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烟擦的是姚紫意的胭脂。
秋烟到城里的第二个月就跟姚紫意认识了。大约五六年前,秋烟就动过出来找工的念头,却一直没走成。也没人拦着,是她自己心里总有点来路不明的犹豫,就这样给拖了下来。终于结了婚,在城里酒店做保安的德林娶了她,酒席办过的第三天德林要走,收拾行李时,德林斜着眼闷闷问一声:你呢?秋烟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她根本没想到德林这么快就走。吃饭时德林妈问,迟几天不行吗?德林把剩下的饭一下子扒进嘴,然后将筷子横到碗上,站起,说,不行!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屋。一直到这时,秋烟还不明白德林妈说的迟几天的意思。她很想问,又不敢。最后还是德林妈说,德林要走了,到城里去。秋烟把筷子也横到碗上,她的碗里还剩一半的饭。德林要走了,但她不知道,德林一句话都没给她透过。德林妈说,快吃吧。秋烟摇摇头,也站起,跟进屋里。她不想吃了,心里很难受,这种难受横七竖八的,她都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德林把几件衣服往旅行包里塞,动作很快,像跟谁生气。秋烟嘴动了动,她本来要说说德林的,她已经是德林的老婆,明媒正娶进来的,可是德林要走,却不告诉她。但她最终没说,她看到德林的脸阴阴的,比她更不高兴。从媒人把德林领来,见第一面起,德林一直都阴着脸,办婚礼时也一样,像办丧礼。就是人了洞房,德林除了将她往死里折腾了大半宿,也不跟她说一句话。德林大汗淋漓地从她身上翻下来,秋烟就将头蹭过去,娇羞地叫一声,德林。德林却翻个身,将脸转到外面。秋烟小心翼翼地又叫一声,德林。德林还是不应,像睡着了。秋烟就不敢动了,僵僵地躺着,躺到天亮,眼睛都肿了。秋烟不知道德林为什么这样,回去问过母亲,母亲手一挥说,唉,刚结婚嘛,以后就好了。秋烟想想,想不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只好信了。母亲懂易经,替人看相为生,十里八乡的人都说她神。母亲以前摸着秋烟的大耳垂说,多亏了它啊,有了它你一定大福大贵。媒人带着德林上门来时,秋烟暗暗钦佩起母亲。果真有福有贵啊,跟做梦一样,她成了德林的老婆。
可是德林要去城里,却连说也不说一声。她倚在门框上,一只手揉着耳垂,鼻子酸酸的。这时德林斜着眼闷闷地问,你呢?接着德林又大声吼一句,要不要去啊?要去就快点收拾了!
秋烟的身子一下子从门框上弹起来。我也去?跟你一起去?
德林不应她,也不看她。德林把包整好了,坐下来穿鞋。
秋烟小跑过去,推着德林的背。是不是我跟你一起去城里?是不是?
德林已经穿好一只鞋,正套另一只。要去就去,不去算了!
秋烟左眼突然哒哒滚下两粒泪。很奇怪,她一直都只是左眼有泪,右眼却没有。她说,我去我去!
秋烟就是在那天跟德林到城里的。城市有一点像夏天的雷雨那么突然落下来,秋烟头都晕了。那么大的路,路上那么多的车,还有那些楼,一幢比一幢高,紧紧挨着,像一个个气呼呼地撩着胳膊准备打架的巨人。秋烟在城里走着,刚开始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更不用说找工了。她找不到工,德林也不管,德林说管个屁,我刚来时谁管过我?
晋安河边的保姆市场,秋烟是跟老乡去的。那天人山人海,一堆堆地站着蹲着,看见有衣服光艳的人来就挤呀挤呀地围过去,抢着问人家要不要找保姆。秋烟一看那样子腿就软了,她想她比不过人家,她又瘦又小,脸青得像菜叶子,没有人会挑她的。路边有株榕树,伞一样长着,叶子层层叠叠,枝干上垂下胡须似的褐色气根。秋烟往后退,一直退到榕树下,将气根捋过,编辫子似地将它们放在手中绕来绕去。气根凉凉的,看上去很糙,却是松软的,由着秋烟怎么摆弄。秋烟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她编气根期间,一双嵌着银细片的红色高跟鞋出现在气根下面的草地上。你找工吗?你找什么工?钟点工做不做?
秋烟慢慢抬起头,眼睛有点虚,定定神才看清是个个子极高的女人,穿着蟹青色牛仔裤,腿真长啊,秋烟眼睛平视过去,差不多就是她腰的位置了。仰起头往上看,看到白色的T恤,胸口印着一个妖艳的女人头。再往上,是棕红色的头发。头发拢在脑后,高高地翘起,打了一根辫子垂下来,说话时一晃一晃的。秋烟连忙手一松,把榕树气根散开,好像她手中抓的就是人家翘在脑后的那根辫子。
很多人追过来,追着那女人说,我做我做,我做钟点工。声音七起八落,嗓门一个比一个高。秋烟耳膜都疼了,她的前面都是人,墙一样挡住她,她看不见那女人了。秋烟想那女人肯定也看不见她了,看不见她当然就不会叫她去做钟点工。秋烟很沮丧,她太矮了,脚跟踮起也没用。
没想到那女人把挤到跟前的人拨开,一个一个用力拨,站到秋烟面前,俯下身子。怎么不说话?我要找一个钟点工,每天傍晚五点来七点走,煮饭煮菜洗锅洗碗整理房间,晚饭一起吃,一个月三百元。你愿意吗?你如果愿意就马上定下来,我叫姚紫意。
秋烟一直弄刁;懂姚紫意为什么不找别人。秋烟都缩到椿树干,都不东张西望了,都觉得除了给气根编辫子,她再不会有其他事可做了,姚紫意却找上了她。她就这么跟姚紫意认识了,认识了姚紫意,也就有了工作。这是开始,后来,姚紫意又帮她介绍另一家,另一家再帮她介绍其他人家,像滚雪球似的,秋烟在城里就忙开了。每天都忙,其他人大都是每星期做一次卫生,姚紫意不一样,姚紫意家秋烟每天去。上午做完张家的卫生,在路边小店吃碗面,马上去李家做,做到下午四点半左右结束,然后骑车去姚紫意家。姚紫意这时常常趿着拖鞋,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裤,惺忪着眼,看样子像是刚睡醒。或者一滩泥似地斜躺在沙发上,拿着电视遥控器按来按去,从这个台看到那个台。
姚紫意看样子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这很奇怪,因为大多数人不这样。
姚紫意的工作看样子可以挣到很多钱,她的衣柜里密密麻麻挂着衣服,好多牌子还没拆。秋烟看看那上面的价钱,六百、一千、三千,吓得她舌头伸得都缩不回去。
第一次见姚紫意时,秋烟以为她比自己小。后来才知道其实是秋烟小。秋烟X岁,姚紫意大5岁。城里的女人真的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