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姨用那笔钱请回来了郑成明。我母亲调到镇上来,还是头一次看见郑成明,上高二那年,郑成明就离开了家。没有人晓得他具体在哪,干什么。郑成明每半年给荷姨寄一笔数目很小的钱,他从没给荷姨打过电话,小棉每隔一阵子,就给荷姨逼得给郑成明写信或打电话。
“你如果还没来得及去死,倒是可以回来看看。”那时小棉家里没有装电话,小棉常来借用我母亲的手机。小棉就站在我母亲的诊室里对着手机大声地说。
“你个自私自利的货,把她甩给我一个人。”小棉也在信里这样写。
荷姨是有过一点希望的,希望小棉赶紧考上大学,而郑成明有可能把她接到城里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从她被骗到这条街上的那一刹那起,就如烈酒。
那天是个礼拜天,晚饭后,闲人都聚在药店门前,小棉要去上晚自习,但忍不住跟周乐跳了几支舞。荷姨说,你给你哥打个电话。要是在家里这样说,小棉准会跟荷姨大吵一通。小棉就站在药店门前的台阶上,把我母亲的手机再次举到耳边。
“她有钱了,你不打算回来捞一把吗?”郑成明一句话也不说,小棉又说,“如果你不回来,我只好帮她全拿出去挥霍掉了。反正我是个外人,而你才是她的亲儿,你不来的话,钱对她也不过是一堆废纸。”
过了几天,郑成明就回来了。
郑成明帮荷姨修建了一院新房,本来荷姨要修个小洋楼的,可郑成明说,他只不过是来帮着建房子,等房子建好,他就又要走了。
我母亲从郑成明的举手投足间判断出他算是个有修养的人。对一个男人来讲,这点就足够了。这是我母亲说过的最让荷姨满意的话。
两个女人一下亲密起来。荷姨问我母亲,要么,房子不建了,让郑成明把钱带到城里去。我母亲说你傻啊,那样他会越加远离你,你得想法把他收回来才是。我母亲一眼就看出来了,郑成明是不可能把荷姨接到城里去的,而荷姨又是一直奢望能跟着儿子走。
方校长和郑成明是在药店里遇见的,一见如故。郑成明买了两箱啤酒,方校长帮他拎了一箱。他们坐在苹果树下,眼望院子里的城墙,侃侃而谈。高高的城墙立在荷姨家的院子里,像是一截遗址,方校长很想探究它的年代、成因。后来,他失去了一切机会。
方校长帮荷姨请来了南方的工匠。
“她小时候长在南方。”郑成明说。郑成明只用“她”称呼荷姨。“她一直想回南方去,可我在这里,我生在北方,不会喜欢南方的,那是她骨子里的东西。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父亲死时,她不过二十岁,差不多还是个孩子,都还没熟悉我们北方人的生活,拉扯我和小棉,她不容易。对了,你可能也听说了,她是被我父亲骗到这来的,他称自己是个艺术家,而她又正好是爱做梦的年纪。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摊上这样的命运。”
方校长将双手抱在胸前,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时,郑成明看到了他眼睛里真诚的亮光。
“她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不会逝去,这既是她的幸运,又是厄运,是,厄运。你可能现在还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希望你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哪怕你给她的不多,我求你别欺骗她,我能告诉你的是,真心实意去感动她,如果你听到了这条街上的人在说什么,就让那些传言见鬼去吧。”
郑成明离开的那天,方校长开车送他到车站。
“你知道我父亲是干什么的吗?”郑成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方校长在下面仰起脸,一缕朝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是个木匠,也给家具上画画,多是给人家的棺材上画。他自称是个艺术家,他把她骗来的时候,她才十七岁,她对我父亲只有仇恨,这导致了她仇恨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尤其是自称艺术家的人。”
荷姨不知两个男人之间谈了什么。她奢望郑成明能留下来,留在镇上,房子是为他而建的。她把这个告诉方校长。
“放他走吧,这里不是他待的地方。”
那院房子直建到第二年的春上。我母亲闲时也会过来看看,后来的情形是,我母亲跟方校长一起来,一起离开。
“她不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不跟我们同类。”我母亲说得像是她真是荷姨的闺蜜。
我母亲曾跟我父亲说,把茉莉交给那个怪物我有点担心呢,不过对茉莉可真是周到体贴,茉莉变得爱干净了,问题是——
“你简直没良心。”我父亲打断她。
我父亲离开后,我母亲说话就不再那么刻薄了。这让方校长认为我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那个不会遗传吧?小棉和郑成明,目前来看,一切正常,听说郑成明谈了个女朋友。”
一切都是我母亲挑明的,方校长一直对传言的可信度左右摇摆。
“了解一个人,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我连自己都不了解。”荷姨去药店里买了两包盐,方校长把她挡在巷子口,荷姨认真地说。
“没人再会骗你的。我只求你试着了解我,了解你自己,事实上你可能只是不太信任自己,也不愿意信任别人。你可以试试,对自己说,你本应该是这样的。”方校长看荷姨的眼睛不再那么富有挑逗性,那目光是真心实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