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5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六日这天夜里,秀桥镇派出所所长张仁贵被人弄到秀桥镇东头的乱尸岗子里给打了。打得皮开肉绽,血糊流啦。打他的人是用皮鞭抽的。秀桥镇打人的事情过去几十年里也断断续续的时有发生,用巴掌扇的用拳头揍的用脚踢的用头顶的用嘴咬的什么都有,就是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用皮鞭抽的。用皮鞭抽人应该是旧社会的事,电影里的事,应该与一九五六年前后的秀桥镇的社会生活不怎么搭界。
张仁贵歪在镇医院的病床上,想着自己挨抽的经过。他只能用右半个身子歪在病床上。因为他只有脸和脚心、手心以及右半个身子没有被抽破。他想不出来抽他的人为什么这样抽他。
他被扔在乱尸岗子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第一鞭就抽了下来。这一鞭,夹带着夜风的呼哨,仿佛从天边赶来,啪!这声音就落在他的右臂上了。他觉得浑身的筋骨开裂了。他打了几个滚儿。第二鞭就抽下来了,啪!劈在了前胸,他的眼前突现了电光石火,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他翻了两个身。第三鞭抽下来了,啪!哈吆!整个乱尸岗子都像着了火,遍野通明,火光冲天。可是他就是看不到举着皮鞭抽他的人。这一鞭落在了他的左肋上,那感觉又像落在了身边的乱草里,似乎与他的关系已经不大了。第四鞭第五鞭第六鞭以及以后的啪!啪!啪!这时的张仁贵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张仁贵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他身上的警服已被抽得丝丝缕缕扯扯连连。初夏的暖风吹不动它们,它们已经被张仁贵的左半个身子流出的紫血清油给粘上了。他两手撑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抓住一棵树,喘了一会儿,向前踉跄几步,再抓住一棵树,喘一会儿再向前踉跄。张仁贵就这样踉跄着来到了秀桥镇的东头。他想起在八年前的淮海战役期间,一个落魄的国民党军官溜到了他的家里,用两块大洋换了他爹的破棉袄烂棉裤,背上他家的粪箕子,笑眯眯地走了。那家伙走得多轻松!当张仁贵晃到秀桥镇的时候,街道里没有树可以作为支撑了,他摸着扶着必须经过的住家户的房屋或低矮的院墙,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晃去。下半夜的家家户户睡意正浓,他惊扰不了谁。他是这个小镇的派出所所长,整个秀桥镇哪条路上有个小坑,哪个胡同里有堆破砖烂瓦,他都清清楚楚。他妈的镇医院偏偏在小镇的最西头。如果在最东头他能省下不少气力。不过,他一步也没有走错。
看到张仁贵血糊流啦的样子,夜间值班的陈医生、张医生吓得浑身打颤。张仁贵用两只三角眼斜视着他们。心想,两个笨蛋真是白搭了人民的米饭。陈医生、张医生用两张颤抖的嘴吸了两支颤抖的烟之后,就不怎么打颤了。他们用镊子捏着药棉振着一道道皮开肉绽的伤口,仔细地翻弄着,努力地观赏着,小心涂抹着,津津有味。他们把疼得龇牙咧嘴的张仁贵翻过来调过去。陈医生这时想起了肉饼杨洪业的睾丸。说,怎么没抽着要害呢?比如睾丸?要是抽到睾丸啊,秀桥镇又诞生了一位可以作太监的人。张医生说,你没看清楚啊?肯定是一个人用鞭子抽的,间距和行距,齐刷刷的,很有规律呢!张仁贵听不下去了,张口骂道,放屁!怎么能是一个人一条鞭呢?一个人能弄得了我吗?至少有七八个人七八条鞭!陈医生连说是是,七八条鞭,可能都不止呢!哎,张所长,你的盒子炮呢?你刷地掏出来——缴鞭不杀!陈医生话未说完,张仁贵叫道,少废话!你们两个去一个到所里叫人,把我的警服拿来!我带领他们火速破案!张医生说你都这样了你能穿什么警服?你浑身都是伤浑身都是药你能破什么案?五月中旬的天了还能冻着你?你就静下心来光着腚老老实实的在床上趴着吧!陈医生说张所长你就消停消停,马上就天亮了,天一亮我就找个人到派出所叫人来护理你就算完了。至少你得尿尿拉屎吃呀!张仁贵问道,什么话?对了,我吃饭怎么吃?你的嘴上不是没挨鞭子吗?怪了,那么多人举着鞭子一阵乱抽,怎么还能单单留下个嘴呢?搞不好还是一人作案。
张仁贵喉咙里咕哝一声,听不清咕哝的什么。
秀桥是秀桥矿外的一个小镇,它在一九五六年之前是极为安静的。几千户人家,大都是手工业者。镇上有几家小商店,几十家卖吃卖喝的,两家澡堂子,三家理发铺,四家小饭店,一所小学校。五条大街一般长,两华里,一样宽,能跑三架马车,由东向西铺陈开来。
五条大街的西头,是一条通往大城市梦阳的南北大马路。大马路一天到晚也过不了几辆汽车。而在大马路的西边,是一条缓缓向南流去的大河,名曰秀河。小镇通往西边农村的交通要道就是一座长十丈宽三丈的秀桥。秀河的西边,是望不到尽头的庄稼地。慢慢悠悠的农民们该种什么便种什么,该收什么便收什么。多少年来,秀河西边的庄稼,连一棵麦穗一枚棒子一块儿红薯都不会少的。不是镇上的居民不想吃,不爱吃,而是大家懂规矩,识分寸。长此以往,就习惯了。
多少年来,秀桥的人民在这平静平和而又宽容的小镇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日出日落生生不息。这些年,镇上越来越多的喜欢大声说笑的大小伙子纷纷到附近煤矿和梦阳市里上班去了,小镇本该更为宁静。随着年轻人的出走,许多家庭渐渐阔绰起来,居然买来了上海产的自行车,每到休班,他们就在大马路上练骑,并十分夸张地大声说笑。说着笑着,哈哈哈哈地连人带车拱进了秀河。自从自由择业者刘本昌刘豁牙子卖起了鱼钩鱼线,在秀桥两边秀河两岸垂钓的人日益增多。秀河里鲫鱼、鲢子鱼游来游去,人们在那儿站上半天弄不巧也能钓上来三条五条。刘豁牙子转道,渔,胜于鱼。不求三条五条,但求清心静脑。刘豁牙子是秀桥镇里著名的文化人,说出话来一套连着一套,又合辙押韵。
自从年初镇派出所来了新任所长张仁贵,秀桥的人民终于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四十出头的张仁贵总是用肃反运动时练就的能放射出阴光的三角眼审视着秀桥的每一个人。秀桥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是特务都是坏蛋都是国民党反动派残渣余孽都是反动会道门分子。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张仁贵心血来潮,他的一副三角眼就会对看不上眼的人笑脸相望,望着笑着,突然收了笑脸,同时张口就骂、抬脚就踢。他这种气派这种行为把个小小的秀桥镇弄得终日鸡飞狗跳狼烟四起。人说,这是活脱脱的笑面虎啊!人又说,他是故意装的。装成这样,显得厉害,显得不是一般人。
张仁贵夜里遭到了暗算的消息,清晨就传遍了秀桥镇。
人们激情四射地议论开了。死了吗?这坏种死了吗?
哪能死啊,留口气就还阳了!
他下午在澡堂里踢人家郁蛮子,晚上就遭到了报应,咋这么巧啊?
谁呀?这么大的胆子!听说七八个人用鞭子抽的哪!
哪里呀,医生说就一个人用鞭子抽的,抽了三十多鞭呢!
你说会是谁干的?咱们秀桥镇几千户人家万把口子人没有这么厉害的呀!
刘本昌刘豁牙子念叨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咱秀桥镇里肯定有比张仁贵更厉害的人物,看不下去了,出来除暴安良了。
羊肉馆老鹿打听过派出所的小米儿。听说,张仁贵是咱镇长庄美玲的橛子吧?小米儿红着脸说绝对不是,庄镇长的眼界高得很呢,怎么能看得上他张仁贵!搞肃反运动的时候,区里成立了几个工作组,庄美玲和张仁贵同在一个工作组工作。当时身为一个派出所副所长的张仁贵是这个小组的组长,而当时只是街道小组长的庄美玲担任副组长。运动当中,他们这个组的成绩很大,但每次汇报工作都由庄美玲出面。张仁贵文化低不能写不会侃啊。工作是张仁贵做的,风头却是庄美玲出的。运动结束后,她就被越级提拔为秀桥镇的镇长,而张仁贵依旧回原派出所当他的副所长。庄镇长不忘老组长,找到了区领导和分局领导,就把他调过来提拔了。千万不能对外说啊,听说庄镇长的橛子在上边呢,他张仁贵算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