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梁思成朗诵完这首诗,不但没有减轻她的愁绪,反而勾起她对往昔时光的思念。望着她的样子,梁思成追忆着过往的美好时光,旧日春光明媚,今天国土沦丧,背井离乡,让流亡的人不能安稳。感伤袭来,双方都没再说什么。
而今,儿子从诫已经十二岁,女儿再冰八岁,本来是上学的年龄,但因战乱,学校上课不正规,孩子们整天玩耍,李庄一带的孩子,都喜欢玩珠珠,三五成群地趴在地上,从诫和再冰也不例外,落下了“早打珠,晚打珠,日日打珠,不读书”这句口头禅。
“哈哈,小日本快完蛋了!”
那天突然传来说话声,浑厚响亮,梁思成知道是大炮傅斯年,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就温暖踏实,就能让人感到希望。
傅斯年,中国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体魄健硕,性格豪放,说话如雷鸣钟响。他的到来,让结冰的空气荡开了。他一手提酒瓶,一手挥动报纸,叫梁思成看新闻:盟军开始向日本本土反攻,估计大半年就会结束战争。
傅斯年带来的消息,让徽因情绪高扬,看他提着酒,她要母亲把仅有的一块腊肉炒了,母亲对傅斯年说,这还是你送来的呢。傅斯年说,那就炒吧,我再给你们送些过来。
徽因说,傅兄,不必了,这几年你给我们的救济太多。
傅斯年说,妹子这样说就见外了,你久病不起,思永弟还患了肺结核,我比你们景况好些,我们沦落在外,互相搀一把,应该的。
听了傅斯年的话,一向心高气傲的徽因,竟然掉下了眼泪,因为激动,好久没有血色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红晕。思成递给她手绢,她擦完泪水,问傅斯年,傅兄,我们是不是快熬到头了?
傅斯年说,没错,妹子,我们是快熬到头了,请你相信我,报纸上也这么说,不信,你看。徽因说,我信,哪有不结束的战争。
傅斯年说,是的,妹子,你有这个心态,病很快就会好的,过几天我再帮你弄点盘尼西林,希望你以完全康复的身体迎接胜利。
徽因点点头,像个乖顺的小孩。正说着,母亲就端上花生米和腊肉。梁思成扶起徽因,硬是把她搀扶到饭桌前,她也能勉强坐着,这是数月来,她第一次坐到桌前吃饭。
樱子父亲是中学教员,学校因战争全线停课,所有五十五岁以下教工、十四岁以上男生都上了战场,她父亲去了支那。一家人靠母亲的缝补浆洗度日,天天吃红薯,姊妹三人吃得一脸苦相,而实际上有红薯饱肚子就很好了。
那天,家中的红薯不翼而飞,在母亲逼问下,樱子才说了实情,她把两只红薯给了邻居杏子。杏子十一岁,家被炸毁,母亲在轰炸中丧身,留下她和四岁的弟弟,流落街头,行乞为生,很快就融入丐帮。
不久,家舍被炸毁一半,奶奶在轰炸中丧生。留在广岛也并不安全,樱子母亲心一横,就带着姐妹三人,到京都陪伴母亲。樱子家虽被炸,但还可以栖身,樱子一家离开后,杏子和一群流浪儿就住进了樱子家。
那天,当她们爬上山坡,樱子回头看了一眼,整个广岛,到处浓烟滚滚,焦黑煳臭的气息,四处蔓延,一片废墟中,警报声彼此起伏,逃难的人们,像一串串逃生的蚂蚁,一路颠沛流离。这是她童年最深的景象之一,那年,她七岁。
一见面,母亲像只饥困的羔羊,扑入姥姥怀中,她们姐妹三人,也扑通一下,扑到姥姥怀里,病中的姥姥,摇晃了几下,差点被扑倒,她强撑身体,用她那并无力量,却无比温暖的双臂,包纳了她们,看母亲和姥姥抱头痛哭,三姐妹也哭开了。从母亲和姥姥的哭声中,她们才知道,父亲和表哥都在支那战死,那段时间,三姐妹恨死了那个叫支那的中国,支那人成为她们最恨的人。
那段时间,不仅广岛,还有东京、名古屋和神户,整个日本四岛的大中城市,都被盟军轰炸,一两日内,盟军就向东京扔下2000多吨炸弹,大阪也遭到同样规模的轰炸。
姥姥家旁边,有一片樱花林,林中是京都古御所,御所有一条木构长廊,像一条长了无数脚的蜈蚣。那时正是一九四五年春,樱花粉红一片,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处处战火,那里却一片春天的景象。樱子她们三姐妹,像三个樱花公主,生活在童话里。
那天,她们三姐妹在樱花林跳绳操,樱子绊倒在地,一个瘸脚老头扶起她,那是一双有力的大手,她感到了父亲身上的信息,一种久违的温暖和踏实,一下子传遍全身。樱子脑门上出了血,老头帮她擦拭,沾了一手,樱子赶忙掏手绢,结果带出一张照片。老头拾起照片,一脸惊讶地问照片上的姑娘是谁。
她是你什么人?
我小姑。
你小姑叫啥名?
春上芳子。
哦。
你认识她?
不认识。
你说我像小姑吗?
像,一样的漂亮。你家是广岛的?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广岛?
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了。
哦。
老头跟她们说了很多话,最后,他指着那片樱花,说,你们看看那片樱花,比任何一年都开得好,说明大日本帝国是战不败的,最后胜利属于我们。
他一身破旧军服,后来她们才知道,他是中国战场退下的老兵,走路一瘸一拐,加入一群人中,那群人手持钉锤和长长短短的工具,在御所长廊的那一头停下,很快就敲打起来。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姐妹三人望了一会儿,仍旧跳着绳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