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分配工作了。不是我想象中的采煤队组或技术部门,而是材料科。和我的专业几乎毫无关系。我不解地问简云,没想到她说:
“去吧!爸爸总不会害你。”
一句话她省去了一个关键的“我”字,看来这个爸爸我必须与她共享了。
材料科显然没有什么具体工作给我做。来到煤矿几个月,我发现这里所有的单位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极度缺乏写作人才。其实并未有太高的要求,不过语句通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所以我自然而然的接下了所有的文字性工作。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都说材料科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单位。待了一个多月,我仍然不知就里,不明白究竟好在哪里。一天简云突然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准女婿上门,本是意料中的事却让我好一阵慌乱。
简云的家在市内,去年入住的新宅,宽敞豪华。地面、屋顶、墙壁、家俱无一不是光华夺目。进门时,两个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全部到齐,严阵以待。
放下礼物一一问好。除两个姐姐还有简云的母亲外,其它人并不热心,只保持礼貌的微笑。
坐下来之后,大姐夫刘刚突然发问:“你家在山东的什么地方?”
“山东枣庄。”
“市内还是农村?”
“住在市里。”
“父母做什么工作?”
“一般工人。”
问到这里他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与身旁的二姐夫大谈起了股市行情。刘刚的父亲是大有市的现任市长。他可以随时变换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根本不必在意对方的情绪。
二姐夫师云锦是大医院的院长之子。相较之下他的礼貌更周全一些。他没有很热心的投入到刘刚的话题中,尽可能地维持着待客的气氛。
简云的哥哥一直不肯说话。倒是她嫂子研究性的注视了我半天,还递给我一个苹果。早听简云说过她哥哥是个跛子,所以才会娶一个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的售货员来做老婆。我一直都想看看他到底跛到什么程度,令这样一个家庭的独生子降低了择偶标准。可他一动不动,连午饭都不跟大家一起吃。
简矿长不在家,简云的母亲一付很慈祥的样子。所以饭桌上大家畅所欲言。
几杯酒下肚大姐夫刘刚似乎又重新对我感起了兴趣。
“蒙…什么来着?”他已经记住了我的姓,我心存感激的提醒了他。
“对!蒙星。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知道新的一轮提问又开始了。
“矿院。”我突然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清华生。
“哦!那个破学校啊,当年我也差点上了那所学校。挖煤的,没意思。”
“姐夫,毕竟人家是靠真才实学考入的。”简云在为我辩护。
“是啊!寒门出贵子啊!”简母无心地感叹。
“对对对,寒门出贵子,寒门出贵子。”刘刚一下找回了面子。
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无聊表情,我再也忍不住了。
“姐夫,你知道为什么寒门出贵子吗?因为他们所花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象我,从小学上到大学毕业,所有的钱都是我父母用劳动和汗水换来的。这样的钱只能起好的作用,不会有坏的影响。”
奇怪,我的话一出口。全家人都开始沉默,包括简云。
“当然,家庭并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的成功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刘刚并不甘心。我不知来意,只能严阵以待。
“我们有幸父辈们可以帮上忙,你也不错呀!你长的帅,这就是资本,要不然我们小云……”
“姐夫,你喝多了!”简云皱着眉头抗议。
在刘刚看来,有个好爸爸和有个好脸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许他认为我更可耻一些。“我不认为这两样东西有什么可值的自豪的地方。长相与生俱来,是父母给的。财富权势也是父母的。把它们拿来当做资本来炫耀或者用来获取某种利益,说可耻同样可耻,说可悲同样可悲。”
刘刚无言,举起杯招呼大家喝酒。他的家庭让他无知,但至少应该有涵养。对付街头无赖我毫无办法,对付这种人还绰绰有余。
从简云家出来,路上我一直沉默。
“你不该和他争锋相对的,毕竟他是姐夫。”简云小声的说。
“不过他是有些过份,如果爸爸在他不敢这么无礼的。”她看着我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我没给你们家人留下什么好印象。”我第一次感到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的重量,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后悔。
“不会的,只要爸妈喜欢你,别人无所谓的。”简云真心的安慰我。
不知道有没有经过什么复杂的家庭会议表决,总之这次面试算通过,我和简云的婚期被安排在“五一”节。
我忍心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父母一定会从千里之外赶来,但他们带来的热情只会换来鄙视。祸福都让我自己承受不用连累父母。更何况简云的父亲已经安排了一切。那些“用劳动换来的钱”未必能得到尊重。要穷就穷个彻底,反正攀龙附凤的名声已经坐定,我不在乎他们会怎么看。
婚礼热闹非常。除了家庭背景,我这个新郎还是给简家争足了面子。但面对满座宾朋,我并没有当主角的感觉。我只是一个载体,负载豪门婚事的喧嚣与繁华,展示权势与金钱的迷人魅力。大家都冲着一个显赫并如日中天的家族来礼拜,而我只是主人家一件涂满新漆的家具。人们赞叹这件家具的华美和质地,无非是对主人获取他的能力做再一次的肯定和艳羡。
蜜月旅行的第一站自然是回家看望父母。母亲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高兴的忘了责怪我。我有意在家里多留了几天,好让母亲积攒半生要为儿子婚事操劳的热情得以释放。然后便一头扎进了海南岛迷人的风光中。
旅行结束已是炎热的七月。热情在归程中消褪,神仙般的快乐浓缩到了一张张交通票据上,被简云装进了旅行箱。天上飞过,海上越过,火车上疾驰过的将只是那一堆或大或小的纸片。而简云收集它们的目的也并非为了回忆。某一天它们会以简矿长的名义出现在财务科的报销单上。处理方式我并不关心,我只是有一丝不安。在用金钱打造的蜜月里,是谁在为我的快乐买单?路上简云的母亲来了电话,我们的新居已经彻底装修完毕。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量去直面刘刚的注视,或许此刻他正在胜利的微笑,看我如何一步步走进规定的游戏情节中。
新居离简家不远。内部装璜、家具购置都是简母和两个姐姐一手操办的。简云很满意搂着母亲开心的撒娇。大姐笑着埋怨妈妈偏心。简云忘情的大叫:“大姐,你太不知足,你那儿用得着妈操心吗!”母女四人一起忘记了我的存在,她们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她们要的只是自己亲人的满足和快乐,不要再让我受宠若惊或许也是她们的好意。富人在赠与穷人剩饭的时候,从来不会去问他的口味。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我们的饭还是在简家吃,好在我一星期只有两个休息日在家,其余时间都在矿上,所以我没有为难简云。大姐二姐并不常来,我又少了一些拘束。而且大姐夫刘刚似乎放弃了对我的征讨。对于已落入陷阱的猎物,猎人们一般不会再去为难它。
一天也是在饭桌上,岳父似乎无意中问起我:“小蒙,在单位干的还顺心吧?”
“还行吧!也没多少事。”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你要多留意材料管理的一整套工作流程。说到底材料计划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发放分配,物资保管是基础也是最次要的。”我以为他只懂井下采煤那一套,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番见解。
“嗯!”我应了一声便又低头吃饭。我感觉他又看了我一眼,好似期待着我再说些什么。材料科人事突然变动,有人提升有人调走。计划员位置空缺,科领导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理所当然的把我安排到了那里。
这项工作其实很简单。按月把材料计划表报送到局器材总库,也就是器材处。材料入库后按需发放给生产队组。但众人对它的企羡和我间接听到的只言片语还是让我充满了好奇。头一天工作,王科长给我嘱咐了半天。最后还做了千篇一律的煸动和鼓舞:“小蒙,你还年轻,前途大好,一定要好好干哪!不要辜负了领导的期望啊!”
我当然知道他所说的领导是谁,点头微笑算是同意。让一个矿院的高材生干这种工作,他们并不觉得大材小用。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比喻。学物资管理的好比农民翻地,几乎不要求深度,广学而浅收。而其它专业则好比挖井,面积不一定大,但一定要见成果。既然不需要我去挖井,那也只好省省力气了。再说这是岳父的安排,一定大有深意,其中的奥秘只有慢慢体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