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6年第07期
栏目:民间传奇
1945年的南海。早春二月。
一艘木船被深蓝色的海浪托着,艰难地驶向远离陆地的一个无名小岛。船上蹲着六条精壮黝黑的汉子,这是一伙在海岛崖壁上讨生活的采?穴燕?雪窝人。居中的白发老者林老大是他们的头儿,此刻,他叼着一只空烟斗,神情忧郁地望着渐来渐近的小岛。
青灰色的悬崖下腾起一缕轻烟。“阿福早到了!”马来人毕姆高兴地说着,降下主帆,操起一支木桨使劲儿划起来。小船缓缓钻过礁石群,一直划到悬崖下。
虎口般大张着的岩洞之外,悬崖覆盖、礁石环抱的静水湾里,泊着一只竹子编成的大方排,排面用屏风般的竹壁分隔成几个小“房间”。空畅处,一个泰妆打扮的年轻女人正忙着做饭。离她不远,坐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手里捧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又瘦又高的邝阿福朝木船迎来,他接住毕姆扔过去的绳缆,将小船缚定在竹排边。
林老大指挥大伙把几捆毛竹抬进岩洞深处。
洞内一团漆黑。仗着火把的亮光,可以看见竹子和藤条架设的简易脚手架,傍着岩壁,断断续续向高处延伸,一直逼近百余米高的拱顶。
然而洞子并非以拱顶为尽头,拱顶之下的侧壁上又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洞窟,那些地方,才是采窝人向往的淘金处。为逃避蛇、鼠和人类,最强壮的金丝燕往往不辞辛劳,将育雏的窝巢筑到最高险处。
噗,噗,噗……一群沉睡的蝙蝠被惊醒,从人们头顶突蹿而出。在一根直立的石柱前,林老大站住,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石缝中。汉子们一齐驻足,放下竹捆,将火把插牢,跟着他们的头儿一起朝石柱跪倒。
“洞神在上!小民林波等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惊扰大神……”林老大大声念完一段祖上流传下来的祈祷文,最后拉着长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林——波!”
“毕——姆!”
“邝——福——财——”
岩洞内震荡着滚雷般的回声,似乎是“洞神”认可了他们的祈求,可以任意采摘洞中的燕窝了。
汉子们将火把叼在嘴角,腾出双手,开始检查竹架,将靠近洞底受潮腐朽的竹子用新竹替换出来,重新拿棕红色的藤条缚得结结实实。干完这些活,他们换上新火把,准备向洞壁攀援。
来自南洋的长风把赤道上的炽热送过来,灌入岩洞,迫使采窝人去掉身上一切多余的服饰。他们一律赤裸着上身,从竹架的顶端,借助石角攀上去。火光朝洞壁投射着摇曳不定的巨影。巨影的空隙里,便不时闪现一只只燕窝,如同晶莹透亮的小瓷杯,让人怦然心动。
最高的两星火把接近了石窟拱顶。那儿离洞底的地面已超过150米。采窝人如壁虎,从高处散开,钻入崖壁的侧洞,不时有受惊的金丝燕张皇失措从那儿逃出。
真正的丰收,在最险处的侧洞里。
一天两天三天,日子在习惯了的惊险之中平平静静地打发着,今年收获确实不错。
每晚收工,采窝汉子们在泰妹忙碌出入的脚步声和饭菜香味中清点着各自的收获,莫不笑逐颜开。只有阿福那十二岁的儿子邝明不言不语。远远地盯着父亲,他的眼中总流露着担心。
“放快乐些,阿明。”阿福对儿子说,“等爸挣足了钱,再带你,还有阿姨,一块儿回崖州老家……”
“就走吧,爹!”阿明央求,“干这个太危险,我今儿进洞了,好几次见你差点儿……”
“叱!小孩子讲话好没口彩!”阿福不高兴地说,“不挣足钱,咱们回去靠什么为生?你又拿什么去上学?”
阿明就不敢再吭声。他接过泰妹阿姨递过来的草药,小心地敷在阿福腿上被岩石划破的伤口上。
第二天大伙照旧上崖采窝。按计划,他们今天深入到了岩洞的第二窟。这个洞窟更高,而且有几孔小“天窗”让天光透入,将洞壁上半部的险峻暴露无遗。汉子们各自选择路线,攀向被天光映照的高处。低头往下看,洞底更像是一无所有的黑暗深渊。
突然,似有流星坠下,接着是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待大伙惊悟,阿福已经和他的火把一起躺在洞底朽败的烂竹之中,缩成了黑暗里的一星萤火。竹架伸出的尖头,捅穿了阿福的身子……
礁石上搁着一架竹梯。林老大将三十七只白燕窝用竹丝串成一只颈圈,叫阿明给他爹戴上。三十七只燕窝象征着阿福三十七年的寿数。大伙把阿福抬上竹梯,默默祷祝罢,林老大扶起竹梯的尾端,这个在海岛上跟金丝燕周旋了二十年的汉子,就顺竹梯溜入礁岩下汹涌的波涛。
一直在旁边沉闷不语的泰妹突然一纵身,如海鳅般溅入海浪,一划水一划水地急速地向浩茫无涯的大洋游去。
“她去干啥?”马来人毕姆惊问。
“去,死。”林老大一字一顿地说,“她就这么游,游,一直游到精疲力竭沉入海底……会水的人,到水中都只有这么个死法。”
“那,咱们咋不去救?”
“她有罪。”林老大脸上仍是铁板一块,“阿福就是她害死的——洞神能原谅采窝人的一切过失,却决不能容忍在它的庇荫下发生男女苟且之事……”
毕姆愤怒地瞪了林老大一眼,扑通下水,抡开双臂朝泰妹追去。“回来,”林老大喝叫,“你赶不上她的,不要再为那女人白贴上第二条命啦!”
另外几个伙伴赶紧去竹排边解船,邝明也跳下水去。林老大长叹一声,扒下背心,磨磨蹭蹭地绕过几块岩石,浸入水中。待他白发苍苍的脑袋从碧波中钻出,早已抢在马来人和邝明的前面了。
迫近泰妹的林老大却遭到意想不到的反抗。泰妹拼命击水,企图挣脱老头儿的拦阻。林老大鱼一般绕着她游了半圈,突然一伸手抓住女人的长发,把她拖得仰面朝天,趁此托起她的后脑勺,泰妹就整个儿被控制住了。林老大倒转身,拖着他的俘虏朝岸边仰游,一直游到毕姆身边。
毕姆把耗尽气力的泰妹背上了岸。
“你带她离开这儿。”林老大说着,掏出仅存的几块银圆递过去,“千万千万,别再和她去采燕窝。那样,你会因她送命的。”
“大哥!”毕姆跪下来,“我们……”
“不要多说了,驾阿福那条船,远走高飞吧。”
“阿明呢?”
“他跟着我。”林老大揽住阿明的肩头说。
收拾了东西,那差点儿要成为阿明继母的泰女哭着向林老大叩了个头,又搂着阿明亲了亲,就跟毕姆一起驾着那条小帆船走了。
从此阿明接替了泰女的那份工作,替采窝人煮饭洗衣,还把泰女教他的“指压?穴按摩?雪”绝技使出来,替大伙消痛解乏。晚上,林老大仍像他爹阿福那样教他念书,但无论如何也不许他上崖采窝。
“邝家就剩你这根独苗了。”老爷子说,“你不能再去那鬼门关上寻食。好好儿念书吧,将来,去城里找个活儿干干。”
他们一直干到采窝季节过完才离开“老虎口”。趁着南风和顺向的海流,小船扬帆飘过两千余里海浪,回到林家世居的近陆海岛。采窝人的临时组合便自行解散,大伙各奔西东。
林老大把阿明带回家中。他家有老伴,还有个比阿明小十岁的孙女儿,除了采窝,一家人就靠着那条小渔船生活。阿明便在渔船上帮工。林老大尽着本事,将捕鱼的技艺教给他,只是一到采窝季节,就把他留在家中,让林老太太教他念书,自己仍然召集了采窝的老伙伴们出海“远征”。
想起爹的惨死,邝阿明每次都替老爷子悬心挂胆。可林老大说,人么,往鬼门关上走一遭又能回来,命就硬实一些;采了大半辈子燕窝,“鬼门关”都成了熟门熟路了,还怕个啥!
其实林老大是舍不得丢掉那份悬崖上的“高收入”。两个孩子还小,倘不趁身子骨硬朗时给他们经营个“窝”,孩子们将来靠什么?仗着采窝换钱,林家的生活过得比一般渔民滋润些。虽说没能实现送邝阿明念书和进城找工作的愿望,但家中毕竟没断过钱粮。看邝明一年年长大,林老大又为他盖了几间石头房子,打算给他娶媳妇了。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那年,林老大“远征”采窝,遭遇风暴,船毁人亡。阿明替林家支撑着门户,直到三十二岁,才在村里人的撮合下跟林家小妹结了婚。婚后第四年,他们生了个儿子,取名邝如海。
邝明中年得子,又自知体弱多病不能再生儿育女,就把儿子宠得心肝宝贝似的,啥都依他。有年清明,林老大当年采窝的徒弟们前来给师傅扫墓。邝如海听他们说起爷爷和太姥爷采燕窝的故事,又好奇又羡慕,哭着嚷着,要跟去采燕窝。邝明说那活儿伤生、损德,你太姥爷不让咱们干。如海说不对不对,刚才那些伯伯说了,太姥爷他们采燕窝从来不伤害小燕子!
邝明拗儿子不过,只得请林老大的徒弟带他到近边海礁上去采了两回。如海开了眼界,又听说了燕窝怎么值钱,总想瞒着爹娘去采窝换钱,好替他爹治病。怎奈近岛礁石上的金丝燕越来越少,村里早先的采窝人都改了行,很少有人拿采燕窝当副业门路了。如海只得把那念头藏在心里。周末假日,他不是帮爹捕鱼,就是缠着人家带他去采窝,还按采窝人说的法子偷偷练手力,学攀崖,一心指望有朝一日能像太姥爷那样“远征”采燕窝。
邝明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到后来,连出集体工都支持不住了,家境越来越困难。比他小十岁的妻子便三天两头跟他闹离婚。邝明说:“离婚可以,儿子得归我。”他妻子正不想被儿子拖累,满口答应。两人上乡镇办了离婚手续。邝明伤心怄气,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便一命呜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