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令有常候,清明桐始花。离清明尚有三日,窗外的泡桐,呈半开状态。向阳处的泡桐,已是满树紫雾。我将泡桐视为清明花,因它与清明节气恰好相应。有人将“清明桐始花”的“桐”释作梧桐或油桐,我认为都不对。油桐五月开花,花期比泡桐稍晚,它的花被唤作“五月雪”,白花红晕,怒放于野。梧桐则是初夏开花,花细小,像枣花,淡黄绿色。由于树太高大,一簇簇的小花,很不显眼。如今,中国梧桐已不常见,街边所植多为法国梧桐,即悬铃木的一种。
泡桐、梧桐、油桐,名字中都带一“桐”字,却无亲属关系。梧桐是梧桐科的,油桐是大戟科的,泡桐是玄参科的。典籍中的梧桐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主要包括梧桐(青桐)与泡桐(白桐)两种,有时还指油桐,三者常常混用。所以,今人常分不清古人说的究竟是何种桐。分明是旧相识,偏又不敢认。
胡兰成曾仿造《子夜歌》给张爱玲写情话:“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万里绽放的桐花溢满春天,枝枝相连,串串相拥,仿佛不尽的情意。不管是手牵手的亲近,抑或万水千山的相和,在这世俗人间,都是妥帖的好。
说起诗句的源头,前两句,胡兰成是从李商隐的名句“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改写而来;后两句是从张先的名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改写而来。与其说胡兰成写得好,不如说他用得好。我很喜欢“桐花万里”这个意象,至于这里究竟是何种桐倒不打紧。说是泡桐亦可,说是油桐亦可。读古诗也同理,有时得鱼而忘筌,知其用典的言外意,便可得意而忘言了。
桐花的紫很特别,是在白底上敷了层紫,与紫丁香的紫相似。紫色是很挑剔的颜色,调得好显尊贵,是皇家的贵气;调得不好沦为俗气,仿佛新富乍贵,胡乱选了衣服颜色,要怎么穿才好呢?《枕草子》中有案例:“女子穿白绫单衣,外面披件紫色薄衣,最是清雅。”紫色能紫到这样好,真叫人又惊又爱。
泡桐树长得高,一树繁花,远望如冉冉生紫烟。这种淡紫,不宜阴雨天看,会显单薄。必须得响晴天,以清朗的蓝做背景,方能衬出桐花的烂漫。走在植满泡桐的街上,花香一阵阵往下洒,使人恍惚,竟觉花香都是浮着紫的。大朵的花不时自高处“啪嗒”落下,仿佛一声幽静的叹息。
柳永的《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开篇即是:“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何花盛开宜用“拆”字?桐花宜,木棉宜,都是先花后叶,高树艳花。木棉的红,熠熠夺目,看得人心惊;桐花的紫,紫烟如雾,看得人沉静。拆开的花,仿佛得了某种神谕,于无中生有,一夜之间,花拆了;一场雨来,花落了,真真奇妙。
桐花的美,不全在色、香,还在于它的不可思议,不早不晚踩着清明节气到来,似乎是要努力厘清人们近清明的一种愁绪。这愁绪是什么呢?说不清,道不明。大抵是因春色行到清明已十分,而这漫天遍地的春光,又好似与你毫无关系。天地间急急地杀出一个春,杀得你措手不及。你对着排山倒海的腾红酣绿,对着拼了命盛开又凋落的春花,对着夺魂摄魄近乎于妖的绿,哪能不惶恐?哪能不失措?
诗人于坚写道:“我在这美丽无比、安静、凉爽的春夜里,忍受着烦躁、闷闷不乐,像一头找不到活干的狼。”他又听见一朵马缨花“啪”的一声开放,忽然明白:“我的烦恼的根源是我不想当人,我想当花,我要开放。我渴望作为花朵之一,与这春天的故乡,吻合。”然而即便做花,找到返回春天的路,仍是要气恼呀。春天就是这样,好到天理难容,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虚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