来源:《清明》2005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秋烟跨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只有大户人家的百年老房子才有这么高的门槛,秋烟进出多少回了,还老绊。过道里不装灯,只能摸黑走,走到自家前,里头的光照出来,眼睛有些刺,抬起的脚就失了尺寸。
德林正躺在床上看电视,桌上的碗散乱放着。还有几根鱼骨头,被德林嚼得碎碎的,吐在碗中。德林喜欢吃鱼,不是所有的鱼,只有非洲鲫鱼,而秋烟从小什么鱼都不碰一口,鱼腥味让她一闻就想吐。
一口锅一只碗两个盘,放下筷子顺手洗掉,一点都不难,可是德林不洗,留给秋烟洗。秋烟中午在甲家洗,晚上在乙家洗,一只只碗在秋烟的手中从油腻变为干干净净,她已经洗掉那么多碗,洗得指尖发白,回到家却还要再洗。她不想洗。可是不洗又怎么办呢?她一边洗一边咕噜几句,声音很小,德林根本听不到,德林耳朵都在电视上,秋烟也不是说给德林听的,她只是说一说,说了心里就舒服了,那股子不高兴像碗里的脏东西,顺着水,哗哗哗都被冲走了。
但是现在秋烟不说,秋烟洗碗的时候,感到两腮热热的,似有一盆炭在那里浅浅烤着。她咧嘴轻轻一笑,把碗筷收好,擦干手,然后转过身,朝德林一步一步走去。屋里点的15瓦灯泡,发黄,幽暗,秋烟看德林时,心想如果德林恰巧也看过来就好了,尽管灯不亮,不要紧,再不亮德林也该看出点什么的。
但德林并不看她。电视正在播一出戏,锃亮的小汽车开来开去,白色的别墅像画一样漂亮,里头的女人更漂亮,头发卷卷,睫毛翘翘,裙子短到大腿根。德林一星期值好几个夜班,值夜班他就留在酒店里看不了电视,也就是说那个时髦剧他只是断断续续地看,并不是非看不可,他可看可不看。但只要回到家,德林眼珠子就粘到屏幕上。
德林!秋烟叫道。
德林身子动了动,没应。
秋烟又叫,德林!
低矮的木板房把秋烟的声音挤得扁扁的,电视里的男女说话声又把秋烟的声音弄零碎。德林扭过头,瞥一眼,说,干什么?
秋烟笑笑,抿起嘴,头迅速往左边稍稍侧去,脚跟并拢,手挽在小腹前。这个姿势与表情都是姚紫意拍照片时常使用的,姚紫意的照片挂得满屋子都是,秋烟偷偷把她的样子学下来。这很冒险,也特别有趣,一路上秋烟心里咚咚咚跳,还老想笑,走到没人的地方,她脚点地停下车,一个人捂着嘴咯咯咯笑了很一阵。
德林。她又叫一声,这一声叫得又细又长。
德林好像没听到,脸又朝向电视。电视里一个穿黑西装的老男人抱着一个长发垂到腰间的女孩狠命亲。女孩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又好像挺高兴,两人身子粘在一起揉来揉去一阵,总之是亲成了。黑西装男人头一仰,大声笑,女孩则腰一扭,嘴一噘,一只手捂住脸颊。隔片刻另一只手也捂上。
脸颊很艳,嘴唇很红。秋烟知道女孩化了妆,妆很浓,比姚紫意化得还浓。秋烟说,德林。
德林转一下身子,床马上跟着晃动。床是几块木板拼成的,下面垫两张长条椅。因为有蚊子,所以上面还用细竹竿支着尼龙蚊帐。结婚以前,秋烟来城里以前,德林就住这里,就躺这张床。每天德林一回来就面条一样软软地躺床上,除非万不得已,他不起来,也不说话。
秋烟悄悄叹了一口气,把手从小腹前放下。该洗脸洗脚了,她去端了一盆水,放到床前,先拧了毛巾递给德林,又把德林袜子脱了,脚搁进盆里搓。只有一个脸盆,她本来打算再买一个,将洗脸洗脚分开,但就是一天天拖下来。德林洗脸洗脚都无所谓,不洗更好,所以秋烟只好帮他洗。德林脚汗大,秋烟重重地搓,搓出一条条虫子似的黑污。大概把德林脚搓疼了,秋烟看到德林嘴咧一下,眉头拧起,眼光盯到她脸上。秋烟马上要站起,蹲着不便一笑嘴一抿再把头往左边侧去。她把德林的脚匆匆擦好,就立起了,正要把表情与姿势做出,德林又不看她了。
秋烟把水倒掉,用肥皂把脸盆洗过,又给自己弄了一盆水。她蹲下,趴着看水面。
德林真的没看出她跟以前不一样了?
今天她明明不一样了。
她把脸抬起来,望着德林。她说,德林,你看看我的脸。
德林眼皮抬抬,瞥一眼,马上又转走。
德林,我擦了胭脂,真的,擦了,你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