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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国上蔡(1)

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3年第12期

栏目:长篇小说

(接上期)

雷奥来村里十天,半拉村的人都知道了八仙给潘家戏班捡来个要饭的,传声筒的功劳得记在剃头匠老纪身上。

老纪在村里剃头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是只在自己屋子里剃,原因很简单,落在地上的头发茬归他们家。短碎头发茬拌进泥巴可以修墙补院,长头发水洗捋顺整理后,可卖到县城收购铺换上一两二两下锅盐。第二就是单日不剃双日剃,每次动推舞剪要生火烧水,而生一次火要用掉一根洋火柴,人多了还可以,人少了就不划算了。雷奥来到村里十天,老纪在自己院子里生了五次火,剃头的加上围观的闲人正好是半拉村的人。

“老纪,树上马蜂窝热闹,地上就算恁这个人窝热闹啦,有啥稀奇事给俺们喷喷!”染坊的王拐子刚坐到老纪的长条板凳上,就急不可耐地对给他围剃头单的老纪说。上蔡把吹牛说闲话叫喷或者喷空。

“老日没来,土匪陈杆子也没来,没啥稀奇事。”老纪答。

“要是这两窝鳖孙来了,俺还能在恁这安生剃头!说不定这头就用不着剃了。”王拐子拍着自己的头嚷了起来。

“大的没有,屁大点儿的倒有一件。”老纪满不在意地开了口,王拐子和围在板凳四周等剃头和看剃头的个个来了精神,眼里发出贼溜溜的亮光。

“啥毬事,快喷喷!”王拐子急吼吼地叫起来。

“村里来了只狸猫,还是头发卷、鼻子大、眼窝深、脸皮白的狸猫呢!”老纪神秘兮兮,他故意停下手里的推子,眼光环绕场地一圈。在场的人个个瞪大眼睛看着老纪。

王拐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老纪的话感到惊讶,“狸猫有啥稀奇,这年头野猫哪天夜里不嗷嗷嚎叫!”

“这只狸猫倒不叫,要唱戏呢!”老纪欷歔一声。

听说狸猫不但不叫还要唱戏,王拐子这次也和一圈人一样惊讶起来,本来他的半个头被老纪按入瓦盆正用皂角揉搓,满头白花花的,这时哧溜一声钻了出来,甩出的水滴和白沫溅了对面几个人一脸,“恁说个毬啥,狸猫要唱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快喷喷!”

老纪把八仙给潘进堂捡来个要饭的以及雷奥的长相细细说了半天,说一阵洗一阵,王拐子的半个头一会出水,一会入水,洗个头折腾了半袋烟工夫。

“知道为啥娃长成这个样子?”老纪给王拐子擦干头发,把油腻腻的毛巾扔回到水盆里时,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明里是提问,暗里是引子。

俗话说,千奇百怪,眼见为实。其他人连见都没有见过雷奥,更不用说解释老纪的问题了,只能等老纪自问自答。

“都是南方毒太阳晒的,狠命海风吹的,白花花海盐给腌的!”老纪的嗓门这次特别大,也特别坚定,把王拐子和一圈人给弄糊涂了。

“恁说的这是啥毬话!”王拐子说。

老纪不慌不忙把雷奥相貌形成的原因解释了一番,从头发开始,接着讲了鼻子、眼睛,最后以皮肤结尾,比八仙讲得还有条有理,有根有据,绘声绘色。

“这么说,等今后俺有了钱,带着六房姨太太坐着八抬大轿去上海,得用白毛巾把头围严实了,别把老子的头发晒成了卷毛!”听完老纪的解释,王拐子由雷奥联想到了自己。王拐子的话音一落,老纪和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围个毛巾只顾头,眼睛和鼻子呢?”旁边一个年轻货问王拐子。

“借个平光镜戴上把海风挡回去,眼睛不就没事了。鼻子就更简单了,起轿时在村头田地里摘几片蓖麻叶带身上,到上海时塞进两个鼻孔不就可以啦!”听完王拐子的办法,老纪捧腹大笑,推子不小心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推子上的碎头发茬溅了一片。

“恁最好在地里拔两棵大葱插进鼻孔,更好!”年轻货道。

“滚,滚,恁个王八蛋拐个弯骂老子!老子的那两棵葱不要了,拿回家给恁娘,插进裤裆里一眼一个,正好!”王拐子骂了起来。

“就是细了点!”老纪接着王拐子的话又添了一句。

王拐子和老纪的话音一落,年轻货低下了头,其他人个个幸灾乐祸,瞧着他坏笑不止。

“拐子,恁的头发、眼睛和鼻子都没问题了,那白脸皮呢?恁一个人白天在上海转了一圈,晚上想钻六姨太的香被窝,人家的小手一摸,腰里的家伙没变,咋上头的猪毛脸变成了褪了毛的猪屁股呢?”一老汉向王拐子挑衅,众人再一次大笑,那个年轻货的笑声最大。

老纪这时已经把王拐子的头推光了一半,阴阳各半的王拐子一下子愣了神,好阵子才回话。

“毬,这还不简单,俺是开染坊的,带半包染料用吐沫掺和掺和,往脸上一抹不就中了!”

“恁个鳖孙倒会想办法!但是,如果恁在上海住个十天半月,天天抹染料,等坐着八抬大轿回到村里,轿上坐的哪里是人,明明是一头黑公猪啊!”屋子里炸了锅,老纪笑得双手抖动,不得不蹲下,他已经推不成头了。

一阵狂笑过后,老纪站了起来,大声对王拐子说:“恁带染料一是花钱,二是容易染成黑公猪,俺倒有个十全十美的法子!”

“啥毬法子?”王拐子已经被别人取笑了半天,等着妙计解围。

老纪这时收起推子不推了,他转过身去,一边吩咐老婆给剃头锅加井水,一边拆卸掉推子的每个部件,一件一件摆在桌子上,提着油壶在卸下的部件上滴起煤油来。王拐子盯着老纪,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想,毬老纪,一定是潘进堂的戏看多了,节骨眼上每次都是这个熊样子。等老纪把三四个部件一个一个滴完煤油,又重新组装好呱嗒呱嗒试了几次之后,才慢悠悠地回到王拐子身边。

“十全十美的法子!”老纪又说了一遍,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期待着老纪的锦囊妙计。

“拐子,恁今后再到俺这里剃头,不要光端一碗包谷,也顺带掐捆麦秸来烧水,等麦秸烧成黑灰,恁就攒起来,这麦秸灰抹在脸上一是防腌,二是洗得掉,变不成黑公猪。”

听完老纪的办法,焦急地等待好长一段时间的王拐子和一群人又笑了起来,王拐子笑着大声回了一嗓,“恁个毬老纪,被恁骗了还得说恁好!”

随着老纪的传播,村里人都知道了潘进堂家收了一个南蛮子做养子,从早晨到晚上都有人去潘进堂院子里看稀奇。

雷奥喜欢人多,生人来到院子里,他都跟在喜鹊身后去开门,还要第一个打招呼。过了早饭时辰来的,来人个个双手插在袖筒里,雷奥上前劈头就问:“喝过稀饭了吗?”吃过午饭来的,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还在空中悬着,雷奥就递上一句:“恁喝过面条了吗?”这话惊得对方一愣,不知道后脚到底该落在门里还是门外。王拐子是吃过晚饭来的,喜鹊刚打开门,雷奥就从喜鹊的身后闪了出来,吓了王拐子一跳,一条好腿哆嗦了半天才站稳,待王拐子定下神看清刚才的黑影就是雷奥时,便想开口提问,哪里知道雷奥抢了个先,大喊一嗓,“恁喝汤没有?”

“喝了,喝了!这南蛮子比俺家那个小子嘴活,俺那个鳖孙整天到晚不放一个响屁!”王拐子答道。

“今年贵庚啊?”王拐子突然反问道。

雷奥一头雾水,双手摊开,一脸惊惑。

这时八仙走了过来,离王拐子还有三步远就大大咧咧地骂开了:“恁个王八蛋,肚子里的墨水也就半泡尿,在娃面前拽什么拽!”八仙说完这句话,扭过头来对雷奥说:“恁今年多大了?”这句话雷奥练习了很多遍,他听得懂。

“十一!”雷奥说,王拐子听后点了点头。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啊?”王拐子再一次问话。

“就知道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八仙又骂了一句王拐子,骂完之后,加大嗓门一字一句地问雷奥:“恁叫什么名字?”

雷奥蹦着大喊一声:“雷—娃!”

王拐子听完雷奥响亮的回答,叹了一声长气,“看看人家南蛮子,虽然被海风吹成了歪瓜裂枣,但嘴甜机灵,比俺家那个鳖孙强一百倍!”说完这句话,王拐子还想再问几个好奇的问题,没有想到被八仙一把扯着拉进了堂屋,“快走,屋里一帮人等着恁这个王八蛋喷空呢!”

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了雷娃,也喜欢上了这个嘴甜机灵的南蛮子。

清晨,鸡刚叫过一遍,喜鹊就起床了。喜鹊在井边洗罢脸,就把前一天夜里发酵好的小麦白面与高粱面两掺的面团和成拳头大小的一块,之后搓揉成黑白相间的两个花卷,然后就开始烧火。锅里添了半锅水,里面放有一把红薯干,等锅里冒出一阵子热气后,喜鹊就从墙上取下蒸馍的篦子,装在大锅里,再把两个花卷放在篦子上继续烧。锅灶里彤红炉火的光亮反照在喜鹊的脸颊上,把这位乡村女人映衬得格外端庄和美丽,不时冒出的青烟刺激着她的眼睛,晶莹的泪花噙在眼眶四周滴溜溜打着转。到天大亮了,馍也就熟了。喜鹊这时把花卷装在馍篮里用厚棉布捂着,再把半锅红薯干汤分盛三碗放在锅边,然后急急忙忙地去叫潘进堂和雷奥起床。两人穿衣起床的工夫,喜鹊已经把锅刷好,又烧好了半锅洗脸水。盛在瓦盆里洗脸的热水,总是雷奥先洗,潘进堂后洗。师徒两个人洗脸的时候,喜鹊又忙开了,她要给雷奥炒一碟菜,有时是萝卜丝,有时是粉条,有时是豆腐。等潘进堂洗完脸,把洗脸水泼到院子地上的时候,喜鹊已经把馍菜汤端进了堂屋,摆在了小四方桌上。由于白面实在太贵,喜鹊没有办法,只得做起了白面和高粱面两掺的花卷。雷奥原来不习惯吃两掺的花卷,现在习惯了,因为有菜辅助着,吃得倒也爽快。一小碟菜只有雷奥一个人吃,潘进堂和喜鹊不动一筷子。雷奥每次都把菜碟推到潘进堂面前,潘进堂说:“俺们早上不吃菜,习惯了!”对这句每天重复的话,雷奥将信将疑,见师傅和师娘从来不碰一下碟子,甚至连看也不看,只好把碟子拉回到自己面前。

中午喜鹊要擀两种面条,分两锅来煮。首先要擀的是好面条,上蔡人把小麦白面叫“好面”。煮好面条的锅里总是放一点白菜叶或者萝卜缨子,煮好后,喜鹊就用筷子把稠的全部捞进一个碗里,在端给雷奥之前,她不会忘记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从墙上取下一个黑黢黢的油瓶,插进大半截筷子,蘸上棉油滴进碗里。等雷奥趴在桌上用筷子笨拙地卷起面条送进嘴里时,喜鹊开始在案板上擀第二锅面条,纯红薯面的面条。雷奥吃完了,潘进堂和喜鹊才端起碗,每人一碗,大半碗是汤,没有白菜叶也没有萝卜缨子,更没有戳半滴棉油,两人呼啦呼啦地捧着大碗喝得很响,响声把雷奥招来了:“好吃吗?”潘进堂这时嘴巴呼啦得更响,“香,香,比老母鸡汤还香!”

晚上的汤在一天三顿饭中是雷奥最不能适应的。在上蔡,白天吃完早饭和午饭,庄稼人要下地干活,所以饭里放盐,也相对稠一点。晚上不干活,饭就变成了淡的,汤也就更稀了一些。喝过晚汤,每家每户的大人们就上床躺下不动了,孩子不愿意上床,但躺在床上的大人们唱:“床是一盘磨,躺下就不饿”,孩子们一听这话,也就纷纷上了床。在床上只动嘴不动腿,因此整个庄子空空荡荡,不见丁点人影。对雷奥,喜鹊还是蒸两个白面和高粱面两掺的花卷,但吃馍的伴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碟自腌的黑不溜秋的“大头菜”。潘进堂和喜鹊雷打不动的是,每顿晚汤都是红薯干汤,如果晚上出月亮,两人的碗里除了漂着几片红薯干,也漂着皎洁的月亮。吃了五天之后,雷奥坚持不下去了,他翻出德汉字典,找出了三个单词指给潘进堂看。雷奥的第一个单词是“晚上”,第二个是“菜”,最后一个是“单调”。潘进堂看完,朝雷奥笑了一下,就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举头凝望苍茫的夜空,一个多钟头没有进屋,也没有讲一句话。

从第六天开始,雷奥晚汤的伴菜不再是黑不溜秋苦涩的“大头菜”,而是和早晨一样,有时是萝卜丝,有时是粉条,有时是豆腐。就这样吃到第十天的时候,家里发生的一件事被雷奥看到了。

那天晚上,夜空里挂了月亮,喝过晚汤的雷奥在院子里用棍子捅鸡窝里的鸡,雷奥每天晚上都这么做。听着两只鸡在鸡窝里扑腾腾乱叫,雷奥心里特别高兴,在汉堡,在上海,他没有见过鸡窝,也不知道鸡也要睡觉,他只是认为鸡只不过是害怕没有光的夜晚,在鸡窝里等待天明罢了。那天晚上,雷奥捣鼓得特别厉害,两只鸡在鸡窝里待不下去了,呼啦啦飞出鸡窝,又呼啦啦飞上了一棵小树的枝丫上。雷奥是第一次看到鸡还能上树,心里有着比往常更加强烈的兴奋,两只鸡太可爱了!雷奥认为,眼前这么有趣的事不能自己独自欣赏,他要告诉师傅和师母,让他们一块来观看。

雷奥蹑手蹑脚地走进灶屋,他这次想大叫一声,给屋内的两人来个惊喜。灶屋的门是关着的,雷奥的脸贴近门缝,他要先观察观察两个人在屋内忙什么。雷奥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情景把半分钟前看到鸡上树而产生的兴奋击得粉碎。昏暗的油灯下,师傅和师母站在锅台边,喜鹊正在用手撕给雷奥蒸花卷时粘在蒸布上的馍皮,撕下一块,喜鹊递给潘进堂,潘进堂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吃得特别香,脸上露出了香喷喷的微笑。喜鹊撕下第二块的时候,潘进堂伸手接过来,但没有放进自己嘴里,而是放进了喜鹊的嘴里,喜鹊也吃得特别香,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嘴里咀嚼的不是指甲盖大小的馍皮,而是啃着县长家才能啃到的鸡大腿……雷奥的泪水流了出来,他再也没有力气大喊一嗓,给屋内的两人一阵惊喜了。泪眼蒙眬的雷奥贴在门缝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正在踌躇之际,映入眼帘的情景终于使他再也忍受不了。

屋子里,喜鹊端起雷奥吃过菜的碟子递给潘进堂,碟子里已经没有半根菜,只有盖着碟底的一点咸汤。潘进堂小心翼翼双手捧碟端到嘴边,喝了半口,然后闭上双眼,仰起脖子慢慢咽了下去,三秒钟之后,脸上挂上了惬意的微笑。潘进堂没有停下双手,而是小心翼翼地把碟子递到喜鹊手里,喜鹊也喝了半口,脸上也挂上了幸福的笑容。碟子的汤还剩一点,喜鹊也没有停下双手,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把碟子递给了潘进堂……

站在门外的雷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咣当一声推开门,愣愣地站在门口。

“大!”雷奥朝着潘进堂喊了一声。

“娘!”雷奥朝着喜鹊喊了一声。

看着雷奥,潘进堂和喜鹊先是一惊,明白了娃看到了他们所做的一切,三人抱成一团,泪如涌泉。

在上海的时候,雷奥跟着妈妈做祷告。来上蔡之前,妈妈告诉儿子,去了新地方,要记住安息日的时间,不要忘记祷告,祷告要虔诚,心里要装着上帝,妈妈不在身边,只有求上帝领着走路了。

到了安息日,雷奥就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里屋内,面朝西方,嘴里不停诵读起祷词来。犹太人的祈祷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上帝的赞美,第二部分是赎罪,第三部分是乞求和平与感恩。不诵读完这三部分,雷奥是不会走出里屋的。

潘进堂和喜鹊第一次发现雷奥祷告的时候,吓了一跳。娃在里屋嘟嘟囔囔干什么呀?看他,喊他,问他,雷奥始终一动不动,继续诵读不停。潘进堂最后明白,娃在做自己不懂的外国人的事。望着一旁迷瞪的喜鹊,潘进堂说:“走,别扰了娃。咱们中国人念经,外国人也念经!”

从此之后,每当娃“念经”的时候,潘进堂和喜鹊都关上门,一是不扰娃,二是怕别人看见。

但还是出了事情。

一天中午,老纪来问潘进堂和喜鹊,娃的“光马蛋”是不是又长出头发了,要不要刮一刮?潘进堂和喜鹊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正巧碰上雷奥在里屋做祷告。老纪大吃一惊。

“不得了啦,娃是个小和尚,呜呜哇哇每天晌午念经呢!”在村子里,老纪到处传播。

“真的假的?”村里人问。

“要是俺胡谝,恁就用屎橛子塞住俺的嘴!”老纪信誓旦旦。

“怪不得娃剃‘光马蛋’呢,原来是个小和尚啊!”众人呼应。

第二天晌午,潘进堂院子里一下涌进来十几个人,嚷嚷要看娃咋个样念经。

潘进堂和喜鹊吓得手足无措。屋子里的雷奥不知道这么多人来干嘛,一双眼睛惊讶地向外望着前来一探究竟的人。

“听俺说,听俺说!”潘进堂把准备进屋的一群人拦在了院子里。

“老纪这个龟孙到处放臭屁,说娃念经学和尚,良心叫狗吃了!”潘进堂说。

众人不解,等待潘进堂的下文。

“娃哪里是在念经!”潘进堂大喊一声。

“那是在干啥?大白天在屋子里呜呜哇哇的。”有人喊。

“娃亲爹亲娘不在了,每逢他们的忌日,都在屋里独自念叨!”潘进堂说话的嗓门很低。

院子里的一群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又听到老纪到处唧喳:“进堂那个龟孙这辈子算有福气,捡了这么个懂事的娃,看来今后两腿一蹬,翘了辫子后不愁烧纸磕头的啦!”

白天,潘进堂和喜鹊不下地的时候,就教雷奥练嗓子,啊啊啊和哇哇哇要喊上半天。喊累了,也教雷奥几句豫剧舞台上跑龙套的常用语,主要是衙役和兵卒唱喊的口号。

“升——堂!”潘进堂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升——堂!”雷奥学着潘进堂的样子扯起嗓子也是一声大吼。

雷奥吼完,就问:“这是什么?”

潘进堂自己解释不了,就翻开汉德字典找“升堂”,可是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只有字形相近的“升官”,于是就指着“升官”对雷奥说:“就是这个!”雷奥从此认为“升堂”就是“升官”。雷奥心里想,他扯上喉咙喊一嗓,别人的官级立马就提高一等,自己不是皇帝至少也是个伯爵!所以每次喊得都特别卖力和张狂。坐在旁边的喜鹊看见雷奥喊“升堂”的样子,就对潘进堂说:“你别说,咱娃虽然是外国货,瞧他那喊升堂的鬼样,把衙役的泼痞表现得还真不孬!”

“威——武!”潘进堂又一次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威——武!”雷奥也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师傅,这是什么啊?”

潘进堂不得不再次翻开了德汉字典,这回字典上有这个词,潘进堂十分得意,心想,这回娃该像“升堂”一样心领神会了。可实际上效果却不像预料的那样理想,雷奥看完德语对“威武”的解释,随即脱口而问:“谁?”

原来德语对“威武”的释义是“形容一个人大气、庄重和不卑不亢”。

“什么谁?”潘进堂有点糊涂。

“谁威武?”雷奥不依不饶。

潘进堂这回听懂了,但听懂了却解释不了。他实在不知道该给娃说谁威武。不同的戏里威武的人不一样,《铡美案》里老包威武,《审诰命》里唐知县威武,《十五贯》里况钟威武,《四进士》里毛朋威武,但解释任何一个人物都不能说明“威武”的全部,况且解释其中任何一个人物,不翻个十次八回字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潘进堂没了辙。

“谁威武?”雷奥又问了一回。

急中生智的潘进堂忽然想起,这些人物平常不都是自己扮演的吗?既然是自己扮演的,他就好解释了。

只听潘进堂一声大呼:“俺!”

雷奥大吃一惊,“您?”

“俺!”潘进堂又是一声重复。

雷奥这回彻底明白了,自己今后在戏台上高呼“威武”,是为师傅喊的,师傅就是那个大气、庄重和不卑不亢的人。雷奥从心里佩服师傅,他要把自己的佩服之情喊出来,从心底喊出来。

“威——武!”雷奥的呼喊不快不慢,不高不低,不紧不松,喊声不是出自口中而是发自心底。喜鹊听后,哗啦啦拍起了双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进堂,恁听听,咱娃的呼喊还真是那么回事,喊得咱这破院子像官府!”

喜鹊的话把潘进堂说得心里甜滋滋的,他本来打算这次只教雷奥“升堂”和“威武”两句,但见雷奥每次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对这两句戏台上常用的吆喝心领神会,临时决定再加一嗓。

“开——铡!”潘进堂合并双腿,仰起脖子,向天而呼。

“开——铡!”雷奥也合并双腿,仰起脖子,向天而呼。

雷奥呼喊完,正想向师傅提问,可是他的话还没出口,潘进堂就对站在一旁的喜鹊唱了一句:“娘子,快快给俺呈上字典!”潘进堂的唱词逗得喜鹊哈哈大笑,急忙把手里的字典递给潘进堂。雷奥没有听懂师傅对师娘说的词是什么意思,但他从两人的笑声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于是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潘进堂翻出了一个词“铡刀”。

雷奥看完德语的解释,吓得后退了半步。

“铡,铡什么?”雷奥惶恐地问。

“铡——人!”潘进堂又一声吆喝。

“什么人?”雷奥又一次后退了半步。

潘进堂这次犯难了。是啊,该给娃说铡什么人呢?说陈世美不错,说程西牛不错,说娄阿鼠不错,说姚廷春和他的刁妻田氏也不错,但只说他们其中一个也都不对,这次潘进堂真的犯难了。他本来还想说“铡俺”,但转念一想,认为不妥。正在舞台上威武着呢,撅着屁股刚转了一圈就给铡了,于法不容,于理不合,娃理解不了。

潘进堂这次犯大难了。

雷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潘进堂。

“铡老日!”在潘进堂黔驴技穷之际,喜鹊高喊了一嗓。

平常村里人都把杀人放火的日本兵叫“老日”,王家甫走之前也专门提到过这个词,雷奥再清楚不过村里人对老日的恐惧和憎恨。雷奥还记得,保立给他说过,他的一个村里伙伴就是被老日用刺刀给挑死的,雷奥也从妈妈嘴里听说过,日本兵对中国人就像纳粹对犹太人一样。一听是铡老日,雷奥来了精神,他沉下脸,挺直腰,抬起头,憋足满腔的怒气一声大喊:

“开——铡!”

雷奥喊完,潘进堂学着雷奥的样子,沉下脸,挺直腰,抬起头,憋足满腔的怒气一声大喊:

“开——铡!”

王家甫回上海前教雷奥的一大堆上蔡话中,一个关键的日常用语不能不提,这就是“屎茅子”。屎茅子用上海话讲叫“伺素”,翻译成德语就是厕所的意思。有一日三餐之进,必有三番五次之出。上蔡有句土话讲“一斤红薯两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大家吃的不是红薯干就是红薯面,因此,出的比进的多,屎茅子就去得特别勤快。在潘进堂家,“进”不容易,“出”也同样不容易。雷奥每次上屎茅子,都会大大小小出点状况。

第八天中午,雷奥出了一次大状况,大状况的发生源自雷奥的一次大意。这次,雷奥和往常一样捏着鼻子走进了屎茅子。潘进堂家的屎茅子和村里其他人家的没什么两样,在院子西北角用茅草搭了个小棚,小棚一人高,三尺宽,五尺长,刚好容下一个人。棚中间挖了个两尺深、磨盘大小的坑,坑上面架着两块木板。按照标准的动作,应该是屏着呼吸,慢悠悠走到两块木板上,双脚踏稳之后再解下裤带,褪去棉裤之后,还不能松气,必须慢悠悠蹲下,等待忽闪着的木板静止后,才能开始人人皆知的原始操作。在德国,雷奥每次如厕坐的是白色的陶瓷马桶,每次坐下对雷奥来说是享受,他屁股安然自得地坐下之后,就会顺手拈来旁边的《八十天环游世界》,一边顺其自然按照原始程序操作,一边畅游七大洲四大洋。上一次厕所,在雷奥手一拉哗啦啦一阵水流之前,一般要环游一个国家,要是国家小,一次甚至可以环游三到四个之多。在上海,雷奥没有了舒适的白色的陶瓷马桶可蹲,也听不到哗啦啦的流水声响,因为他坐在了圆鼓鼓的木桶上。刚开始,雷奥有些不习惯,后来雷奥想了个法子,每次去坐木桶之前,就把家里的烧火钳抓在手里,一坐下,木桶里是最原始的声响,木桶外,他就用烧火钳当做鼓槌打起鼓来,敲在木板上是低音,敲在木桶外的铁箍上是高音,低音高音相伴,压倒了桶内原始的声响,雷奥在学校的小鼓敲得流畅,与他坐木桶有着直接的关系。一次,嘉道理学校的校长露西·哈特维希女士在给乐队训话时说:“大家要向雷奥同学学习,他平常在家里坐木桶,也咣咣当当地练习着!”

到了上蔡,不但没有了白色的陶瓷马桶,也没有当做小鼓敲击练习的木桶,只有两个颤悠悠的木踏板。雷奥最怕走上这两块木踏板,但又不得不走,还得走到中间才能停下。前面七天,雷奥都是按潘进堂教给他的规范动作来做的,这一次,他想改一改,因为站在木板上脱裤子,脚下的踏板晃动,有时两只脚底下的踏板晃动的频率还不一致,造成脱裤子的时间几乎比蹲着的时间还要长。雷奥决定在走向木板之前先脱裤子,把裤子褪到腿弯,然后走上去就可以立刻蹲下,免去使他心有余悸的踏板的上下晃动和不同频率问题。雷奥挪到踏板三分之一处时,出现了故障,褪到腿弯的棉裤拧着了右腿,正在前进的右腿抬不起来了,左腿不得不向前迈,这一迈,脚劲还特别大,咣当一声踩下之后,左边的踏板反弹了起来,一只脚高一只脚低的雷奥失去了重心,只听扑通一声,雷奥的身体被弹起的踏板掀翻掉进了齐腰深的屎坑,满身都是臭烘烘的屎尿。

雷奥嗷嗷叫着哭了起来。潘进堂和喜鹊正在院子里劈柴,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拎着斧子跑进了屎茅子,当他们看到坑里的雷奥后,禁不住捂嘴嘻嘻笑了起来,这么一笑,把正想哭鼻子的雷奥逗乐了。

雷奥不习惯潘进堂家的屎茅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手纸。王家甫从上海带回来的一包手纸,没几天雷奥就用完了。随后的一天早晨,雷奥一阵痛快之后才发现墙缝里的纸没了,于是大声叫了起来:“娘,娘,快来,快来呀!”两声娘把喜鹊叫得吓出了一头冷汗,正在烧锅的她大步流星往屎茅子跑,边跑嘴里边叫:“娃咋啦,娃咋啦?”慌慌张张进了屎茅子的喜鹊看见了雷奥的鬼脸。

“纸没,纸没!”雷奥笑着说。

喜鹊也笑了,她知道雷奥的意思,就用手指着墙角的两块磨得滑溜溜的砖头说:“这,纸,这,纸!”

雷奥摇了摇头。

喜鹊以为雷奥不懂他的意思,又一次说:“这,纸,这,纸!”

这回雷奥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喜鹊知道,娃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不愿意用。

喜鹊无奈,只得退出了屎茅子回到里屋,找出了两块布片,递给了雷奥。雷奥用过之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布片软和,擦屁股比纸舒服。从此之后,雷奥习惯用布片了。喜鹊家没有那么多布片,所以雷奥每次上屎茅子,她都叮嘱雷奥把擦过屁股的布片不要扔到粪坑里,而是放在一边,等雷奥一出来,她都赶紧去把布片洗干净,晾在院子的绳上。再后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在一起喷空的时候,时不时会骂上一句,“毬上海人娇气,擦屁股不用砖头,用布条子!”

十天之后,潘进堂开始教雷奥舞台上的一些小知识。潘进堂实际上并不想教雷奥这些东西,他和喜鹊商量过好几次,就这么对付一个来月时间,上海那边的事平静后,妹夫王家甫就会回来带娃走。但雷奥有点不耐烦了,整天啊啊啊和哇哇哇吊嗓子实在太枯燥了,虽然每天要喊上几十次“升堂”、“威武”、“开铡”调剂调剂,但还是没有雷奥预想的那么神奇和热闹。雷奥每天都喊,“还有吗,还有吗?”一连叫了几天,潘进堂意识到,该叫娃学点新东西打发时间了。教什么呢,教整段唱词不合适,教生、旦、净、丑的表演更不合适,于是决定教雷奥跑龙套的衙役、兵卒等小角色在舞台上的走步和站位。

“娃,咱学会了喊‘升堂’、‘威武’、‘开铡’这些词,但不能光用嘴喊,有时需要站着喊,有时需要走着喊,有时甚至需要跑着喊,咱练习怎样上台,怎样走步!”潘进堂说。

雷奥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懂。潘进堂这时明白,自己太着急,这些话娃是听不懂的,必须得翻字典。

潘进堂自己心里清楚,他教雷奥扮演的角色统称龙套。他要先翻出“龙套”这词,让他明白自己所学角色的大致种类。潘进堂找到字典上的解释,于是把书递给雷奥。正当雷奥准备接书的瞬间,潘进堂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迅速把书抽了回来,嘴里大声唱了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

喜鹊和雷奥都一脸诧异,字典递上来了为何又突然收回,收回也就收回吧,当家的怎么忽然唱了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潘进堂匆忙把书合上,又唱了一嗓。

“有啥使不得的?”喜鹊问。“使不得”这三个字,说出来雷奥是听不懂的,唱出来,就更听不懂了。见师母说话了,雷奥明白,师母也没有弄清楚师傅收回字典的原因。

“错,错,错,张冠啊那个李戴了呀!”潘进堂乐呵呵地唱了一嗓高调。

喜鹊这时明白了,潘进堂翻错了页码,于是就扭过头来,微笑着对等待答案已多时的雷奥说:“娃,恁师傅教你学戏,高兴得屁颠屁颠的,看他那狗样,糊涂了,错——了!”雷奥听清了师母话里的最后两个字,知道了师傅也有犯错的时候,跟着师母笑了起来。

其实,潘进堂并没有翻错,他确实找到了“龙套”这个词。在雷奥接书的刹那间,他之所以哧溜一声收回,主要是他突然想到,这个词不能让雷奥知道。对“龙套”这个词,潘进堂对它的了解比谁都清楚,龙套在豫剧中也称文堂,上蔡当地的戏迷又叫“打旗的”,不入生、旦、净、丑四大类,俗称“流”行或“杂”行,为戏台上扮演衙役、兵卒等小角色的统称,一般四人一组,手持旗帜,第一人为带头人。如果雷奥看过德语的解释“龙套”是“小角色”,不愿意演,要演大角色,就不好收场了。

“俺的娃,待老眼昏花的我细观端详,啊,那个啊,啊,啊……”潘进堂一边翻书,一边嘴里哼着慢板,把喜鹊和雷奥都逗乐了。

“找到了,找到了,啊,那个啊,啊,啊……”潘进堂唱着把书递给了雷奥。雷奥一看,抱着字典跳了起来。

“Kommandeur,Kommandeur!”雷奥兴高采烈地喊着。

“恁给娃说的啥,看把俺娃高兴的?”喜鹊冲着潘进堂问。

“大将军!俺让娃学演大将军!”潘进堂抬起头,脸朝天,一本正经地回答。

“啥大将军,不就是打旗的吗!”喜鹊满脸疑惑。

“头发长见识短,官府大堂上休提妇道之言啊,那个啊,啊,啊……”潘进堂这次把慢板变成了快板,一连哼出了二十几个啊,边啊啊边给喜鹊使眼神。喜鹊恍然醒悟,她彻底明白了丈夫的智慧,于是双手击掌当做梆子,摇头晃脑地配合起来。

从这一天之后,雷奥学起了“大将军”。“大将军”雷奥跟在潘进堂屁股后面,两人手里各执一面“风旗”,哗啦啦从堂屋门口碎步上场,上场过程之中,口中吆喝高亢的“啊啊啊啊”,走到院子中央,头颈一摇,戛然停下,肃静站立,挺胸抬头,双目平视前方,嘴里“啊啊啊啊”之声立马变成了低沉浑厚的“有”字的长吼……雷奥太享受这种气氛了,一个上午,他跟着师傅跑上跑下几十个来回都不嫌累。每跑上几个来回,潘进堂都会坐在凳子上休息一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特别是快到晌午饭的时候,师傅的粗气喘得更加厉害,这使雷奥很是纳闷。潘进堂喘完一阵粗气后,又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领着雷奥走到堂屋门口,“啊啊啊啊”地再次上场。

跑到快十五天的时候,潘进堂让喜鹊也举着风旗,跟在雷奥后面跑,三人成组,呼啦啦从早到晚能跑上百十来趟,每跑上七八次,雷奥笑嘻嘻喝水的时候,潘进堂和喜鹊都会坐在板凳上,一人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雷奥看到,师母喜鹊喘气的节奏比师傅还快,脸色比师傅的还要煞白。

“你—们—不—中,我—中!”雷奥这时总会冲着两人喊。

“俺娃中,俺不中!”潘进堂看着雷奥,笑着说。

“俺娃中,俺更不中!”喜鹊满头都是虚汗,边擦汗边看着雷奥,同样笑着说。

时间到了二十天头上,潘进堂把整天躺在床上的八仙给拉了起来。因为“龙套”是四人一组,三缺一站位不好确定,于是八仙成了第四旗。八仙一来,阵势整齐,各种上下场的队形和各种舞台站位的变换就好演了,这使雷奥更加激动,劲头也更大。他心里想,现在人多了,师傅一定会把学戏的节奏安排得更紧凑,中间休息的次数一定比原来少,他自己从心底做好了准备,为了演好“大将军”,多跑几圈没有什么问题。哪里想到,八仙来后,休息的次数更多,每跑上三圈,八仙的双腿就打摆,站立之后身体像筛糠一样晃动不停。第一个发现八仙打摆的是雷奥。

“不是Kommandeur,不是Kommandeur!”雷奥指着晃动不止的八仙,一边哈哈嘲笑,一边大声喊着。

八仙尴尬地笑了,他咬紧牙关,并紧双腿,身体终于不抖动了。

“是Kommandeur,是Kommandeur!”雷奥竖起大拇指,对八仙说。八仙点了点头,于是接着跑下一圈。

跑到半晌午的时候,八仙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满额头都是豆粒大的汗珠,身体颤抖不停。潘进堂和喜鹊大吃一惊,赶忙俯身把八仙搀进了堂屋的罗圈椅上。八仙的样子让正在兴头上的雷奥很是失望,他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央,手舞风旗,嘴里用德语念念有词:“八仙不是Kommandeur,八仙是冬天黑森林里的狗熊!”

潘进堂和喜鹊知道狗熊八仙满头虚汗的原因,要不是雷奥死活要求练习,他们真舍不得这样折磨八仙。潘进堂一边用木勺往八仙嘴里喂水,一边对惊呆在一边的喜鹊说:“家里还有馍吗?”

喜鹊说:“恁还不知道,每天早上只蒸两个馍!”

“快去拿几块红薯干!”

喜鹊把生硬的红薯干掰成指甲大小,一块一块地往八仙嘴里填,刚填进嘴里,八仙就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没有嚼几下,就仰脖吞了下去,随后就是几声剧烈的噎咳,潘进堂赶紧送上一口水,压住了咳声。一袋烟工夫后,八仙吞下了三块巴掌大小的红薯干,喝下了满满两碗水。

潘进堂和喜鹊看着八仙,泪水从眼眶中悄悄流了出来。

这时,雷奥从院子里一蹦三跳地进了堂屋,“可以开始了吗?”

潘进堂和喜鹊赶忙擦掉泪水,微笑起来,但没有回答。

“娃是狗性,急!没进洞房,裤衩就脱了!”潘进堂听罢八仙打诨的话笑出声来,喜鹊扭头捂着嘴,想笑但不好意思。

“恁个龟孙,啥时候都不正经!”潘进堂骂。

八仙自己也笑了,但他并没有停下话茬,看着雷奥,吃力地笑着说:“娃说可以,俺就可以!”

四个人重新站立堂屋门口,排成一列,各执一旗,嘴里高呼“啊啊啊啊”,一个接一个地跑向了院子中间……

随后几天的练习,潘进堂改变了策略。对老戏骨潘进堂来说,“龙套”的作用是常识中的常识。虽然“龙套”在上蔡叫“跑龙套”,四个人根据剧情的需要,手执风旗、水旗、火旗、枪旗、红门旗、飞虎旗不等,跑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和官府权力的威严,通过走阵式,摆队形,制造威风凛凛之气概,但这是最基本的作用,或者说最简单的作用。四个人除了基本的“跑”,更要喊,四人齐声高喊,呼出大堂的肃静,呼出大人的威严,营造出让好人肃然起敬、坏人魂飞胆丧的气氛。喊法分数种,有时严肃,有时雄壮,有时悲悯,有时滑稽,各种呼喊要通过面部表情来彰显,这就有点难度了。但这些还都不是“龙套”在戏台上最主要的动作。“龙套”在戏台上,大部分时间是静,静静地站着。可别小看这静,实际上比跑,比喊更重要,“龙套”要静得庄重,静得威严,静得冤屈者慷慨陈词,静得刁痞者语无伦次,静得万民敬仰,静得乾坤朗朗。这静戏就要靠眼神来传递和表现了,四个人要根据剧情的进展不停变换眼神,眼皮一会睁一会闭,眼睛一会大一会小,眼光一会远一会近,并且四个人还要协调一致,这就是难上加难的事了。潘进堂多想把这些戏台上的必备技能一股脑全部倒给雷奥,让孩子心领神会,但潘进堂做不到。潘进堂从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妹夫王家甫这个时候能站在这个院子里,有他这个文化人在,一切都顺畅多了,但王家甫不可能在。自己不能,王家甫也不在,潘进堂只得通过表演让雷奥明白这一切。潘进堂决定跑一阵,喊一阵,静一阵,把“龙套”的作用全部表现出来,最使潘进堂犯难的是,光练习雷奥最喜欢的走阵式,摆队形,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激激荡荡地不停穿梭,八仙受不了,喜鹊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

潘进堂、雷奥等四个人呼啦啦走到院子中央,变化几次队形之后,潘进堂开始带头吆喝“升堂”、“威武”和“开铡”。喊“升堂”时四人声音豪壮,呼“威武”时四人声音庄重,吼“开铡”时四个人的声音则变成了义愤填膺。震耳欲聋的声音引来了半个村子的人,大人小孩都来到了潘进堂院子里,看看潘进堂家这次要铡谁。老纪一进大门,劈头盖脸就问雷奥,“娃,你们这帮王八蛋把村子弄得鸡飞狗叫,要铡谁吗?”雷奥听懂了给自己剃头的老纪话中的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地大声回答:“铡老日!”一听铡老日,院子里的人来了精神。呼喊“升堂”,“威武”时,只是四个人的事,但当吼叫到“开铡”时,院子里几十口子人个个扯起喉咙跟着呼喊起来,“开铡”之声响彻村子上空,吓得整个村庄冬日枯枝上的麻雀扑棱棱夺路而逃。

“龙套”的这三句雷奥不知喊了多少遍,刚开始喊时,他的面部表情还没有随着声音的落下做出调整,几天下来,潘进堂发现,娃可以了,声音洪亮不说,面部感情充沛,他把院子当成舞台,把院子里歪七竖八站着坐着的人当观众了。站在一旁的老纪说:“恁们三公一母四个家伙,就数这南蛮子的声音尖,像驴叫!把俺的耳屎都给震掉一块!”王拐子是从染坊跑过来的,来时慌张没有洗手,双手乌黑,像一对黑猪蹄子,看过几遍雷奥喊过戏词的表情,用黑猪蹄子指着雷奥,对围成一圈的村民说:“大伙瞅瞅南蛮子这个毬样,和俺过去在县城官府见到的那帮王八蛋一个屌样!”

雷奥跟着潘进堂练习“龙套”在戏台上的静功花了好几天时间,总是不到位。该瞪圆双眼表示惊奇时,他把眼睛舒展着;该让眼光像流星般放光时,他把眼神收得很紧。这一点使潘进堂伤透了脑筋,说出来雷奥听不懂,模仿又模仿得似是而非,气到最后,潘进堂大声责骂起来,“俗话讲,‘一身的戏在脸上,一脸的戏在眼上’,恁这个徒弟,笨得像猪,俺不教了!”说罢,扔掉手中的旗子,气冲冲地回堂屋去了。雷奥虽然听不懂师傅骂他的话,但他明白师傅这回生气了。看到潘进堂气冲冲拂袖而去,前几天对雷奥称赞有加的村民们这次也改变了态度,个个幸灾乐祸。上次被王拐子骂了个狗血喷头的那个年轻货,嬉皮笑脸地看着雷奥,“毬南蛮子吃大米不吃红薯,不但下边放屁没有咱们这里多,没有咱们这里响,哪里知道上台唱戏也不灵!”围成一圈的人笑了起来,笑着的人个个盯着雷奥,眼光像要把雷奥穿透一样,雷奥低下了头。王拐子这次还是接了那位年轻货的话,“恁个王八蛋,除了屁响,哪一点中?”一圈人再次发出了肆意的笑声,年轻货本来还想再讲一句,被王拐子的一句话给压住了,雷奥还是以为大家在笑自己,把头压得更低。

王拐子见雷奥把头低下,于是来了精神,他走到雷奥面前,低头看了一阵雷奥的脸,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对着一圈人说:

“恁们想知道南蛮子唱戏为什么眼神不中吗?”

“想!”一圈人附和。

“南方啊,水多。水多啊,这鱼就多,整天看鱼,这南蛮子的眼就像鱼眼一样转得不灵光了!”

王拐子的话音一落,村民们个个发疯似的笑了起来,一群孩子又故意跑到雷奥面前,从下往上看雷奥的眼。雷奥刚才就已经知道王拐子在说自己的坏话,一直忍住没哭,但看到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围观自己,认为是极大的羞辱,于是哇的一声捂脸哭出声来。

八仙和喜鹊原来以为雷奥受得了村里人的玩笑,也就没有插话。他们戏班子在村外搭台唱戏,不要说玩笑话,就是骂人的话,甚至有时候向舞台上投土坷垃和砖头,他们都得笑脸相迎,直到对方安静下来重新听戏为止。这次人家刚说了两句,雷奥就哭了,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喜鹊赶紧上前,一把把雷奥搂在怀中,拍着雷奥的光头说:“娃,不哭,不哭,咱们演戏,得让人家评,还得让人家骂。”

八仙没有喜鹊那样婆婆妈妈上前劝哭泣的雷奥,而是笑呵呵地走到王拐子面前,盯着王拐子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王拐子不知道老对手八仙这次提的是哪一壶,耍的是哪一招,只好眼睁睁地让对方看。八仙看完之后,转过身对一圈人说:“我和拐子打小在一起,他的一个毛病俺愣是没有看出来,现在俺瞧出来了,大伙想不想听听?”

“想!”那个年轻货又开始带头起哄。

“南方啊鱼多,咱北方呢?猪多!拐子家喂着一头老母猪和三个猪娃。”说到这里,八仙不说了,故意停顿下来,干咳了两嗓,吊吊众人的胃口。

“八仙,恁个慢踅,每次都是屎到屁股门恁硬是给眨巴上了!”老纪冲着八仙吼道。

“拐子是个染布的,这个行当有句行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天天虽然没有和老母猪同吃同睡,但天天看着老母猪,伴着老母猪,这双眼难道不会变成母猪眼?”

老纪和年轻货哈哈大笑起来,所有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嗷嗷起哄。八仙这时火上浇油,用手指着院子里的孩子,“恁们这帮龟孙,愣着干啥,还不上去瞅瞅拐子的老母猪眼!”

八仙的话音刚落,院子里所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哗啦啦围到了王拐子面前,人人怀着好奇的心情想知道拐子的双眼是否和老母猪的一样。王拐子拼命捂住自己的双眼,孩群中个头高的五六个上前扯棉袄袖子、拉领口、揪头发,个头低的七八个要么抱双腿,要么伸进棉袄里用小手抓肚皮,八仙家的桩子更是想了个绝招,一只手插进了王拐子棉裤裆里摸到命根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拽。王拐子动弹不得,杀猪般嗷嗷狂叫,哭丧着脸喊求饶:“小祖宗,俺承认,俺承认,俺是老母猪眼,中不中?”

所有的人像疯了一样狂笑,雷奥破涕而笑,鼻涕在嘴巴前晃来晃去。

到了晚上,雷奥上床睡觉前,就在床边的墙上用土坷垃画道道,一天画一道。自从墙上画出二十道以来,雷奥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睡不着,他想妈妈,想王先生,想上海,这时的他就用被子蒙起自己的头,闭上眼睛,让音乐教师施密特女士的钢琴声萦绕耳边,盘旋心间,只有这样,他才能慢慢入眠,度过茫茫长夜。

雷奥画完第二十五道,坐在床边哭了起来。边哭嘴里还一遍遍地重复:“王家甫先生怎么还不来,王家甫先生怎么还不来?”潘进堂和喜鹊装着睡觉,潘进堂甚至还装起了打呼噜,实际上雷奥的每一声啼哭他们两人都听得真真切切。每天晚上,雷奥在墙上画道道,潘进堂和喜鹊却在心里画着道道,并且心里的道道比墙上的道道更清晰。雷奥的道道只有到了晚上看见时,心里才难受,而潘进堂和喜鹊心里的道道昼夜相随,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揣摩着,念叨着。潘进堂和喜鹊每天躺在床上,第一句话就是,第九天啦,第十七天啦,第二十三天啦等等,这天晚上,他们刚刚说完第二十五天啦,另一间屋里就传出了雷奥的哭声,两个人的心紧揪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和喜鹊相比,这时潘进堂的心不但揪着,而且还痛着,他对自己白天骂孩子的举动感到十分懊悔,多乖的娃娃啊,打来到这儿从来没有哭过,可是今天晚上哭了,不是被自己骂的还能是什么?想着想着,潘进堂嘴里打着呼噜,眼圈里却流出了泪水,他在心里骂自己狠心,骂自己不像个师傅,骂自己不像娃的大……一会儿工夫,潘进堂的眼窝里积满了泪水,他怕喜鹊知道,不敢用手擦,只能打着呼噜,轻轻侧身把泪水倒在了枕头上。其实,潘进堂白天骂雷奥,是经过他自己精心策划的。雷奥学戏学得用心,因此学得很快,眼看到最后的“静戏”就要结束,再无其他把式来拖延时间了,一个月却还差五天,雷奥一天一个要求,每天还得都要有新花样,把潘进堂都难为得难以入睡。潘进堂一连想了好几夜,终于在昨天夜里下了决心,不管明天娃学戏学得好坏,都必须把娃骂上一顿,拖上五天时间,到了五天头上,按照约定,妹夫王家甫就会来带人。潘进堂夜夜等待上海的消息,他几次梦里都梦见自己去了上海,雷奥妈妈好好的,灾难过去了,王家甫随他一起笑呵呵地回到了上蔡,笑呵呵地把雷奥接走了。好几天深夜,潘进堂突然一下子像触电般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身边的喜鹊吓个半死,一头大汗的潘进堂说:“喜鹊,你听听,有敲门声,咱妹夫家甫的敲门声!”

夜深了,在另一间屋子里,雷奥还在哭着,他喊起了妈妈。德语中“Mama”和汉语的“妈妈”发音一模一样,“妈妈”之声喊得潘进堂和喜鹊心如刀绞。两种语言的“妈妈”即使发音迥异,潘进堂和喜鹊心里也能明白,娃这会一定是想娘了,这个时候娃不想娘还能想谁呢?要爸,爸没了,要姐,姐没了,娘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娃能不想吗?喜鹊两眼泪汪汪的,她怕自己哭出声来让雷奥听到,也怕自己的丈夫听到,就用牙使劲咬紧被子;潘进堂两个眼窝里更是积满了泪水,他照样打着呼噜,他不想让雷奥知道自己的痛苦,也不想让喜鹊知道自己的痛苦,要是女人和小孩都知道自己也没有了主意,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哭了起来,天就塌了。

就这样,雷奥哭了半夜,潘进堂和喜鹊也哭了半夜。

后半夜,雷奥哭累了,就蜷着身子钻进被窝睡。潘进堂和喜鹊的眼泪却无法止住,一直流到鸡叫天明。

雷奥在墙上画出了第二十八道。

正当潘进堂忧心忡忡不知如何对付之际,天无绝人之路,伪县长孙宝康派人请戏来了。

孙宝康请戏,不是为日本主子请的,是为他六十六岁老母亲祝寿。前两年,潘进堂接到过孙宝康的两次请帖,第一次是县维持会成立庆典,潘进堂说自己闪了腰了,浑身贴着膏药上不了台,没有接帖;第二次是为上蔡中日共荣协会成立举行祝贺演出,孙宝康怕潘进堂又有什么闪失,亲自派管家吴文举送请帖。穿长袍戴眼镜的吴文举拴好马直接进了潘进堂家的堂屋,堂屋内喜鹊正在烧纸磕头,哭着祈求老天爷保佑。吴文举在里屋看到潘进堂后大吃一惊,一口水没喝,撂下两包果子扭头就跑。原来,躺在床上的潘进堂满头大汗,脸色蜡白,喷嚏一个比一个响,四肢痉挛得像杀猪时一刀下去后的猪蹄子。吴文举知道,床上之人得的是疟疾,疟疾在上蔡也叫瘴气,是通过空气传染的。吴文举刚走,潘进堂和喜鹊就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俩在演双簧。两天之前,潘进堂在县城白圭园庙会上碰见了另一个戏班,戏班主问潘进堂,吃到孙会长的果子没有?潘进堂一脸糊涂。对方就说,孙会长请了三个戏班为中日共荣协会成立演出,他们已经吃到果子,明后天潘进堂也一定会吃到,因为请戏的先生告诉了三个戏班子的名字。潘进堂不愿意吃孙会长的果子,更不愿意到县城为日本人演出,吃了果子演了戏怕村里人背后戳戏班子的脊梁骨,就想了法子,让八仙家的桩子爬到村头一棵歪脖皂角树上,见西边马路上来了几匹高头大马,就高喊“狼来了”。

孙宝康在上蔡是个名人,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枪毙他时,他的几箩筐故事上蔡人仍然津津乐道。一九二七年,为争夺老家孙家坨村的一处庙产,孙宝康两斧子把上蔡绿枪会首领廉麻子的头给砍了下来。官府缉拿他,孙宝康不得不跑到开封躲了十二年,隐姓埋名开了个木材铺活命。日本人侵占上蔡后,孙宝康认为时机已到,便回到上蔡。回到上蔡的第二天,他从孙家坨小学校长处借来一身黑色制服、博士帽和“文明杖”,租了一班响器吹吹打打去了孙氏祖茔里,然后连跺三脚,大声对围成一圈看热闹的人喊:“中,坟里有嗡声,俺老坟里有棵蒿子,走,进城当县长去!”众人皆笑他痴,认为他在白日做梦。第三天,他怀揣四两纹银托旧相识翻译官刘房国拜见了日本高野中尉,高野看见孙宝康仪表堂堂,甚是喜欢,问:“干过什么?”孙宝康答:“留学法国!”再问:“法国首都是哪里?”孙宝康根据刘房国事前的交代,答:“派瑞斯!”“派瑞斯”是法语巴黎Paris的谐音,高野一听法语都能说,也就不问文的了。不问文的,高野开始问武的:“杀过人吗?”孙宝康答,“杀过!”再问:“用枪还是用刀?”孙宝康答:“都不是!”“用什么?”“斧子!两斧子砍下过一个人头!”高野心想,用斧子杀人者心狠,且两斧子就能把一个人的头给砍了下来,武的也就没必要再问了。

孙宝康当上了县长。

在后面的故事中,孙宝康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再讲一件他的轶事。四一年秋,孙宝康伙同刘房国贪污了高野配给维持会的粮饷,高野一怒之下把两人囚禁了起来,和偷袭日本人的一个大胡子关在一起,每天只喝一碗红薯干汤,孙宝康一声长叹,“妈里个×,俺以为祖坟里有棵好蒿子,哪里想到落到这个下场!”刘房国听后笑了,指着一旁戴着手铐脚镣的人说:“都是这帮家伙把那棵蒿子给拔了!”戴手铐脚镣的大胡子也笑了,“恁个王八蛋,再长,俺还拔!”几天之后,大胡子被拉出去枪毙,临出牢门之前,据说看了孙宝康一眼,把孙宝康给看得浑身哆嗦得像筛糠,趴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俺的老祖宗,恁可别再拔俺老坟里新长的蒿子了!”

囚了半个月之后,饿得皮包骨头的孙宝康被放了出来,继续当他的县长,后面再也不提祖坟里蒿子那码事了。四五年八月老日投降,孙宝康落入国民党县政府之手,枪毙他的地点最终选在了孙家坨他的祖坟地里。那天,五花大绑的孙宝康跪在祖坟前磕完三个头,掂手枪执刑之人一把抓起他的头发,枪口对准他的天灵盖问了最后一句:“县长,恁家老坟里那个蒿子还在吗?”孙宝康答:“看来,这回真要给拔了!”孙宝康的话音刚落,枪响了。

这是后话。

孙宝康出狱后,继续骑着高头大马当他的县长,对高野更是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当起了汉奸。一次,日本人抓了三个国民党伤兵和四个共产党游击队员,孙宝康一口气用斧头全给砍了,身上和脸上溅的全是血,上蔡人没有一个不怕他。潘进堂也怕,如果这次再不去演戏,孙宝康就不待见了。八仙说,去演吧,又不是给老日演,孙宝康那个王八蛋赖好还是个人,知道为老母亲庆寿。喜鹊也说,去演吧,赖好去吃顿饱饭,娃从来到咱们这里,还没有见过包谷粒大小的肉丁。潘进堂最后同意去演,主要是考虑到雷奥。雷奥来到上蔡,还没有看过一场戏,整天练啊练,都烦了,让他去看一场戏,知道戏台上的繁文缛节,生龙活虎,或许能压压娃的虚火,再拖延几天时间。于是,潘进堂接了孙宝康庆寿戏的帖子。

第三十天到了,王家甫还是没有来,潘进堂和喜鹊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妹夫是个守信之人,不知道这次为啥食言了,好在戏是同一天上演,无意中帮了他们的忙。两天前接过帖子之后,潘进堂、喜鹊和八仙犯起了愁,三人愁的是怎样带雷奥去。不让雷奥去,肯定不行,这两天雷奥没日没夜闹着要回上海上学,打又打不得,骂又听不懂,潘进堂已经撑不着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非出大事不可。让雷奥去吧,村里的每家每户相信娃的白皮肤、大鼻子和深眼窝是海盐腌的,海风吹的,怎么让村外的人相信呢?第二十九天晚上,三个人坐在了一起,开始商量对策。

“反正咱们白天在庙里,晚上才唱戏,娃晚上随咱们一起去吃饭看戏,灯光暗,看不清!”喜鹊说。在上蔡,戏班子到请戏人家唱戏,戏子们是不允许进主家堂屋的,要住在村外的寺庙里,白天自己生火做饭,晚上唱完戏,主家会在院子里摆桌招待。

潘进堂摇了摇头。

“让娃白天晚上都在庙里待着,咱们晚上给娃偷藏点好吃的回来!”八仙说。

潘进堂摇了摇头。

“就说娃得了瘴气,给娃缝个口罩戴上,捂住鼻子和半个脸!”喜鹊说。

潘进堂还是摇了摇头。

屋子里安静下来,雷奥在里屋哭着喊妈妈。

一袋烟工夫过去了,雷奥还在喊。

潘进堂、喜鹊和八仙个个捂住脸,低着头,谁也不看谁一眼。

“有了!”这时,八仙大叫一声。

潘进堂、喜鹊双眼冒火,瞪得滚圆滚圆地看着八仙。

“咱们前一段不是天天念叨《狸猫换太子》吗,咱们这次也来上演一出真实的《狸猫换太子》!”八仙双手一拍,大声喊道。

“咋个换法?”喜鹊赶忙问。

“这次唱《打金枝》,跑龙套的是桩子和其他三个人,让雷奥和其他三个出发时都画好花脸,白天不卸妆,住在庙里或者蹲在化妆棚里不出来,别人发现不了。”八仙说。

“那晚上呢?雷奥现在上不了台啊!”潘进堂说。

“晚上就让桩子化妆上,桩子和雷奥的个头差不多,让雷奥待在化妆棚里!反正所有演员都在化妆间,外人进不来也看不到。”

“那晚上吃桌饭呢?”潘进堂紧跟着问。

“桩子一演完,赶快卸妆,然后一个人偷偷跑回庙里等着。三个跑龙套的和雷奥带妆去吃饭,反正戏台上跑龙套的是四个,吃饭的还是四个,没有人怀疑!”

潘进堂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好计,好计啊,真正的《狸猫换太子》!”

三个人一阵高兴后,喜鹊突然说话了:“那桩子在庙里吃什么呢?”

“俺家桩子皮实,吃个白天的剩馍,喝口凉水就可以啦!”八仙回答。

雷奥被喜鹊拉到堂屋时,眼里依然噙着泪,眼眶里的泪珠在煤油灯照耀下晶莹剔透。雷奥最近两天哭得厉害,一是因为想妈妈,二是抱怨王家甫先生的喉咙怎么还没有治好,更多的还是因为马上就要开学了,自己不去学校,也没有请假,老师会责怪他的,那个严厉的校长露西·哈特维希女士会把他从学校乐队里开除出去。再有两天开学的日子就到了,王家甫还没有来,雷奥想和师傅师母说清自己的想法,可是怎么也沟通不起来,就这么一急,哭得比往常更加厉害。

“娃,明天咱们演戏去?”潘进堂对喜鹊怀里的雷奥说。低头的雷奥哽咽着,没有抬头看潘进堂。

“明天,咱们,去,演戏!”潘进堂走到雷奥面前,嬉笑着又喊了一遍。雷奥把头抬高,轻瞟一眼,仍然不说半句话。

潘进堂的表演开始了,他要把这句话里的每个词都表演给哭泣的雷奥看。

潘进堂首先表演“明天”这个词。只见他两脚并拢,做了个立正的姿势,然后指着自己的脚步,“娃,恁看,这里就是今天!”说完这句话,潘进堂向后退了一步,立正后指着双脚说:“这里就是昨天!”“那么什么是明天呢?”潘进堂吧嗒吧嗒向前走了两步,“瞧,这里就是明天!”雷奥看着潘进堂,觉得师傅的表演实在多余,“明天”这么个简单的词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吗?雷奥没有笑,还是板着哭脸。“咱们”实际上也可以不用肢体语言来诠释,但潘进堂用了,他用手指指了一下雷奥,接着指了喜鹊、八仙,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就是咱们。”看到潘进堂的认真样,雷奥认为师傅为说清楚“咱们”,费了太大的劲,实在有点愚蠢,脸上露出了丁点大的笑意,但没有显现出来,咬牙憋着呢!现在轮到了“去”这个词,这个词雷奥本来明白,雷奥心想,这个词师傅一定不会再解释了,但潘进堂这回还是解释了。“什么叫去呢?娃,恁看,这就叫去!”潘进堂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在堂屋里围着桌子走动起来,前几圈潘进堂走得慢,他对雷奥说:“这就叫慢—慢—地—去!”接下来的几圈,潘进堂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人影随着桌子晃动起来,“这就叫快—去!”最后四圈,潘进堂双手摆动,跑了起来,跑步带起的风扇得煤油灯的火苗扑哧扑哧上蹿下跳,整个房间忽明忽暗,仿佛进入了一个黑白变幻的时光隧道,这对喜欢幻想的雷奥来说美极了。雷奥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他说:“师傅快跑,师傅快跑,跑在时间前面!”雷奥一激动,这句话是用德语说的,潘进堂没有听懂,他看雷奥笑了,双手摆得更欢,步子也就跑得就更快,边跑边喊:“娃,这就叫跑—着—去!”三圈之后,正在“跑—着—去”的潘进堂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雷奥看到后,笑声更大,“师傅笨,师傅笨,没有跑到时间前面!”潘进堂看到眉开眼笑的雷奥,躺在地上回了一嗓:“娃,俺到了!”

“演戏”两个词,不是潘进堂表演的,八仙和喜鹊上去想扶饿了一整天的潘进堂,潘进堂摆摆手,说让他躺在地上歇会,并让八仙和喜鹊为娃解释最后一个词“演戏”。喜鹊立正站定,然后向前迈出一大步,刚站稳就喊:“明天!”轮到八仙了,只见他用手指逐个指了一圈之后,说:“咱—们!”,话音一落,就慌慌张张围着桌子走了起来,边走边喊:“去!”三圈走完,并排和喜鹊站在了一起,两个人相互使了个眼神,齐声吟唱:“演演演,戏戏戏,演—戏啊!”站在一旁的雷奥明白了三人的意思,实际上,他一开始就明白了三个人的意思。雷奥要让三个大人知道自己听懂了,便一步迈到躺在地上的潘进堂面前,挺起胸,抬起头,用汉语大喊了一声:

“明—天—咱—们—去—演—戏!”

喜鹊和八仙笑了起来。

躺在地上的潘进堂笑了起来。

在雷奥激动地上床睡觉之前,潘进堂抱着字典来到了雷奥的房间,要给娃交代清明天的事。潘进堂翻出的第一个字是“日本”,雷奥浑身一惊,这一惊的余悸还没消失,第二字潘进堂就找到了,是“县长”。潘进堂说:“明天我们去唱戏,是去……”潘进堂不知道“日本县长”德语怎么说,就用手指了两下字典。这么一指,雷奥明白了,明天的戏原来是唱给日本县长听的,更是惶恐。潘进堂看到雷奥紧张的神情,头左右摆动起来,同时一字一字地告诉雷奥“不—要—怕”,雷奥这才安静了一些。潘进堂说:“我们化装!”,“我们”雷奥听懂了,“化装”没有听懂,就学着潘进堂的发音问:“hua zhuang 是什么?”潘进堂只好再翻字典。字典上是这么说的:“化装,军事用语。为了不让对方认出真实面目,故意用各种手段掩盖面容、四肢等身体特征”。雷奥这回彻底明白了,明白后,雷奥不再害怕,他甚至还十分期待,他在汉堡、上海玩“黑森林猎人的眼睛”游戏时就经常化妆,化得没有人认清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期待中的雷奥大声回答:“中!”

第三十天上午,潘进堂的戏班子聚齐了,男男女女二十来人。大家在院子里围成一圈,听潘进堂训话。潘进堂呜呜哇哇讲了好大一阵子,雷奥一句也没有听懂,因为潘进堂讲的是上蔡土话,是戏曲术语,并且还讲得特别快。看着一圈人服服帖帖的样子,雷奥更加敬佩自己的师傅。这位师傅虽然有时生气,有时也骂人,但雷奥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一股善良和慈祥,和自己去世的爸爸、上海的王家甫先生一样的善良和慈祥。站在人群里的雷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毕恭毕敬,他听不懂师傅的话,也就不用全神贯注了,他东看看西瞧瞧,看看前面的人,扭过头来看看身后的人,每看到一个人,这个人要么朝他咧咧嘴,要么向他挤挤眼。向雷奥咧嘴挤眼的每一个人都认识雷奥,并且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雷娃,是班主养子,但雷奥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太拗口,好几次雷奥一说,对方就笑了起来,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笑得雷奥不敢再喊。

潘进堂讲完了,锣鼓、梆子、弦子开始响了起来,戏班子要进行一次排练。来到上蔡之后,雷奥还没有见到院子里这么热闹过。

叮叮咣咣的音乐声中,一个个人物走到了院子中央,吱吱喳喳地唱了起来,唱着的每一个人不光嘴动,手、脚、腿、身子也都扭动起来。其中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竟然在院子里的平地上翻起跟头来,边翻边嗷嗷吼叫,赢得全院子站着蹲着的人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雷奥看到,全院子里除了打鼓、执锣、敲梆、拉弦的几个人坐着外,只有师傅一个人坐在罗圈椅上,并且还把大腿跷到二腿上。坐在罗圈椅上的师傅有时微笑,有时板脸,有时击掌相伴,有时破口大骂,而演戏的人不管这位班主作出何种表情,照样一板一眼地演着、唱着、蹦着、跳着,没有不耐烦,没有不高兴,更没有反唇相讥。雷奥听到,院子里除了乐器的响声,演员的唱声,还有老纪、王拐子、年轻货在一旁的鼓掌声、呐喊声、嘲笑声和摇头摆尾的跟唱声。雷奥对自己看到的兴奋不已,对自己听到的也兴奋不已。雷奥喜欢这种兴奋,这种兴奋使他幸福。

接近中午的时候,演练停了下来。所有吹拉弹唱者开始吃午饭,喜鹊在灶屋已经忙活了一个上午。每人一个红薯面窝头,一碗红薯干汤,蹲在地上呼呼啦啦地吃了起来。堂屋里小桌边坐着四个人,潘进堂、八仙、雷奥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其他三人也都是一个红薯面窝头和一碗红薯干汤,只有雷奥是一个花卷,一碟萝卜炒粉条,外加一碗白米稀饭。大米是雷奥不认识的一位拉弦子的老汉用手绢兜来的。

“娃,等恁今后有本事了,俺也到恁们南方吃大米去!”看着雷奥白花花的一碗稠米饭,八仙说。

雷奥听不懂八仙的话,摇了摇头。

“这娃不中,一提到去恁家吃饭就摇头!”笑着的八仙调侃雷奥。八仙的话把潘进堂和旁边的大姑娘逗乐了。看到大姑娘笑了,八仙的兴致更高。

“俺这死老头子恁不让吃,这位‘花姑娘’今后去恁家吃米饭,可以吧!”说着话的同时,八仙用筷子指了指雷奥的碗。看到八仙指自己的碗,雷奥猜测八仙是在问米粥好吃不好吃,雷奥吃了很多天红薯干汤,又苦又涩的红薯干汤自然比不上大米粥。

“好,好!”雷奥高兴地回答。

“看看,看看,这个小王八蛋,也像老日一样喜欢‘花姑娘’!”

坐在一旁的潘进堂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位大姑娘却羞涩地低着头,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到她也在笑,但手中碗里的红薯干汤却晃荡了出来,哗啦啦洒了一桌子。雷奥看到后,直愣愣地盯着大姑娘的脸,对她的动作感到纳闷。

八仙这时火上浇油,对潘进堂说:“恁瞧瞧,娃的眼往哪看?”

潘进堂这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潘进堂这么一笑,端着碗吃饭的大姑娘就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把口中的稀汤喷了出来,尴尬地端着碗跑到院子里去了。

“羞了不是,羞了不是!”八仙朝大姑娘的方向喊。

大姑娘叫马兰兰,今年二十二岁,不是潘进堂一个村的人,是洪河南岸马家埠的。十年前,马兰兰父亲染了痨病去世了,她下边还有四个妹妹,家里实在熬不下去了,母亲拉着哭泣着的她来到潘进堂家拜师学戏,一是养活自己,二是为家里挣点下锅盐和点灯的油钱。哪里想到,十年后的今天,马兰兰成了潘家戏班子的当家花旦。

雷奥上午看到了三个女人排练唱戏,两个年纪大的和一个年轻的。年纪轻的就是马兰兰。留着两条长辫子,长着圆圆大眼睛的马兰兰吱吱呀呀唱了好几段,雷奥一句不懂,另外两个年纪大的也吱吱呀呀唱了好几段,雷奥还是一句不懂。虽然听不懂一句,但雷奥认为马兰兰唱得最好,原因很简单,马兰兰漂亮。雷奥喜欢漂亮的人儿唱歌和唱戏,雷奥觉得,人漂亮,歌和戏一定唱得好。这种认识雷奥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萌发的,反正他在汉堡时就有了。在玛瑞亚小学里的雷奥认为音乐教师索菲娅·施密特最漂亮,尽管雷奥后来跟着爸妈和姐姐不知看过多少场歌剧和音乐会,但他认为舞台上所有的女演员都没有索菲娅·施密特唱得好。

吃过午饭,喜鹊在堂屋里的小桌边一个接着一个给四个“大将军”化妆,在雷奥心里,师娘不是在“化妆”而是在“化装”。和桩子一样,其他三个演兵卒的都是近三年潘进堂带过的戏娃,年龄都在十二三岁上下,个头也都和十一岁的雷奥差不多。院子里戏班子的成员都在准备各自的戏装和道具,因为孙宝康派来的两辆马车就要到了。

四个“大将军”化完妆,一齐跑到屋外混进人堆里等车。这时候,老纪挑着剃头挑子也来了,他要跟着马车一块去孙宝康老家孙家坨。老纪放好挑子,看到四个跑龙套的戏娃已经带妆站在院子里,十分纳闷,不对啊,都跟着戏班子溜了十几年啦,没瞧过不见戏台就上妆的。老纪一把抓着四个人中的一个,大声喊:“桩子,恁说说,谁给恁化的妆?半夜里起来坐坐,早着呢!”被老纪抓着询问的戏娃吱吱哇哇答了一句话。

“恁个毬娃,抹了一脸驴屎沫子咋说话就呜哇不清了!”老纪嘲笑道。

正在这时,没有化妆的桩子与他爹八仙一起把鼓和鼓架从堂屋抬到了院子里,放在了人群脚边。老纪大吃一惊,看着手里的戏娃,“恁不是桩子,恁不是桩子?”

“俺是娃!”雷奥大笑起来。

“看来俺这双毬眼不中了!”

“恁浑身上下还有啥中?”八仙冲着老纪笑着说。

“恁个王八蛋,满嘴没有一句人话!”老纪还了几十年的老对手一句。

潘家戏班子乘着孙宝康派来的两辆马车出发了。头辆车上,坐满了一车人。潘进堂、喜鹊、八仙、老纪坐在车厢两边的护栏上,雷奥、马兰兰和另外两个女人坐在车厢内。后面一辆车上拉的是乐器和戏服,还有老纪的剃头挑子,不过烧水的剃头锅中装的不是水,是老纪两天的口粮,一斤多红薯干。戏班子的每个人都知道老纪的砂锅两种用途,忙时烧水洗头,冲掉粘在锅底的头发茬子就煮红薯干汤。

桩子和其他十几个人三五成群,一路小跑着跟在车后。

从坐上车的那一刻开始,雷奥的心就飞翔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是坐在车厢里,而是畅游在童话里。一个月了,他没有出过这个村子,绝大部分时间是待在师傅的院子里,只有几个晚上,在他反复不停的唠叨央求下,潘进堂才带着他在村里转过几圈,告诉他村东头就是王拐子家的染坊,村西边有座百年的老戏台,村北边是祖祖辈辈的坟地,村南沿就是洪河。两个人最后手拉手来到洪河边,看了一阵漆黑的河床后就回了家。而现在,雷奥要出村了,要出去化妆演戏了,他觉得自己飞出了樊笼,像鸟儿一样自由,这个鸟儿还是黑森林里面的百灵,童话里只有百灵才会唱歌,才会演戏。

坐在马车里,雷奥的眼睛一刻也没有闲着。他东张西望,他想把一个月来眼睛的匮乏补回来。在从上海赶往教戏先生家的路上,王家甫先生给他讲了很多教戏先生那里美丽的风光。碧波荡漾的洪河两岸,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遍地是撅着圆鼓鼓屁股的牛羊,鸡儿打鸣,斑鸠歌唱,小狗在冬日暖洋洋的日光下打盹,白马、黑马还有枣红色的骡驹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撒欢奔跑……雷奥陶醉了,陶醉到最后,雷奥忍不住问王家甫:“和黑森林一样吗?”“和黑森林一样!”王家甫回答。

马上就要看到和黑森林一样的风光了,雷奥期待着梦中的风景。

马车沿着洪河岸边蜿蜒的土路向东行驶,为了看清碧波荡漾的洪河,雷奥从车厢内站了起来,映入雷奥眼底的洪河里没有碧波,也就更不会有荡漾,只有滩滩河水覆盖着中央河床的低洼之处,两边已经露出了白花花的、有着一道道裂纹的河泥沙砾。眼前的现实和王家甫口中的黑森林相差甚远,雷奥很失望,转身问身旁的潘进堂:“水,水少,哪里去了?”

潘进堂明白雷奥的疑问,用手指了指天空,“雨,雨少,水干了!”去年,上蔡已经干旱了一年,现在,干旱仍然持续着。潘进堂和村里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年干旱会如此严重,一九四三年仍然持续着,持续到了酿成前所未有的大饥荒。一路上,雷奥看到了无数的村民在从洪河里向外挑水,一桶一桶地挑向麦田。地里的麦苗本该是绿油油的一片,像地上铺了一层绿地毯,但今年麦田里麦苗稀稀拉拉,像癞痢头一样,仅有的一些麦苗还是绿黄相间。由于干旱,一半的麦苗已经发黄,萎缩着身躯伏在地上,像是累极了,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等水止渴。

路边上,也有一些人提着竹篮,不时地弯腰捡拾着什么,好奇的雷奥指指他们,喜鹊明白他想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喜鹊做了个手拿刀子挖东西的姿势,说:“野菜。”然后又比画吃的动作,雷奥这下明白了。路两边挖野菜的人,个个枯瘦,满脸菜色,虽然一直佝着头、弯着腰非常努力地寻找,但竹篮里挖到的野菜也仅仅盖住篮底,偶尔发现一棵能吃的,脸露喜色,两眼放光。干旱这么长时间了,地里的野菜比往年少得多,况且路两边不知被人挖过多少遍了。潘进堂、喜鹊和车上的所有人默默地看着路边的景象,个个脸露忧戚,大灾之年,很多人家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看着路两边的情景,雷奥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想起了师傅师娘每天三顿吃的稀汤。

傍晚时分,两辆马车到了孙家坨村。

村头两挂迎接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上百人纷纷走出自家院子,拥向从村街穿过的马车。村街也是泥土路,但少了些坑坑洼洼,显然为了这次活动,孙县长已经派人做了平整。马车一刻也没有停下,在众人的簇拥下径直去了集中心的戏楼。戏楼前除了预先留下的一块空地,其余地方早已围满了占位子的大孩小娃。马车的到来立刻使四周沸腾起来,快一年没有看过戏了,人们期待着大戏开演。

潘进堂跳下车,和接车的主人管家一阵寒暄后,吩咐戏班子的所有成员卸道具搭戏台。孙家坨的戏楼是一座青砖戏楼,前半部是个长宽各五米的平台,高约一米半,后半部则是突出平台的阁楼,青砖砌成的三面围墙,高有丈余,圈住阁楼。阁楼屋顶青瓦铺就,青瓦上长着瓦松,昭示阁楼的年代已经久远。眼前的这座戏楼,曾经上演过人间的多少喜悲大戏已经无人说清了,只有阁楼中间悬挂的一块方匾和一副对联向看戏者诉说着历史的烟云和世间的沧桑。方匾上篆刻着四个遒劲的汉隶,名曰“春秋戏楼”。阁楼两边立柱上的对联用草书写就:“演唐宋 演君臣 演三侠 演五义 演不尽世道纷繁;唱秦汉 唱忠奸 唱喜怒 唱哀乐 唱不完人间悲欢。”在雷奥眼里,汉字是神秘的,他现在只能说不能写。越是不能写,雷奥越觉得汉字神秘,他看着一字不懂的对联,但心里憧憬起未来了,等今后自己学会了写汉字,他一定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带回去给妈妈看,给露西·哈特维希校长看,给远在德国的音乐教师施密特女士看。看之前,他还要请王家甫先生给他翻译好,他好一字一句的讲给她们听,让她们羡慕,让她们嫉妒,让她们后悔没有像自己一样来上蔡。

正在憧憬之中的雷奥被潘进堂一把拉进了搭好的化妆棚。“外边冷,这里暖和!”潘进堂笑着对雷奥讲。化妆棚是用桐油布围成的,有一间房子大小。棚里这时只有四个人,马兰兰和那两个雷奥叫不出姓名的女人,还有师母喜鹊。喜鹊正在往桌子上摆彩盒,一盒又一盒师母摆了满满一桌,雷奥知道,那是给上台演戏的人化妆用的东西。三个女人一个接着一个洗了脸,洗完脸之后都用一个白色系带把头发裹了起来,雷奥很好奇,他不知道女人们要做什么,傻傻地看着忙碌的师母,莫非师母也要给她们“化装”?雷奥等到的结果是,师母没有给她们“化装”,而是她们自己给自己“化装”。师母把一面碗口大小的镜子竖在桌子上之后,马兰兰第一个开始。雷奥站在马兰兰身后,他正面看不到美人的脸,却能从镜子中看到。镜子当中马兰兰的白皙是与其他女人不一样的,中国人喜欢纯白,雷奥自己喜欢白中透红,马兰兰的白皙正是雷奥喜欢的那种。雷奥认为,马兰兰的白是纯洁的白,马兰兰的红是温润的红,白是表,红是里,白中透红实在太难得了,雷奥来到上蔡之后,他才见到过这么一位。雷奥站在身后看自己化妆,马兰兰从镜子当中早已发现。女演员化妆时,按照梨园行规,男人是不能偷看的,但是雷奥是被班主拉进化妆棚的,马兰兰也不好吱声。

用白色系带裹紧头后,马兰兰把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盘束起来,完完全全地露出了整个鹅蛋形的脸盘。盘完头发之后,马兰兰开始往自己脸上涂粉,雷奥十分纳闷,那么白皙的脸庞怎么还要涂白粉,看到马兰兰这时的白脸,雷奥认为美丽被破坏了,镜子当中的美人不存在了,于是怅然若有所失。马兰兰涂完白粉,雷奥看到她用指头从一个妆盒中蘸了一团油腻腻的东西,轻轻地点在了双颊上、额头上、鼻子上和尖尖的下巴上,点完之后,纤细的手指再均匀地慢慢地涂开。这回雷奥看清了,涂开的是一种颜料,一种红色的颜料,红色的颜料盖在白色的粉底上,被破坏的美丽又慢慢回来了,甚至比刚才还美丽。刚才镜子中的美是一种白里透红,而现在镜子中的美则是红中蕴白,失望的雷奥兴奋起来,他不知道是镜子的魔力产生了让人惊叹的美丽,还是化妆者纤细的手指再造了神奇!雷奥眼中的神奇还在继续,马兰兰开始用小小的毛笔画眉勾眼,不一会儿,马兰兰的眼睛更大更圆,也比先时更加有神,闪着晶莹的光亮,透着动人的韵味,眉毛也更浓更密了。雷奥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眼睛,他甚至认为镜子中的不是人的眼睛,是两颗黑白相间的宝石。

马兰兰这时候站了起来,雷奥赶紧向后退了半步,把头扭向一旁,他不想让马兰兰察觉自己在看她。马兰兰也假装不知道雷奥在自己身后,径自走到化妆棚的一侧,打开妆箱,取出了一件东西,背对雷奥戴在了头上。马兰兰扭过头来的时候,雷奥惊呆了,面前的女人突然变了样,头上的凤冠五颜六色,上面的钻石、玛瑙或者是翡翠晃动着,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线,雷奥这时已经顾不上羞涩,他愣愣地看着马兰兰,傻傻地笑了起来。雷奥的笑没有声响,一种浅浅的笑。马兰兰发现了雷奥在窃笑,也冲着雷奥会心地笑了一下。马兰兰对着镜子扶正凤冠后,再次回身走到了妆箱面前,开始拿出戏服来。马兰兰走到哪,雷奥的眼光就跟到哪;马兰兰举高戏服,雷奥就抬起头;马兰兰低头查看,雷奥就把头压低。就在雷奥目不转睛的时候,背对雷奥的马兰兰做出了一个让雷奥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开始慢慢地解红色棉袄的扣子。雷奥这时候为难了,到底自己应该做什么呢?继续看下去还是闭上眼睛,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眼前的马兰兰已经脱下了棉袄,一件白褂露了出来,白褂是束腰的,把马兰兰修长的腰身紧紧地裹着。雷奥的心里怦怦直跳,他害怕这时候马兰兰突然转过身来,那样他会尴尬万分。马兰兰没有转身,她穿上了粉红色的戏服。穿好戏服,马兰兰转过身来的时候,雷奥兴奋得差一点喊出声来。

刚才那个镜子中的马兰兰没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人,是一位五彩缤纷的锦衣公主,雷奥第一次面对面看到这样的公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锦衣公主朝他笑了笑,这么一笑,雷奥不知所措起来。雷奥真的猜对了,眼前这位女人上场第一句唱的就是“头戴翡翠冠双凤展翅,身穿八宝龙凤衣,我的爹爹,他本是当今的皇帝”。马兰兰今天要在台上扮演的还真是位公主,大唐盛世皇帝的女儿。

旁边的三位女人终于忍不住了,一起捂着嘴窃笑起来。雷奥默默地观看马兰兰的时候,她们一直在静静地观看雷奥。雷奥的失望、雷奥的吃惊、雷奥的兴奋和雷奥的羞涩,她们全看得清清楚楚。戏还没有开始,化妆棚里已经在上演着一台戏了。

女人们化完妆,潘进堂坐在了镜子前面,半个小时后,雷奥眼中的师傅变了模样。出现在雷奥眼里的师傅容光焕发,身着黄袍,头戴皇冠,脚蹬白底黑帮长靴,袖子长得出奇,腰外还悬挂着一个圆圆的像皮带一样的硬环。雷奥不知道师傅扮演的是何种角色,如果桩子他们四个是“大将军”的话,师傅的这身打扮和气质,怎么也该是比“大将军”还大的官。

“您是谁?”雷奥问师傅。

潘进堂吃了一惊,徒弟怎么忽然不认识自己了,娃一直站在身边看自己化妆的啊!

“俺是恁师傅。”

雷奥笑了,他明白师傅误解了自己的本意。“您还是谁?”于是他接着问。

正准备回答“我还是恁师傅”的潘进堂突然脑袋转过了弯儿。

“俺是皇帝!”

“皇帝是谁?”

这下把潘进堂给问住了,这次出门,他不敢随身带字典,怎么解释“皇帝是谁?”这个问题呢,他忽忽悠悠在化妆间转了一圈,计上心来,于是竖起大拇指,说到:“天下第一!”

雷奥明白“天下第一”是什么意思,他也从心底认为,只有师傅才配演“天下第一”。潘进堂在化妆间来回踱着方步,试试衣服的宽松,潘进堂走到哪,雷奥就模仿师傅的姿势走到哪,惹得满棚人笑声不停,喜鹊说:“恁看看,有其父必有其子!”

锣鼓响起来了,戏台前乱哄哄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锣鼓一共响了三遍。第三遍骤然停息之后,一个男人走上了戏台,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位身挎盒子炮的人。雷奥从化妆棚的缝隙中看到了舞台走上来三个人,掀开布帘就要往外跑,他想站在舞台边上看戏。潘进堂一把拽住了雷奥,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趴在他耳朵旁小声地说:“日本县长!”

身穿礼服,手拎文明杖,脚蹬日本长筒马靴,满脸笑容的孙宝康站在戏台中间讲着话,两个护卫一手掐腰,一手放在盒子炮的皮套上,舞台底下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一动身子。叽里呱啦一阵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令雷奥没有想到的是,外人进不来的化妆棚里也响起了掌声。雷奥没有鼓掌,他不想给“日本县长”鼓掌,潘进堂再一次瞪了他一眼,强拉着雷奥的手鼓起掌来,说:“不鼓掌,杀头!”

大戏终于开场了。

马兰兰上了台。

潘进堂上了台。

桩子和其他三个“大将军”上了台。

化妆棚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台下场。上台和下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轻轻地拍一下雷奥的肩膀。雷奥没有时间理会他们,他的双眼一直从狭缝向外瞅着舞台。在舞台靠后的一角里,雷奥看到了八仙和他的伙伴,几个人摇头晃脑、歪嘴闭眼地奏着乐器,鼓乐之声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紧一会松,一会疏一会密,一会独奏一会共鸣……舞台之上,鼓乐声中,马兰兰轻曼的碎步、飘然的拂袖、婀娜的转身、羞涩的摆头使他心旷神怡;潘进堂稳健的踱步、潇洒的甩袖、爽朗的笑声、敏捷的撩袍使他赏心悦目;桩子和其他三人扮演的“大将军”一会提灯笼一会执木棍,一会跑一会站,一会大呼一会轻吁使他心花怒放……潘家班上演的经典老戏《打金枝》描述的是圣明皇帝唐代宗把怜爱的女儿升平公主嫁给汾阳王郭子仪之子郭暧。郭子仪花甲寿辰之时,娇蛮公主不去祝贺,丈夫生气揍打公主,公主哭求父皇治罪驸马。郭子仪无奈绑子进宫请罪,通孝道,晓事理的代宗不但不责怪郭暧,还对其表彰加封。这个故事,不要说唱,就是让潘进堂一整天抱着字典给雷奥讲解,雷奥也不一定听得懂。尽管看不懂舞台上生、旦、净、末、丑的举止招式,听不懂演员们的呀呀吟吟,但雷奥依然趴在缝隙边,他看的不是门道,他喜欢这种热闹。

与热闹的戏台相比,戏场里静悄悄的。离舞台三米开外的人群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三面坐满了人。雷奥看到,刚才上台讲话的那个人旁边坐着一位被红色锦缎棉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估计就是“日本县长”老娘了,老太太边看边用手指着舞台,孙宝康和两个背盒子炮的人在一旁端茶倒水服侍着。舞台前沿,趴满了黑压压的村童,个个一身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不但腰里扎着绳子,裤管也用绳子紧紧地束着。村童们双手叉插在袖口里,消瘦的小脸齐刷刷地朝向舞台。雷奥看清了这些和他年龄相仿孩子的脸,他不知道是否是电石气灯照射的原因,他们个个脸色苍白,苍白的脸上显现的不是凄凉,而是笑容,那种期盼心仪了很久很久的一件东西,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后心满意足的笑容。孩子后面,高低不平的板凳上坐着的是一群老人,也一律是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与孩子们相比,他们的脸色不是苍白的,是黢黑的,只有当他们张开嘴巴望着戏台大笑时,雷奥才从他们脸上看出一点白色和黄色,那是他们的牙齿。坐着的老人后面,一个挨一个站满了男男女女,雷奥期望能从他们身上看出点其他颜色来,哪怕是其他一种颜色也好,但他没有看到,年轻的、中年的男男女女也是清一色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就连女人们的包头布也是黑色的。雷奥不知道上蔡这个地方的人为什么只喜欢黑色,他不喜欢黑色,因为他在汉堡小学的自然常识课上听老师说过,太阳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这七种颜色是最有活力的生命的颜色,穿衣服就要穿这七种颜色。

雷奥在戏台下看不到生机,就把眼睛转向舞台。舞台上正在上演皇宫内热热闹闹的最后一场高潮戏,雷奥心里明快起来,高兴起来,激动起来,他看到了龙袍在身的师傅,看到了光彩夺目的马兰兰,看到了威风凛凛的桩子,看到了一派祥和的气氛,看到了富丽堂皇的盛世……雷奥真希望,他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大戏,甚至渴望自己能像中国神猴一样摇身一变,跳回到戏里所说的太平年代,生活在歌舞升平的鼓乐声中……

戏散了,戏班子吃饭的时间到了。

三桌饭摆在了戏台前,戏班子所有人都坐在了桌子旁,雷奥没有看见桩子。雷奥问八仙,八仙趴在他耳朵旁,悄悄说了一句“桩子吃过了,吃了四个白面馒头和一碗肥肉片子”。桌子上,两荤四素,两荤是一碗肉片炖白菜、一碗豆腐烩粉条,四素是菜丸子、炒豆芽、萝卜丝和甜米粥,主食是白面和红薯面两掺的花卷馍。雷奥在汉堡、在上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吃饭场面,三桌人吃馍时,人人满嘴装得鼓起了腮帮子,一个拳头大小的花卷,三两口就能吞下,转眼间就从撑开的食管里进了肚;吃菜时,嘴巴咂得吧唧吧唧响,吃得分外的有滋有味。这些还不是最令雷奥惊奇的,让他惊奇的是三个桌子四周黑压压围满了看戏的村民,刚才看戏的村民一个都没有离开,现在的三个桌子在他们眼里变成了第二场上演的戏台。雷奥发现,村民们的眼睛没有看演员的服装,没有看演员的脸,没有看演员的动作,而是盯着桌面,盯着馍篮,盯着盛着两荤四素的六口碗。

今天终于吃到肉了,雷奥喜欢吃肉,牛排、鱼排他都喜欢,实在没有这些东西,肉丁甚至肥肉片也行。在师傅家时,他翻了好几次德汉字典找出“肉”这个词,但最后还是没有指给师傅看。今天,雷奥终于见到了肉,他专挑肥肉吃,放在嘴里之后,轻轻一咬,嚼得满嘴都是油,喷香喷香的油。王家甫给潘进堂讲过,犹太人不吃猪肉,孙宝康派人邀戏时,潘进堂只提了一个要求:“孙县长如果备肉菜的话,就备点羊肉吧,俺戏班子里有两个‘回子’,闻不得猪油猪肉。”饭桌上的雷奥发现,原来肥羊肉比牛排、鱼排都好吃,他后悔自己在汉堡时总是把肥肉挑给爸爸吃。在后悔的同时,雷奥心里也十分生气,为什么让桩子一个人吃一大碗肥肉片子,而这么多人才一小碗肉菜,其中大部分还是白菜。吃了三个花卷之后雷奥发现,狼吞虎咽的同一桌上的人只挟素菜,他们一块肥肉都没有动,包括潘进堂和喜鹊。

四个花卷之后,雷奥把碗里的肥肉挑得干干净净。

“孙县长到!”这时突然有人一声高喊。

人群呼啦啦闪出了一条道。

孙宝康带着两个挎盒子炮的护卫走了进来。潘进堂、喜鹊、八仙嘴里含着花卷,一动不动地愣在桌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雷奥。雷奥看得出来,那是一种恐惧的眼神,他在汉堡家里看到过爸爸同样的眼神。

“老潘,羊肉香不香?”孙宝康笑着问。

潘进堂赶紧咽下嘴里的花卷,点头回答:“回县长,香!”

“好,今天俺老娘特别高兴,让俺来替她瞧一下戏班子,说了,明年她还想听潘家戏!”

“请回禀老太太,明年一定效犬马之劳。”

“今晚这出《打金枝》唱得不孬,就是有一处稍有瑕疵,不知当讲不当讲?”

“回县长,请开尊口!”

“其他演员不孬,就是其中一个演衙役的不管是挑灯笼还是禀报情况,都是走着来走着去,慢悠悠地像驸马爷一样,在皇帝面前能这样吗?要是在县府里,俺非一枪崩了他个王八蛋不可!”孙宝康虽是笑着说的,但笑声里透着寒气。

“回县长,俺没管教好,俺没管教好!”潘进堂边说边给孙宝康鞠躬。

“恁老潘肯定知道该怎样做,但恁的戏子不一定知道。”孙宝康说完这句话,一桌子人都会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

事情远没有过去。

孙宝康看到潘进堂旁边站着一位“衙役”,脱口而出,“你说说,在皇帝面前能慢悠悠地走吗?”孙宝康把“走”说得特别慢,特别重,特别狠。

这个“衙役”就是雷奥。

雷奥知道日本县长在问他问题,但除了“走”这个字,其他的一个字都没听懂。

雷奥站了起来,满额头都是冷汗。

潘进堂、喜鹊、八仙的双腿打起摆来,他们都咬牙克制着,不让别人看出来他们的胆颤。

天要塌了!三个人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王八蛋,快说,能走吗?”其中一个挎盒子炮的见雷奥没有吭声,再一次吼叫。

雷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桌吃饭的人这时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响,所有人都看着戏班之主潘进堂。

不知所措的雷奥也转过头来看师傅。雷奥乞求的目光落到潘进堂身上时,面前的师傅做了一个摆胳膊的动作。这个动作,雷奥再清楚不过了,那是师傅在解释“明天我们去唱戏”时,表达“跑”的动作。

雷奥明白了师傅的意思。

“跑!”满脸大汗的雷奥喊了一嗓。

“怎么跑?”孙宝康紧接着厉声问道。

雷奥再次用眼光瞧了一下师傅,师傅快速摆动起了胳膊。

“快跑!”雷奥一声高喊。

“小王八蛋还知道,不孬不孬!明年来唱戏时,俺专门瞧恁在戏台上怎么快跑!”

孙宝康带着挎盒子炮的护卫走了。

雷奥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潘进堂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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