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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宫筵

两日后,初七日,石榴木金执位,吉。

整个咸阳宫隐没在阳光的灿烂光辉下,玄瓦朱柱熠熠生辉,宽敞的甬道两侧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亭台楼阁在茂密的树荫中微微露出金碧辉煌的一角,入眼处,亭台楼阁、廊桥水榭,无一不精雕玉琢。

可尚不及到达正殿曲台宫,便有一队宫人逶迤而来,为首的一名宫婢极为恭敬地向子婴行了礼,乖巧地笑道,“殿下金安,夫人金安!婢子是羽阳宫的花奴,莲夫人请夫人前去小坐片刻,喝杯茶歇歇脚,陛下这会儿正在殿中与诸臣议事,尚不知几时方休,莲夫人说还是稍后再去谢恩更妥当些。”

姜玉姬偏了偏头,递给了子婴一个问询的眼神,她看到子婴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是深思了一下,方轻轻拍了拍了她的手背,依旧笑得温和,“去吧,本殿见过皇叔后便去羽阳宫拜见莲夫人。”

姜玉姬下了车,随宫人横过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渠,穿过一道迂回蜿蜒的抄手游廊,方来到羽阳宫的宫门前,微风徐来,雕栏玉砌的宫殿门楼的倒影在水中涟漪中飘荡。

宫中花香袭人,宫人挑起一层层的金纱丝幔,姜玉姬方看到殿正中一方软榻上斜斜地倚着一位美人,只远远地一眼,姜玉姬便发现,此时的莲夫人,却与在王府中相见时的那般刁蛮任性又有几分的不同。

酱紫红的藂罗衫,密密麻麻的珍玉为饰镶边,重工牡丹花的纹饰金丝绣奢华而雍容,高耸的望仙九鬟髻上斜插一支金凤衔玉簪,就那么带着一抹慵懒地撑着额角半倚着,一派端丽高贵的形容,那在王府中眉目间的一抹英气,似乎荡然无存。

姜玉姬按例优雅的下拜,双手齐眉,温婉而语:“恭祝莲夫人万福金安。”

可良久,整个殿堂上却只有微风扬起纱幔飞舞的细响。

姜玉姬依旧低眉敛目,可她却感觉得到莲若的视线,就那么带着一抹怨恨、带着一丝厌弃地胶着在自己身上。

良久,方有一个女声带着几分慵懒之意缓缓开了口:“花奴,你们几个是做什么吃的,本宫不过是困乏了些,略微合了合眼,你们就由着公孙夫人这般拘着礼?还不快快赐座!”

那话语虽软,可言语之意却凌厉无比,似乎与那一晚府坻后院中的娇媚柔软,亦有着天壤之别。

一众宫人敛声静气地道了声“诺”,便有近身的宫婢疾步上前来扶起了姜玉姬,奉了座。

姜玉姬堪堪在下侧坐了,有宫人奉了茶来,规规矩矩地奉给姜玉姬一盏,而玉阶上侍奉莲若的花奴便疾步走了下来,接过另一盏镶嵌暗蓝星彩石的玉盅小心翼翼地转身欲奉于莲若。

许是走得急了些,又若许是一不当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花奴向前踉跄了两步,一个不稳,双手奉着茶盅便连同整个茶盘便全然泼洒在了斜斜地半倚在榻上的莲若的双腿上。

整个大殿,瞬间一片宁静,只有“啪”的一声骤然响起,回音悠长。

“莲夫人恕罪,婢子……”花奴“扑通”一声跪下,半边脸上泛白的掌印清晰可见。

“恕罪?本宫待你可不薄,将你从死人堆里捡了出来,你便是这般报答本宫的?平日里倒是利落伶俐,难不成今日见了公孙殿下,便这般心不静神不宁?殿下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岂是你这出身卑贱的婢子家奴们可以觊觎的?且不说公孙夫人这会子就坐在这大殿里,你有胆量便求了她去,做奴做婢,还是侧室妾身,也得公孙夫人点头同意。夫人乃上溪村姜氏女,名门望族,且不说你给殿下提鞋都不配,即便是与夫人为奴为婢,你亦是没有三分福分!现如今求我还有何用?还不快滚到殿外去,如何发落,待本宫回明了陛下,自有主张!”

姜玉姬在座位上静听不语,她心底如明镜般地锃亮,莲若此举,不过是做给她看而已,那些话,也不过是说予她听而已,只是可怜了那名唤花奴的婢子,白白挨了一掌,却连低声哭泣一声都不敢。

可偏巧原本跪于玉阶下的花奴却在突然间转了方向,陡然间膝行至姜玉姬面前,重重地连磕三个响头,“夫人救救婢子,婢子冒犯了莲夫人,若报予陛下,按大秦律,婢子便要将这犯事的双手斩去,求夫人救命,夫人救命。”

姜玉姬觉得头疼,倘若花奴不牵连了她进来,兴许莲若并不会真的不顾惜自己宫婢的性命,可眼下,偏偏事与愿违,而她更没想到的是,大秦的宫规律法,竟然是如此有悖常理的严苛与暴戾。

姜玉姬在心底低叹了一回,看向自己面前一脸泪水、眼底的期待和绝望交替流转着的花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只期盼她不要再说出求饶的一言半语来。

可堪堪从座位上起了身,心底思量着如何替花奴讨要一份恩赐,而又不至于驳了莲夫人的颜面时,却有一个温和的女子声音随着软帘的掀起飘了进来,“呦,莲夫人这是唱哪一出?远远地听见,还以为是摆了方戏台子。”

软帘无声地落下,金珠的流苏在帘落后相互碰撞着,清脆细响,一个身材颀长的妇人已然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墨蓝色的衣裙如夜空瓦蓝的一方天幕。

那妇人微微扫视了殿堂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姜玉姬的面上,微微颔首轻笑,继而目光转向高阶上的莲若,“莲夫人好气魄,瞧瞧,这一干人等,大气都不敢出呢。便是我,都还在思量着这只脚要不要再踏了进来。”

“九皇嫂!”莲若此时已是提着濡湿的裙裾从榻上起身迎了下来,在妇人面前连连跺脚,言语一片娇嗔却也难掩怒意,“连九皇嫂都笑话妹妹!这些宫人们毛手毛脚的。九皇嫂宽坐,容妹妹先去更衣,这入秋的天气,一杯热茶热气散尽,好不冰寒刺骨。”

“莲夫人快去,这有了身子的人,万事皆当心些,也不必跟宫人们置气,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妇人和颜悦色地抬了抬手。

偌大的殿堂,仿若随着莲若的离去,那抹聚集的小心翼翼与骤然而聚的惊恐也随之散尽,而花奴已然在地上爬到了来人的面前,伏地不起,“求九夫人救救奴婢,奴婢不想被斩去双手,奴婢家里还有久病卧床的娘亲。求九夫人大恩大德,带奴婢出宫,奴婢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九夫人”。

九夫人瞥了眼地上的花奴,虽眼底闪过一丝怜悯的颜色,可依旧绕过花奴,行至姜玉姬面前,姜玉姬已然猜测到了来人的身份。她记得子婴隐约提过,家族里尚有一位婶母,是一位极其难得的女中豪杰,嫁与九叔公子高,二人鹣鲽情深,比翼双飞。却不曾想,今日在这里一见,随即盈盈揖拜,轻言细语到,“九夫人安。”

九夫人掩嘴一笑,落落大方地将姜玉姬按坐在软椅上,“叫我九婶便好,前日得了宫里的信报,方知公孙殿下大婚,今日有缘得以一见,果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也难怪公孙殿下会不顾一切的求娶了来,这别说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就连我一介女子,瞧着也是欢喜的。”

“九婶过誉”,姜玉姬再次起了身,让出身后的座位,“九婶上座。”

九夫人拉了姜玉姬的手,再次细细打量了番,却是微微一叹,“嫁入天家,外人瞧着荣华富贵,可这份恩泽,却也是烈火烹油,子婴境况尴尬,处处受人掣肘,你多担待些,这鲜花灼锦,指不定哪天便烧了自己,就好比这丫头,可怜见的。”

姜玉姬细细思量着九夫人的话,淡然一笑,“虽说富贵由天,可玉姬希望,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东西,还是会尽全力去争取的。”

九夫人的神色黯了黯,声音也随之低了两分,“你九叔去得冤,若他泉下有知,也会助子婴一臂之力的。”

姜玉姬扫了眼殿堂,所有的宫婢寺人皆低眉敛目,一派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形容,唯独花奴依旧伏于脚下,因抽泣而起伏着身子。

姜玉姬转身替九夫人斟了杯茶水,转移了话题,“九婶今日也可怜可怜她吧,不过是打翻了一杯热茶,淋湿了莲夫人的衣裳而已。”

“莲夫人平日里并不曾苛待宫人,并鲜少这般生怒大动干戈,也难怪这婢子犯了错会如此惊慌失措,”九夫人再次将姜玉姬按坐在软椅上,自己在一侧坐了,看着伏地不起的花奴,自言自语道,“今日是怎么了,可是这宫中出了什么事扰得她大发脾气?这素来女子有了身孕,便是为孩儿着想,也是更应该心性脾气平和些才对。”

姜玉姬在心底长叹,抬眼瞟了眼殿外,只期盼子婴能早些来,早些带离自己离开这是非之地。

九夫人怔了怔神,出了声,“玉姬,九婶府上如今比不得往日,只怕护不了这婢子的周全,若这婢子定要出宫以躲避罪责,倒不如你向莲夫人你讨要了去,一来她毕竟在名份上是长辈,总得撑着点皇家的颜面,二来,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她也是会应允的。九婶瞧着这婢子倒也是个乖巧伶俐的,且公孙府邸也不多上一个洒扫庭院的仆役。”

伏于地上的花奴听到如此,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将头转向姜玉姬,膝行了两步上得前来,哭诉道,“求公孙夫人成全,婢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记得夫人的大恩大德,婢子不想被斩去双手。”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本宫有说要将你逐出宫去么?趁着本宫不在,连退路都想好了!本宫还没被打入冷宫,就生出这般背信弃义的念想来!”一声冷笑,莲若的声音已然从里殿传了出来,屏风的半扇门口,莲若已更换了猩猩红的百罗折枝碧纱深衣出来,此刻就虚扶着那门框,冷冷地看着姜玉姬。

姜玉姬再次在心底长叹了一回。

“妹妹消消气,这法子是姐姐想的,妹妹如今圣眷浓宠,又有着身子,即便是忘了要替自己着想,也该为腹中的孩子多求些福德,这婢子要出宫避祸,妹妹大人有大量,何不遂了她的愿,”九夫人在一侧摇着头解释着。

“我遂了她的愿,又有谁能遂了我的愿?”莲若在榻上坐了,似是赌气般地半侧着身子,言语间陡然有了一抹凄凄然的意味。

在场的所有人,也只有姜玉姬听得出她话中所指,瞅了眼瞬间再次安静的大殿,起身上前两步,矮了矮身,软言软语道,“求莲夫人成全,玉姬出阁前并不曾带家婢陪嫁,这婢子,莲夫人便赏于玉姬吧。”

“求?”莲若在榻上转过身来,盯着姜玉姬云淡风轻的脸,冷哼了一声,“本宫最不喜你这寡淡清高的眉眼,既然求,也得有个求的姿态!”

“妹妹,适可而止,待她得了诰封,品阶不在你之下,一家人……”一侧的九夫人极力出言相劝。

“好皇嫂,你别劝我,我这辈子时时都要想着替他人设想,日日在这深宫里谨言慎行,只有今日,想放纵自己一回,有何不可!”榻上的莲若出声打断了九夫人的话,声音不大,甚至于带着三分的央求,可落在姜玉姬的耳朵里,却分明是另外一种意思。

姜玉姬便知道了,所谓的相请喝茶,不过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已,不过是要自己谨记,在子婴的生命里,她莲若,比她先一步走进子婴的世界,有着无人能级的高度。

姜玉姬后退半步,挨着花奴的身侧便无奈的跪伏了下去,“求莲夫人成全。”

许是莲若并不曾料到姜玉姬会真的这般不顾身份地低伏下去,一时怔住,倒是一侧的九夫人疾步上前来扶了姜玉姬起来,一面斥责着莲若,“玉姬你这是何苦?莲若,你这小性子要使到什么时候?这可是在宫里,哪能这般不顾上下尊卑!”

地上的花奴一时受了惊和吓,早已在姜玉姬跪伏下去时哭出了声来,“夫人,夫人万万不可,奴婢担待不起。”

许是所有人都惊叹在姜玉姬的这一揖拜里,谁也不曾看到殿门口的软帘是何时掀起的,谁也不曾瞧见子婴是何时进得殿内的,姜玉姬只觉得整个身子一轻,双脚便在瞬间离开了地面,一个半旋,整个人便落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气息便挟着殿外的花香钻入鼻孔。

是子婴。

“有劳九婶!”

姜玉姬听得出来,子婴的声音冷寒,那声线仿佛在冬日的寒江水里涤荡过,入耳,如玄冰般冰凉刺骨。

姜玉姬便知道,子婴是真的生气了。

“殿下,事情不是你所见到的,事出有因,殿下你容莲若解释一番,”莲若怔了怔,待醒悟过来,已是跌跌撞撞地从那高阶上的榻上爬了下来,瞪了一眼阶下一众无所适从的宫婢寺人,小跑着前来阻拦在了子婴的面前。

姜玉姬试图挣脱开来,可她越挣扎,那落在腰间的手臂却越发的紧了去,紧得她隐隐有着一丝的窒息,似乎,子婴就是故意有心而为之,故意当着莲若等一众人的面,无言地宣告着她和莲若彼此的身份与区别。

姜玉姬再次在心底长久的叹息,即便她此刻低着头,她也感觉得到莲若眼底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着的妒意与一丝委曲,可她依旧在低声地祈求着,“殿下,殿下请宽坐,容莲若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殿下……”

姜玉姬抬眼,堪堪看到莲若的脸,她看到莲若生生住了嘴,娇媚的面上,委屈、落寂、不甘、惊恐,到惧怕,到最后的无言……她方抬眸看到子婴面无任何表情的脸,可他的眼底,那一束眸光,冷漠、冷寒,仿若胜过寒江底积年的冰川。

“莲夫人,虽然你贵为一品夫人,宠冠六宫,可在本殿的心里,你尚担不起她这一拜!”

这是姜玉姬在羽阳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殿外清风徐来,艳阳高挂,可姜玉姬依旧感觉不到太阳的温度,一如那一日在马车上,子婴的身侧那骤然而起的寒意久久凝聚、驱散不去。

“殿下,其实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莲夫人好歹是长辈,妾身以晚辈之身拜跪于她,并不算失礼,”姜玉姬在河渠上停了下来,好言相劝,她抬眸看着子婴依旧冷寒的脸,他的双唇紧抿着,抿得血色全无。

“不,玉姬,她担不起,”子婴抬手将姜玉姬一缕被风吹散的发梢挽到了耳后,眼底那一抹久久凝聚的冷寒也在一个叹息后瞬间淡了去,“玉姬,总有一天,我会让全天下人跪伏于你的面前。”

景扶桑在河渠上的听雨轩下寻到子婴与姜玉姬时,子婴的手就堪堪停落在姜玉姬的肩上,半边的侧脸笼在阳光下,刚毅的面容,眉宇清朗。

许是风起吹动了自己发髻上的步摇,珠玉在风中叮咚细响,惊扰到了子婴,子婴微微转过脸来,颔首轻语,“九婶安好。”

景扶桑看到姜玉姬的面色红了红,趁势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方转过身来,再盈盈上前两步,清秀的面容,难掩一丝的焦虑,“九婶,那唤花奴的婢子如何发落了?可曾受了连累?”

“也不知是谁连累了谁,”景扶桑微叹了一回,低笑道,“那婢子无碍,已经让人带了下去,梳洗妥当了,交接完手头的事务,就可以随你们出宫了。那婢子倒也忠心,给莲夫人磕头,磕得额头都肿了。莲夫人平日里不曾这般,方才问了问,说是昨日里与一名新晋的嫔妃争执了几句,那嫔妃恃宠生娇,当众抢白了莲夫人几句,故而今日火气大了些,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殿下也别往心里去。”

“九婶言重,”子婴上前来,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姜玉姬的腰间,“府上可好,九叔不在,若有什么需要子婴去做的,九婶尽管开口便是,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不惜余力。”

景扶桑的眸光黯了黯,顿了顿,似是欲言又止,终浅浅一笑,“有殿下这句话,九婶也就心安了。”

酉时三刻,暮霭低垂,天侧云涌。

胡亥在玉堂殿设宴,子婴带着姜玉姬在席位上坐定,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曾经曾祖在世时一度挤得满满堂堂的殿宇,如今,人去楼空。

胡亥在一众嫔妃的簇拥下从内殿转了出来,一路与众嫔妃嬉笑着坐定,方看向子婴的方向,“贤侄,你府上可还有那呆头呆脑的小猕猴,孤的梅嫔昨日里见莲夫人有一只小猕猴饶膝而乐,也吵着与孤讨要呢。”

姜玉姬在一侧听了,微微偏头看向子婴,却见他笑得极其温和,起了身揖礼道,“回陛下,这小猕猴有是有的,就是捉回来不久,野性未脱,若是送进宫里,只怕……”

子婴的话尚不曾说完,胡亥已然伸手揽过一名身着粉白色红缘曲裾深衣、笑得极其妖艳的姬妾来,扬了扬声音,带着一抹笑意,“孤没说错吧,这不通人性的小畜牲,就得磨去它的利爪,拔除它的尖牙,除去它的反骨,驯服得服服帖帖的,才能为孤所用。”

胡亥不曾下得命令来,子婴便一直掬着身子,半揖着礼,从姜玉姬的角度看去,她只看到他低垂着头,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温和的笑意,她看不到他的眼,可她猜测得到,他此刻的眼底,定如无风的深潭,波澜无惊。

与其说他在极力掩饰,倒不如说,他在忍。

姜玉姬在瞬间明白了子婴的处境,也明白了九婶景扶桑话里的深意,抬起头来,便逢上高座上莲若的眸光,一向雍容华贵的莲夫人,此刻却独坐一旁,冷眼旁观着胡亥与嫔妃们嬉笑,眼底那一缕细细纠缠的妒忌,却不是因为风头正盛的梅嫔,可姜玉姬也看得出来,莲若的眼底,在看向子婴的方向时,也陡然多了一抹细碎的怜爱和不忍。

终是那名千娇百媚的梅嫔瞅见了子婴的怪异姿势,在胡亥怀里端坐了些,纤纤玉手指了指座下揖着礼的子婴,娇笑一声,“陛下,殿下可还掬着礼呢,妾身去请殿下起了身可好,妾身的小猕猴,可还巴巴指望着殿下代为调教呢。”

胡亥正在兴头上,闻言转过脸来瞅了子婴一眼,再回头看着怀里满眼欢喜笑意的梅嫔,却是陡然间将梅嫔狠狠地一掌从腿上推了下去,任由娇弱的梅嫔防不胜防,尖叫一声从那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了下去。

“滚,你这小贱人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胡亥陡然间勃然大怒,更是抓起手边上的一只青铜彩耳杯狠狠地扔到了梅嫔的身上,酒杯中满盛的酒水便悉数洒在了梅嫔的脸上头发上。

刚刚还隆恩盛宠,一切的转变,不过只是转眼间。

一众大殿的人,皆屏息敛气,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个不小心再次触怒圣颜。

梅嫔趴在地上,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可满座的嫔妃,却无一人敢上前去求情,只有梅嫔的两名宫婢犹豫着,对视一眼后却只敢“扑通”一声陪着跪了下去,也不敢上前扶了妆容凌乱的梅嫔起来。

一殿的人,也只有子婴知道是为了什么。

在胡亥的心里,他子婴依旧是扎进他心底拔不出的一根刺。

姜玉姬终不忍,堪堪准备起身,却被子婴一个眼神给阻止了,空荡荡的高殿上,已是响起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陛下,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何苦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妃子。”

依旧是景扶桑。

高座上的胡亥很明显地怔了怔神,目光在景扶桑身上停留了片刻,终抬了抬手,“也是,九皇嫂说得对,听闻莲夫人羽阳宫的一个宫婢得了重症,刚刚上报说是要离宫医治,梅嫔你不是喜欢那小猴儿吗?孤便成全了你,你去给莲夫人宫里伺候那猴儿去。还有贤侄,免礼。”

两名宫婢扶着梅嫔谢了恩,搀扶着离开了玉堂殿,胡亥又对一侧端坐的莲若招了招手,待莲若在他身侧坐定后,依旧嬉笑道,方才的不悦似是不翼而飞,一脸的笑如春意盎然,“莲夫人,孤的小皇儿这两日可还乖巧?”

莲若在软椅上微微欠了欠身,“多谢陛下关爱,一切安好。”

胡亥方再次抬了抬手,“都是一家人,九皇嫂也免礼,既然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来人,宣歌舞伶人,孤今日与大家同乐,共庆子婴大婚之喜。对了贤侄,孤命人送去的贺礼可还满意?”

子婴方与姜玉姬离席而拜,叩谢皇恩,可半晌,高座上的胡亥依旧一言不语,半抬起的手就堪堪停在了半空里,良久,方问道,“姜氏?哪个姜氏?可是上溪村那里的姜氏一族?闽中郡的郡守姜岳善可是你的族人?父皇前朝曾出过一个姓姜的御史大夫,可也是你的族人?”

“回禀陛下,上溪村在会稽郡,靠近钱唐一带,陛下所言的姜太守,妾身并不认得。”姜玉姬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轻声回禀,不着痕迹的避过了胡亥所言的“御史大夫”一人。

可胡亥却在高座上毫无礼仪地弯下腰来,半歪着头,直直地窥视着姜玉姬略略低垂下的容颜,笑道,“孤记起来了,父皇在世时,曾经封过一个姜美人,至于是不是出身上溪村不得而知,只可惜献舞时运气不济淋了场雨,后来就殁了。好像,就是会稽郡人氏。听闻姜氏素来出美人,看来传闻不假,只是,孤且问你,府上家族里可还有不曾许配人家的姊妹没?”

姜玉姬思虑着,尚不及应对,莲夫人已然出了声,声音柔媚入骨,满满的全是委屈和嗔怪,“陛下,是嫌弃众姐妹们是蒲柳之质么?”

胡亥终直起了身子,哈哈一笑,宽袍广袖再次将莲若揽入怀里,“孤的小心肝打翻醋坛子了。”

所幸歌舞姬已然随乐翩然而至,子婴携了姜玉姬归座时,那握着姜玉姬的手,已然隐隐地发着抖。

丝竹声声悦耳,歌声婉转入云霄,可姜玉姬却早已无心欣赏,桌案上菜肴丰盛,美酒珍馔,可姜玉姬却是食之无味,那高殿之上,似有两抹目光一明一暗地飘落下来。

一曲终,莲夫人从胡亥身侧款款起了身,含娇而笑,“回陛下,如此良辰佳日,妾身愿为陛下抚筝一曲,以助陛下雅兴。”

胡亥伸手探了探莲若平坦的小腹,“孤准了,也让孤的小皇儿听听这曲乐之妙。”

莲若柔媚一笑,面容一转,却是堪堪转向子婴的方向,“其实妾身原本是想献上羽皇舞的,只是,身子多有不便。”

姜玉姬顺着莲若的眸光看向身侧的子婴,却见他依然是一派慵懒的模样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杯,唇边的微微笑意依旧是蕴着一丝的漫不经心,似乎这大殿之上,再没有值得他在意的人和事。

有宫人抱了筝而来,莲若在筝台前坐下,扫视了大殿一眼,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在子婴面上停留了一霎,手指上下翻飞间,便有曲调似高山流水般倾泻而来,一串音符如白鹭穿云翔入云梢后,陡然一个回落,回音悠长间,莲若低低开了口。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那是一曲《摽有梅》,莲若的声音高亢入云霄,婉转如莺啼,和着清丽纯净的筝音,仿若天籁。

曲终,莲若依旧端坐于筝前,微微地低了头,眸光之中,似有星光点点,灿若星辰,可高座上的胡亥却拍着巴掌,大声地喝着彩,“来人,看赏!赏莲夫人珍珠百斛!”

莲若稍稍稳了稳了情绪,起身谢了恩,不料胡亥再次问道,“爱妃这唱的可是什么曲调,孤怎么之前没听歌姬们唱过?”

莲若再次低伏了下去,声音已然恢复了之前的柔媚娇嗔,“陛下没听过也是情有可原,这支曲子,原本只是妾身家乡的歌,妾身和家中姊妹们暮春时采酸梅时便偶尔哼唱,陛下不嫌弃乡村野调,入耳呱噪,已是妾身的万福。”

胡亥似懂非懂般地“哦”了一声,再次对莲若招了招手,“来来来,坐到孤身边来,待你日后诞下皇儿,孤便昭告天下,册封你为王后。贤侄,你看可好?”

胡亥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姜玉姬的心猛然一沉,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莲若这一首《摽有梅》歌里的意思,那歌里的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甚至于那曲调里的每一个流动的音符,应该都是莲若特意唱给子婴听的。

暮春,青梅,梅树下女子期盼的眼。

夕阳,竹马,高墙下佳人渴望的脸。

甚至于时她在弹奏的时候,那眼角的眸光便一直若有若无的飘向子婴所在的席位,带着期待与情意,虽是淡然得好似没有一丝的痕迹,却也难完全掩饰。

姜玉姬不禁转头看向子婴,她看到他如同刚刚睡醒般,一脸莫名其妙、却又用惊恐失措掩饰着,似乎极为惶恐地起身离了席,步伐都带着一丝的凌乱,“回陛下,侄儿刚刚沉浸在莲夫人举世无双的筝曲里,一时入了神,陛下所问何事,容侄斗胆,侄未曾听清楚。”

子婴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得极好。

胡亥闻言,再次似似懂非懂般的“哦”了一声,仿若极为不耐地抬了抬手,示意子婴归位,却又在陡然间笑道,“爱妃没瞧见,方才子婴又痴又呆的一张脸,跟你殿里那小呆猴一模一样”。

莲若应景地笑笑,再次看向子婴的眼,眸光里似乎多了一抹的怨与恨。

怨他不懂她的心,恨他的懦弱与无情。

可也只有姜玉姬知道,子婴在归座时,那明明噙着一丝漫无经心笑意的双唇,却再次抿得血色全无,她甚至看到了他衣袖里紧握的拳,握得青筋暴起,握得骨指关节泛白。

她想安慰他,可她也知道,此时最好的慰藉,便是假装一切都不知道,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自己置之度外。

可惜,一切不遂她的愿。

高座上的莲若在欣然接受了众人的赞誉后,芊芊玉手一抬,便将手中的杯盏举往了姜玉姬的方向,似乎,子婴的漫不经心、漠不关心,和姜玉姬的置之度外,假装不知其意,彻底激怒了她。

“陛下,妾身也听闻姜氏是书香门第,家学渊博,想来公孙夫人定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妾身方才都不顾有孕之身献丑了一曲,想来,在姜氏一族面前,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陛下何不让姜氏展示一下大家闺秀的风范,也让妾身开开眼界?想来,公孙殿下也是不会介意的吧?”

莲若的话音刚落,姜玉姬便看到子婴陡然开始泛青的脸,她递给了他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缓缓起了身,在莲若带着一抹得意和怨恨的眼神中跪拜了下去。

“妾身的家族不过是徒有虚名,妾身所会的,也不过是一点点皮毛而已,与莲夫人的筝乐歌喉相比,怕是真正要献丑了。妾身来时,一路上山川高耸云端,河水奔流不息,但请陛下赐予白丈二尺,笔墨几样,妾身愿意画下我大秦的万里江山。”

胡亥似是被勾起了兴趣,在高椅上稍稍坐正了些,一脸的期盼神情,“当真?你要给孤画下我大秦的万里江山?嗯,孤恩准了,来人,备绢帛、墨石、朱砂!”

姜玉姬微微回头看了子婴一眼,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笑容。

在姜氏这一代的女儿们中,她的绣工不如堂姊,舞技比不过长姊,可是笔墨书画,却也是拔尖的。

所幸,她不曾荒废。

笔尖润饱了墨,皓腕轻提,不过是斜斜一扫,一抹远山的青黛轮廓便彰显出来,颜色深深浅浅,如同雨后洗过般的清润秀丽;继而山峦迭起,蜿蜒千里,山下阡陌红尘交错,丛林郁郁葱葱,七彩山花掩映其间,红绿之间,自有一番相映成趣;而河川蜿蜒曲折,清澈见底,河畔垂柳低垂,鸟雀飞翔其间,自有一抹室外桃源的灵动。

所有人都屏息翘首以待,唯独高坐上的莲若面色愈发的铁青。

姜玉姬的最后收笔处,落在了高远的苍穹下,一轮红日高悬,而那云端上,一只苍鹰展翅高飞。

胡亥早已和几名座下的嫔妃从那高座上下来,好奇的围拢在了姜玉姬的画布面前,在姜玉姬收笔后评头论足。

“孤喜欢这鸟儿,瞧翅膀上的羽毛都数得清楚。琦美人,你绣工好,回头你将这鸟儿绣在孤的羽帐上!”

“陛下,那几处山花也甚为传神,妾身就喜欢这花红柳绿。”

“陛下,您瞧河水里还有一对鸳鸯鸟儿,在戏水呢……”

子婴依旧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依旧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酒樽,可抬眉看向高座上莲若的眸光,却再次冰凉似箭。

整个宴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很多次,他都紧握了双拳,握得骨关节咯咯作响,忍得全身的血液冰凉,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他可以忍受这一切的不堪,一切的刁难,一切的耻辱,可是他的玉姬,不可以。

她不应该承受这些!

他看着胡亥毫无长辈尊严和天子颜面地窥探着玉姬的容貌,他看着莲若挑衅般地自弹一曲后,便将矛头指向了她的玉姬,他无数次地想要站了起来,可玉姬每每在他难以克制的时候递给他一个或满怀关切,或满含暗示的眼神……他便明白了,他选择的人,是懂他的,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她便懂了他的心。

他佯装无心地看着大殿上的一切,佯装一切的人和事,在他的眼底都如过眼烟云,他也明白只有这样,他才能躲过胡亥无数次探究的眼神,避开胡亥数次佯装无心的试探,可他不知道,这样的场景,他还需要经历多久?

他垂下眼去,他在心底盘算着陇西郡深山里兵马的操练的进展、盘算着九原郡的粮草补给、盘算着在他的手中,还有多少可以利用的筹码……可他也知道,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推翻胡亥的残暴统治,还要应对一众揭竿而起的暴民草寇,毕竟,这大秦的江山,是祖父留下的,是父亲在临终前托付予他的,他子婴,不能失了江山社稷,不能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无心下去,可他遇见了玉姬,他不顾一切地后果求娶了来,没有人知道,他犹豫了多久。

睁开眼来,他便逢上玉姬的眼,那软软投来的目光,含着一抹笑,意味深长。

他看到胡亥命人将那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铺开,在一侧的双耳香炉上微微烤干了墨迹,便负了手在画卷前踱来踱去。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胡亥,他陡然间便有了惧意,他站了起来,可他再次逢上了姜玉姬软软投来的眼神,依旧是温和的,带着劝阻之意。

胡亥突然间站定,半转过身来,偏着头看向依旧站在画桌前的姜玉姬,问道,“姜氏,孤且问你,你画的可真是我大秦的江山?”

“是,不过这一片山峦也是小小一角而已,大秦幅员辽阔,江山万里,又岂止是两尺绢帛可以画得下的。”

“那这个呢?落日?姜氏是在讽刺孤吗,说孤统治下的江山如同这日暮夕阳,摇摇欲坠么?”

“不,回陛下,这轮红日在山之阳,山川上百花盛开,山下清溪流淌,应为旭日东升,”姜玉姬不急不徐地应对着。

胡亥再不问话了,只是上前两步,绕着画桌踱了两圈,“你且告诉孤,孤的大秦江山,真有这般美,这般妙不可言?”

“是,江山秀色,不足以用言语表述。”

半晌,胡亥方幽幽地吐出一句话来,“好!赏!和莲夫人一样,赏东珠百斛!”

子婴在心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姜玉姬谢了恩归了座,堪堪给了她一个温存的笑意,一个熟悉的妇人声音便从对面席位上传了过来。

“回陛下,既然莲夫人献了筝音、公孙夫人献了画,妾身不才,只会舞剑以助酒兴,还望陛下成全。”

胡亥此刻堪堪就站在景扶桑的席位之前,闻言转过脸来,刚刚欣赏着画作时尚面带的一丝的笑意就那么瞬间僵在唇角,来不及敛去。

景扶桑已然站了起来,再次盈盈一拜,“请陛下成全。”

大殿上一众的人等,兴许也只有子婴明白胡亥曾经对景扶桑的一场依赖之情。

胡亥不说话,只是看着景扶桑,那眼底流转的颜色,兴许,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疑惑、猜测、期待、不安、不忍……

半晌,胡亥方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两分的妥协,“九嫂若不介意,可用孤的佩剑,孤来为你击鼓。”

那是一柄手柄上嵌着一大块暗蓝星彩石的薄刃青铜剑,长剑出鞘,叮然一声脆响,有冷寒的光芒瞬间闪现。

胡亥破天荒地命人搬来一面尚沾染着战场痕迹的战鼓,那大鼓之上俨然有流箭射穿的印痕,有刀剑砍过的刀痕,胡亥便示意将那面大鼓放在大殿正中间,在景扶桑拔剑出鞘的时候开始擂鼓,一时鼓点细碎,鼓声切切如急雨。

“九婶出身将门,景家族长也曾是一名猛将,九叔当年的一套剑法精纱绝伦,便是景家大将军授予的,只可惜,景大将军战亡,景家便落败了,”子婴微微偏过头来,与姜玉姬解释着。

随着胡亥鼓声的雷动,景扶桑已是执了长剑,长剑上下翻飞着,一时让人眼花缭乱,一时却又生生顿下,每一剑所到之处,空气似乎都被长剑的剑芒生生划开,铮然的细响久久回荡在整个大殿的上空,回音虚无而缥缈。

“景家剑法的精妙之处在于快,快得让人无法看清楚它的招式,往往在眼花缭乱之间,或攻或防的招式便乱了……”子婴的话尚不曾说完,大殿之上便在瞬间混乱成一团。

谁也不曾看清楚景扶桑何时出的手,明明她的长剑尚在离胡亥数丈远的距离,可一眨眼间,那柄长剑便如同流星一般地刺向了一心一意低头擂鼓的胡亥,而胡亥却也是极为迅速地用手中的鼓捶一挡,那坚硬如铁的铁木战鼓捶,便生生被利剑斩断成了两截。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

一众嫔妃受了惊吓,猛然间醒悟了过来,瞬间便乱作一团,尖叫着往大殿的侧门奔去,可随着尖叫声而出现的,却是从各个侧门破门而入的宫中侍卫,手中的青铜矛戟闪着幽蓝的光芒。

景扶桑不过是瞬间的一环视,手中的长剑一滞,便被胡亥一个旋身探手便夺了过去,那锋利的剑刃,便直直调转了方向,横亘在了景扶桑的脖颈前。

胡亥已是被激怒了,声音已然因怒意带着微微的颤抖,手中的另一枝鼓捶也被他重重地扔在了战鼓之上,轰然一声厉响,“景扶桑,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为什么?为什么!”

“胡亥,你不配为君,当年你被山外野狼叼去,是你九哥冒死救的你,那时你才六岁,而你九哥也才刚刚十二岁而已,一个人单枪匹马,与那孤狼奋战整整一晚,才将你从狼窝里救了出来,让你活到了现在,可他却留下了一身的伤。可你最终对他做了什么,你对所有的兄弟姐妹们做了什么?”

“住嘴!”胡亥猛然一声怒吼。

“怎么,你怕了?胡亥,你手上沾了太多亲人的鲜血,你根本不配坐拥这大秦的万里江山,你不配,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老天爷会让你血债血还!”景扶桑冷笑道,笑得很无力,似乎对于眼前的一切变数早就了然于胸,“胡亥,今日你要给我击鼓,是你自找的,你心虚了对不对?你胆寒了。可是如果你还心存半分愧疚之心,你九哥也不至于后悔当年救了你。”

“你胡说,你胡说,他们都是乱臣贼子,他们都死有余辜!谁指使的你?是不是他?是不是他!”胡亥怒吼着打断了景扶桑的话,一时间真正失了分寸,面容已然扭曲着,眼底充着血,手中的长剑陡然一转,在半空里划过一道冷寒的剑芒,带着迫人的剑气便直奔子婴的面门而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指使的扶桑?是不是你?”

子婴依旧端坐在席位之上,似乎眼前的厮杀,层层围拢而来的宫廷护卫,和那迫人的剑气,与他毫不相干,此刻那闪着寒光的剑尖就距他的咽喉不过一寸之间,他抬起眼来,面色如常,“十八叔要子婴说什么?”

“胡亥,你枉为人!明明是家宴,却布了如此多的护卫,你这是要将所有的族人都赶尽杀绝么!”景扶桑在胡亥背后大喊一声,声音嘶哑,可话音刚落,胡亥一扬手,那刚刚还停留在子婴咽喉前的长剑,便在瞬间脱手而去,直直向后插进景扶桑的胸膛,剑身笃笃没入三分。

景扶桑在缩在大殿帷幔下嫔妃们的尖叫声中倒了下去,殷红的鲜血,瞬间便染红那一袭墨蓝色的衣裙。

“你逼死了她!你们逼死了她!孤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孤要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孤要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胡亥仿若疯了般,眼睛里充满了血,站在原地疯狂地挥舞着袍袖,声嘶力竭。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胆小的宫婢寺人们早已瑟瑟地缩在大殿的角落里帷幔下,依旧安安稳稳坐在席位之上的,只有高坐上的莲若、阶下的子婴和姜玉姬。

赵高听了信报冲了进来,匆匆扫了眼殿内的场景,恶狠狠地盯了眼子婴,使了个眼色,原地待命的几名宫廷护卫便上前来架走了依旧仰天狂笑着的胡亥。

整个大殿,血腥的气息一层层弥漫开来,子婴在胡亥离开后踉跄着步伐过来,一把将僵坐在位子上的姜玉姬搂在了怀里,用冰凉的手掌遮着她的眼睛,声音里一抹无法掩藏的悲痛,声音哽咽,“对不起,玉姬,对不起。”

姜玉姬将子婴冰凉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手里,子婴指端的冰凉,便在瞬间浸进她的掌心里,那是怎样的场景,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去,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自相残杀,眼睁睁地看着世间最残酷的手足相残就血淋淋地在自己面前上演,而他,却无能为力。

无力阻止。

可他却对自己说,“对不起”。

姜玉姬将早已涌入眼眶的泪水生生逼退了回去,她明白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她的夫君,尽管将她拥入怀里,可他的呼吸带着悲切,他的心跳强劲而有力,她能感觉到他的悲痛、他的哀伤、他的仇恨、和他的迫不及待。

可她无法用言语去安慰他,她只能握着他的手,在他的怀抱里感受他的爱与恨,殇与痛。

这座华丽的大殿,刚刚上演了一场暗杀、一场生离死别,死亡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每一个角落里,血腥的气息依旧蔓延在每一个人的心底,而也是这场惊心动魄,让姜玉姬更进一步地明白了子婴的处境,就如同景扶桑所说,所有这个身份带来的尊荣与恩宠,不过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有一天,会烧了自己。

莲若从高座上缓缓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走到景扶桑的面前,蹲下身去,伸手拢上了景扶桑死不瞑目的双眼,而后转过脸来,冷冷地盯着姜玉姬,声音因殇痛和悲愤而颤抖,“姜玉姬,你会毁了他!”

莲若的话,一字一句,字字掷地有声。

姜玉姬从子婴的怀抱里抽身出来,已有护卫进来遣散了一众嫔妃,抬走了景扶桑的遗体,可依旧有护卫守在那大殿门口,青铜矛戟的光芒冷寒。

整个大殿,仿若瞬间安静了下来,夕阳最后一抹的亮光便透过高悬的窗棂洒落下来,在刚刚景扶桑倒下去的地方,落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莲若面若死灰般的瘫坐在一把椅子上,可目光,却依旧落在了姜玉姬和子婴身上。

她恨,可她亦无能为力,她所有的期望,都如同那樽香炉里燃烧着的丁子香一样,全部堆积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可那个人,却又如同香料燃尽后,徒在空气中只留一缕缥缈的烟雾般,让她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明天。

她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有羽阳宫的宫婢上前来颤抖着双手扶了她,姜玉姬目送着她缓缓步出大殿,她的步伐凌乱,她的身影就那么被残阳无限地拉长着,拉长着,投落在大殿的门阶上,无限凄凉。

赵高进来,与刚刚离去的莲若擦肩而过,甚至于赵高礼节性地高呼“莲夫人金安”,也没能让一向在宫中保持警醒的莲若回过神来。

“殿下,陛下有口谕,”赵高站在那光圈的阴影里,粉尘的舞动,仿若让他的脸有着几分的不真实。

子婴带着一抹惊惧地起了身,缓缓地步出席位,缓缓地跪地听旨。

赵高念了些什么,姜玉姬已然没听进去了,从她站立的角度,她再一次看清了子婴隐藏得极好的愤怒,她突然就心疼他。

抬起脸来,恰逢赵高已然读完了胡亥的旨意,将那一卷竹简极其随意地丢在了子婴的膝下,散落开来的竹简,便隐隐透出几行字来,“前九王妻妾景氏扶桑入宫行刺,孤念及其对孤曾有救命之恩,特赏其全尸。着子婴三日之内,灭其六族,三日后午时,交复名册与头颅……”

一众的护卫,已然随着赵高而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可那青铜矛戟彼此的碰撞声、护甲的摩擦声、长剑落地瞬间铮然的脆响,却仿佛依旧徘徊在耳际。

夜里的长风刮起,半开的殿门外,树杈呜咽作响,刚刚还刀光剑影的殿宇,再次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依旧残留的血渍、斑驳的战鼓、狼藉的晚宴、随风而舞的帷幔,和那依旧挂在画架上的一幅画。

只不过,景扶桑长溅的鲜血沾落在了上面,如同几朵火红的鲜花盛开在了画布上。

姜玉姬上前将画布取了下来,挨着子婴跪坐在地上,在他的面前,将那幅画布一点点地铺陈在他的面前,她不敢去看子婴因怒和痛而发青的脸,可她知道,他能懂她的意思,那大片铺陈在他面前的如画江山,原本是属于他的;那如画的江山上飞溅了鲜血,那鲜血属于太多无辜的人,甚至于包括他的族人;那苍茫的天空下,那一只展翅飞翔的鹰。

那只鹰是他,逆风而行。

子婴终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在他的记忆里,眼睁睁看着父亲拔剑自刎时他没有落泪;眼睁睁看着十八位王叔惨遭毒害,十位郡主被巨石活活碾压致死时,他亦没有落泪;可当他的玉姬将那幅画铺陈开来,那大片的江山带着血迹展现在他的面前,那一只鹰倔强而顽强地迎着风展翅高飞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几百个日夜,几百个不眠之夜,几百个活在刀锋剑尖上的日子,他都熬了过来,他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亦不能逃避,可那压在他身上肩上的重任,那深深埋在心底的仇恨,却是无人能懂。

可偏偏他的玉姬……

“莲夫人说得对,殿下,我不能毁了你,如同这只鹰,我亦不能折了他的翅膀,”姜玉姬压低了声音,她不清楚这座大殿之外是不是还会有窥探的眼睛,可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将活得如履薄冰,和他的夫君一样,将所有的情绪,掩饰在云淡风轻里。

子婴低下头去,心底的泪水长流,可他只能紧紧握着姜玉姬的手,哽咽不能语。

有护卫送了他们出宫,狭长的甬道,高墙之上一线深远的天空。

宫门外的碎石路旁,跪着花奴,更了普通人家的粗衣布裙,低泣无声。

宫中的人的命运,素来无法掌控在自己手里,朝福暮祸,焉能说得清楚。

如她、如梅嫔。

姜玉姬命马车夫扶了花奴起来,递了帕子予她,让她与自己同车。

一路颠簸着回了府,已是后半夜,府坻所在的整条街巷静默无声,唯有马蹄踢踏细碎的清响在半空里来回飘荡着,可府门前的石阶下,侍卫云依旧执了一盏夜灯,站得笔直地守候着。

“府上可好?”子婴一脸疲倦地从马上跳下,扔了马缰绳与蒙云,转身顺手扶了姜玉姬下车。

蒙云瞥了眼姜玉姬,又看了眼姜玉姬身后脸生的花奴,应道,“回殿下,府上都好,就是后院的狗多叫了两声。”

寂静的夜里,隐隐再次传来两声狗的吠叫声,在静寞的夜里,回音悠长。

子婴吩咐花奴掌灯送了姜玉姬回去,便转身看向府门口的一排高大的梧桐,无月的夜,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一切。

风起,那宽大的叶片哗然细响。

府门合上,阻挡了一地的月光,子婴在门廊处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提着灯盏走在身后的蒙云,淡淡地开了口,“说吧,什么事情。”

“刚刚夫人在,属下不便说。回殿下,后院的马从入了夜便开始躁动不安,可属下沿着院墙巡探了数次,除了狗偶尔不停地叫上一阵,也没发现其他可疑之处,殿下一进宫便是一整天的时间,属下也是提心吊胆。”

子婴“嗯”了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宫里出事了,九皇婶在筵席上刺杀失败,被他当殿刺杀了。”

蒙云不曾言语,却是紧紧握了拳。

子婴往庭院深处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命本殿三日内灭九婶六族,蒙云,辛苦你趁夜去一趟。”

刚刚合上的门扇,瞬间便无声地打了开来,蒙云像风一般地消失在层层的夜色里,而那正对着洞开着的大门的一株梧桐树影里,就隐着一团模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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