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郑风·溱洧》
曾有人送我一朵芍药。
小学时,他是班上成绩最差的男生,瘦小,平头,眼睛很亮。那一天,我偷偷穿了母亲的裙子去读书,遭到很多人的取笑——那一条黑色的半截裙,因为松紧过大,被我卷了好多圈塞在外衣下,裙下还有一条长裤,一双布鞋……可以想象,那样的装扮,在旁人看来,实在很滑稽。我却浑然不觉。
直到午休时,那个男生在我课桌里悄悄地放了一朵芍药,我才知道,他是怕我伤心,才摘了“全世界最好看的花”来安慰。那一刻,我仿佛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彩虹。
放学后,我把那朵芍药藏在书包里,就像捂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一路撒腿飞奔回家。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花拿出来,用盐水瓶供养着,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在此之前,我从未那么仔细地欣赏过一朵花。红缎子一样的花瓣,花粉累累,香息齁人,迷醉心肠。
那个时候,或许连送花的人都不知道,那朵芍药赋予一个女生的意义,它代表着涉世之初获得的异性的珍视,清香的情意,让记忆也闻之温软。
我与那个男生成了好朋友。晨曦飘浮的春天,我们一起爬过干涸的山渠,去寻觅山塘里的茭白。山渠里面有死老鼠,有鱼骨,也有蛇,深处的光线尤为暗淡,泥土湿软阴凉,像被时光遗忘的地方。他趴在我的身边,跟我说,不要怕。晚霞涌动的夏末黄昏,我们一起去岩洞探险,黑压压的蝙蝠擦着头皮飞过,到了开阔处,天光滴漏,水声潺潺,又似另一个世界。夜幕时分,他提着马灯送我回家,紧紧牵住我的衣袖。一路水田延绵,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田畦上,耳边蛙鸣聒噪,头顶星辰弥漫,心里洇出无言的甜蜜……
只是数年后,他便随着父母全家迁至了北方。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有人问我,何为一见钟情?
如果用张生第一次见到崔莺莺的话说,应该是“我死也”。电影《怦然心动》里有一句台词也很具美感:“世事难以预料,有些人沦为平庸浅薄,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可不经意间,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从此以后,其他人都不过是匆匆浮云。”
但我最后告诉他的,竟是这一句——分明第一次遇见你,我却在心里模拟了一百次的离别。分明还站在你面前,我却在心里长出了思念。
就像《溱洧》中的女子——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对他的情意,芳心昭昭,却也曲径幽深。
“那时候,所有的故事,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涉江而过,芙蓉千朵,诗也简单,心也简单。”
这一片芳香之地,正在溱水与洧水的交汇处。春风沉醉的三月三,河水解冻,涣涣奔流,年轻的男男女女齐聚水湄,共度上巳佳节。有人站在岸边,手持兰草,以东流之水,祓除身上的宿垢与不祥,并祈求上苍,降临幸福与安康;也有人站在人群里,借着机会与心上人互通款曲,一诉衷肠。
她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见了他,心间竟漾起一池涟漪,潋滟波光,如彩虹倾泻。
“我们去洧水河岸看一看?”
“我才去过。”
“再去一次又如何?”
就这样,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头,因为女方的主动,而变得活色生香。宽敞的洧水岸边,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温暖和煦的河风,带来花草萌动的清香,爱情的气息。也在慢慢发酵。惜别之时,已有浓烈依恋。春阳曼妙,路边的芍药开得清艳如云又娇俏绯红,堪比情人的脸颊。
“你会忘了我吗?”
他摘下一朵芍药,放在她的手中,“也请你不要忘了我”。
所以,不妨勇敢一些。如《溱洧》里的女子,是她的勇敢,让擦肩而过的缘分,变成了一见钟情的邂逅。即便有天容颜老去,两鬓飞霜,在低嗅一朵芍药的那刻,她也是会心绪如少女的吧——“曾有人送我一朵芍药。”
那朵芍药,是她爱情源头的香氛,也是她尘世记忆的密钥。“且往观乎?”她曾用这句话,给了对方一个契机,也给了自己一份成全。
芍药又称“将离”,从《诗经》的溱洧之水,到《宋词》里的二十四桥,它就一直是惜别之花,代表着爱情与相思。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只是后世咏叹芍药,美则美矣,却多有黯然,又常与暮春冷雨相伴,离愁别绪,仿佛沾染了一个时代的悲楚。
《红楼梦》里有一章“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曾是我最痴迷的情境:湘云醉酒后,在园中石上枕花而眠,不久便香梦沉酣,娇憨无限,就连周围的芍药花瓣飞了一身,也是浑然不觉。
然而读到后面,湘云与新婚的丈夫阴阳相隔,一别永远,又不免凛然一惊,芍药,将离,寒塘鹤影,冷月花魂……只疑心当初那一场醉眠,乃是曹公埋下的伏笔。
很多年的一个午后,我想起那个送我芍药的男生,以及与他在一起时经历的种种事件,好像进入一个奇妙的梦境,有记忆试图送一份情感元神归位,让花香成为涉江的船舶……醒来时空气中花香醺然,心间潮湿一片,尘世如孤岛在耳边沉浮,涣涣有声。
而我始终相信,气味才是情感的介质,是开启记忆的密码,芬芳而灵动。我不是能言善辩的人,相较于语言,听觉与嗅觉更能为我带来情绪的波动。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念我,也不知道他离开村子的那天,有没有想过要与我告别——那时,我正在镇上上学,他却不再读书,人也变得寡言。那时,我觉得他是不告而别。在听到消息的那刻,心就像被凭空烫了一下,顷刻便蜷缩了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打开。
但如今想来,我又何曾许诺过他什么?
“你会忘了我吗?”“请不要忘记我。”——那样的年纪,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啊,一切的幽深与热烈,都只会在心里发生。
人心可以如大海般浩渺幽深,也可以如麦芒般尖锐薄脆。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又有多少感情,可以永远停留在那里,等着你去好好珍惜,完美告别?
《新桥恋人》里说:“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后就应该去见他。生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生活从来就是简单的,复杂的不过是人性的懦弱,人心的妄念。恍惚中想起艾略特的句子:“你既无青春,亦无年少,只是在一场午后,把二者都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