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4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8月31日晚上,天堂湾边防连连部通信员凌五斗终于下了决心,要对连长说,他不想当这个通信员了,他想去干点别的。
小小的营区很静。军犬不时无聊地吠叫两声,声音散漫。发情的军马的嘶鸣让人心碎。
军医程德全的二胡催人泪下。他小时候学过二胡演奏,开山时让人带了一把上来。他第一次拉《二泉映月》时把兵们眼睛拉潮了,指导员批评他“霏(靡)霏之音,扰乱军心”。他就只拉些革命的曲子了,全像火车吭哧吭哧勇往直前的那种。但不管什么曲子,只要用二胡拉出来,总带着哭音。如果说前一次拉的曲子像女人在呜呜咽咽伤心哭泣的话,其他的就像是一个男人在激昂地哭诉了。他跟凌五斗说过,二胡是一种哭泣的乐器。
房间里除了一种触摸不到的特殊空气外,只有闹钟的嘀嗒声。凌五斗翻开日记本,他想把今天的事记下来。但今天的事和以前每一天都差不多。他把昨天的日记读了一遍——
我醒来时是7点41分,我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时刻醒来。外面的天已亮了。连长仍睡着,穿着衬裤,打着很响的呼噜。我看了一眼他的脸,我想看出他对我的好感来,但是没有。他睡着时的神态里没有,呼噜声里也没有。他脸上满是对我的厌恶之情。
房间里充满了睡眠后留下的味道。
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准备躺到7点50分。我开始想昨夜是否做梦了。没有。我心里充满了忧伤。时间到了,我开始轻悄快速地穿衣服。整理好内务,没有超过5分钟。我推了推连长,轻声叫道:“连长,连长,起床了。”
连长醒来,赶紧套上裤子,把脚塞进胶鞋,然后站起来,拉紧腰带,穿上衣服,戴好帽子。我手忙脚乱地帮他打背包。他开始扣纽扣,系弹匣袋,扎武装带。我开始慌了。我开始等待以往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情况。果然,他走过来,口里嘟哝了一句:“啥玩意儿!”夺了背包,气哼哼地两下抖散,自己打起来。我仍像过去那样,惶恐地恭立于一侧,不知该怎么办。
他终于出去了。外面传来集合声。我开始洗漱,打扫卫生,擦桌抹椅。到8点25分,我给连长泡好茶。没事,又把桌椅擦了一遍,又拖了一遍地。到8点27分,我把牙膏给连长挤好,往牙缸里倒了九分水,把洗脸毛巾放好,将香皂摆在脸盆一侧,倒上冷水。听到连长喊解散的口令后,我小心地往脸盆里添进热水,搅搅,觉得水温合适了,连长也跨进了屋里。我接下他的背包,说:“连长,请洗脸!”
他没理我,只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我解开背包,正给他整理,突然,我听见他说:“谁让你今天早上弄热水的?”说完,生气地把毛巾用力往脸盆里一甩,水溅得四处都是。
“您昨天早上说,您要……用热水,我以为您今天早上仍……用。”我一边说,一边把毛巾绞干,然后把那热水倒了。重新打了一盆冷水,端回来,放好,说:“连长,您现在请洗脸吧。”
“倒掉!恶心!我自己来!”
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但我马上把水端出去倒了。
我看着连长气哼哼地出去了。我想哭。我想想起点什么,而脑子里一片空白。太阳穴突突突地在跳,声音比爬坡的拖拉机还响。
我拖干净连长弄在地上的水,收拾好床铺,然后到食堂去给他打饭。端回来后,我放在他面前,说:“连长,您请吃早饭。”
他看着我:“洗手了吗?”
“洗了,用香皂洗了两遍。”
“谁让你去打饭的?我自己到饭堂去吃。”
我把饭菜又端回饭堂。
看他吃毕,我给他洗了碗,回来,给他续上茶。连长回来,喝了茶,带着班排训练去了。
我松了口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看见连长进了连部,准备给他打洗脸水,但又怕他像早上那样要自己去洗漱间洗,就不知该咋办,正犹豫着,连长已进来了。
“怎么没打水!”
“哦,我马上去,连长。”
我打了水回来。
“这么多冷水怎么兑热水呢?”
“我以为您还是要洗冷水呢,我倒点出去,我马上去。”
“啥玩意儿,我自己来!”
“我……”
连长已夺过脸盆,径自去了。
我晕头晕脑地到饭堂去给连长打午饭。
我盛好饭,等连长,但已经开饭了,他还没来。我慌了,赶忙端了饭,往连部跑。
一进门,看见连长叉开腿坐着。
“为啥现在才把饭打进来!”
“我,我以为您自己……要到……到饭堂去吃。”
“那好,我自己去吃。”他说完,一冲,出去了。我赶忙又端了饭菜跟到饭堂去。
下午全连打扫环境卫生,连长在各处转悠。我把房子里能擦的东西共擦了八遍,又拖了九遍地。
连长进来,用手指在桌子上抹了一把:“这就是你搞的卫生?”
“我再擦。”就又擦了几遍。
凌五斗看完日记,觉得本来就很无聊的日子被记录下来后,显得更无聊了,他一个字也没写。
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干通信员这个差事,所以连长才会对他做什么事都看不顺眼。他以前也曾听说过,通信员都是长得白净、乖巧、灵活、文静的小伙子,可他却很笨拙,长得又瘦又高像只野鹤。而更主要的是,虽然连部各类琐事繁多,但他觉得一天下来什么事也没有做。不做事的日子过起来令人心慌,他心里每天都没底,每时每刻都处于“毛焦火躁”的状态,所以他产生了辞职不干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