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新工作,我比以前忙了。理想中独立的小家庭仍是一个不可及的梦想。简家从上到下对简云一律十分宠爱,要脱离他们的视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简云的跛脚哥哥也暗示过我不能欺负他妹妹。他的跛脚对我已不是秘密,确切的说,他不是跛,而是根本就不能独立行走。听说是先天的,左腿严重残疾。
他叫简康。自从我来到简家他总共没和我说过三句话。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座沉默的冰山并不讨厌。相反,要不是他距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我倒更愿意接近他。也许是因为怜悯,天知道我并没有这种资格。我把这种好感解释成“爱屋及乌”,他的脸是简家与简云最为相似的一张。
嫂子叫林雨,她似乎暗中接下了大姐夫刘刚的接力棒,不懈的履行着对我冷嘲热讽的义务。而且还是在屋里没有其它人的情况下,当然在语言表达上简康是不算人的。既然没有观众,我不愿与她发生太多的冲突。我常常“以德报怨”为简康削个苹果或倒杯茶,当做没听见。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我对简云说:“你嫂子的名字很有趣,淋(林)雨!干脆叫落汤鸡算了。”
说完痛快的大笑,想听听简云如何为她辩护。
“没错!她就是只鸡!”简云恨恨的说。
“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还老是咯咯的叫。”
我没想到简云会如此尖刻,想来林雨背后也一定没少遭简家人的荼毒,赶紧收住了话题。
简云一直是我心里的好女孩儿、好妻子。我觉得她很象《围城》中的唐晓芙,清纯、认真、善良、没有城府。书中唯一一个没有被钱老的黑色幽默给泼墨上身的人,可见对其钟爱之深。我能够容忍简家人的傲慢和无礼,能够默默的接受一切物质甚至命运的安排,多半是为了她。但我感觉自己从来不曾象方鸿渐爱唐小姐那样狂热的爱过她,甚至比不上对雪凝的爱。可那样的爱有什么用呢?象发高烧,象痴人说梦,象输红了眼的赌徒,随时都会赌上自己的性命。那只会发生在前路茫茫的爱情旅途上,因为前程未卜,所以拚命的释放。
近在咫尺而又遥遥无期的夫妻生活需要一颗平常心,我能够给简云的就是这样一种触手可及的拥有和平平淡淡的想念。
可她今天的表现实在令我失望,倒不是为了林雨。我不喜欢这种尖刻。
“不生孩子也许是一个女人的缺点,但绝不是错误。”我的声音有些冷。
“好了,我们不说她了,今晚我们看电影去。”简云看着头上的大月亮挽住了我的胳臂。第二天是周一,我还没有到单位,传呼已经响了数遍。是科长。
科长办公室有一个夹着皮包的陌生人。我进来后科长给他介绍:“这就是小蒙。”然后这人殷勤的递烟问好,听口音好象是南方人。
“小蒙啊,这是力德公司的赵经理,和我们一直有不错的业务关系。你手里有什么生产急需的材料,或是器材处不好采购的可以交给他。”科长说话时一直在看着他手中的茶杯。“您找我就这事儿?”
“对呀,你现在就去落实一下,今天上午就把计划表拿出来。”
“这么急?”
科长看了我一眼,好象比我还惊讶。我不好再问只得答应下来。
走出科长办公室,赵经理后面紧随。
“小蒙,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跟你岳父大人——简矿长我们是老朋友了。老实说,这次也是简矿长要我来的,你要帮帮忙啦……”
“我会的。”我对他笑了笑,然后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做生意就做生意,还要考查人的社会关系。这人给我的印象很不好。
不过这个姓赵的也很知趣,看到办公室里有人,就走开了。
快到下班时,我终于把计划表拿了出来。科长不看示意我交给赵经理。
赵经理扫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对我说:“小蒙,你把我当外人啊!”
我不解地看着他。
科长这才拿过计划表看了看。“小蒙,这些东西都不太好搞,你看看能不能再写点别的。”神情中分明透着不耐烦。
“不是您让我……”我真的有些莫名其妙了。
“好了好了,现在也该下班了,你再想想,下午再说吧!”
回到办公室我还是一头雾水,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他究竟需要什么?
办公室这时已经没人了。赵经理鬼魅一般的走进来,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
“小蒙,我好不容易跟简矿长说好了,你可不能用那些东西来打发我哟!”他脸上堆着笑,神情却有些不自然。
“我没有,那些确实都是我们现在生产急需的材料啊!”我有些委屈甚至想发火。
“可那些都是赚不了钱的。不赚钱,你说我们做它干什么?”
我们?
“赚了钱,大家都有好处嘛!”
原来如此!我开始有一些明白了。
说着他还要拉我去吃饭,我执意不肯。
“那今天就算我欠帐,下次去市里我请客,反正你也在市里住嘛!”
看来我已经里里外外被他调查的清清楚楚了。
我希望他快走,借口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他刚出门口,向我挥手道别并点点头似有赞叹之意。
锁抽屉时我发现里面多了一个纸包,包里整整齐齐躺着一沓人民币,二十张新版百元大钞,是我将近三个月的工资总和。
下午,在科长的指导下我终于完成了一份“合格”的计划表。个别材料数量大的吓人,还有的现有库存已是最高储备量。这些问题科长不是不知道啊!我没有做徒劳的解释,事实上整个下午我的大脑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我没有工夫去想别的,那两千块钱变成了高速列车,在我的脑子里飞快旋转,象一团红色的雾,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拿出来,交给谁?还给他,怎么还?万一他不认帐怎么办?
当我把一份誊写的工工整整的计划表交到科长手中的时候,大家皆大欢喜。科长没忘了提醒我:“小蒙,你还没盖章呢!”
对了,这是我拿出的计划表,根本就没有什么科长的指导和意愿。制表人一栏将盖上我自己的图章。那些钱就是我的酬劳。很简单很实际,至于企业和国家因此会受什么损失,将来怎么应付审计的检查,这不是我能考虑的事,大可不必操心。
这项你争我夺的工作,我终于明白了它“好”在哪里。
结婚前,我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者。梦想有一天能够离开这个黑乎乎的地方,寻找真爱,寻找属于自己的乐土。婚后,我的理想离现实稍微接近了一点。虽然还是想离开这里,但家和妻子象一个无形的圈套,已经把我固定在了人生的某一个坐标上。我只能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挣到很多很多的钱,给父母,给妻子,给孩子。我不再需要别人的帮助,不用去面对那些居高临下的目光。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一个领着高薪的白领,汽车洋房,功成名就,一切都在自己的奋斗中得来。那是怎样一种辉煌的人生啊!
我没有想到我要靠这种方式来赚钱。这钱不明不白阴暗龌龊,我丝毫不怀疑它们在市场上的流通性。它们可以让我如愿以偿的为简云买一件象样的礼物,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和奢望。但我没有,这仍然不是我自己挣来的钱。这是简家又一次变相的赠与,只是在我眼里,它更肮脏一些。
但我并不恨我的岳父,至少做为长辈,他的出发点是美好和让人感动的,甚至是充满慈爱的。
好在这样的事并不经常有,我可以用加倍的努力工作去把它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