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齐州。章丘。明水。时为大宋王朝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二月初五。
“仲春之月，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玄鸟至，雷发声，始电。”
我出生了。
残冬褪尽，春意盎然，人间用万物萌动的暖意迎接了我，一个粉嫩的小婴儿。
我生来与父亲亲近。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父亲从王摩诘诗中撷字为我取名李清照，视我为掌上珍宝，百般宠爱。
幼年的我，用稚气的声音问他，我的母亲，去了何处？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疼惜地将我拥入怀中。
后来，安详的祖父告诉我，母亲因为生我时损耗了身体，在我不到两岁时即怅憾离世。
我坐在厅堂之中，望着洁净的苍穹，开始相信人有灵魂。灵魂最终会遇风化水，葬在心的归处。而母亲的灵魂，一定是洁白皎然的，如涓涓清泉，正在我的生命里流淌延续。
我八岁那年，父亲迎娶了另一位女子。
他说，清照，此后，她就是你的母亲。
她是状元王拱辰二夫人薛氏的长孙女，家境盈实，书香门第，尤善诗文。她与母亲有着同样的姓氏，这让我莫名的亲近。我喜欢在她梳妆的时候偷看她的脸，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宁谧光泽，如一尊古瓷，泊在月光里，让我感觉温润入心。
好，此后，你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父亲是李格非。
如若有神灵，他当是母亲心中的神。
母亲唤他文叔，声音虔诚而轻柔。母亲常说，能陪伴、侍奉父亲这样的男子，是福分。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她如此说起来的时候，会望着宅院外面的那一片竹林嫣然浅笑。父亲当初相中这所宅院，即是喜欢那片适宜幽居的竹林。她笑起来，眼神是漾动的，有平时难得的潋滟，仿佛能开出春花万朵。
母亲教我女红，亦教我书画。
“天有云霞，烂然成锦，此天之设色也；地生草树，斐然有章，此地之设色也；人有眉目唇齿，明皓红黑，错陈于面，此人之设色也。”
“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青。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秋景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
母亲善画兰竹。
我最爱学她笔下的竹叶，每一片都宛若父亲俊美如刀的眉。竹茎则虚怀若谷，贞高绝俗，又有清朗之意在枝节中游走。她画的兰，安宁地依偎在竹根，开出的花洁白如玉，翩跹如蝶，点缀映衬着一纸竹韵。
父亲就是如竹的男子。
记忆若有气味，翻阅我成长的章节，想必会潆绕着清馨的竹林气息，相伴墨香氤氲，茗烟聚散，琴声悠远。
父亲是大文学家苏轼的学生，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并称“苏门后四学士”。他在神宗熙宁九年考取进士，自此三世为仕，承继一脉书香。
父亲任职多处，始终廉洁如一。因朝廷有兼职之制，郡守见他清贫，欲让他兼任其他官职，然他断然谢绝，甘守坚贞与清正。
父亲半仕半隐，尤为推崇魏晋名士。
彼时父亲在东京任太学正，公务之暇，他便会在厅堂置笔砚，写文章。
父亲文采斐然，世人称之：如茧抽绪，如山云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发，须臾盈卷轴。
家中书牍翰墨甚多，少年时我常自比蠹鱼，希望可以畅游书海，餐文食字，吃一肚子笔墨，自得风流。
父亲称我有文心慧根，便教我习文、作诗、填词、弹琴，目光殷殷，期愿有天能与我比肩蔡邕父女。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俱灭而共亡，无馀处矣。”
父亲的著作亦是我案头常置之书，是时，他正在撰写《洛阳名园记》，以园林的繁盛与寂灭，看洛阳的兴盛与衰败，内有亭台楼阁，花鸟鱼虫，四时景物，意趣天成。
父亲告诫我：“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文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当情出肺腑，切忌斧凿痕。如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又当今苏东坡先生《赤壁赋》，皆是万古文章。”
我一一铭刻于心。
厅堂墨香盈盈，正梁上立有匾额，名曰“有竹堂”，正是父亲遒劲飒然的墨迹。壁上还悬挂一篇《有竹堂记》。与苏东坡先生一样，父亲亦是不可居无竹，从明水，到东京，他半隐于此，深居简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有客来，父亲便会开一坛陈酿，与客谈古论今，点评诗文，畅饮琥珀光。
微醺时分，最宜抚琴而歌。
父亲精通音律，曾著《礼记精义》数十万言，他以《归去来兮辞》入谱，琴音在指间激荡跃动，如惊涛叩岸，如竹风化雨，如烟霞吞吐，如薄雾发散，先是孤悲，再是沛然，余音则冲淡澹远，悠悠空明。
一曲终了，举座皆沉醉。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时光如鸟翅，倏尔滑过耳际。
是年春，我一夕豆蔻。
窗外竹林愈发苍莽茂盛，浓翠蔽日。不做功课的时候，我喜欢带着迒弟去那里玩耍，折一枝竹叶，在林中欢快地奔跑，再唱一首李太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迒弟是小我八岁的异母小弟，常跟在我身后，乳声乳气地喊“姐姐”，我摸摸他的小脑袋，慢慢从身后给他“变出”一个竹蜻蜓，他便会拍手大笑，十分满足。
我脚下竹叶松软，如一片温柔的海，竹笋破土而出，像探出海面的大鱼之鳍，勾住我的裙裾。头顶天光云影，百岁似水流，身边溪深人静，摇漾绿波，不禁让人心生万千情愫，郁郁葱葱，如晨竹拔节。凝神间岁月拂面，竹风可知心底事？
十五岁，母亲为我行笄礼。
那一日，母亲将我唤至身边，亲手帮我解开双鬟，梳好发髻，又从她的妆奁中取出一枝青梅发簪，为我簪戴在发髻上。
“梅具四德：初蕊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清照，你长大了，这支发簪将满载我的祝福，伴你一生。”
“清照谢过母亲。”我俯身，满心感恩。
母亲眼神深邃，声音轻柔，指肚拂过我眉睫的时候，有一股重剑无锋的静气。
“清照，我喜欢你的名字。山色空濛，水色清照，做一个如水的女子，心有善渊，甚好。至柔者，容天下。”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母亲，清照不敏，不过小小女子而已，岂能奢望容天下。”我若有所思，自顾将后半句敛藏于喉舌下，眼波后，“只愿得一人心，朗月相照，一世清宁。”
母亲目光炯然，却不挑破：“蔡文姬也是小小女子，文采气节皆不输男儿，清照是文叔的明珠，豆蔻年华即文心奕奕，才气铮铮，日后定得青蓝之胜。”
我粲然一笑：“光阴百代，生如浮舟，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朵梅花的枯荣，但留清香在人间也。然而无论习文还是做人，清照愿得父亲一个‘真’字，亦愿得母亲一个‘静’字。”
春去秋来，转眼又入冬。暮霭沉重，凝结在林间树梢，摇摇欲坠。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父亲在厅堂围炉烫酒，身边竹影簌簌，似有客自远方来。他是俗世里的隐者，洒脱自在，也是文字的剑客，疏旷不羁，此中真意，欲辨忘言。
风雪天气，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我却最喜欢看母亲煎茶，如一场独特的仪式，让人心思缱绻。
竹窗闲寂，碳火微红，案上梅花疏影横斜，尤为清艳幽独。
母亲碾茶为末，烹泉为汤，以筅击拂，动作娴熟且静雅。
少顷，便有茗沫咬盏，云头初起，雨脚微斜，如鳞云浮动，枣花初生。
我手持茶盏，看那湖海山川、花鸟鱼虫、满腹锦绣、峥嵘岁月……尽化在一盏丹青中。
于是，我亦如那手把芙蓉的故人，在静笃安然又玲珑剔透的茗香里，细细品味了一名女子婉转如诉的半生。
十六岁那年盛夏，溪亭的十里风荷开得尤为绚烂，比美酒还要醉人。
一日，我与女使伶儿前去游玩，半壶佳酿，一叶扁舟，笑语琳琅，至藕花深处时，竟沉醉忘归，一不小心便到了日暮时分。
归家路上，我手捧一束荷花，花朵在薄暮中微微颤袅，头上的发簪发出灼灼光亮。
是夜，伶儿为我研墨，我披着一身荷香，趁着余兴在纸上填下一阕小词。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酒兴》
笔墨未干，一气呵成。
我把小词拿给父亲看，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泽，随之冁然而笑：“清新隽永，风姿洒然，真乃绝妙好词，中郎有女堪传业也！”
因这一阕《如梦令》，世人赞我，书香才女，词名初显。
而我似乎已在冥冥之中，听到了命运之轮转动的声音。
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元符三年春（公元1100年），我十七岁。
上元灯会，东京大相国寺，我第一次见到他。
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给百姓们交易商品，飞禽奇兽、文房古玩、胭脂水粉、衣帽日杂，无所不有。
当夜恰逢佳节，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乐声嘈杂十余里。
寺内花光灯影，鱼龙旋舞，百戏人物，宛若飞仙。头顶星河璀璨，月华如练，给琉璃宝梵镀上一层璀璨的玫瑰金。朵廊边上，辛夷盛放，灿若锦绣，桐花照水，熠熠生辉。
我站在京城腹地的流水浮灯之中，呼吸里都浮动着春月夜的香气。
分明满目烟霞，却觉浮生若梦。
佛殿后面的资圣门前摆满了古玩字画，我与伶儿走到那里时，已是月近中天。
伶儿兴致甚高，一路叽叽喳喳，如出笼小鸟，而我一身薄汗，见桐荫下有张石桌，便欲坐下歇息。
忽有人拍打肩膀：“清照妹妹！”
是堂兄李迥，他长我两岁，一贯俏皮率真，是时正在太学读书。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白衫少年，腰间佩有美玉，神采高雅，相貌清逸，气宇轩昂，像是世家公子，不似纨绔子弟。
“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赵明诚，当朝吏部尚书赵相公的季子，读书广博，酷爱书画，尤善金石鉴赏……”
我起身莞尔道一万福：“见过赵秀才，清照这厢有礼了。”
“清照妹妹叫我德甫就好。李家词女，才冠古今，德甫久闻芳名，却还是第一次相见……果然人如其文，清丽无双。”
他声音清越，如珠玉过耳，眼神贴切地承接住我的目光，嘴角绽开一道温良柔和的弧线。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夜色浓稠，我却看到了春天最灿烂的阳光。
心湖屏息静气了十七年，刹那间惊涛骇浪。
只因桐荫花灯之下，那张明媚清朗的面孔。
是夜晚归，我一路心神恍惚，耳边回荡的尽是桐荫下的一番话：
“先秦铜器，铭文属大篆，书者即画，尽于象形，此鼎铭上一字，象虎皮之形，乃‘虎’字也。”
“我五岁时随父母闲居德州，接触金石之学，从此魂梦牵萦，福祸相倚。如今求学太学，每半月也必定告假到大相国寺购置碑文石刻。”
“从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将这些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与碑铭墓志的石刻文字都收集下来，以备写《金石录》，记载所见所感，证经补史，以垂后世，乃我生平之志。”
到家后，我匆匆去书房寻了欧阳文忠公的《集古录》放置枕边，十卷书一卷不落。
记得父亲曾提起过，《集古录》详细记载了周代至隋唐的金石器物、铭文碑刻上千种，可谓开金石学之先河。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
只恨从前不曾熟读。
夜色渐深，坐在铜镜前，伶儿打着哈欠为我卸妆：“姐姐，你的落梅花钿掉了！”
“你说什么？”我蓦然回过神来。
“我说姐姐，你脸上有红霞两朵。”伶儿偷笑。
“朗朗如日月入怀，肃肃如松风徐引。今夜之行，竟触目见琳琅珠玉。”
“姐姐是在大相国寺遇见宝贝了么？”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我自顾叹息。
“姐姐心忧天下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望着镜中人，不曾饮酒，却似薄醉：“伶儿你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他便是珠玉，爱便是天下。”
是夜，吹灭灯盏，万籁俱寂。
惟余枕下相思声，在心间，卷起千堆雪。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浣溪沙》
忽而寒食至。
母亲极少下厨房，但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亲自和面蒸一些枣?飞燕，然后用柳枝细心地将其串好，插于门楣之上。
“春秋时期，晋国发生内乱，大臣介子推随公子重耳在外逃亡十九年，尝尽饥寒与艰险，一直不离不弃，其间还将自己的腿肉割下为重耳充饥续命。”
“十九年后，重耳回朝得权，是为晋文公。介子推为了不受利禄，竟与母亲归隐绵山。晋文公为了迫其出山而下令放火焚林，然而介子推却宁死不见，终抱柳树而亡。”
“相传焚林之时，曾有百燕绕烟悲鸣，用羽翼为介子推遮挡火焰。而文公率众臣上山祭奠子推，更见被烧柳树死而复生。”
“后世为了纪念介子推，便年年在他的忌辰禁烟禁火，只吃寒食，并在前一日蒸饼为燕，以柳枝串于门窗，谓之‘子推燕’。”
“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清照，你要记得，人固有一死，繁华富贵，功能虚名，皆是云烟，但求尽忠尽义，恪信守德，不负我心。”
“孩儿定当谨记母亲教诲。”
其实儿时母亲就曾告诉过我有关“子推燕”的渊源。或许因为我已长大，母亲这一日又旧事重提。
彼时年幼不经世事，并不曾将这个节日背后的故事放在心上，然而近年来时闻朝野风云变幻，党争日益激烈，苏门各学士皆仕途颠沛，几遭贬谪，父亲在朝亦是如履薄冰，再联想历代王朝的兴衰成败与政党之争，不禁对母亲言下之意深深思忖了一番。
随后我去父亲厅堂，见他书案上放有一首张耒的《读中兴颂碑》。
据《集古录》记载，《大唐中兴颂》乃湖南浯溪一处碑文，“气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唐大历六年，由元次山撰文，颜鲁公书写，与气象清绝的山光岚气并称“三绝”，记叙唐肃宗平安史之乱后中兴大唐的史实，历来极受文人雅士推崇。
然而纵观全诗，张文潜公在指责玄宗与误国红颜，赞颂肃宗与兴国功臣之余，却完全看不到肃宗之弊，李辅国和张后，岂不是第二个高力士与杨妃？
张文潜公尚且看不到历史的覆辙，况天下人又如何看得到我朝的水深火热？
自古以来，又有多少王朝，不是败落于外敌入侵，而是衰亡于家国内乱。
思至此，竟一时心潮涌动，意气难平，遂奋笔疾书，和诗两首：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马多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时，虽生已被姚崇卖。——《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其一》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其二》
“唐太宗有言：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以史为鉴，可知兴替。父亲，还要烦请您将孩儿这两首和诗扩散出去。”
“我儿文才果然不同凡响，托古讽今，寄意深远。我朝党争已久，朝堂互相倾轧，尔虞我诈，一如战场刀戈相向。我儿虽身在深闺，却有此等忧国之心，实乃为父知己，吾怀甚慰。”
是夜，竹雨潇潇，风声鹤唳。
我与父亲开坛畅饮琥珀光，借杯中之物，浇心头块垒，却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我的名字再次响彻东京。
和诗被广为传颂。
时人盛赞：“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诗春草。”
“才力华瞻，世无其二。”
但世人不知，我要的并非浮名虚誉。国若不泰，何来民安？我只希望我的诗可以成为一剂醒世良药，让朝堂之上的人有所警醒。抑或说，我只想安稳度日，执子之手，良辰美景，一世清平。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寒食一过，春深如海。
——《如梦令·春景》
街上陆续有了挎着马头竹篮卖花的人，馨香可人的牡丹、芍药、海棠、木香、白兰……叫卖声声，清脆入耳，在晨曦初绽之前，将昨夜酒醉的人唤醒。
翌日，迥哥哥送来书简，却有意瞒过父亲，冲我诡秘一笑。
海棠树下，红蕊零落，落地成笺，写尽芳菲意。
我匆忙展信，几行俊逸清奇的字迹映入眼帘。
心跳如舂，尤恐在梦中。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清照妹妹在相国寺遗落的花钿，德甫一直贴身珍藏。
下月浴佛斋会时，梧桐树下，可否一见？
是爱情么？
十七年来，爱情于我，不过是一座在心中兀自搭建的海市蜃楼。我曾经熟读那么多写爱情的诗文，却从未有一篇为我而写。而彼时，绽开书信的须臾，上穷碧落下黄泉，似乎所有的爱情，都是为我而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捧着信纸，如历尽百世相思，半夕忽老。
闭上眼睛，一时竟看不见时间与苍生。
春阳迷离，流年流转，我只听得见一个人的声音。
宛若召唤。
那一刻，我的灵魂与肉身，我的十七载年岁，仿佛都是为了奔向那一个清晰真实的名字。
赵明诚。
三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四月初八，大相国寺斋会如期举行。
是日风轻日暖，天空中舒卷的白云亦金边熠熠，犹如佛光乍现。
我与伶儿陪同母亲前去瞻仰浴佛盛况，犊车从城南一路穿街过河，经由楼宇飞桥，茶坊酒肆，画阁绣户，行至相国寺桥上时，已经能闻到袅绕的佛香，听到梵音。
在我的记忆中，自从我们搬到东京居住后，母亲每年此时都会去寺中敬献供品，祈愿国泰民安。
慈、悲、喜、舍，母亲一生都在奉行，她是有善缘福慧的人。
关于浴佛的起源，母亲曾告诉我，悉达多太子在兰毗尼园无忧树下降生时，得九龙吐水洗浴圣身，后世为纪念佛陀诞生，便在佛堂或露天净地设置洗佛台，在台中的妙床座上供奉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释迦太子金像，然后以牛头旃檀、紫檀、多摩罗香、甘松、芎、白檀、郁金、龙脑、沉香、麝香、丁香等种种妙香煎成的汤水浴之，以证如来法身，以求心念清净，无忧无垢。
那些浴佛之水，将会被善男信女们带回家中相互赠送，相传可度人间苦厄，消心内宿疾。
浴佛当天，寺庙在寺外布席斋食，延绵数十里，足以接纳数以万计的信徒与看客。
寺庙内则香火弥漫，佛偈声声，金光照眼，奉香仪式过后，每一名信众皆可上前为佛身灌洗香汤，并高声唱诵浴佛谒文。
我今灌沐诸如来，净智功德庄严聚；五浊众生令离垢，愿证如来净法身。
未知相思苦，怎肯信神佛。
在此娑婆世界，色如聚沫、受如水泡、想如阳焰、行如芭蕉、识如幻事，我却甘愿历经红尘，万劫不复。
深爱上一个人，他是我的地狱，亦是我的佛陀。
我在佛像前虔诚合十，心事细细密密。
虚妄人间，过眼成灰，如今却因一个人的出现，我开始期盼菩提有树，明镜有台，生生世世，清宁无央。
我本无忧，因爱白头。
浴佛仪式完毕之后，我跟母亲“告假”片刻，便悄悄绕至佛殿后面，去赴桐荫之约。
人潮汹涌，我心亦如惊涛，却还是一眼将他认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低眉拉着我的衣袖，将我带至树下，从怀中拿出一方丝帕，又将我的手掌轻轻打开，就像打开一朵含苞的花，然后将丝帕放在我手心。
“清照妹妹，你的落梅花钿。”
我攥紧丝帕，似乎感受到了他掌心的余温，心里不禁欣悦如莲。
“谢过德甫，你有心了。”
“清照妹妹，承蒙你眷眄，上次与你一见如故，分别之后，竟日日思之不忘。又听闻你不曾婚配，真是幸甚过望，不可言也。待他日家父回京，德甫想尽快禀明父母，与清照妹妹缔结秦晋之好，并择吉日上贵府提亲。”
他双目含情，温柔而郑重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期待着我的答复：“只是不知清照妹妹意愿如何……你心中若无此意，德甫便自当是发梦一场了！”
我心动怦然，满颊绯红，偏又一时情怯，心思婉转。
眼波流动间，便低头细声说道：“今年端阳佳节，清照愿与德甫同饮青梅酒。”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浣溪沙》
回家路上，我坐在轿内，观望着身边的繁华城池，喧嚣市井，依然如游历华胥之梦，只觉情绪郁郁葱葱，似有青云之意，又觉心事澄澈安然，仿佛碧湖夜眠。
但我可以无比确定的便是，自己的人生已经被命运之手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即遇到他之前，和遇到他之后。
而不久之后，京城酒楼七十二家，家家都会开始出售清香酸甜的青梅酒。
行至城南清风楼时，有几个头簪榴花的孩童在举着柳枝追逐、唱歌，声音清脆，如枝头黄莺，不知人间哀愁。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以心托人，必择所安。
德甫，我如此倾心于你，但愿福不唐捐，爱亦如是。
回到家中，我跟母亲商量，今年可否由我来酿制青梅酒。
母亲欣然应允。
她站在我面前，为我扶正发髻上的金钗，爱抚地望着我，声音波澜不惊：“以日以年，青梅依旧，清照，你亦到了摽梅之年了。”
我却是心弦一动，握住母亲的手说：“能做母亲的孩儿，是清照前世修来的福缘。”
和风徐来，我痴痴站在梅树下，望着手中的丝帕，城南的歌声再次浮上耳际，竟惹起遍地清愁。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他，会如期到来吗？
我与伶儿一起采摘青梅。
梅树是母亲来我们家那年栽种的，如今已是亭亭如盖，硕果累累，顷刻间，我们便收获了一筐。
记得往年浴佛节之后，母亲就会在晴好天气开始酿制梅子酒，以及令人准备端阳节的各类风物吃食。
譬如五色朱索、花花巧面扇、艾草、紫苏、菖蒲、木瓜、香糖果子、粽子等，其中瓜果都要切成细丝，和菖蒲、生姜、紫苏配合在一起，再用香药、蜂蜜腌渍，最后盛入梅红木匣中，待端阳日与青梅酒一起开封，是时满匣清香，入口生津。
青梅酒的酿制方法我亦谙熟于心。
就像东京七十二家酒楼的镇店佳酿，父亲如数家珍，明月楼的洞庭春色，潇湘楼的般若蜜，会仙楼的天外飞仙，琼瑶楼的眼儿媚，幽兰轩的君子醉……而父亲最爱的，还要当属城南清风楼的琥珀光。
母亲便用琥珀光来酿制。
她在酒坛底部先铺上一层百宴斋的松花冰糖，然后放入用盐水浸泡再晾晒过的青梅果实，最后倒入琥珀光封坛，存于后院的酒窖里，近一月便可开封。
是时，坛中梅子变得金黄，味道酸甜可口，果香浓郁，酒色则芳醇澄亮，最宜夏夜就月对饮，身边花影簇簇，耳际虫声吱吱，闭目两腋生凉，只欲乘风归去。
我一点一点地循着记忆，如法炮制，谨慎入微。
只愿不负端阳。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秋千》
初夏时节，白昼延长，碧空盈盈，空气清和。
那一日，我正在院子里蹴秋千，太阳光线透过梅树枝叶在我的薄衫上洒下朵朵光斑，像透明的蝶翅轻微震颤。
忽闻客至。
伶儿狡黠地眨眨眼睛，对我轻声耳语：“姐姐，你的宝贝来了！”
我又喜又惊，又羞又怯，只能匆忙离开，偏又忍不住倚门回望，只见他春风满面，眼角眉梢都是欢喜意，身边还跟着两名着紫色坎肩的媒人，还有一名憨厚温顺的仆从。
日日夜夜，心心念念，赵明诚，他果然来求亲了！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一时间，赵明诚梦中所得的姻缘字谜，传遍东京。
人道是：词女之夫，良缘天赐。
端阳日，大宋词女李清照酿制的青梅酒，正好可以试尝。
是夜城南，蔡水河边，清风楼阁，棹歌灯影，二十四桥明月初绽。
我与德甫同船对饮，只觉美酒无双，岁月醺然。
“清照妹妹，如若有来生，苍茫人世，紫陌红尘，路过你的身边，德甫只愿还能拾得你的花钿。”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我举杯，向他柔情凝眸，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四
世有一人，如美景良辰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七夕之夜，灯火初上，东京城中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月亮像是一块晶莹透亮的浮冰，在茫茫夜空尚未化去。
我与伶儿带着迒弟，穿梭在街市的袂云汗雨中，去看一场皮影戏。
皮影用素纸雕镞，再以彩色装皮，话本大都源自史书，其中人物公忠者气宇轩昂，奸邪者面目可憎，美人顾盼生辉，书生白面温文，孩童调皮可喜，影人则身居幕后，仅凭一口、双手，即可叙述千古事，操纵百万兵，赚足观众的欢笑与眼泪。
我喜欢看皮影，其实是源于《汉书》中记载的一个爱情故事。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李夫人是乐师李延年的妹妹，虽出生平民，却精通音律，纤腰绰约，极善歌舞，并有倾城之色，得平阳公主推荐入宫后，即成汉武帝宠妃。
后来，李夫人重病卧床，汉武帝前去探望，她却屡次以被子蒙头而辞谢：“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陛下。还望陛下多关照妾的孩儿及兄弟。”
“夫人病甚，恐不能痊愈，不如让我见一面再嘱托后事，岂不快哉？”
“妇人貌不修饰，岂可见君父。妾不敢怠慢陛下。”
“夫人若见我一面，将赏赐千金，并保你兄弟官位尊贵。”
“此乃陛下的隆恩，却不在于见妾一面。”
李夫人活得清醒，明白以色事人的道理，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所以，在她染疾故去之后，停留在汉武帝心里的，依旧是她昔日的美貌，从未折损丝毫。
所以，她的孩儿兄弟还能得帝王庇荫，她的香魂还能令汉武帝日夜相思，梦而不得，悲痛不已。
一日，大臣李少翁出门，在路边看到一名孩童手拿布偶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李少翁心有所动，便回宫令人用棉帛裁成李夫人的影像，勾勒花容，点染云裳，涂以绝色，再在手脚处装上木杆。
入夜时分，李少翁围上纱幔，拉开幕布，点上灯烛，恭请汉武帝端坐纱帐中观看影像。只见灯影朦胧中，李夫人的身影翩然降临幕布后，时而轻盈起舞，时而裙裾飞旋，依稀初见时妙丽善舞的倾城模样。
半晌后，灯灭人去，宛若飞仙返还天宫。
汉武帝霎时潸然泪下，神思恍惚，口中不由喃喃念道：“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却又徐徐离去。”又自作长赋，伤悼夫人，亦聊以寄恨，是为《李夫人赋》。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从此之后，这个故事便与皮影戏流传千古。
我身边的皮影戏演的是《河汉织女》，可谓应景。
“天河之东，有一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绢缣之衣，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为妻，自此即废织纴之功，贪欢不归。天帝大怒，责归河东，仅一年一度使鹊为桥，与牵牛相会……”
街市上不时跑过手持碧绿荷叶的小孩，他们和迒弟一样，都是身着鲜艳的新衣，模仿着“磨喝乐”的样子，相互嬉戏取乐。
母亲曾告诉我，“磨喝乐”是梵文“磨目侯罗”的讹音，本是佛祖释迦牟尼之子，天龙八部之一，传入中土之后，渐渐演化成手执莲蓬、含苞莲花或新莲叶的孩童之形，并被时人喜爱玩赏，在七夕之时，则用以供奉织女，祈求平安多嗣。
于是想起晨间德甫差人送来的一对磨喝乐小偶，红纱碧笼，喜笑颜开，煞是可爱，可不正是此番模样么？
“磨喝乐啊磨喝乐，小儿把玩为得笑乐，新妇供养为盼良嗣，赵秀才差人给姐姐送这件礼物，想必是内心期盼麟儿了！”
伶儿的笑闹之语又浮上耳际，我一时内心竟生出异样的温柔，便顺手将手中的果脯赠与几名“磨喝乐”，微笑着目送他们淹没在人群中。
河心画舫之上，有一位低首敛眉的女子正在弹唱秦观的《鹊桥仙》，她霓裳倾泻，琴心婉转，声音随夜风拂上街道，令人如置身一场蝶梦，思绪亦不由得缥缈起来。
德甫是太学学生，我们虽同在东京，却也不能时常见面，有时还要凭借鱼雁书信传递情愫。
思至此处，我心头亦不免有憾意，如冰，在温热的身体里慢慢氲开。
良辰易去如弹指，金盏十分须尽意，人生又有多少朝朝暮暮，来等待两情久长？
金风玉露，人间无数，皆不过是自我宽慰的曲言托辞。
伶儿问我：“姐姐，如果命运可以选择，你愿意做天上的织女，还是愿意做人间的女儿？”
我不回答，便反问她：“伶儿想做什么？”
伶儿正值豆蔻，心思亦直白可爱：“自然是天上的织女，无忧无虑，万古青春，长乐永年。”
我望着天上的纤云与飞星，想起一个人的脸，便回答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河边草丛里，腐草为萤，点点而飞，几名少女手持轻罗小扇，正在追赶流萤，画面如诗如词。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于是在想，是不是因为有了月光，人间的悲欢苦乐才能流转于世？
然而江月年年依旧，抑或，只因未曾沾染这人间的悲欢与苦乐罢。
归家之时，母亲已经在庭院中布置好了“乞巧”台，上置和罗香、方胜、酒炙、笔砚、针线与果实花样，还有各类巧思玩意，如用小板制作出的村落，用瓜果雕刻成的鲜花，用各色小豆种于瓷器结以红篮彩缕的“种生”……以及一对嗔眉笑眼的磨喝乐小木偶。
是时家中女客将齐来纳凉赏月。待到月上中天时，便各自拿起黄铜制成的七孔针，对月迎风，穿针引线，已婚者求心灵手巧，未婚者祈美满姻缘。
我亦静默祈愿，愿世有一人，如美景良辰。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怨王孙·赏荷》
时间如流水，秋色忽已暮。
竹林萧瑟，院子里的梅树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枚叶子。
风起青萍之末，经由人心世事之后，滋味便与往常不同。
那一日，我与伶儿去湖上看荷。
是时天色明净如妆，湖水碧波浩渺，世间万物似已尘埃落定。
湖上有人在唱一支古老的歌谣，声音渐行渐近。
我想起昨夜有竹堂内，父母的对话，以及父亲的悲伤与叹息，心绪却是风入波澜，大音希声。
“清照婚事已定，如今良辰将近，文叔为何愁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苏先生已获赦，太后在朝听政，其他元祐士子亦被追复原官，或可盛世安宁。”
“端王即位之后，朝野看似平稳，实则暗藏波澜。自熙宁新法以来，朝廷新旧两党之争就未曾真正平息过，期间牵连无数，我半生跌宕，已入秋声，他日怕也无法幸免。奈何党派之争，历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真正担心的是日后政局动荡，会牵涉李赵两家，累及清照姻缘。”
“文叔莫忧，此心安处是吾乡。”
见一叶落而忧岁之将暮，睹瓶中冰而忧天下之寒。
居住东京长达数年，这里的水光山色，一草一木，已似我的亲人。
我岂能不知，历朝历代，朝堂上的斗争皆是波谲云诡，如今赵家与李家分属两党，父亲是忧心他日不论哪一方失势，我都难免遭遇株连，受颠沛动乱之苦。
但父亲不知，只要有心爱之人在身边，便是暗室逢灯，荆钗蔬饭当胜过锦衣玉食，流离失所也是此心安处。
母亲如斯，我亦如是。
五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我的出阁之日一天一天临近了。
秋去冬来，我或端坐闺阁读书习文，或与德甫互通书信，对照情思，分享日常喜悦。
时间让我的内心沉静了下来，隐约藏着希冀，之前繁芜的思绪也愈发明朗清晰。在情感的世界里，我终于不再需要跋山涉水，投石问路，只需围炉烫酒，静待良人。
冬至那天清晨，我打开窗户，发现夜间下了一层薄雪。
清寒的风穿过竹林，传来星星点点的爆竹之声，笙竽之声，如置身烟火市井，又宛若云外清音。
是时，东京城内各门各户皆在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大家庆贺往来，一如新年。
是日，亦是赵府来送冠帔的日子。
不久之后，我将头戴凤冠，身着霞帔，成为赵明诚的妻子，与之举案齐眉，自此宜室宜家。
用以回赠的新郎公服早已备好，包括幞头、花胜，都用一个红木礼盒盛着，放在我的闺房里，与我相伴了两个月的日日夜夜。
德甫的公服是母亲差东京最好的裁缝制作的，其料优良，其艺精湛。
在公服右边的衣袖内，我自作主张绣上了一朵小小的梅花，一如当初我在大相国寺遗落的那枚花钿，他曾用右手捡起，放入一方丝帕中。
我想让美景良辰为我们见证，想让德甫永远记得，我们生生世世的花钿之约。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无数的清晨，午后，黄昏，夜间，我抚摸着公服上的每一寸面料，想象着他身着此服骑上骏马接我入轿向我灿然微笑的样子，身体里所有的柔情与爱意都会滴滴答答地汇集起来，如小溪流入江河，江河注入湖泊，最后在内心深处化作一片甜蜜的汪洋，深沉，寂静，无边无际。
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正月二十，我的大婚之日。
窗外，梅花一夜绽放，芳馥甘冽。
伶儿折下一朵为我簪戴在发髻上：“姐姐，你一定是东京城内最美的新娘。”
在响彻云霄的锣鼓和鞭炮声中，在东京府司巷的御赐宅邸前，德甫牵住我的手，迎我下轿。
“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一位阴阳先生沿着青布毡席为我抛撒谷豆、铜钱、吃食，以镇杀神，祈求祥瑞。
门外宾客鼎沸，有人持镜倒退，引我进入新房之中，我手持彩锻绾成的同心结，坐在婚床上，等他一起去家庙参拜。
参拜完之后，我们再回到新房对拜。姑姑们会在我们的床上用铜钱与彩果进行“撒帐”，祝愿我们早生贵子。然后将我们的两缕头发系在一起，互饮交杯酒，是为“合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我心切切。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
春意渐浓，每一寸光阴都藏着黄金。
新婚后，赵家上下待我虽不算亲密有加，但也处处情礼兼到。我平时多在房间读书习字，出门亦有伶儿作伴，待德甫自太学归家，便可琴瑟和鸣，日子过得还算清好安宁。
阳春二月，黎明时巷子里已渐次有卖花声传过来，卖花人的嗓音也仿佛被晨光润泽过，显得格外清透动听。
伶儿每次出门，都会为我捎回一枝梅花，轻轻放在我的床头，还带着晓露的痕迹，朵朵无邪，清香如故。
人道是春光易逝，却不知年华似水。
是日清晨，我对镜理云鬓，斜簪花枝，又央德甫为我贴花钿。
“奴面可好看？”
“娘子灼灼年华，眉目如画，自是好看。”
“比花面如何？”
“在德甫心里，世间女子，万物生灵，唯有娘子芳泽无加。”
多年过后，物是人非事事休，我常在想，自己一生清傲，亦不屑以色事人，当初为何会忧心容颜老去，会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也只因，惧怕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佛经里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只因我爱他，远胜于他爱我。
所以，我愿意痴守着自己的爱与忧，情与怖，半晌贪欢之后，忍受着漫长岁月里的红尘颠沛之苦。
尽管彼年彼时，我对未来尚无所知。
德甫依然痴迷金石。
他常对我说，即便布衣蔬食，也要遍访天下，收集古文奇字，以慰平生之志。
我亦渐渐起了兴致。
或许在旁人看来，搜集金石资料甚是枯燥，然而我们却是乐在其中，不知疲倦。每次只要见到古今名人的字画，夏商周时的奇器，我们都要凑钱买下，甚至去典当身上的衣服也甘之如饴。
在我们婚后，每月初一、十五，太学都会放假，那时德甫便会去大相国寺购置金石书画，然后再给我买上一包瓜果蜜饯，一路步行回家。
到了家中，我们就一起相对展玩考辩，再佐以小酒，配之瓜果吃食，只觉时光温情绵绵，是那般的怡然可亲。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丑奴儿》
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春，有人曾将南唐画家徐熙的一卷《牡丹图》送至府上。
世人皆称徐熙性情豪爽旷达，志节高迈，善画花竹林木，蝉蝶草虫，其妙与自然无异，我们小心打开卷轴，果然笔法野逸，风韵绰约。
只见画上牡丹风露晓妆，栩栩如生，在一树白色玉兰花的映衬下，开得尤为娇娆、天真，一派风月情浓。花树之下，则有湖石嶙嶙，清光润眼，鸳鸯闲步，翅羽分明，背景则是一角花青色的湖泊，气氛幽美寂静，仿佛隔着故纸与岁月，亦让观画的人心里泛起温香。
画是稀世珍品，价钱亦贵。对方起价二十万两，我们权衡再三，只能选择放弃。我们虽为贵家子弟，但赵家为官清廉，德甫也尚在读书，加之我们经常购置金石，已余钱无几，实在是有心无力。
是年春，城外南陌的牡丹开得甚为清艳。
三月十五看牡丹，乃东京三十余年以来的风俗。
是日，城外燕舞晴空，芳草鲜美，牡丹如锦如绣，宝马香车尽聚于此，有人曲水流觞，有人折翠簪红，有人寻芳选胜，有人秋千浅笑，有人蹴鞠疏狂，众皆言笑晏晏，正所谓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是夜，我与德甫在灯下畅饮，容华淡伫的牡丹花影下，金樽玉液，情意醺然。
笔墨亦酣。
禁幄低张，彤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竚，绰约俱见天真。
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娇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
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樽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庆清朝慢》
“娘子好词，咏牡丹，不露牡丹，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可慰官人昔日徐熙《牡丹图》之憾？”我眼角含笑，细密心思，被他一览无遗。
“多谢娘子。”德甫沉默半晌，凝眸以对：“娘子或不知，我少年时曾熟读欧阳文忠公的《集古录》，彼时常癖他博古通今之才华，亦暗羡他红袖添香之福缘。如今莫说是欧阳文忠公，即便是给我一个神仙来做，我亦是不做的了。”
“为何？”
“得佳眷如你，德甫平生再无怅憾。”
窗外夜色席卷而来，将万物生灵齐齐淹没，桌上灯影宁谧，瓶中的两枝牡丹亦渐渐收拢香息，如鸳鸯收拢了翅羽，依偎着进入了梦乡。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感受着枕边人的呼吸，我心如止水，亦心生贪恋。
我本素心悠悠，怎抵情话绵绵？
便似这般，贪恋花花草草，朝朝暮暮，世世生生，岁岁年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