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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宁

夜里,仿若又下了雨。

姜玉姬醒来时,身侧的方枕透着夜的凉意。

家奴灵珠依旧敛声屏息地候在珠帘外,听到声响,依旧轻轻地挑帘上前回禀,“夫人,殿下昨日进宫前已命人安排下了,今日是夫人的归宁之日,卫管家都安排妥当,这会儿已经候在院外了。”

屋角的屏风上,一袭夕阳红的凤穿牡丹烟纱丝罗深衣便静静地挂着,领口金丝银线交替绣着五彩祥云,满镶玉珠的裙裾便在从门口窜进的风中逶迤散开,如彩蝶飞舞,明艳不可方物。

许是昨日里受了侍卫云的训斥,灵珠沉默了许多,静静地上前伺候着姜玉姬梳妆更衣,再无言语。

卫管家默默地候在院外阶下,彰显天家富贵与恩泽的金丝銮凤车早已候在一侧,身后数名小厮各捧着大小不一的锦盒,见到姜玉姬,不卑不亢地行了礼。

“回夫人,这是殿下早早便备下的归宁礼,殿下已留了话,若是他不能及时赶了回来,便命奴等亲自护送夫人前往,”卫管家上得前来,微微颔首,花白的双鬓在晨曦中泛着岁月的痕迹。

官道上残留着夜雨留下的水渍,微凉的细雨带来丝丝秋意,山间偶尔窜过的细风拂起锦帘,送进泥土的芳香,一路颠簸不已的车马,便在半道上猛然间停了下来,驾车的两匹马兀地长嘶鸣一声,在原地躁动不安地刨蹄嘶鸣,再止步不前。

姜玉姬扶了扶发髻上因颠簸而歪了去的长发簪,便见同车随行的灵珠轻轻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向外好奇地张望着,车外,有着雨后碧蓝的一线天。

那狭长的山坡上,雨后低垂的天幕下,一匹通体黑缎子一般的马便傲然挺立着,马上端坐着一名男子,一样漆黑颜色的衣衫,一张泛白的青竹斗笠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山间长风骤起,狂风便卷飞着他的衣裾,在茫茫苍穹下蹁跹起舞。

卫管家已然从前面的马车上跳了下来,提了袍角小跑着过来,卑谦地欠了欠身,“让夫人受惊了,”复而转脸看向驾车的侍卫云,商量到,“老夫看他孤身一人,不像是有意为难的样子,兴许,只是路过而已。你若不介意,绕道而行便是了。今日夫人归宁之期,你我当以大局为重,万不可逞一时之勇而误了殿下的大事。”

待卫云极其不耐地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扬起马鞭,便喝斥了一声,那马鞭在空中划破空气,有着尖利的脆响,姜玉姬看得出,侍卫云看向那男子时,眼底堆积着满满的怒意与不屑。

那马上的男子依旧傲然挺立,背上背着一柄盘龙戟,露在外面狭长的刀刃闪着冷寒的光。

可他就那么端坐在马背上,遗世而独立,仿佛雨后的万千丈山峦,有着让他置之身外的秀丽绝色。

灵珠已然哆嗦着手放下了车帘,缩在马车的一角,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驾车的马再次仰脖长嘶鸣了一声,终在马鞭的驱使下缓缓绕道前行,雨后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扬起车帘,姜玉姬看向帘外最后一眼,那黑衣黑马的男子已然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整个上溪村因姜玉姬的归宁而张灯结彩,姜玉姬从马车上被灵珠扶下来时,便看到父亲已在街巷口亲迎,而身后的大娘亦是一身的盛妆装扮,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拉了她的手,当着一村众人的面,柔和地笑着,谆谆教导着入了公孙府,要好生地伺候夫君,善待府中奴仆,做一个恩威并施的当家主母。

姜玉姬浅笑不语,大娘言语中的遗憾与嫉恨,唯有她听得出来。

她也知道整个村子的喧嚣与热闹,也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大秦公孙殿下夫人的身份。

只是这个身份……

这个身份再怎样尊贵,可原本,并不是属于她的。

姜氏一族在祖父离世后搬来了这里,整座府坻依山傍水,屋前有流溪潺潺而过,屋后植有大片的木樨树,在风过后,飘荡着沁人心脾的甜香。

府上的小婢子阿九上了茶,便怯生生地向王府众人行了礼,再惊惧地瞥了陪坐的大娘一眼,便挪步到姜玉姬的身畔,咬着耳朵低声回到,“府老爷说,请姑娘去看一眼回礼是否妥当。”

姜玉姬在心底暗笑,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回礼何需她过目?

更何况,她只是府姜家出身卑微的庶女。

转过花厅外的竹林,阿九便在书房外的台阶下停了下来,抬手指了指书房半合的门扇。

姜玉姬拾阶而上,推开虚掩的门,父亲就负手站在书房的那一排书架子下,微微佝偻的身影,仅数日不见,鬓角的发丝已然灿白胜雪。

姜玉姬低低地叫了一声,闻着那一堆堆竹简卷册弥漫在空中的特有的淡薄清香,便见父亲缓缓地转过身子来,低低一叹,声音带着哑然,“玉姬,难为你了。”

“虞姬,我是说,大姊还是没有消息?”姜玉姬猜测着父亲的用意,站在原地轻声地问道。

“公孙殿下可有瞧出什么端倪?”姜父摇了摇头,扬起脸问道,目光带着一抹审视落在姜玉姬的脸上,堪堪停留了一下,瞬间便飘远了去,似乎,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歉意。

“不曾,殿下这两日进了宫,不曾留在府上,想来他在府上的时日亦不多,”姜玉姬淡声应道,一低眉便见脚下门扇落下的光斑阴影中,兀地多出一个人影来,一抹馥郁的桂花头油香便随风而至,姜玉姬早已知晓来人是谁,咬了咬牙,索性抬眼加了一句,“殿下求娶的便是女儿玉姬,父亲担忧什么?”

“你胡说,我堂堂姜氏,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儿,若不是你狐媚着勾引公孙殿下,虞姬会为了成人之美,深夜里逃了去么?这本就是属于虞姬的殊荣,怎么能被你夺了去?你们母女俩,都是一样的狐媚子!都一样地只会勾引人。”

大娘的声音已然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意从身后传了过来,姜玉姬偏过脸合上眼去,不忍去见大娘发怒时那狰狞不堪的面容,她甚至已然感觉到了大娘的掌风就如同往日一样带着怨和恨意扑面而来,可身后的姜父已然上前一把便拦下了她,再睁开眼时,就见大娘的手被父亲生生拦在半空里,离自己的面颊,不过三两寸的距离。

“现如今不守妇道的是虞姬!败坏我姜氏门风的也是虞姬!”姜父一脸的怒意,可不得不压低着声音咆哮着,声音带着一丝的沙哑,“玉儿如今是大秦公孙府三媒六聘的当家主母,若论尊卑有序,你尚需因你的言行向她三请罪、行六叩拜之礼!”

大娘挣脱开父亲的钳制,冷哼了一声,“我就瞧着那公孙殿下定是知晓了她的卑贱身份,不然归宁之日,怎么会让她一人回来,她还威风什么?……倒是我的虞姬,嫁给堂堂公孙府当一品夫人有什么不好?可怜我的虞姬,至今下落不明,这外面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好歹……打小虞姬就心善,一直护着她,若不是这小贱人存心挑唆,虞姬会逃婚么?”

“啪”的一声,大娘的叫骂声陡然间消停了。

姜玉姬别过脸去,猜得到父亲暴怒之下落在大娘脸上的那一掌,定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你给我住口,这种话再要说出去,我整个姜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你不是不知道,株连……”

姜玉姬转身,不去看父亲因怒意而苍白的面容,掀帘而出,与捂着脸低声啜泣的大娘擦肩而过。

书房的石阶下,依旧候着阿九,蹲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戳蚂蚁玩。

阿九听到脚步声,抬眼见到姜玉姬,急急地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见姜玉姬身后并无人跟着,方欢喜道,“玉姑娘,今年的桂花开得特别好,阿九还在想,玉姑娘你要是不回来,今年的桂花糖都没人教阿九做了,整个府上,玉姑娘做的桂花糖和桂花糕最好吃了。”

姜玉姬伸手拽了拽阿九头上的童子髻,勉强扯出了个笑容。

“玉姑娘出阁那一日,府老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阿九瞅了眼玉姬身后的台阶,压低了声音,“府老爷还嘱咐任何人不得提起虞姑娘,说只当没有这个闺女,夫人还跟老爷吵了起来,扔了好些东西呢。对了玉姑娘,您娘亲的牌位已经在宗祠供奉了,老爷说按序排为三夫人,供奉的那一日,三夫人的香炉还是阿九端给府老爷的呢。”

阿九一路絮叨着,一边拉扯着姜玉姬的裙袖,嘟囔着,“玉姑娘,您要去给三夫人上一炷香么?你这次回来,还要走么?若是要走,能带阿九一起去么?玉姑娘不在府上,都没人理阿九了,阿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没人教阿九认字了,阿九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怎么画了。”

姜玉姬笑着点了点头,可跨过月亮门,门下那一弯苍翠湘妃竹丛下,待卫云正与一名身着墨底绣紫色暗云纹长袍的锦服男子前后而立,那男子眉目如月,目光清澈如泉涧,狭长深邃的双眼便蕴着温和的笑意看着自己。

姜玉姬微微一怔,便已然猜到了,那温润的男子,正是她至今不曾谋面的夫君子婴,只因那浑然天然的贵胄之气,世间无法隐藏。

姜玉姬回眸瞅了眼虚掩着门的书房,上前两步行了礼,想起那一夜的种种,那一个女子柔媚入骨的声音、那一片踏碎夜色的马蹄声,轻声问道,“殿下,此刻不是应当尚在宫中么?”

“今日是你归宁之期,怎还能让你一个人夜回王府,且宫中事情已了,瞧本殿可是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赶过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子婴上前牵起了姜玉姬的手,女子的羞涩与身形的微微一僵,他全然感觉得到,轻轻一笑,“刚刚在厅堂里便闻到了桂花香,听说整个会稽郡最好的桂花蜜便产自上溪村,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你也不带我去折上两枝。”

姜玉姬抬眼扫了眼院落外的一片金桂林,目光掠过近在咫尺的子婴时,便看到了子婴的唇角依旧泛着一抹微扬的弧度,可那抹笑意,却让姜玉姬没来由地瞧着心慌。

姜玉姬只觉得脊背上再次一僵,庭院静寂,她猜测不到子婴听到了多少,亦或是早已全部知晓,敛了敛心神,转身吩咐已然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阿九去取了花萝来,抬眼对上子婴依旧淡笑的眼眸,不疾不徐地应对道,“听闻咸阳王城遍植冬梅,宫墙角落里、篱笆院落旁,皆密集而植,形成一道道花障,想来冬雪来临花开时节,定是无限风光,暗香如云,殿下原来是看够了阳春白雪,才对这粗鄙乡野的几株木樨另眼相待。”

半晌,子婴方浅笑一声,“咸阳王城的冬梅本殿固然喜欢,可这乡野的丹桂,本殿瞧着自然也另有一番情趣,只是,”子婴顿了顿,歪了歪头,“夫人这话中,好似有话?”

“想必殿下早已知晓,玉姬是庶出,生母只是姜府的一名侍婢,且早已病重而亡,殿下不嫌弃妾身出身低微么?”姜玉姬索性实言相告,她想她不应该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

“庶出如何?嫡出又如何?”子婴负了手,眯了眯眼,仿佛自嘲般地一笑,“我父亲是祖父嫡长子,年少时便被祖父寄予厚望,人称公子扶苏,而我又是父亲的嫡长子,祖父的嫡长孙,人称公孙子婴;可如今,父亲早亡,我却不能继承祖业,并不得不远离朝堂之外,嫡子嫡孙,空有名头罢了。玉姬,嫡庶是否有云泥之别,不在乎他人如何看待,而在于自己本心,是否接受上苍的这一安排,上苍给了你这个身份,定然有这个身份应当要去承担的东西。”

姜玉姬紧吸一口气,尚不及想好应当如何应答了去,便见阿九已然抱着花箩一路喘息着小跑了过来,兴高采烈却又带着一抹犹豫和怯意地在两三步外站定,“玉姑娘是要去采桂花么,阿九也要去,阿九知道哪株树上花开得最好,开得最盛。”

子婴转脸瞥了眼年幼的阿九,笑着点了点头,再正色瞧向姜玉姬,声音低了低,依旧浅笑而语,“那遍植冬梅的王城,夫人若是喜欢,本殿有生之年拿来便是。”

姜玉姬心下猛然一滞,可已然被得到子婴鼓励的阿九上前拽着衣袖,不禁踉跄了两步方站定,可再抬眼时,便见父亲已然急匆匆地从书房迎了出来,一脸惴惴不安的神情,一礼深拘下去,“殿下恕罪,老朽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子婴伸手虚扶了姜父一把,浅笑吟吟,“子婴是晚辈,怎能劳烦岳父大人,今日归宁,本应与玉姬一同前来见过众位长辈,奈何朝中有事耽搁了,还望岳丈见谅。”

姜玉姬不甚喜这些虚礼,索性拉了已面带惊惧之色的阿九匆匆离去。

午后辞别,大娘隐在姜父身后拿团扇遮了大半张脸,低眉敛目一言不语,倒是阿九不知轻重地捧了一兜半青不红的金丝小枣上前来,低垂着眼帘,依依不舍地拿可怜兮兮的目光瞟着姜玉姬。

姜玉姬心下不忍,伸手掂起一枚小枣放进嘴里,反手便将头上的那支长玉簪取下,一扬手便插在了阿九的圆髻上。

车轿内飘着桂花的香甜之气,姜玉姬在阿九被父亲呵斥回去的时候转身便上了车马,帘落下,只听得到子婴辞别众人那温和的笑语声。

回程依旧一路颠簸,落日残阳似血的时候,驾车的侍卫云再次勒了马,姜玉姬从软帘的缝隙里再次看到了那一片荒芜的山坡,看到了那匹乌骓马,看到了端坐于马上的身影。

仿佛天地间,苍茫山野,苍穹漫漫,唯他独尊。

“殿下,这厮一早便站在这里了,累得我们绕道而行,”侍卫云语气忿然,“殿下今日从宫中独行至此,便没遇见这厮?”

子婴回程便与姜玉姬同乘一车,由着那匹雪白的坐驾尾随车后缓缓而行,此刻坐在姜玉姬的身侧闭目养着神,手上把玩着一枝姜玉姬采摘下的桂花枝,闻言只笑不语。

“只是他为何出现在这里?这里风景很合他的心意么?他们刚刚夺了定陶,难不成这么快就想着要攻占咸阳了么?他也不想想他有几成兵力,”侍卫云自言自语着,顿了顿,已反手抽出了背囊中的长剑,闷哼一声,“还是属下认错了?”

“错不了,那正是本殿的踏雪,”子婴睁开眼来,依旧是一副极其慵懒的模样,伸手掀了掀轿帘,轻笑一声,复而转过脸来看向姜玉姬,伸手指着那山坡上的马儿,声音温和,“那马的四蹄皆洁白无瑕,故而本殿取名为踏雪,本殿可还有一匹好马与之媲美,足可追风。”

姜玉姬从扬起的车帘缝隙里瞥过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那马隐隐的熟悉,虞姬曾不止一次地在她耳畔提及过,言及他有一匹颇为漂亮的座驾,那马的鬃毛油光发亮,通体缎黑,却四蹄胜雪,虞姬说她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便是与他共乘一匹马,在山林间肆意狂奔……

姜玉姬已然猜测到是马上之人是谁,只是她不曾想过,她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相传就在不久前,他带领的义军在吴中郡起事,他一人独闯吴中太守府,斩杀太守殷通的卫兵近百人,千军万马之中取将领首级如探囊取物,消息传来,旁人听闻无不哀叹亡灵的逝去、乱世的离乱、骨肉手足的生离死别,唯有虞姬说,他是乱世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殿下,属下当日一时大意没能将马给抢了回来,今日请战,属下定血洗项羽夺马之耻!”马车轻颤,侍卫云已然跳下了车,单膝跪在泥地轻声请命,声音凉如水。

“今日夫人归宁,哪能一路打打杀杀了回去,不吉利,”子婴笑了笑,回头拉起了姜玉姬的手摩挲在掌心里,姜玉姬感觉得到,他的指端冰凉,“不过一匹马而已,素来宝剑赠英雄,好马又未尝不可,本殿还就等着他闹得天下大乱呢。”

姜玉姬心下一怔,一只手依旧扶了扶因失了发簪轻挽而松松坠下的发髻,佯装没有听到子婴的后半句自言自语。

“殿下!”侍卫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制止之意。

“他爱看便看吧,大秦的万里江山秀美无比,只盼他征战时莫要逞赳赳武夫之勇,生灵涂炭了便好;再者他恃才傲物,如此一人单枪匹马,又能把本殿如何?”子婴再伸手拨开车帘,淡漠地瞅了眼那尊如塑像般的身影,手一松,那车帘便软软地落了下去。

车轿内,仿佛寒意骤凝,姜玉姬看到了子婴松开车帘的手上已然青筋暴出,那缓缓合上的眼眸中,有细碎的锋芒在瞬间流转,又在瞬间敛了去,微合的双眸半含笑,眉眼间的线条如同冷月的光芒,而他的周身,仿佛也在瞬间渗出了几分寒气。

这样的子婴,与方才温良谦和的子婴,仿若,是截然然不同的两个人。

暮霭的风吹开了车帘,姜玉姬最后看了一眼那山坡上,再次在视线里成为一个小黑点的身影,只觉得心底兀地一沉。

项羽此刻就站在那一片山头上,远远地看着大秦公孙府的车马疾驰而来,再疾驰而去,层层车轮飞溅起的水花重重地跌落,随着轱辘的辗压声渐行渐远,眼前的山坡之下,她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从日出到日落,在探听到姜玉姬今日归宁的消息后,他便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她的身影经过这里,再看着她乘坐的车马在视线里远远离去,终消失在千回百转的山路上,了无痕迹。

他觉得心里仿佛扎进了一把钝钝的刀子,那刀缓缓地辗磨着,一寸寸地凌迟着他的心。

昨晚他就宿在九原郡,夜半他在一声平地而起的雷声中惊醒,惊坐起的时候,窗外一刹闪电耀白了身侧女子花容般柔媚的脸。

他有着片刻的失神,半晌再一记闷雷落在了庭院里,照亮整个院落的时候,他才想起他的身侧躺着的是虞姬,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的亲姐姐。

纵然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容颜、有着一样名字的读音、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液,可惜,她不是她。

暮色渐四合,月影缓睎薄,天际乌云层叠堆积,这样的天气,一如她大婚的那一日。

那一日初九日,整个天空如同盖在一柄桐油布伞下,没有一丝风的荒野,昏沉沉的让人觉得窒息。

她在那个午后被花轿抬出了上溪村,可那个时候,项羽记得自己正被远道寻来的虞姬死死地缠着。

他无法强忍着身体的冲动,去拒绝一个美貌如花的妙龄女子的百般柔情,当他沉醉在虞姬的体香和缠绵绻缱里时,他已然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她就要嫁人了,就要和虞姬一样在别的男人怀里辗转承欢、愉悦莺啼。

夜晚里狂下的雨,让他有着瞬间的清醒,乌骓马在雨幕中扬天狂嘶叫着,他仰天的一声长啸,也湮没进了轰隆的雷声里。

那一晚他骑着乌骓马在雨夜里狂奔着,茫茫的夜色,滂沱的雨雾,蜿蜒的山峦,他竟然迷失了方向,乌骓马淌过一片溪流便缓缓地踱着,直到踱到一座小石桥上方停了下来。

桥下,清溪的水在雨中欢唱着,层层涟漪无尽荡开去。

那是清溪上的断桥。

就在不久前,就在这断桥下面,就在那一间隐没在雨帘中的茶寮外,项羽记得第一次见到了她,见到了她和虞姬,那一天的她穿着素淡的湖蓝布裙,映衬着身后接天碧绿的莲叶,那一抹裙角,像极了天空的颜色。

就那么一眼,项羽便仿佛觉得整个天地在眼前无尽的旋转着,他甚至没能瞧见那一辆马车是如何从旁支小道上肆无忌惮地狂冲下来的,他只知道下意识地奔了上去,翻身跃上那匹受了惊的马,用尽全身的力气勒住了缰绳。

那一匹受惊的马便扬蹄仰天长嘶鸣着,那高高扬起的一双前蹄,就堪堪停留在她们的头顶之上,可她匆匆起了身,道了声谢,扶起了身边穿红衣的女子,便后退了两步,低了头再不言语,而那红衣女子却迎了上来,盈盈地一拜,笑颜相谢。

他派人去打听,他们回来告诉他,她们是姐妹俩,红衣的是姜氏嫡长女虞姬,蓝裙的是庶次女玉姬。

玉姬。

项羽记得那整整一日都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甚至想好了要将刚刚抢来的一枚光洁通透的羽觞白玉璧送给她作见面礼,可是叔父要率义军大破秦军于东阿、定陶,需他助一臂之力。

叔父说,“勿因小失大”、“欲速则不达”、“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不甚懂,可素来,叔父说的总该听着遵从。

可战事结束了,她却要嫁人了。

娶她的,是大秦的公孙子婴,一个懦弱的男人,一个懦弱得只会整日泛舟歌赋,踏马嬉水的男人。

除了天家摇摇欲坠的恩泽和富贵,如此兵荒马乱的乱世,他能给她什么?

大雨倾盆而下,项羽搬起桥下的一块巨石,向那小石桥狠狠地砸去,雨夜里一声沉闷的巨响后,石桥断了,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断桥。

项羽就站在那断桥的残垣上,仰天狂嘶吼着,冰凉的夜雨,冲刷着他的脸。

一如此刻,那渐渐暗下去的夜色就裹挟着微凉的风,如利刃般地穿透他的身躯。

项羽不不记得是如何回到九原郡的,乌骓马驮着他,在月上中天时返回了小宅院,一盏油灯透着朦胧的光芒,照亮了院子里泛着湿润夜露的石板路,门扇轻开,虞姬用碎花巾包裹着头发,就那么笑吟吟地站在门前。

“赤豆羹还是热的,我替你舀一盏来,将军累坏了吧,”虞姬笑着附身过来,顺势去接项羽手中的楚戟,项羽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牵了马直奔马厩而去,月华如水笼罩着整个小院落,将虞姬的纤细的身影无限地拉长。

虞姬目送着项羽和乌骓马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夜的阴影里,眨了眨眼,转身进了里间。

油灯如豆,朦胧的光映照着半间小屋,项羽掀帘进来时,便见到了桌上依次排放着冒着热气的赤豆羹,一碟酱瓜、一碟素荇菜、并一碟青红小枣,水樽里的水冒着氤氲的雾气,而虞姬就坐在榻边上,就着灯烛的微光缝补着一件他的一件衣裳,穿针走线的手指,隐隐地泛着一片红。

九原郡地处山阴以北,溪畔井底的水常年带着如冰雪般的寒,那般通红的手,定是浣衣久泡水中所制。项羽收回视线,心下隐隐泛起一丝怜惜,可他也知道,他不能连累了这名无辜的女子。

“等明日天晴好些,我便送你回上溪村,出来久了,家里人会担忧的,”项羽在桌前坐定,一日滴水不沾,声音已然哑然。

“妾傍晚收衣裳时看到了火烧云,天边晚霞一片甚是好看,明日定是个好天气,”虞姬将手中的衣裳放下,抿唇一笑,歪了歪脑袋,似是不曾听见项羽的后半句话般,娇言问道,“将军明日不带虞姬出去骑马么?”

项羽含着赤豆羹在嘴里,只觉得心底一片仿佛被豆羹的热度烫得一阵紧缩般的疼,虞姬的声音再次软软地飘来,“项郎的衣袍妾已缝好了,明日项郎陪妾去购些丝线回来,妾将那件墨羽大氅给缝补了,晾晒了收好,一入秋天气转凉就可以穿了。”

项羽吞咽下赤豆羹,那一抹热度便直直地从咽喉直烫入肺腑,仿佛,烫得他整个胸口生疼,项羽微微背转了身子去,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夜色朦胧,项羽躺在榻上时,一侧的虞姬已然轻靠了过来,温软的衣袖扫过他的耳畔,如一抹细风拂过他的脸颊,“项郎不要再言要送虞姬回上溪村好么,当日妾寻到项郎时,便说过此生定一路追随项郎,即便是粗衣淡饭、陋室草房,虞姬亦心甘情愿。”

项羽假寐着,可他依旧感觉得到虞姬的衣袖缓缓地收了回去,那一抹温香软玉也随及稍稍远离,可那衣袖划过,留下的一抹微凉却灼烫着他的心。虞姬,上溪村最美的女子,会稽郡名门望族姜氏的嫡长女,一路颠沛流离而来,为她缝补衣衫、为他洗手做羹汤……

项羽不知应当如何面对,自小,他喜欢的东西,只要是喜欢,便会不顾一切的抢夺了来,胯下的乌骓马、手中的楚戟、腰间的半环玉、屋角里的半驾车辕……都是抢来的,他不喜欢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一样东西,可偏偏,除了身侧的虞姬。

项羽在心底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可他不知道,他的身侧,虞姬就含笑着,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辗转不安,看着他轻轻蹙眉……

半晌,虞姬在确信项羽熟睡之后,伸手缓缓抚上项羽的脸庞,纤软的指端轻轻滑过他斜飞入鬓的眉梢、划过他堆积着冷俊的眼角、划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在那略冰凉的唇角停了下来。

虞姬俯下身来,在项羽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是她一眼便爱上的男人,她偷偷地吻着,她猜测着,她的大胆所为,她的离经叛道,定是吓到了他。

虞姬记得那一日的清溪河畔,那一日荷香阵阵,微风拂柳,那一刻他从桥上奔了下来,如飞一般地掠过她的身边,矫健的身躯轻轻一跃便上了马,双手紧握着马的缰绳,那匹受了惊的马,便高高扬起前蹄,在她和玉姬的头顶之上生生停了下来。

那匹受了惊的马仰天长嘶鸣着,而她自己却如同傻了般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马上他挺拔的身姿,清溪上流淌的风拂起他肩上的发,落日的璀璨光辉更是洒落他一肩的斑驳金色。

那样的惊世风姿,让她的心在瞬间如起了风的清溪,荡开层层的涟漪,那一刻虞姬便明白,自己喜欢上他了,这样的男子,才是值得她托付一生的人。

可是当她鼓起所有的勇气上前致谢时,他却极其客气地转身离去。

那一日,虞姬记得自己买光了银匠铺李婶手上所有的钗簪,软磨硬泡,方打听出那名救了自己和妹妹玉姬的男子是谁。

李婶不怀好意地笑着,小声地附耳过来,告诉她,他叫项羽,下相人,楚名将项燕之后。

那一日深夜,虞姬在心底久久地盘算着,下相项氏,与自己上溪姜氏,仿若门第相当。

可不过三日后,就在虞姬被母亲逼着在闺阁绣花时,听闻父亲与母亲在一厅之隔的书房商议,言大秦公孙子婴府上派人前来提亲。

父亲说,“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虞姬也正当嫁龄,此番嫁过去,便是公孙夫人,虽比不得像其他大户人家女儿般入宫飞黄腾达,可亦是一门好的姻缘。”

虞姬隐隐听到了母亲的叹息声和低泣声,那一晚,她彻夜难眠,第二日她便偷偷跑了出去,去邻村的寨子里去寻他,可邻里说,他统领的义军已经走了,一路向东而去。

虞姬记得自己提着裙子在小道上向东追跑着,骤然长起的风便扬起一路的尘沙,生生地迷了眼,趴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上,她委屈地哭得肝肠寸断。

婚期一日一日渐近,倘若不是银匠铺的李婶借送出阁钗簪钏环的时候拉了她的手,闲言碎语恭贺着,她尚不知道他所带领的义军在吴中郡起事,他一人独闯吴中太守府,斩杀太守殷通的卫兵近百人。

那一晚,母亲一边垂泪,一边叮嘱着虞姬入了公孙府,要好生地伺夫君,善待府中奴仆,做一个恩威并施的当家主母,为会稽郡姜氏光耀门楣,来年诞育下孩儿,便是大秦的王孙……可是虞姬一边听着,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白日里打听出来的出逃路程。

夜深雾重,虞姬更了一身男儿装束,从妹妹玉姬所住的狭小后院翻墙而逃。

她不要嫁给一个从不曾谋面的男子,更不要嫁给暴戾大秦的公孙王侯,她在跳下院墙的时候告诉自己,她虞姬此生,只嫁项羽一人。

哪怕随他终生颠沛流离,哪怕与他一同丧身战火烽烟,也要当他一日的妻。

两日后当她一身泥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衣衫褴褛,头发披散,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诧异与惊愕,那个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项郎,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她看着他吩咐人抬来了浴桶,备下了干净的女子衣裙,当她裹着外袍从浴桶里出来,掀帘而出时,便听到了帘外他的叹息声,那个时候,她的手一松,披在肩上的外袍便无声地滑落。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渐渐涌起的欲望,她上前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她感觉得他的身体在渐渐变得僵硬,变得炙热,她听到耳畔传来他深重的呼吸声,那呼吸在渐渐变得急促,渐渐变得紊乱,而他的掌心,也渐渐抚上她光洁的背、柔软的腰。

那是虞姬有生以来最欢乐的时候,她在月色洒落在窗下时在他的身下辗转着,尽全力地迎合着他,她用纤长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让他的呼吸碎在胸前。

窗外夜风骤起时,她在身体仿若被生生撕裂的时候,听到他的低吼声。

虞姬掀开薄被的一角,缓缓地将半赤裸的身子贴了过去,一如记忆中的般,她再一次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得炙热,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凌乱……

公孙王府隐没在淡若星辰般的夜灯里,家奴灵珠从后面的车上跑来,急急地将要替姜玉姬掀着车帘时,便见王府的影壁后匆匆跑出一个姜黄色的身影来,曲裾深衣镶嵌的金丝暗云纹绣在廊下灯烛的印衬下熠熠生辉。

灵珠怔了怔,收回僵在半空里的手,正要屈膝行礼时,已被来人抬了抬手,带着三分不耐地示意她悄身退下。

掀开轿帘,莲若堆积在唇角的一片盎然笑意便陡然僵在了脸上,那宽大的马车里,子婴正取下自己发上玉冠的长簪,缓缓地替身边半侧坐的女子挽着松散的发髻。

莲若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只看得到秀发拢上去后一截粉白的脖颈,可她看到子婴的唇角噙着笑意,那眉目间蕴着深情,便陡然烫伤了莲若的眼。

那般温润的眼神,那般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在莲若的记忆里,似乎,子婴从不曾如此对她有过。

许是帘角透进的风越发地吹散了女子的长发,子婴微转过头来,便看到了半掀着帘子的莲若,微微蹙了蹙眉,眼底不过是闪过一丝惊愕,便瞬间恢复了一惯的平和淡然。

莲若松开手来,讪讪地退后一步,马车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她已然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卫管家已命人搬来了踏脚凳,再命一侧垂手而立的灵珠打起了轿帘,甚至于,都没有人看她一眼。

朦胧的廊灯下,莲若再一次看清了与子婴并肩而立的女子,即便梳妆微散着,即便是一路颠簸有了倦意,可那般夕阳红裙印衬下的绝美颜色,那般清淡如水却独有一番神韵的眉眼,依旧让人看上一眼,便深深地印入了心底。

“莲夫人,这个时辰怎么会在本殿的府里出现?”子婴转眼便问向莲若,莲若听得出来,子婴的声音里有着一抹的不易察觉的微怒。

“妾身见过莲夫人,”姜玉姬上前一步盈盈一拜,她一下车便见到了莲若,纵然着了华丽的宫装,可眉目间却隐隐有着一抹女儿家少见的英气,尚不及猜测着是何身份,便已然从子婴的话中知晓,面前之人,便是那一晚与子婴幽会之人,也是侍卫云不许灵珠在自己面前提及的大秦君主的嫔妃,莲夫人。

“本宫向陛下请了旨意,来颁公孙府新晋夫人的诰封,陛下言本宫身怀龙嗣,前来颁旨,定能福泽天下,以佑大秦万年基业!”莲若盯着子婴,一字一句,仿若掷地有声。

她在一早子婴离宫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央求着出宫代行一回颁旨官,好在圣眷隆宠,加上她的娇言软语,胡亥在半睡半醒间便含糊着应允了,可她一路追着而来,带着满心的欢喜光明正大地踏进公孙府时,整个府坻,却是空荡荡的,她方记起,今日应是他携新妇归宁的日子。

她便在府里等着,等到天边云层堆积,等到太阳西沉,等到月上树梢,等到府门外辗压过车轱辘的回响,她方兴冲冲地一路小跑着出来,可迎接她的,却是子婴与新夫人恩爱无比的一幕,而她心心念念的子婴,甚至于只以一句“莲夫人”,便打消了她所有的念想。

“那便叩谢皇恩了,子婴会择日入宫叩谢浩荡皇恩,”子婴低低颔首,“容本殿介绍,陛下圣宠正浓的莲夫人,本殿的正妻,姜氏。”

姜玉姬再微微一屈身,淡然一笑,“有劳莲夫人。”

莲若盯着子婴的脸,那张自小便熟悉的一张脸,此刻却让她感觉到陌生,陌生得她无法去接受,她咬了咬唇,一句“免礼”都没能说出口去,只是兀地一跺脚,转身便疾步进殿而去。

“殿下怎地还不追上去?”姜玉姬在莲若离去后自行起了身,回头笑着看向子婴,莲若眼底的幽怨和言语里的恼怒、失望、挫败,她看得一清二楚。

子婴不言语,只一个眼神,正卸着车马的侍卫云便疾步跟随莲若而去。

姜玉姬伸手托了托依旧坠坠而散的发髻,子婴的声音已带着一抹揶揄在耳畔响起,“本殿以为,夫人不用如此大度,倘若表现得争风吃醋一些,怕是,会更遂了她的意。”

侍卫云在书房外石阶下求见时,子婴正在一面羊皮地图上圈画着,而地图的一侧,就摆放着一枝白玉的素簪。

蒙云说,他是在后院那一片竹径下的草丛里捡到的,捡到的时候,发簪尚沾染着夜里的寒露。

那发簪通体泛白,举到眼前时,便有一抹清甜的桂花淡香似有似无地飘入鼻孔,他便猜测到了,这支素玉簪,属于他的玉姬,只是,却不小心遗落在了后院里。

籍着蒙云说的大致时辰,他便也推算到了,他的玉姬定是撞见了莲若的突然来访,许是听到了什么,许是见到了什么,于是,才有了那一句“殿下怎地还不追上去”的那么一句半带揶揄,半含怨怼的话语。

他的玉姬。

子婴勾唇一笑,在蒙云进来时将发簪拢在了衣袖里,而后略略抬了抬眼,轻问道,“如何?”

“殿下恕罪,家姐一直是这个性子,刀子嘴豆腐心,”侍卫云站在厅下,讪讪地解释着。

“本殿知道她的性子,眼下可睡下了?带了几人出的宫?可都安置好了?”子婴打断了侍卫云的话,“吩咐下去好生伺候着,不得有任何差池。明日一早你亲自护送至内城门口,看着她递了腰牌进宫去,让她不可再如此鲁莽行事!”

“属下明白,她出宫带了四名护卫和一名宫婢,都是信得过的人,眼下刚刚睡下了,家姐刚才说,她是不会诞育下那人的子嗣的,在殿下未成事之前,她也不会让宫中其他夫人诞育下皇子,以阻碍殿下……”

姜玉姬回房更了衣,重新梳了发,再带着灵珠提了灯盏前来归还子婴的长玉发簪时,便正好听到了虚掩的门缝里传出侍卫云的话来,不由地怔住了脚,将将欲转身离去,可身后那虚掩的门已然打了开来,子婴的声音已清澈如泉水般地传了出来,“进来吧。”

姜玉姬捧了盛玉簪的锦盒,在廊前阶下与侍卫云擦肩而过。

“妾身前来归还发簪,”姜玉姬双手将锦盒捧上,可手腕已被在瞬间被子婴握在了手里,只稍稍一用力,姜玉姬便觉得整个身子被带落在了子婴的怀抱里,笔端上淡淡石墨的味道开始在姜玉姬的鼻尖蔓延。

“本殿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的道理,”子婴浅淡一笑,伸手掷了手中的笔,那笔不偏不倚,就落在地图上咸阳城的北处,压在苍梧郡的一处山峰之上。

“此处甚好,”子婴瞥了眼笔落下的地方,微一蹙眉,似是自言自语,却又微然一笑,“玉姬,此处可好?”

姜玉姬微微从子婴怀中挣脱出身子,面色已微红,敛了神去瞧那地图,便见那笔落之处已是一团墨点,山峦叠翠间犹见一弯溪水妖娆穿梭而过,不禁赞道,“确实是一处好地方,钟灵毓秀,定是人杰地灵之地。”

子婴怔了怔,似是欲言又止,瞥了眼玉姬绞在衣袖中的双手,陡然间岔开了话题,“本殿尚不及正式介绍于你,方才之人是蒙云,蒙家仅存唯一的子嗣,那一夜与他练剑,误了洞房花烛,娘子,娘子勿要记恨。”

姜玉姬微微一怔,就在一年前,秦王胡亥发动宫廷政变,杀上卿蒙毅,逼死大将军蒙恬,更下令屠杀蒙氏上百族人,一时世人对“蒙家军”讳莫如深,而子婴却告诉她,陪他练习剑法、替他们驾驶车马的,正是蒙家仅存的子嗣。

姜玉姬只觉得眼皮突突地跳着,这样一份信任来得太过于突然,如同在姜府的后院里、在回程的车马上,他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说给她听的话。

姜玉姬在心底思虑着,低声回了句,“妾身明白,妾身懂得其间的厉害。”

子婴微微一顿,欲言又止,终欠身,伸出手拢了拢姜玉姬耳畔的发,似是将所有的话语化做了一抹叹息,“三日后,我带你进宫谢恩。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去吧,夜里凉。”

姜玉姬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去,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子婴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清澈如泉,落在姜玉姬的耳朵里,却是虚渺得似来自云霄之外,“莲若,就是莲夫人,你不必放在心上,她与你不同。”

姜玉姬依旧在心底浅淡一笑,“妾身明白的,青梅竹马而已。”

“你不明白,玉姬,本殿求娶的一直是你,那一日清溪,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么?”子婴的声音再次在身后传来,带着毫无掩饰的、似乎又是急于解释清楚的急切。

姜玉姬生生住了脚。

“玉姬,背上的伤好些了么?”姜玉姬只觉得子婴的声音仿若带着蛊惑般,那带着灼热的大手再一次揽上她的腰肢时,她已然忘记了所有。

烛火在他的气息中跳跃着,终熄灭了去,玉钩落地,床幔四合,狭小的床笫之间,再次让姜玉姬沉沦到窒息。

子婴的手抚上姜玉姬微烫的脸颊,在她的耳畔呓语着,“玉姬,我们早就见过的,就在清溪,你泛着一叶小舟采莲,而我就在湖岸上,你像莲花丛中下凡的仙子……”

姜玉姬记得那一日,那一日荷风带香,白莲朵朵如星辰坠落,那一日也是姐姐虞姬初识项羽的日子,湖畔低柳,马蹄轻脆,尘烟四起,受惊的美人,救美的英雄,一切,是那么的天作之合。

原来萌萌之中,自有千里姻缘一线牵。

姜玉姬是在窗外虫蝇的呢喃声中醒来的,窗棂透进朦胧月色的一抹微光,就那么如水般地落在身畔子婴的脸上,那张脸有着分明的棱角,有着斜长入鬓的眉,可他的眉心,却是紧蹙的。

他的睡梦里仿佛刮着暴风、下着暴雪,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呓语着什么,声音急切,呼吸凌乱,姜玉姬伸出去手去,犹豫着,细长的手指终落在他的眉梢眼角,许是指腹的一抹温度,让子婴全身放松了下来,那紧蹙的眉也缓缓舒展了开来,指端划过他的脸庞,姜玉姬听到他隐隐地唤了一声“玉姬”后翻身便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床帽低垂,床笫之间弥漫着一夜欢好后留下的淡薄旖旎气息,和丝丝缕缕椒兰的芳香,姜玉姬这才想起这并不是自己的寝殿,撑着坐起,舒展了一下仿若支离破碎的身体,伸手拨开床幔,便见到了珠帘外的圆桌旁,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人影。

依旧是一袭姜黄色仓青缘的曲裾深衣,只不过衣饰所镶嵌的云绸换成了翠竹的色泽,腰际的丝带上,大粒的碧玉珠琳琅满目,玉珠的光泽与从裙角蜿蜒爬上的一株翠色芝兰相映成趣,此刻莲若就坐在圆桌旁,悠闲自得地品着中手中的茶,仿若在自家厅堂里一般。

姜玉姬笑了笑,收拾妥当了拨帘而出的时候,便看到门边上垂手而立的灵珠一脸焦虑的神情,见到姜玉姬,投来软软的一个哀叹的眼神,便垂下了头去。

“莲夫人早起好雅致,昨夜可睡得安稳?”姜玉姬依旧上前见了礼,笑盈盈地看着莲若,便不禁想起了昨日里子婴的笑谈,大度还是争风吃醋,不过只是一个度而已。

莲若的神色冷了冷,抬手便推翻了手边的茶瓮,茶瓮中盛着的水便瞬间倾泄,沿着桌沿滴答而下,莲夫人抿了抿唇,目光扫向门边上的灵珠,“这姜水的味道不对,难不得是殿下仁宽大度,你们便这般偷懒,提了不干净的水回来?”

“莲夫人恕罪,奴这就换了茶来,”灵珠已然浑身哆嗦了一下,屈膝告着罪,拿眼光求救般地瞅了眼姜玉姬。

“灵珠,你换了新的茶水来便是,”姜玉姬已然看穿了莲若的伎俩,小声地吩咐着,便看着灵珠上前来撤走了茶盏,那端着茶盘的手隐隐地发着抖。

姜玉姬上前一步,取了自己的帕子擦拭着桌上残留下的水渍,依旧浅笑盈盈,“莲夫人当心些,别让茶渍污了衣裳,这衣裙色泽清透,若是玷污了,怕是好好的一件衣裳,就要毁了。”

莲若杏眼圆瞪地看向姜玉姬,眉目间带着隐隐的妒意,“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本宫一大早来此,不是为了等殿下,而是来见你。你不了解殿下,殿下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一味沉湎于儿女私情里,姜玉姬,即便陛下有旨意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我莲若还是要斗胆奉劝这一句,你不能毁了他,他是我们多少人的希望,他肩上扛着什么,你不会懂!”

姜玉姬不记得莲若是何时离去的,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抹淡淡花香的气息,直到灵珠端了新煮好的茶水进来,姜玉姬依旧立于原地,思虑着莲若留下的每一句话,那每一个字眼,仿若都大有深意。

“夫人,莲夫人自己闯了进来,奴,奴没能拦住,”灵珠搁下茶盘后便小心地解释着。

“无妨,她与殿下是旧相识,只是,殿下不在府上么?”姜玉姬回过神来,手中依旧抓着那沾染了茶渍的帕子,只是茶汤的温度散去后,手心里徒留下一抹帕子上的湿冷。

“殿下一早便出的门,奴不知详情,夫人是回房用早膳还是在殿下的花厅里,奴好交代下去,”灵珠上前取下了姜玉姬手中湿漉漉的帕子,再斟了一杯热茶,便立于一侧等着姜玉姬的回话。

早膳依旧备下了一碟蜜糖葑菱,灵珠见姜玉姬多伸了两次玉箸,仿若晨间被莲若训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在一侧多了两句嘴,“殿下前两日命人去集市上换了很多蜜糖回来,说夫人喜甜食,还命厨下早早制了蜜渍梅子,洒了昨日带回来的桂花糖,兴许再渍上两日,便可以吃了。”

姜玉姬牵强地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府门外隐隐传来马的嘶鸣声时,姜玉姬正在院落里和灵珠一起翻晒着子婴书房里的竹简,连日的阴雨,竹简混合着一抹潮湿和石墨的气息,蒙云踏进后院时,看到的便是满院铺开的竹简里,正不停忙碌着的两个身影。

“灵珠,怎能让夫人做这些?”蒙云轻斥了一声。

灵珠在竹简里转过身子来,咬着唇低下了头去。

姜玉姬拍了拍灵珠的肩,从竹简堆里转了出来,声音冷了冷,“云侍卫是觉得不妥么?”

蒙云红了红脸,揖了礼,“夫人忙了半晌,也该歇息片刻,夫人请。”

廊檐下几株芭蕉闪着斑驳的光影,蒙云住了脚,已是在瞬间单膝跪了下去,“家姐性子桀骜,可心地却纯善,若是对夫人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海涵,宽恕于她。”

“云侍卫,莲夫人并不曾对我有所冒犯,我们也只是闲说了几句话而已,”姜玉姬抬手请蒙云起了身,依旧是一脸淡然的笑意,“想来这位莲夫人与殿下定有青梅竹马之情,殿下多了一位红颜知己,我应当高兴才是。”

“家姐是父亲收养的一名孤儿,她的父兄都在战乱中死了,父亲从死人堆里捡了她回来时,她才刚刚会走路,话都不会讲,”蒙云起了身,依旧拘谨地立于一侧,“云的母亲只是名府上的侍妾,且生云时血崩而亡,族人皆视云为不详,只有家姐一直陪伴着我,照顾着我,直至我十多岁时随蒙家军上战场。蒙氏遇难当日,恰逢家姐生病,云外出抓药,方躲过这一劫。”

“公孙殿下自幼便随扶苏公子进出蒙家与军营,便与云和家姐颇为熟识,家姐虽倾慕公孙殿下,可她从不曾想过到要嫁进公孙殿下府,飞上枝头当凤凰,进宫伴驾也是迫不得已。夫人,家姐有自己的苦衷,倘若是她早上对夫人说了些什么不应该说的话,做了悖逆之举,云代为请罪。”

“我允你便是,我不曾怨过她,殿下为人谦和,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闺阁中女儿倾慕也是应当的……”

“好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夫人是在说本殿么?”姜玉姬劝慰蒙云的话尚不及说完,廊檐下的芭蕉叶下便转出一个人影来,子婴执着一柄细软的马鞭,正挡开芭蕉宽大的叶片浅笑着看着廊下的二人。

“殿下,属下告退,”蒙云的面色微微红了红,低了头,揖礼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走,本殿带你去瞧瞧那匹追风去,”子婴向姜玉姬伸出手来,“本殿一大早去了城外的马厩,特意带了回来。”

偏院马厩隐没在一排垂柳树下,尚不走近,便听闻马儿的啸天嘶鸣声,子婴撮唇清啸一声,一匹通身墨黑的马便仰天长嘶一声,扬蹄从马厩里蹿出,跃到子婴面前,扬蹄围着子婴转了一圈,便用头和脖颈蹭着子婴的肩膀。

子婴翻身一跃而上,在马上向姜玉姬伸出手来,“听闻骊山的日落夕阳甚美,陪本殿瞧瞧去?”

姜玉姬扬起脸来,微微地点着头,尚不及提起长长的裙裾,腰上一紧,自己整个身躯已然被子婴弯腰搂在了臂弯里,只稍稍一用力,便稳稳地坐在了子婴的怀里。

追风扬蹄狂弛,一路越过路边的篱笆墙,直奔后山而去,山花灿烂,花香扑鼻,夕阳下的桦树林在风中“哗”然作响,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山林间骤起的长风将彼此的长袍衣裾卷飞回旋。

当追风狂奔出桦树林,一跃爬上起伏的山峦时,越过那几座夕阳映红的半山亭时,姜玉姬不禁想起姐姐虞姬的话来,“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便是与他共乘一匹马,在山林间肆意狂奔……”

原来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是这般地美好。

落日夕阳,最后一抹余光将两人的身影无限拉长。

“君心城切切,妾意情楚楚,玉姬,你我盟定三生约,共谱月下曲,”那一日,当子婴呢喃而语时,姜玉姬已然觉得自己醉在了那绚烂的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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