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觉得自己很出丑,羞羞答答地说,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圆滑了,真让我刮目相看呢。他嘀咕道,真难相信,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刘莲笑着说,不变不行呀老班长,世道变咱就得变,这叫与时俱进嘛。她的玩笑话,冲淡了一点儿尴尬气氛。马路应付着刘莲,嘴上说着言不达意的话,脑子里却在想,这个女人,好像不是过去那个刘莲了。他喜欢过去的那个刘莲,那个纯情的刘莲,这让他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
马路从张师傅办公室出来,他们刚刚开完了关于刘莲的会,这个会开了很长时间,人们争论热烈,晚饭也没顾上吃。其实人们是有时间吃晚饭的,但人们不吃,就是想制造出一种废寝忘食的气氛来,那是大家都喜欢的一种革命家拼命工作的风度。那天晚上,夜空星星闪烁,半个月亮散发出晶莹的光辉。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静夜。
从遥远的夜空里传来一阵哈哈哈的笑声,那是猫头鹰的叫声,人们都说,如果白天听到猫头鹰哈哈大笑,人世间就会死人的。
马路抬起头看看夜空,碧绿如水的夜空回荡着猫头鹰的哈哈大笑声。他意气奋发地行走在月光如水的静夜里,想像着自己就像在河里游泳一样舒服。当他走过那片广场时,刘莲突然从排房拐角处闪出来,迎面拦住了马路,马路愣怔住了。
刘莲端给马路一个饭盒,低着头说:“你相信我会搞流氓吗?”
马路感到突然,没吭声。
刘莲走了。像一个幽灵消失在绿色月光里。
马路回到宿舍,看见同学们都睡着了。炕沿边很整齐地排列着一颗一颗黑黑的头。
马路打开饭盒,饭盒里有腌苤蓝丝、胡萝卜丝、还有菠菜粉条子混在一起拌成的凉菜,凉菜红白绿分明很好看,凉菜旁边有五个油炸糕,这是食堂卖的晚饭,如果不是刘莲细心惦记,就误了这顿好饭了。他吃着饭菜,但内心里很不好受。刘莲父亲被撵回农村当了农民,刘莲母亲一个人开着一份工资要拉扯四个孩子,家里真是太困难了。刘莲给马路买饭,这让马路心存感激也心里难受。他躺在炕上睡觉的时候还在想,以后,他怎样才能对得起刘莲呢?
睡到半夜的时候,马路被身边的动静弄醒了。弄醒他的动静来自于身边的男同学。这个男同学外号叫大下巴,大下巴比同学们大一岁,已经十九岁了,已经发育了。同学们都似懂不懂地说:大下巴比咱们发育早,大下巴发育了。同学们说这话时充满了兴奋。大下巴的下巴的确挺大,像瓢葫芦把子。大下巴母亲是一九六二年压缩城市人口时被压缩回农村去的,孩子户口随母亲,大下巴就随着母亲回了农村,“文革”后期,政策宽松了,父母想让他念书,又把他转回了工厂子弟学校,因为跟不上应届生的学习进度,退了一班。同学们说大下巴发育了,腿上长出了猪毛。马路感到大下巴的身体在一蠕一蠕地动,像爬行的蚯蚓,这让他感到奇怪,他还听见大下巴在低声说话,好像说:刘莲……刘莲……刘莲……
马路想看看大下巴到底在做什么,就悄悄地用手摸索着炕沿下的拉灯绳,猛一拉,灯亮了。在白灿灿的灯光下,大下巴的身体像一条白蛇,展现出一蠕一蠕的样子,随着身体的蠕动,一股一股白色粘液从肚子下边飞射空中,像抛物线。
马路说,大下巴,你干啥呢?
大下巴说:好!
什么好?
大下巴说,说不清,反正是好。
马路心想:说不清,咋还“反正是好”呢?啥是“反正是好”呢?
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革命歌曲,到果园去修剪果树。
春天的果园,远远看去是红彤彤的样子,树皮是红的,花苞是红的,看上去就是红红的一大片,但不是那种张扬的红,是暗红,是隐藏着一种秘密的红。因为再过几天,花苞就要开放了,这就是暗红中掩映着的一点秘密,让想知道的人心里有点儿着急。
男同学拿着小手锯爬到树上,锯掉一些粗大的死树枝,女同学拿着修剪果树的剪子,踮起脚后跟,探着头,拽住树枝剪掉一些稠密的枝子,有的同学拿着铁锹在果园里挖沟渠,引水灌溉,他们跟着流水跑来跑去,有时陷进泥水里发出哈哈笑声。这让马路想起猫头鹰的笑声。
果园里有一个直径十多米的大圆井,井口是用水泥修筑起的一个大圆池子,孩子们渴了就趴在水池边捧水喝,井水甘洌清凉,孩子们都管那水叫泉水。五七干校没有澡堂,男同学们经常在午饭后趁着阳光灿烂的温暖时候,在大口井边擦洗身体,算是洗澡了。在那个春季和夏季以及秋季,不知道女同学是怎么洗澡的。大口井里总是往上涌水泡,水池边有一些小方孔,泉水从那些小方孔溢出去,顺势而流,滋润大地。据当地人说,这个大圆井本来应该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水柱,但因为负责打井的工程师设计错了,所只能冒出水泡而不能喷射水柱,那个工程师被判了刑,蹲监狱了。
天空飞过一队排着一字形的候鸟。那些候鸟飞着飞着,又变成了人字形。可惜多年以后,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么多的候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