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表姐已经走了。我妈压低声警告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表姐来过我们家,人家要是问起来,就说她一直没有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表姐突然中断自己的裁缝学徒生涯,出去打工了,她有一个亲戚在广东那边一家服装厂打工,她找她去了。
我还想,表姐的胆子可真大,居然敢扛着自己的被窝卷,一个人摸着夜路去三里之外的火车站。还有她那个什么亲戚,据说还是去年跟人家联系过的,人家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呢?要是不在了,她怎么办?
我妈认准这是个教育我的好机会,动不动就说:“看看人家,只比你大四岁,胆大心细,敢说敢做。你呢,夜里上厕所,还要我起来陪你!”
表姐的确比我强多了,不仅胆子大,心里也很有谱,什么事都是自己说了算。初二那年,她就自作主张辍了学。“我肯定考不上大学,考上了也读不起,读得起也找不到工作,不如早点出来做事算了。”她抬起漂亮的小脸,平静地对我妈说,一副深思熟虑过的语气。
表姐是在一个晚上从学校里跑回来的。第二天一早,表姐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姑姑,过来敲我们的门。
“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有人在外面敲我的门,我开门一看,是她,背上背了个大蛇皮袋子。我打开蛇皮袋子一看,衣服被子一件都没少,倒还多出两件来。”姑姑神情激动,两眼放光,好像表姐做了件什么惊天动地了不得的大事,以致她不得不大清早就跑来跟我们分享她的喜悦。
姑夫早年做了件什么坏事,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坐牢去了,在我的印象中,表姐一家一直就两个人。表姐举止稳重,少年老成,姑姑要么大惊小怪,要么浑浑噩噩,人家都说她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姑夫坐牢以后,她整个人慢慢起了变化。
夏天要过完的时候,表姐回来了。她来我们家时,我正在准备自己的衣服行李,我要上初中了,初中在镇上,得寄读。
学校有统一的被子,但我妈坚持要我带自己的被子去,她认为那里的被子质量又差价格又贵,不如带自己的合算。考虑到前几天我们的争执,我让了步,决定带着被子上学。
我们的争执持续了很久,我妈不知在哪里得到了消息,这一届初中,快要招不到学生了,原先至少要招三个班,一个班要塞五十几个学生,现在只招了两个班,一个班才四十人。我妈断然决定,“我们迟些去报名,尽管迟些去。”她说她敢打赌,只要大家都挺着不去报名,学校肯定会降低学费的,不然怎么办?让教室空在那里?老师们也不要工资,全都去喝西北风?她起早摸黑挨家挨户上门去做家长们的工作,呼吁大家都要咬牙挺住,在开学那几天按兵不动。“一定要等学校上门来找我们,那时候我们就好说话了。”
我不知道那些家长是否会听我妈的,反正我是持反对态度的,通知书上写得清清楚楚,逾期十天按自动退学处理。学校真的会像我妈盘算的那样上门来做工作吗?如果人家并不在乎我们这几个失不失学呢?
开学前两天,我就开始收拾行李,打包,我不相信我妈能犟得过学校。我妈一把夺过我的行李。“你收了也白收,我不会准你走的。你爹妈都不是这种老实坨,你到底像谁呢?”
表姐就在这时走了进来,一开始,我们都没认出她来,她长高了很多,也漂亮了许多,只是瘦得厉害,瘦得连腮帮子都没有了,连大腿都没有了。我妈以为她在外面连肚子都混不饱,她哧了一声。“你们哪天也出去看看,现在还有哪个女人敢把自己喂得饱饱的?”
表姐进来没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很古怪很好听的音乐,她打开来,跟电话里的人说着普通话。我妈在一旁不停地冲她做鬼脸,但我发现,中间偶尔也有几个佩服的眼神。
尽管才进九月,在农村,已是凉风习习的初秋了,表姐却只穿一件几乎短到大腿根的裙子,还是薄飘飘的那种,也没有袖子。我妈围着她转了一圈,揭开小小的裙摆往里面看,表姐没有生气,她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朝我妈撅了下屁股,我妈趁势一巴掌拍在她瘦瘦的小屁股上。
表姐给我们看她手机里的照片,有一张是她坐在床上照的,蚊帐里挂满各种小零碎,她说那是她的床,六人间集体宿舍里的一个床位。其他的照片多半取景于商场,公园,游乐园,总之,她把那个城市全都装在她的手机里了。我妈羡慕地看着那个手机,问她:“贵得很吧?”
“不算贵,两千多。”
我听见我妈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千多还不贵,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我的工资不高,因为我吃不得苦,到了城里我才知道,女人不能太把自己当牛马使。”
“到底多少吗?”
“平均下来,一个月两千多吧。”
“难怪。”我妈不吱声了,怔怔地望着表姐。
过了一会儿,姑姑也进来了,她脖子上挂了根黄灿灿的东西,我妈上去摸了又摸。“柳柳,这不是真金的吧?是镀的吧?”表姐叫杨柳,我们都叫她柳柳。
“就算是假的,只要我的心是真的,它也就成了真的。”
姑姑笑呵呵的,假金子的光反射到她枯瘦的脸上,她显得更加憔悴,而且疯狂。
“别看你妈这个样子,倒蛮有福气的,养个女儿又能干又孝顺。”
表姐过来拍拍我的行李。“那也赶不上媛媛,媛媛注定是要上大学,挣大钱的,将来孝顺起你来,我妈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