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魔法师,当你身处遥远,我能寄宿在你的梦里吗?
像只围着糖浆瓶口打转儿的蜜蜂,我犹豫,也贪恋。空气中弥散着芬芳之甜,蜜膏和药液混合在一起,盈动着琥珀光……那是供我栖息的乐园还是让我堕落的陷阱?
CD放到贝多芬《羔羊经》的时候,我发现雪正隐约落下,汽车前窗上有微薄的一层。那么小粒、那么零星的雪,已经不像雪,仅仅像是灰尘。开出半个小时,柏油马路才变得像洒了粉笔末的黑板。世界黑黑白白、深深浅浅……其实我心有旁骛。我想他,想念他给我的非法教育。
对我来说,爱一个人非常艰难,始终是生命里的小概率事件。我怕激情渲染的戏剧倾向,怕深挚里必然包含的纠缠,也怕长久里沉默酝酿的背叛。
还记得刚刚参加工作,休息日回办公室取急用稿件。钥匙旋转,门推开后,反射阳光的地板上,一道拉长的黑影迅速分裂成两个独立部分。意外撞见的偷情让我分外尴尬。男主人公是我同事,作为完美婚姻的典范人物,他始终严谨,那么无懈可击,我没想到他恰恰是在螺丝拧紧的位置暗藏一个空洞。
数年之后,一件小事同样让我难堪。“你是不是把什么告诉她了呢?”这是一个男人的指问,带有我事先已被道德宣判的谴责口吻。他年长几岁,说起来算我师哥,在楼道里被盘问之前,我们之间尚且维持着良好情谊。师哥偶尔会给我发送用语暧昧的信息,抒情爱好而已,我从来不把它当作需要负责任的调戏。无人知道,我从他即使态度不算激烈的质疑里所感受的屈辱。令师哥心怀隐忧的“她”,那段时间与我交往密切,也是他意欲缠绵的女性。师哥一番专情表达,但他塑造的爱情神话却招致女主角的怀疑和反感。于是,受挫者抓住每根可疑线头,寻找枝蔓上的原因——他疑心我从中作梗。师哥经历过浪子生涯,我对他的欢场往事略知一二,但没熟到洞悉内幕的地步;况且,他对我也算友善,我怎么会把那种对女性带有善意安慰色彩的普遍示好算作追求,因妒生恨,愚笨得拿来当炫资?怎么会拿撩拨中的糖当粮食吃,为阻止他堂皇献出的殷勤,竟急迫到廉价出卖自己?我本能辩护着,随即感觉敏感天性在他的追问中已遭受隐约侵犯,从而对师哥暗生恼怒,分辩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妥协也使我对自己大为不屑。我恨自己没有表现出恰当的抵抗。师哥后来潦草相信和安慰了我,说并无审问之意,只是一贯不愿私人问题被别人讨论,顺便强调一下罢了。借口简陋,盖不上我们彼此心里的窟窿。
谁都会变成往事的奴隶。与他人秘密擦肩而过的两个瞬间,已使我得出负面结论:男女情事容易携带阴影,尤其猜忌和背叛;二是知情者早晚会因不慎裹挟其中而给自己带来麻烦。我愿意优游物外,无论是自己的爱情还是他人的秘密。假设偶有触及,我会不动声色地默默消化它们;即使内心荡漾,我也尽量不在表情上泛出涟漪。不流露,不说,就牵扯不到承认或否认的问题……夜行人,夜行人,身着锦袍,她的华丽不被知晓,她的爱情璀璨无声,她有哑孩子的嘴唇安于静谧。
很多年保持冷淡,我表面性情凉薄,其实不过胆怯之徒的自保之术。对自己否决,对他人拒绝,我是怕自己对感情的依赖、贪求和难以被抑止的渴念。我像一个蓄意自我折磨得以侥幸逃学的病孩子,享受着逃避换来的无所事事的清静。因为遇到喜欢的人,我免不了紧张、自卑和犹豫,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意中人的舒朗;我且悲观认定,毁灭是与爱情对称的必然时刻,激情有多强烈,毁灭就在多远处埋下伏笔。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已成为身披甲胄的人,只是这甲胄阻隔伤害他人的同时,也成了自身前行的负担。
那则著名的童话令我悲伤。勇士跋山涉水,去收拾那个凶悍无比的妖怪。他没有直接动用武器和武力,因为那对妖怪来说,不过无关痛痒的雕虫小技。勇士成功扮演了朋友甚至是恋人的角色,得到妖怪的信任,于是盗取了核心的秘密。他找到那座高山,高山下的那面池塘,池塘里的那围草窠,草窠里鸭子护佑的那只蛋。以智取胜的勇士把藏在里面那颗妖怪的心狠狠敲碎,于是正在入睡的妖怪很快在疼痛中死去。一只看起来力量无穷的可怕妖怪,其实是多么害羞,多少缺乏安全感,随身携带它都不是放心的,要小心翼翼藏在那么遥远的地点。妖怪知道,如果被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别人有能力使它心碎至死。然而,因为一时迷恋,因为无能为力的柔情,它信赖了不应该的人,最终被置于毁灭之地。妖怪恐怖的外表、巨大的力量只是用来吓唬入侵者罢了,它其实那么胆小,易于轻信又易于被摧毁……所以,我应该永远躲进无人打扰的微凉的孤独里。
魔法师的吻,像雪花落在嘴唇上。他纤长的身体有如一支大提琴的弓绳:舒柔优柔,又有起伏中的控制力。我总是难以承受大提琴的美感,因为,它能同时携带近于沉郁的欢乐和近于狂喜的痛楚。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灵巧都容易被理解为狡猾;而魔法师懂得,我的虚张手段不过是出于胆怯而刷涂的拟态警戒色。对我来说,被了解就是被安慰。如父如兄,魔法师看人的时候仿佛能给以终生的眷护。尽管他身上闪烁某种我尚未获知的东西,我不知曾经的浅爱与深恨怎样渗透他的掌纹,但我依然在缓慢惯性下,无奈无望地,滑陷到他深渊般的怀抱。爱意逐渐升温,我是否将因此沦为沸鼎之鱼?尽量表现得有若轻描淡写,我暂时不想让他看出内心的倚重,那关于爱的秘密,我不愿被参透。我固执地判断:谁先输掉秘密,谁就必然先输掉权力,逐渐滑向奴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