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响马提了10斤野猪肉,嘴里哼着《野猪林》的唱段,去了镇上。
镇的名字叫野山镇,他们村的名字叫野猪林,都带了个野字,不知道是啥原因。前些年,招商引资热,镇上出去的人回来,嫌这野山镇的名字不好听,鼓动着书记镇长改名字。据说改名方案已经报上去了,可最终也没改成,野山镇还是野山镇。
陈响马在山乡金黄清澈的阳光下,走过碧绿的桑林、酸枣树丛,穿过散发着青熟苞谷香味的苞谷地。村边就是座座相连的大山,巍峨的山体和无边的绿色,仿佛一片云压过来,把野猪林给覆盖了。这座山叫牛尾山,是秦岭山脉的一个支系,看上去就像是牛拖在地上的尾巴。野猪林坐落在牛尾山的山脚,周围林木茂盛,空气清新。偶尔有风吹过,便有呼啸的林涛声穿过来,虎啸熊嚎一般。陈响马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村子的名字,野猪林,倒是名副其实的。他记得一出戏的名字也叫《野猪林》,只是不知道这里的野猪林是不是林冲罹难的那个野猪林。但陈响马很喜欢这出戏,没事总喜欢学着里面林冲的样子,哼几声里面的曲子。
村子离镇上有30里,但山里有句俗话,“看山跑死马”,说是30里,上山下坡,一个山头兜半天,下来恐怕40里都不止。好在这两年农村搞“村村通”,野猪林虽然地处偏僻,还是有条蚯蚓一样的路蜿蜒伸了进来。每星期还有一辆叮当作响的公共汽车从前面的百树崖前经过。但陈响马去镇上从不坐汽车,他跑,啥都不为,就是跑习惯了,30里山路,抄近路就是两个时辰,沿途走走歇歇,很快就到了。在这方面,他有些看不起那些出门就坐车的人,生两条腿是干啥的,出门都坐车,往后这人都不会走路了。
陈响马抄的是近路,走近路就是钻林子,趟河水。这些年,山上的植被恢复得很快,槐树,黄栌,槭树,白蜡树等,高高低低地盖满了山坡,地表覆盖的是葛藤,酸枣树,猪笼草和苍耳草。蒲公英是到处都有的,它们聚合在一起的小小绒球,被风吹开了,一个个花籽仿佛小小的降落伞在空中飘荡,然后降落在树枝上、土地上、羽衣草的怀抱中。树木稠了,野草密了,野动物也多了,主要的是野猪,这些年跟疯了似的,强盗一样,成群结队到村子里打劫。除了野猪,还有豹子,狼,狗獾子,但它们的胆子要小得多,很少到村子里去。即使在山里和人遇上了,也是它们落荒而逃,可能是它们的历史学得好,知道前辈都是让人给整没的,人是最不好惹的。可现在,人倒是让野猪给欺负上了,真是有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山轮流坐的味道。
为野猪的事,陈响马不知道跟镇上县上反映过多少次。不但是陈响马,附近的旧县、车村、白河等村子,都在这一片,都让野猪给祸害得过不下日子了。可到镇上县上,人家都抱着一个老调弹,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不能杀。有一次,陈响马实在忍不住了,说,野猪是保护动物,人是不是保护动物,咋这法律只保护动物不保护人?敢情这野猪比人都金贵呢。说得接待他们的多副镇长红着个脸,不知道该咋回答。那次,附近几个村的人都认识了陈响马,说,这话有道理,野猪把人都糟践得过不下去了,政府也不给想办法。又说,陈响马好样的,敢说敢做,响马性格,可以领着大家干大事的。以后附近村子再想跟镇上说这事,就联系陈响马一起去说。但人多也不一定力量大,说了也就是说了,反映也就是反映了,还是平平地放在那儿。倒是去年,下来一个调查组,说是省里的,下来调查野猪数量,和对农民造成的损失。附近的村民跟遇着救星似的,跟调查组诉说野猪的罪恶。村子里的杨老太说得痛哭流涕,比过去忆苦时还要伤心。杨老太是个孤老婆子,一年的生计就靠着那二亩苞谷,可一夜之间那二亩苞谷全让野猪给拱了,杨老太的日子可咋过?调查组的人说,野猪糟蹋粮食,国家是给予补偿的,你们咋不向当地政府要求赔偿?陈响马疑惑地说,竟有这事?我们咋不知道!调查组的人说,野生动物保护法上写有的,你们应该找当地政府要求赔偿。再到镇上,陈响马就把调查组的话当令箭,跟镇上要赔偿,可被主管农业的副镇长多为民一句话就给堵了回来。多为民说,镇上工资都开不出来,哪有钱赔偿你们,谁糟蹋的让谁赔。陈响马不气馁,拿出了专门在书摊上买的《野生动物保护法》,指着自己专门画线的文字给多副镇长看。可多副镇长把纸片划拉到一边,说,你在瞎糊弄个啥,逗我玩呢。陈响马说,那你就跟吴镇长说说,允许我们成立一个捕猎队,给野猪清清苗,叫它们不再恁张狂。多副镇长说,你就打消这个主意吧,这犯法的事你也别指望镇长能帮你。
这一次,恐怕比以前好不了多少,可好不了也得去说,不说他们才不会当回事呢。这眼看就要秋收,又该是野猪成群结队下山的时候了,操心伤神的时候又到了。
穿过凤凰峪时,陈响马歇了会儿,他坐在一块条石上,倚靠一棵碗口粗的柿树。树上的柿子已经黄熟,一阵风吹来,吹落几颗熟透的柿子,砸在地上,柿子破裂,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空气中弥漫着柿果甜蜜的味道,如同打开瓶盖的美酒,香味在秋天的阳光里流淌。
陈响马甩了甩胳膊,手上拎的10斤野猪肉坠得胳膊生疼。野猪肉是陈响马专门问张书臣要的。开始张书臣还舍不得,知道是给镇上领导送的,让人家帮助解决野猪的事,就同意了。陈响马缓过了劲,起身准备赶路,回头却发现野猪肉不见了,急忙四下里看,看见一头大狗正叼着猪肉往前跑,陈响马急忙站起来追,追到一排房子面前,狗才停下来,站在门前,看着陈响马汪汪叫。叫声引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女的,看看狗,又看看陈响马手里的棍子。陈响马指着狗面前的那块肉,两人似乎明白了是啥事,把肉还给了陈响马。那狗还是不依,追着陈响马跑了一段路,才折回去。
陈响马走了很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想不起来这里咋会突然有了一座房子,以前这里是没有的。还有那些人,明显是城里人,来这山旮旯里做啥子?那些房子,盖得很小巧,就跟积木似的,不像长久住的。陈响马一边想一边摇头,终于在晌午前赶到了镇上。
陈响马没有直接去镇长办公室,而是先去了镇长吴铁牛的家里。镇长是本地人,家就安在镇上。陈响马拎着已经清洗干净的野猪肉敲响了镇长家的门。果然,镇长不在家,镇长的媳妇和他们这些村主任都熟得很,一边让陈响马进来,一边责怪陈响马来了就来了,不该带着东西。陈响马就说,不是啥稀罕东西,就是山里的野猪肉,很新鲜的,就是想让镇长尝个鲜。陈响马在镇长家坐了一会儿,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就起身告辞。镇长媳妇嘴上说着慢走,身子却没动。陈响马在肚子里骂了句,10斤猪肉连两步路都换不来,恐怕这次真的要白跑了。
果不其然,下午见到了吴铁牛,吴镇长有些酒意,看人的目光都有些直。陈响马说,镇长,这几天野猪又下山了,这眼看就要收秋了,弄不成这庄稼又要让野猪给糟蹋了,你给想个办法吧。吴铁牛说,又是为这事,你来找我就不会说点别的事,整天野猪呀野猪呀,好像你这村主任不是管人的,是专管野猪的。陈响马说,野猪能让我管就好了,问题是它们不服我管。镇长打了个酒嗝,说,那有什么办法,我可是管人的,管不到野猪那边去。陈响马说,只要你答应就好了。吴铁牛说,答应啥?陈响马说,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让我们成立一个猎捕队,给我们发几支猎枪,给野猪间间苗。吴铁牛说,你的手是不是又痒了?几年不打猎就急了,除了这个办法,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陈响马说,没有了。吴铁牛说,那就算了,至于你刚才说的,以前我答应不了你,现在也答应不了你,将来也答应不了你。你是在让我犯法呢,还让我给你发猎枪,你当我是啥了,你当你们是啥了,亏你想得出。陈响马说,我也是没办法,这样下去,村里人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百十口人百十张嘴巴,现在很多村里人都住不下去,都到外面去了,啥原因,是野猪给撵走的,政府也不管,这不是把百姓往绝路上逼吗?还有,陈响马想了下说,现在村里人都设电网防野猪,弄不好就会出人命,这事不管真的不行了,一旦出了事谁负责?吴铁牛皱了眉头,说,当然是你负责。可能觉得自己的话过于严厉,吴铁牛软了声音,这野猪的事确实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你说的情况我们也在逐级向上反映,你知道这野猪的事也不全由镇上管,捕杀不捕杀最终还是人家林业管理部门说了算,你让我给你发猎枪,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再等一下,办事总要有个过程。陈响马苦着脸说,这野猪可不等你们研究好了再下山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陈响马起身要走,但突然被吴铁牛喊住了。吴铁牛离开老板椅,对回过头的陈响马说,你就没有想想别的办法?陈响马说,还有啥办法,小套子,设电网这能想的全都想了。吴铁牛在屋子里转了个圈,说,你们就没有想过离开那个地方。离开哪?陈响马愣了愣,一时没有听明白吴镇长的话。我是说,你们就没有想到把村子搬出来,野猪林那地方山高路险,穷山恶水的,有个啥球呆头!干脆搬到别的地方,平坦的地方,也不用整天跟上楼似的爬高上低了,也不用愁那啥野猪了。陈响马说,往哪儿搬?吴铁牛说,最近县里在搞一个新农村建设计划,就是把居住在生活条件恶劣地方的农民整体搬出来。我知道你们那里的情况,本来全县第一批没有你们村子的,我把你们的情况跟县里说了,尤其是遭野猪祸害的事,县里领导很重视,就把你们村子也列了进去,计划把你们村子作为第一批移民整体搬出去。陈响马吓了一跳,说,我咋不知道?吴铁牛说,这不正跟你说呢,这也是县上才定下来的,昨天我才接到通知,刚才只顾跟你说野猪,都差一点忘了跟你说了,这下子不就解决问题了。陈响马说,那恐怕不成吧!野猪林虽然不好,可毕竟住了几辈子了,现在让搬走,村民们恐怕不一定愿意。吴铁牛说,这不都是为你们好,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先把信露给你,你回去先给乡亲们做做工作,就这么说了。
事情没解决成,却得着了这么条消息,陈响马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路都走得跌跌撞撞。这住了几辈子的地方,咋能说搬就搬呢,镇长他们不想着咋解决野猪的事,却想出来这样一个主意,乡亲们肯定不会答应的,这算球啥事儿,让野猪给撵得背井离乡,这野猪算是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