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面低迷翠被重,黄昏院落月朦胧。堕髻啼妆孙寿醉,泥秦宫。试问花留春几日?略无人管雨和风。瞥向绿珠楼下见,坠残红。
——辛弃疾《摊破浣溪沙·与客赏山茶,一朵忽坠地,戏作》
所谓戏作,与戏、戏书一样,通常都是古代文人写下的一种调侃,以诗词的方式自娱。在看似诙谐的语句下,对人生际遇进行或华丽、或豪放、或闲情的自嘲,隐含着的,其实是难言的悲痛。戏人,戏己,戏自然,或者戏这个时代。哪一种,都是含泪的苦笑。
像一位落魄的歌手,不被时代认可,心有气节,亦心有不甘,整天抱着破旧的吉他,用日渐老去的才华,对着天空与飞鸟,沙哑地弹着,笑着,唱着,亲爱的世界啊,除了梦想,我一无所有。
“与客赏山茶,一朵忽坠地。”这样的标题,形同时光胶片,甚至比词的本身更吸引我。
山茶花开了,叶片翠绿,花瓣潮红。黄昏的院落里,已有澹明的月华升起来。月光如水,如乳,如雾,如纱,笼罩在庭院中,倾泻在花树上,将花朵衬托得愈发娇艳幽幻。
在一朵花里小酌春光,情义也迷人。无奈还是心有忧伤,春月为笺,亦是难遣难书。倏尔,有花朵坠落,溅起一地苍老的光阴。花香如同倒影。朦胧中忽忆起,与友人载酒买花,应是多年前的事。
辛弃疾这首词,已无法从资料中求证写作背景。从词意来看,倒有几许颓废的意味。即便是戏作,也有难以掩饰的孤绝,以及难以愤追的哀伤,像是晚年的作品。
身拥凌云济世之才,却是半生襟抱难展。外有家国之恨,内有朝中之患,生长在夹缝之内的,是他心头深渊一般的暗疾,至死不能愈合。
遥想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他在病中等待与好友陈亮的约期。是日,雪后初晴,红色的夕阳照在雪地上绽放出茶花般的色彩。他在瓢泉别墅凭栏远眺,只见村前远道上,陈亮正风尘仆仆地一骑奔腾,来与他商讨统一大计。他不禁大喜,立即下楼策马相迎,病痛也随之消散。
血色残阳下,尘世如此斑驳。久别重逢的情节,以花开的喜悦与欣慰来演绎,亦不及,不及。汹涌的情感充斥着眼眶,两人的感慨又何止万千。伫立于石桥之上,他们纵谈着国事,不免痛心疾首。金瓯残缺山河破,春花秋月无人题。于是,各自拔下剑来,悲愤地斩杀了坐骑,以忠义的马血,向天豪纵盟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而如今,壮志未酬,何以解忧?
茶花会从隆冬一直开到春天。
我想起家乡的山茶花。隆冬或早春,一树一树的山茶盛开在林间,天上薄雪扑面,脚下松针疏软。依稀少年时,最爱吃的是那茶花上的蜜。带着山风与露水,非常清甜,尤其那素淡的香味,令人通体舒泰。也不摘下来,就那么凑到茶树上,嘬那花蕊,黄色的花粉,沾在嘴唇上。那些都是野生的山茶树,没有人打理,茶花也比较单薄,白色或红色,但也自有淳朴古艳的美丽,不可复制,凝固时间。彼时,以为茶花不过是山间精灵,谦卑而真实。
后来看金庸的《天龙八部》,来自大理的段誉,去江南寻他的神仙姐姐,在曼陀罗山时,曾与王夫人有过一段对话。我才知道,茶花,原来可以那样的群英荟萃,富贵灼灼。
段誉道:“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绝无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
“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是下品了。”
“‘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是八色异花,也不能算‘八仙过海’,那叫作‘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
“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花茶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
“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
《花镜》中对茶花也有记录。说这山茶花有十九个品种:玛瑙茶、鹤顶红、宝珠茶、蕉萼白宝珠、杨妃茶、正宫粉、石榴茶、一捻红、照殿红、晚山茶、南山茶等。山茶花花型多,有单瓣、半重瓣、重瓣、曲瓣、五星瓣、六角形、松壳型等。花有红、黄、白、粉,甚至白瓣红点等色。
单是这些词,就足够让人喜爱了。便也难怪唐代的张籍会用一个美妾去交换一株茶花。宋人也赞其“遇卿须醉倒”,更何况段誉说的,还是云南的茶花。《滇略》云:“滇中茶花甲于天下,而会城内外尤胜,其品七十有二,冬春之交,霰雪纷积,而繁英艳质,照耀庭除,不可正视……”
不可正视。那是令双目异常兴奋,乃至肿胀的艳艳花光。
明代女画家周淑禧善绘花鸟,她的《茶花幽禽图》,人说是用笔如春蚕吐丝,设色鲜丽,气韵生动无比。
画中,茶枝倒挂,弯曲而俏丽,呈现出风华正劲的味道。茶花盛开了数朵,花瓣如巧剪之幽霞,似有明镜一般的花香照耀于纸间。一只茶花般大小的彩禽,停驻在短枝之上,正向下张望鸣叫。那鸟翅,尚未来得及收拢,尽显花枝颤袅之意。果然是心思通彻。
这样的画,就能让人触摸到花光。仿佛一闭目,就是荒山野岭中的少年事,像经历了无数个朝代,旧而艳丽,脆弱而悲壮。
所以辛弃疾怅惘地写,试问花留春几日?略无人管雨和风。算一算,人生在世几十年,少壮也不过一瞬,还没有一次绚烂的花期来得完整。
茶花的凋落,不是一瓣一瓣随风飘零的,也不是在枝头一寸一寸老去。它是一朵,鲜艳艳的整个儿一朵,“啪”的一声砸在泥土上,仿佛自尽,又仿佛是一种孤绝的昭告。
“堕髻啼妆孙寿醉”,孙寿乃东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之妻,是历史上有名的风情女人。《后汉书》中就有记载,孙寿色美妖娆,善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
愁眉、啼妆,就是把妆化得像刚哭过一样。堕马髻,像刚从马背上摔下来,将发髻梳成偏斜。龋齿笑,牙疼时那样皱眉而掩嘴的笑。折腰步是最下功夫的,走路时腰部要柔弱得好似易折之柳,摆风而摇。
如此,也真是用心良苦。不过,在古代,女人征服了男人,也就征服了世界。媚惑的极致,原是楚楚可怜的美,像风雨中的花。
“瞥向绿珠楼下见”,绿珠,则是西晋巨富石崇的宠妾,相传姿容绝艳到世所罕见,且知晓音律,具有才华。但是,在历史上,她并不以姿容与才华著名。人们纷纷传说的,是她的气节。
《晋书·石崇传》里写,石崇之财可比山海,宏丽的室宇彼此相连,后房姬妾数百,全都穿着精美锦缎,装饰着璀璨美玉。而石崇最爱绿珠,每逢宴会,绿珠都会出来歌舞侑酒,令见者忘失魂魄。
可是,不久后朝廷中就起了政变,石崇也受到了牵连。一个得势的官员便借机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勃然大怒,喝斥道:“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
结果可想而知。石崇获罪,绿珠得知原由,含泪而道:“妾当效死于君前!”话毕,坠楼而亡。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人若无气节,一具皮囊而已。
而有友人作陪的尘世,赏花,追忆昔日事,隔着月色,一切都醉得刚刚好。
自古美人如名将,所以,在辛弃疾眼里,盛开的茶花有孙寿的风姿,坠落的茶花有绿珠的壮烈。
而他,即便白发空垂三千丈,老死在时光里;即便一笑人间万古事,醉卧在茶花间,也依然有一颗横刀立马的心,珍爱山河,宛若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