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一说这个,我妈的脸就黑了下来,她对我的前途从来不抱幻想。她是有道理的,成绩好的人尚且前途莫测,何况我只是喜欢读书而已,成绩一般,不好不坏,历来如此。小学毕业那天,她专门去了趟学校,跟我的班主任深谈了一次,她直接问老师,像我这样的,到底是赖着往下读呢,还是算了?老师见她心诚,也跟她掏了心窝子。
“按说呢,我是个老师,不该说这种话,但我们都是当父母的人,既然你专门来问我,我也不好哄你。我们这样的孩子,就算拼出老命来,撑破天也就读个不入流的大学。你再拼出老命,供她读完,也不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工作,这不是吓你,是社会现实。虽然现实如此,但书还是要尽量地读,这就像人吃饭,明知中午还要吃的,早上还是不能不吃,而且还要尽量吃饱。”
老师见我妈更没主意了,又说:“镇上中学里有个马万里老师,那是个很不错的老师,他还有个特殊背景,他是从大城市的好学校来的,因为跟学生谈恋爱谈出了问题,被开除了,就跑到这里来了。据说他有个弟弟,是个很大的企业家,他曾经推荐过几个他认为不错的学生到他弟弟的企业里去,听说都混得不错。说不定你家媛媛也能被推荐过去呢。”
于是,冲着这个传说中的马万里老师,我妈勉强同意我去镇上读初中了,还说过两天,等鸡歇窝了,给马老师提一只过去。
我们这里的男男女女都喜欢打牌,表姐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她成了最受欢迎的牌友。都知道她有钱,都想把她的钱打出来,连我妈都兴致勃勃地说:“媛媛,在家帮我喂猪,我去把你的学费打回来。”
一直战斗到第二天中午,我妈黄着一张脸,耷拉着眼皮回来了,她朝我收拾好的行李踢了一脚。“算了,别去上学了,那个马万里还是马千里的,已经跑了。”
我急了,要她说详细点,可她往床上一倒,声音马上变得睡意朦胧。“别吵,等我睡一会儿再跟你说。”
我妈从牌桌上得来的消息,的确是真的,马万里老师辞职了,据说被外面一所私立中学挖走了。“人家都说,马万里一走,那个学校就没什么像样的老师了,到这样的学校去混三年,不如跟你表姐出去做事。”
我不愿意。“我能做什么?既没手艺,也没力气。”
“柳柳说了,要你去村里的裁缝铺突击学一下踩车,能踩车就可以了,外面都是做流水线,没有人做整件的衣服了。柳柳在外面做了两年多,一件衣服也没做过,每天就在那里踩车,走线。现在就搞缝纫这一行好挣钱,你赶上了好机会。”
我坚持要去读书,至少要读完初中,参加中考,我要亲眼看见我中考落榜,然后才死心。
“不由你说了算,我已经跟你表姐说好了,她走的时候带你一起走,我跟裁缝师傅也说好了,他昨天跟我们在一个桌上打牌,他叫你这几天就过去,他保证你一个月后可以出去上工。”
我妈一直是个强硬的人,我们家大大小小的事从来都是她说了算,也许我爸受不了她这种性格,也许是我爸让她的性格变成了这样。总之,他们很少在一起,他跟着包工头在外面一会儿修路,一会儿架桥,一会儿盖楼,有时回来过年,有时不回来过年,回来也拿不出多少钱。他跟一般人不一样,他是个消极的人,不想明天,不想未来,拿了工钱只想着改善生活,“什么都是假的,吃到肚里最实在。”他常常邀上几个人去喝酒,喝完酒还要打牌,有时还要去洗个头什么的。总之,他虽然常年在外挣钱,但拿回家来的并不多,我妈被他怄得要死,他不仅不惭愧,反过来还要讥讽她:“谁叫你命不好碰上我这种男人呢?我就这个德性,我不能为了你就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做不到。”
很多人都认为我爸不成器,我当然不这样认为,他毕竟是我爸爸,我想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虽然他的态度会直接决定一家人的生活水准。他勤奋,自有勤奋的理由;他懒惰,肯定也有他懒惰的理由。小学六年级时,我们老师曾经说过,这个时代,男尊女卑的观念早已消失,与此相适应,男人对女人天然的责任和保护意识也跟着消失了。她是个年轻的代课老师,似乎有些水平,常常会说几句与课本无关的话。按照我们老师的说法,我爸爸可能是得了时代病。
我决定无论如何要挣扎一下。我找到表姐,让她去跟我妈说说,她表示无能为力。“你妈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她的心比钢铁还要硬。”我给她出主意,就说她不想带我出去,任何理由都可以,跟我合不来啦,不喜欢我啦,怕负责任啦。表姐笑了。“没想到你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样,这些话我都跟她说过了,她不听,说不要我负责,什么责都不要负,只要把你带出去就可以了。”
她接着说:“你也想开点,你知道一个女人一生的关键在哪里吗?嫁个好男人。读不读书都是要嫁人的,你和我,我们都不是读书的料,也没有读书的命,既然这样,就要面对自己的现实。”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阵,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要吃那么多饭,把个身子吃得圆滚滚的,像个小胖猪,稍微有点钱的男人,都不愿娶个小胖猪,很多读了大学的小胖猪,最后也生活得不如意。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尽量把自己弄得好看点,再找个成色好一点的男人,及时出手。”
这年我虚岁十四,听她这些话,句句有如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