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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七月二十八日,我回娘家看望双亲。

彼时,站在那株古老的梅树下,看到父亲憔悴的身影,我不禁涕泪满襟。

时隔经年,谁承想,父亲当初的担忧,竟成了谶言,而我身边熟悉的一花一木,也即将成为流年梦痕。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玉楼春·红梅》

自徽宗亲政,并改年号为“崇宁”之后,我朝政治风云的走向就已初现端倪。

何为“崇宁”?崇的乃是“熙宁”新法。

熙宁年间,因国家制度出现流弊,神宗第一次启用王安石推行新法,但遭到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坚决反对。

自此朝堂风浪迭起,政局一分为二,我大宋王朝也开启了一场由政见不同而衍变,交织着权利与私怨,错综复杂又炽烈无休的新旧两党之争。期间,无数忠君之臣遭异党攻击,受同党排挤,被弹劾,被杀害,被下狱,被贬黜,被流放,蒙受不白之冤,历尽人格的侮辱,精神的落寞与肉身的凄苦。

元祐年间,哲宗年幼,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旧法被恢复,旧党亦被重用。

哲宗亲政之后,又开始任用新党,并以“绍述”神宗成法为名,改年号为绍圣。

徽宗即位时,倾向于旧法的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便再次启用旧党,又改年号为“建中靖国”,以示“本中和而立政”,“昭示朕志,永绥斯民”。如今向太后驾崩,徽宗亲政,蔡京归来,风向势必将再次改变。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朝堂之上,有人得意,有人惶恐。

而通常,当一个人把前途交与了朝堂,那么他的性命身家乃至亲人的命运,都将牵系其中,不得自主。

于是便有人不惜一切代价地投机取巧,见风使舵,只为排除异己,逆流而上,站上权势的巅峰。

如蔡京。

蔡京曾拥护过王安石变法,也曾参与元祐年间的推翻新法活动,绍圣初年,他又积极附和新法。徽宗即位后,他因受旧党弹劾而被贬至杭州,名义上为闲居,实则蠢蠢欲动,伺机而行。

徽宗爱好笔墨丹青,数次令宦官童贯赴三吴之地搜集书画奇珍,蔡京见时机已到,便日夜作陪,百般巴结,贿以不可计数的名贵书画,金银珠宝,娇柔美人,无所不用其极。

“必欲继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不久后,蔡京即被新党力荐,先升任执政,后又升任右相。

诏命传下时,徽宗赐座延和殿,问蔡京:“神宗创法立制,先帝继承,两遭变更,国家大计还未确定。朕想继承父兄的遗志,卿有何指教?”

蔡京叩谢:“臣愿效死力。”

绍述新法不过是一个御笔亲赐的幌子,以此公报私仇,陷害忠良,拉结党羽,搜刮民财,只手遮天才是蔡京真正的目的。

崇宁元年五月,徽宗下令烧毁元祐旧法,并下诏将所有旧党成员列入“元祐奸党”名单,包括已去世的苏东坡先生,以及苏辙、苏门四学士等五十七人。

名单上的这些人将永世不得在朝为官,其父兄、儿女、门人也将被逐出东京,且朝廷宗室官员皆不得与元祐党人的后代联姻,若有订亲者,亦当即刻解除婚约。

至于名单上的故去者,生前所得的一切头衔都会被收回,同时,他们留下的诗文会被禁,刻有其笔墨的石碑也将被毁。

豺狼当道,鲸鲵不枭。

亦有人刚正不阿,不惧逼诱,不惜付出流放与离散的代价,如我的父亲李格非。

父亲历来与元祐党人渊源颇深,但因之前一直担任虚职,且未正式入党籍,便时有人令父亲站在苏门学子的立场,搜集、编排“罪证”,检讨、抨击旧党中人,以此“立功加官”,皆被父亲严词拒绝。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父亲忠贞之心坚如金石,岂能背弃恩义,落井下石,受奸人威逼利诱。

我还记得,绍圣元年的初夏,章悙拜相执政,为报当年太后摄政期间将其监禁之仇,他丧心病狂地贬斥旧党,流放诸臣,并立局编造奏疏,威逼内廷官吏检讨元祐党人,甚至劝哲宗将司马光的坟墓掘开,棺木砸烂,鞭尸示众,以此来惩戒元祐后人。

章悙首先便以“毁谤先帝”为名,将苏先生贬至岭南,且不罢休,不日后,父亲又接到一纸诏令,朝廷让父亲去新局任职检讨,编造奏疏,搜集旧党罪证,父亲拒不就职,因而得罪章悙,很快便被外放,贬为广信军通判。

是年七月,朝中贴出了第二份不得在京差遣的元祐党人名单,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回娘家的那一日,正好是苏东坡先生的周年忌日。

一年前,承蒙向太后恩德,苏先生得以北归,然而常年累月的身心漂泊,早已摧残了他的身体,当他一路舟车到达常州时,病情再度恶化,不久便魂兮归去。

是日,父亲特意在家中摆了香烛,告慰先生在天之灵。

母亲告诉我,父亲悲愤于朝中境况,又念及苏先生的忠魂与坎坷,竟一夜沧桑。

中原百国东南倾,流膏输液归南溟。祝融司方发其英,沐月浴月百宝生。水娠黄金山空青,丹砂昼晒珠夜明。百卉甘辛角芳馨,旃檀沈水乃公卿。大夫芝兰士蕙蘅,桂君独立冬鲜荣。元所慑畏时靡争,酿为我醪淳而清。甘终不坏醉不醒,辅安五神伐三彭。肌肤渥丹身毛轻,冷然风飞罔水行。谁其传者疑方平,教我常作醉中醒。

是夜,桂子飘香,月影如水,我陪父亲小酌,听他唱吟苏先生的《桂酒颂》,又想到双亲即将南迁桂岭,从此与我万里之遥,云水相隔,便心有深沉悲戚,如泰山之石,不可转也。

“苏先生文韬武略,天纵之才,一生磊落光明,自由如风,却三起两落,颠沛流离,实在令人心痛。然而亦如先生所言,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如今先生肉身已逝,精神定将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明则复为人。”

“我儿实乃先生知己。先生奉襟怀于苍生,寄雄才于社稷,却也难以逃脱被奸人算计的窠臼。先生仙逝之后,大宋浩然之气已尽十之八九矣!为父此去怕是再难,只是忧心如捣,恐我大宋基业要毁于小人之手,而沦为异族的刀俎鱼肉。”

吾迁桂岭外,仰亦见斗极。升高临大路,邮传数南北。山川来时经,草树略已识。枝林归梦长,乡堠行历历。

“父亲,恕女儿不孝,我听闻您蒙难,便即刻上书舅①请求搭救,然而数次皆未果。”

“清照我儿,你不必自责,为父知你已尽力。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愿夜阑风静縠纹平。”

是年八月,父亲于象州写信给我,谈及生活清苦,却苦中作乐,并附有诗作数首:

其一

去日有远近,寒暑乃不同。手捉而喙饮,嗜慾南北通。是邦亦洙泗,人可牛与弓。良知尽虚市,妙质老耕农。彼时张曲江,此时余襄公。二字稍颖脱,一洗凡马空。斯文隔裔土,后生味华风。闽中要常衮,剑外须文翁。

其二

秦扁不南游,医方略岚嶂。茅黄秋雨淫,与疟蓋同状。叽师乌能神,适市半扶杖。吾欲养黄婆,母壮子亦王。

妙药只眼前,乞汝保无恙。

其三

居近城南楼,步月时散策。小市早收灯,空山晚吹笛。儿呼翁可归,恐我意惨戚。从来坚道念,老去倦形役。天其卒相予,休以南荒谪。宴坐及此时,聊观鼻端白。

另有七绝两首:

其一

步履江村雾雨寒,竹间门巷系黄团。犹嫌肮脏惊鱼鸟,父老相呼拥道看。

其二

八尺方床织白藤,含风漪里睡瞢腾。若无万里还家梦,便是三湘退院僧。

是年八月,我舅赵挺之升任尚书左丞,兼中书门下侍郎,上佐天子,下遂万物,外镇诸侯,内亲百姓,皇上再赐宅邸,一时风光无限。

象州乃南蛮之地,万山重叠,蚊虫猖獗,瘴疠流行,我不忍父母与小弟遭受颠沛之苦,于是再次上书舅,字字恳切,求他从中斡旋,免我家人境况凄凉。

“蝼蚁草菅尚且有亲疏,何况人间父子情?”“多说无益,我能保你暂不离京,已属不易。”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初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问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行香子》

是年八月,我感受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寒凉,渗入骨髓,仿佛全世界的冷雨风霜,都落在了我的身体里。

皮囊之外,则是捣练之声,更漏之声,凄凄的蛩声,连绵不绝,令人日日难安,夜夜不寐。

“德甫,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会与你分开。”

“娘子,你若离开,我便不再完整。”

德甫性情孝顺亦软糯,从不敢违逆父命,亦不敢为所爱之人争取分毫。

便只能在我四顾茫然的时候,借我一个怀抱,陪我落泪,黯然至天明。

我不怨他,因我爱他。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

草木微尘,一尘一劫。

佛说人生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亦如电,世事如此,空幻无常,我的心,却是月迷津渡,无舟可引。

是年八月,东京城内,秋色渐浓,菊英吐蕊,香息颤袅,如遍地金屑。

东京城外,秋风无边,掠过尘世与斜阳。

秋思不归家,人远天涯近。

幸而在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在我立尽黄昏,沉思往事之时,可以为我温一盏酒,披一件衣,在我无路可退,无枝可栖之时,可以让我去他的心里躲一躲。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七月,我打点行装,携伶儿回故乡明水。

上车时,德甫来送我,执手间,满目伤悲,字字哽咽:“此行千里,娘子定要万千珍重,记得常写信回来。待他日圣心回转,风向转圜,德甫再接娘子回京。”

看着眼前人,目光寸寸,心如刀割。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我忍住眼泪,别过头去,狠心掐断心尖上的不舍:“夫君有心。还请留步,避嫌要紧。”

是年,得赵家庇荫,德甫长兄存诚升任卫尉卿,次兄思诚升任秘书少监,德甫也出仕任鸿胪少卿,主掌朝会仪节。

然而党禁风声亦愈发紧迫,我怕牵连德甫前程,便决定独自离京。与其在家中做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不如维持最后的体面,主动辞行。

犊车一路缓缓前行,回首巷子深处的赵家宅院,一时之间,竟生出隔世之感。

两年前,我曾簪戴梅枝,凤冠霞帔,乘坐花轿,在喧天的锣鼓声中风光进门,如今却成了罪臣之女,成了夫家上下都要避嫌的人。

奈何,奈何。

车过汴河,看着外面渐次倒退的熟悉景象,犹如置身华胥之梦。

水中商船云集,船夫的号子依旧热火朝天,声声蒸发在人潮与空气里。

河边酒楼依旧旗幡飞扬,新酿的果子酒正在热卖。

虹桥下苍老的说书人,一碗茶,一张桌,依旧每天眉飞色舞,博古论今。

隔壁戴着面具的青衫小道依旧清隽如昨,专卜寿命财运,算仕途姻缘。

桥上那家“口暑饮子”,生意依旧兴隆,达官贵人,平民百姓,皆驻足争饮,一碗润喉,两碗解渴,三碗消暑,两腋生风。

大相国寺的钟声依旧在天际荡漾,浮尘聚散,我佛拈花端坐云端,那桐荫之下,你来我往,多少人擦肩而过。

溪亭的十里荷花依旧开得姿态亭亭,香风四溢,莲叶深处,鸥鹭齐飞,全然不识人间的烟火与哀愁。

一切盛世依旧,人们绮罗金翠,香车宝马,花光满路,其乐无涯,亦不识世间干戈。

日光之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是没有人看见,大宋王朝这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已经暗自腐坏了根基,就像没有人看得见,一个女子心底,山呼海啸的凄凉与怅恨。

如果时间可以化作流动的琥珀,那么就请将我的记忆点滴封存,以慰我往后孤苦之身,飘零之心。

从此,东京城的繁华便如花过眼,转瞬即歇,多少热闹与温存,再与我李清照无关。

一千里路云和月,车过各州各县,皆会看到蔡京亲书的元祐党人石碑,上刻三百零九名党人姓名,他们有些已经故去,有些已被关押,有些则被贬黜蛮夷之地,连同子女,一律不得内徙。

害政之臣,以昭先烈……一笔一划一锥心,如此指鹿为马,混淆黑白,若天地有知,亦必要为之一哭。

归乡之途,何其漫漫。

夜间风雨飘摇,投宿郊野小店,桌上一灯如豆,桌下促织悄吟,看着伶儿为我端茶送水,不禁心有感念。

这么多年,我们名义上是主仆,实则感情胜似姐妹。伶儿身世凄苦,自小父母双逝,漂泊至东京时,得父亲好心收留,便一直跟在我的身边,陪我读书习文,为我打点生活,可谓心思灵巧,又尽责尽忠。

当初决定离京时,我曾问她:“伶儿,我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返京,生活也定当多有清寒,你我主仆一场,却比亲人更甚,我实在不忍你跟我受苦,不知你有无新的打算?”

伶儿声音坚定:“姐姐,伶儿虽愚钝,亦知好仆不事二主的道理。这辈子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境况如何,伶儿都会对你忠贞不二。”

忠贞不二,至死不渝,此时此刻,我想起德甫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往事经年,耳边竟似有余温。

只是他不知道,在我心里,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婚姻要用忠诚来维系,我一定会觉得非常悲哀。

站在门外,看冷雨无声湿桂花。

桂子的香息浮在鼻翼上,宛若轻雾,不失不散。

头顶风云际会,有鸟雀南飞,绕树数匝,又振翅离枝,没入夜色。

我心底诗情,一如夜鹊,三绕未安。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摊破浣溪沙·桂花》

闭目忆旧事,我想起的却是往昔的青天白日之下,曾与父亲坐在城南的老桂花树下吃茶,一大团一大团的香气悬在头顶,阳光烈烈,万里无云,不由令人心神温柔,呼吸醺然。

那也是一种令人永生难忘的香气。

父亲将桂花比作彦辅。

他告诉我,彦辅即乐广,西晋名士,清谈领袖,秉性谦和旷远,格调风雅无争,乃真正寄情于尘世之外的隐心之人。

有道是,彦辅人如水镜,见之莹然,如披云雾而睹青天也。

父亲还说,当年屈子作《离骚》,载天下草木之名,唯独未及桂花,真乃楚人遗恨。

桂花花瓣则细小贞静,淡淡轻黄,没有梅蕊一般的重瓣,没有丁香一般的盘结,没有菊瓣一般的身姿,也没有其他花卉那般浅碧深红色,每一枚花朵都隐匿在浓厚的绿叶之间,不争于形,不悦于人,淡泊尘世,体格疏远,却自有独特芳馥,留得别样清雅在人间。

如果说竹是父亲的影子,那么桂花,便是父亲的镜子。

以花为镜,空山吹笛,可冠千秋。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鹧鸪天·桂花》

是夜,我以愁绪研墨,以孤心润笔,借着残灯冷壁,潇潇风雨,填下两首桂花小词。

翌日清晨,我令伶儿将小词附于信笺之后,一并交与驿馆,寄给千里之外的父亲。

“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

不知江南可有木樨相伴?

又想起曾经母亲跟我说,能陪伴父亲这样的男子是她的福分。

母亲或许不知,我如今有多么羡慕她。

夫妻之间,可以同甘,是情分,可以共苦,才是福分。

母亲曾告诉我,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个秋天,岁月一夕苍老。

身为女子,我不求荣华,不慕富贵,亦可以为情而生,为爱而死,却唯独惧怕,梦醒不见君,与爱生别离。

千里之外,见字如面

相隔多年,我身披一肩风霜与清愁,又回到故乡明水。

正值初秋季节,风中时而掠过轻微的寒意,如清凉的燕翅掠过脸颊,大明湖畔,依旧是莲叶田田,荷花映日。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极目远眺,云烟朵朵,青山巍峨,我一点点地凭借着儿时的记忆,去寻那竹柳深处的李家老宅。

“历下诸泉,皆岱阴伏流所发,西则趵突为魁,东则百脉为冠。”李家宅院便在明水百脉泉附近,水源百步,百泉合流,日夜沸涌,奔腾如雷。

下车时,发现宅院已被修葺一新,而院落四周依旧垂柳依依,竹叶簌簌,旁边的“漱玉泉”依旧清流脉脉,澄澈见底。碑石之上,祖父的笔迹亦秀逸有骨,温润如故。

祖父仙逝多年,伯父伯母如今也两鬓飞霜,见我满身风尘,伶仃归来,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生母早亡,父亲续弦之前,我一直跟着伯父居住。

那时祖父尚未过世,父亲出仕在外,幸而有亲人们的悉心照料,方免我童年漂泊之苦。

祖父对我极为疼爱,十余年后,我还记得,他将我抱在膝上,为院内泉眼命名的情景。

“漱玉”一词乃取自晋人陆机《招隐诗》:

结风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

且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尊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折不挠,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漱石枕流,串珠玉泻,泉如其人,流芳百世。

正合祖父心意。

看着院中泉水,念及此处,我将自己的词集也命名为“漱玉”,以纪念祖父,亦希冀得到生养之地的庇佑。

午饭时,伯母特意为我做了一道明水藕片,称是我儿时最喜欢的菜肴。藕片清白如玉,香糯的稻米盛在竹筒之中,我却吃得一度哽咽。

席间,伯父提起我儿时的“周晬”之礼。

我周岁生日那天,祖父在地上罗列盘盏,盛放着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应用物件、并儿戏物等,让我任意拈取,怎知我独爱那一支祖父的毛笔,将笔紧紧抓在手中便再不松手。

众人皆称此为天命,可见我来日定要继承笔砚,延续李家文脉。

伯父告诉我,如今看来,二十年前的预卜已经应验了,我在东京负有词名,若是祖父尚在世间,定是无比欣慰。

末了,伯父又忍不住感叹道,如今朝廷奸人当道,百姓被苛捐杂税压得不堪重负,愈发觉得世事艰难,皆是敢怒不敢言,于是便有人做童谣辗转发声:

“打破筒(童贯),泼了菜(蔡京),才是人间好时节。”

愤恨欷歔间,遥想曾经扑蝶的岁月,我与迥哥哥在宅院里折柳吹哨,唱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志士还乡的祖父在厅堂里烹茶待客,说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室,人不堪其忧,吾不改其乐”,伯父从市集收摊而归,伯母便燃起竹叶,汲泉酿酒,酒香一路蜿蜒,香溢四方,正是李家独门秘制的“漱玉烧”。

竹深见鸣蝉,落雨听书声,那时的光阴是多么安然自若,每一个日子都馨香可喜,每一个时节都清欢有味。

只是不知昔日欢喜,何日才会重现?

我空有满腹文采,却长恨不是男儿身,无法上朝堂,谏君王,无力挽雕弓,射天狼。

便只能在这样秋风起兮,夜雨霖铃的时节里,栖身故地,埋首诗词,一觞一咏,心念苍苍。

急雨惊秋晓。今岁较、秋风早。一觞一咏,更须莫负,晚风残照。可惜莲花已谢,莲房尚小。汀苹岸草。怎称得、人情好?有些言语,也待醉折,荷花问道。道与荷花,人比去年老。——《品令》

一场雨后,秋意深浓。

晚风中,我去湖边看莲花,听远处寺庙的钟声激荡云天,大雁飞过城楼,满心孤意,也满心深情。

看着水面上凋零的片片莲瓣,我想起曾经在大相国寺佛前许下的愿心,“娑婆世界,浊世三千,我愿为爱历经红尘,万劫不复”。

如此相思无计,两地寒凉,莫是历劫?

信佛的母亲曾告诉我,人间的莲花不过数十瓣,天上的莲花不过数百瓣,而西方净土的莲花可达千瓣以上,且硕大如车轮。我佛释迦牟尼出生之时,即能行走七步,且步步生莲,不污不染,不尘不垢,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

在佛经中,莲花亦有四义:

一如莲华,在泥不染,比法界真如,在世不为世污。

二如莲华,自性开发,比真如自性开悟,众生诺证,则自性开发。

三如莲华,为群蜂所采,比真如为众圣所用。

四如莲华,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比如四德,谓常、乐、我、净。

常、乐、我、净。我口中念念,眼中却饱含泪水。

若有来世,我愿生如莲荷,不为在泥不染,看开浮云,只因不入相思门,便不知相思苦。

我又想起那个名叫苏若兰的女子。

苏蕙,字若兰,魏晋三大才女之一,自小天资聪颖,慧心奕奕,三岁学字,五岁学诗,七岁学画,九岁学绣,十二岁学织锦,到了及笄之年,已经是芝兰绝色,且满腹文辞,一时上门提亲者如过江之鲫,然而多则多矣,尽是莽夫庸才,无一可得若兰青眼。

直至十六岁那年,若兰随父亲外出游玩,在莲花盛开的湖边与窦滔偶遇,方才觅得意中良人。

窦滔乃将门之后,翩翩少年,风神秀伟,饱谙经史,允文允武,时论尚之。是时,满湖莲花清艳绚丽,香气扑鼻,仿佛开启因缘之门,少年正挽弓射箭,青衫磊落,宝剑骏马,空中飞鸟应声而落。

见有人来,他悠然收起弓箭,恰巧迎上她的目光。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刹那间,一瞬三生。

不久后,窦滔因受百姓拥戴,升任秦州刺史。

那一日,他骑着白马,铺十里红妆来娶她。

十七岁,若兰成为刺史夫人。

新婚燕尔,诗书唱和,可谓神仙眷侣,不知岁月人间。

又怎知两年后,他会因忤旨之罪,被贬谪敦煌,会耽于歌姬美色,而冷落于她。

歌姬赵阳台,姿容美艳,性情刁钻,时人称之,歌舞之妙,无出其右。他为阳台置之别所,美酒笙歌,通宵达旦。

阳台为争宠,不惜对若兰曲言诋毁,而他竟听信谗言,对发妻心生厌倦。

敦煌三年,她如同孤雁,日夜徘徊于笔墨诗书,将时间与哀愁一点一点地织成腹中锦绣。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三年后,窦滔又诏拜安南将军,留镇襄阳。临行时,他邀若兰同往,若兰看着车中阳台的脸,决绝地扭过头去。

从此,他当真绝之音问,心如玄铁。

那一年,若兰二十有一。

有时候,她望着镜子里不再娇艳的脸,会想起当年莲塘边的初相遇,他那温柔的双眸,亦会暗自思忖,为何才过了五年的时间,她的婚姻就似走到了末路?

到底她是输给了新人的美貌,还是输给了爱情的浅薄?

一路上,她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终至悬崖,本以为可以换来郎心如雪,花明柳暗,却忘了明珠亦有蒙尘之时,他从来不问是错,她一直不说又是不是错?

终究是赢了姿态,输了人心。

然而世间万物,唯有爱情不可论输赢。

如是,若兰收起眼泪和余恨,日夜织锦,以梭为笔,以线为墨,将五年时间里与他的相遇、恩爱、嫌隙、疏离、诀别……八百四十字绣成回文,纳于锦帕中。其五彩相间,莹心耀目,长宽八寸,反复纵横皆为文章,读之情意充沛,又暗藏玄机,如天上星斗排列,错落有致而玄妙无比,知者字字句句动人心魄,不知者则茫然无措不知何云。

“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佳人,莫之能解。”

若兰将那一幅锦绣诗章取名为“璇玑图”,又令人快马加鞭送至丈夫身边。

千里之外,见字如面。

他打开锦缎,挑灯夜读,得诗数百首,往事历历,深情如诉,尽在婉转诗句中。

记忆像一记生疼的耳光,将他打醒了。

他不禁悔恨交加,泪如雨下。遂星夜备车,接若兰回襄阳,从此恩爱偕老,传为佳话。

从此,世间亦有了“锦书”一词。

我独坐一叶兰舟,在湖边仰面相望,暮色如轻纱敷在脸上,一轮满月挂在城楼檐角,银色的清辉照耀着船上人的罗裳,寂静的影子泻在湖面,显得愈发清瘦无依,仿佛遇风则化。

城楼下,流水载着凋零的莲瓣,潺潺而去,一如心间相思声,一路向晚,渐行渐远。

莲台不可期,兰因不可悟,深情不可已。

云中可有人,为我寄锦书?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是夜归家,听着漱玉泉的珠玉之声,我在随身携带的丝帕上填下了这一阕《一剪梅》。

这一方丝帕,乃昔日德甫在大相国寺桐树下相赠,里面曾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一枚遗落的落梅花钿,那也是我们一诺磐石,因缘三生的信物。

奈何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便只能与你相隔千里,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日日夜夜,以字为舟,渡相思之河。

但愿千里之外,见字如面。

但愿收信的人还记得,这一方丝帕承载的诺言与约定。

但愿题词之人的一腔相思与爱意,可化作温柔清风,为我亲吻你的掌心。

德甫,世间男子万千,我却独爱你一人。我本可以忍受孤独,如果我们不曾遇见过。

明水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春,我在明水老宅等待远方的书信。

日子过得寂寞而苦涩,仿佛日升月落尽可忽略,唯余窗外一个又一个黄昏,冗长,温吞,渐渐黯淡的光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点点地窒息心神。

我沉默地点亮灯盏,只做自己的剪烛人,然后听着夜雨,泪雨霖铃,空阶到天明。

回忆是糖,清甜而忧伤。

在黄昏席卷思绪的时候,我总会一遍一遍拽住岁月的衣袖,重温曾经那样的情景——

东京城的天空,晚霞涌动,窗外的飞檐被镀上一层温软的光泽,如被潮水裹住的螺号,又似飞鸟遗落的翅膀……屋内晓月投帘,夜色澄澈,沉香袅袅,鸳帐半垂,德甫自太学归来,从身后拥我入怀,光洁的脸颊轻轻擦过我的云鬓。

恩好无尽。

彼时的生活,亦一如情话,甘醇,酽酽。

“我此生见过那么多的风花雪月,却最爱这一刻,你眼中的粼粼波光,月落星沉。”

“月落星沉,不及美人春睡。娘子,且看绿云倾,金枕腻,画屏深。”

而如今的生活,没有星月同辉的静湖,也并非波涛汹涌的河流,我站在黄昏深处一眼望去,能感受到的,只有一个孤独的日渐干涸的池塘,水面浮满青苔,落花慢慢凋去。

这个春天,伶儿依旧会在每天的清晨时分折回一枝梅花,放在我的床头。

偶尔,耳边掠过几句黄莺似的叮咛。

“姐姐,你又伤怀了。”

“姐姐,落雪了,今日莫忘添衣。”

“姐姐,今年的梅花,开得这般惹人怜爱。”

……

我不说话,我的心无法为我的情绪圆谎。

梅花或绽放,或含苞,皆散发出疏离的冷香,幽幽骨韵间,蕴藏无尽心事,吹弹可破。

“伶儿,知否,知否,过尽飞鸿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那一日清晨,伶儿从驿馆为我取得书信,一路小跑回来,眼睛里闪耀着小小的火苗,手中的花枝在清寒的空气中晃动,花瓣漼漼,清露未晞。

展开信笺,我的心尖一瓣一瓣绽放。

除了伶儿,或许没有人知道,等他的时候,我也会心生情怨,想他的时候,我也会心生熬煎,然而只要一收到他的信,哪怕是点滴问询,只字片语,我的内心便会立刻春花烂漫,万里柔情。

德甫在信上告诉我,他已经画了一百八十一张梅花,每一朵梅花都在与他一起祈盼,云开月明,娘子归来。

我看着信上的日期,离我回明水的日子,正好是一百八十一天。

天然标格,是小萼堆红,芳姿凝白。淡泞新妆,浅点寿阳宫额。东君想留厚意,倩年年、与传消息。昨日前村雪里,有一枝先折。念故人何处水云隔。纵驿使相逢,难寄春色。

试问丹青手,是怎生描得?晓来一番雨过,更那堪、数声羌笛。

归来和羹未晚,劝行人休摘。

——《孤鸾》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明水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在纸上填下一阕《孤鸾》,又在信封中放入几枚梅花花瓣,且当春色,寄于云水之隔的夫君。

纵繁花易逝,光阴如梭,山岳迢迢,沧海之遥,德甫,只要你说,我就信。

信君皎皎明如月,信君不负相思意。

我还记得,德甫为我妆点落梅花钿,让我在他膝上做了一个寿阳公主的美梦。

昔时寿阳公主小憩梅花树下,人面如玉,云鬓低垂,连梅花也惊为天人,便舍身依附于眉心,三日不去,遂成天然梅花妆。

自此之后,便有花钿之美,流传千年。

他说,想画我的美,却是爱意难描。然而昔有张敞为妻子画眉,今有赵明诚为李清照贴花钿,一点也不输古人风流。

我望着他的眼睛,但愿此生有福分,可以日夜在你眉心,写诗填词。

春去秋来,七夕又至。

是夜,明月桐影下,虫鸣稚拙的弹唱荡起一地绵绵秋意,如细微的涟漪,一圈一圈,濡湿裙边与耳郭。

我在庭院里与伶儿对月小酌,忆及昔日东京往事,佳节璀错,柳陌花衢,灯影摇红,哪似如今孤灯千里,梧桐冷清,不禁心绪波澜乍起,只觉天上人间,尽是愁浓。

还记得伶儿曾在七夕的汴河边问我,如果可以选择,是愿做天上织女,还是想做人间女儿。

我说我只想做人间普通的女子,因为云霄宫阙虽无欲无求,亦无爱无情,只有这乱糟糟的红尘俗世,才能笑纳我的痴爱情肠。

于是我只身入世,又被世所逐,我身如孤舟,亦心如瀚海。云阶月地,关锁千重,我愿意载沉载浮,波澜不惊,也愿意将这绵绵不绝的离情别恨,打碎了,嚼烂了,吞咽了,与眼泪和烈酒一起,倒流入心。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远处依稀有人乞巧,她们参拜天上的织女,也祈求海上的神仙,香烛的气息随风飘进庭院来。我看着那一缕缕的青烟承载着人间的愿望升上夜空,在空气中扭动,慢慢变得丰腴,变得稀薄,最后消融在夜色里,而耳边滴漏渐起,与唧唧虫鸣四处合拢,覆盖住远处的人声,时间也兀自清瘦下去。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月上中天时,我依然了无睡意。

范仲淹的《御街行》写得尤是深入我心,“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辗转反侧间,想起儿时曾听祖父谈起关于浮槎的种种传说。

一说天河与海相通,但凡长居在海边的人,年年秋天都能看到浮槎去来,从不失期。后有人带了干粮登槎而去,不觉间,竟从海上游历至银河中,举目皆星月日辰,茫茫忽忽,不知昼夜。十余日后,那人至一处歇息,又见城郭庄严,宫阙华美,遥遥相望,许多女子在河边浣云织彩,另有一男子牵牛徘徊于天河对岸,正期待着经年之约……

二说尧帝登位第三十年,西海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巨大的浮槎,每天夜幕降临时,槎上即会散发出乍大乍小的光芒,如在星月之间游走一般。该槎常浮绕四海,十二年环天地一周,往复无尽,名曰“贯月”,亦谓“挂星”。相传槎上还出现过仙人的踪迹,仙人们含露以漱,日月之光则昏昏如瞑……

三说唐代麟德殿中曾置有一条汉代留下的浮槎,槎长五十余尺,叩击槎身声如铜铁,历经数百年依然坚而不蠹。到了唐武宗时期,丞相李德裕从槎身截下一尺余长的细枝,雕刻成道像,道像竟能飞去复来,一直到唐僖宗广明年间,道像忽而失踪,浮槎也随之飞去……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行香子·七夕》

夜深沉,寒声碎,风入梧桐,落叶纷纷。

天河的影子落在杯盏里,被我一饮而尽。

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

到底是,意难平。

可恨那天上的牵牛织女,尚有星桥,鹊驾,浮槎可供经年相见,我与德甫,相隔不过千里,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然而世间真有浮槎又如何?

“元祐党人碑”依然屹立于世,东京依然比天河更遥远。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人生最难不是相遇浮槎,身历仙境,而是良缘美满,求仁得仁。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佳节又重阳。

重阳日,源于曹丕与钟繇的一封书简,他曾在重九那天赠菊钟繇,祝他长寿安康,“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礼记·祭法》则记载:“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所以,我们的先民历来便有敬畏山林之尚,他们借山而居,狩山而食,以山为宗,亦笃信重九登山可免除灾祸,祈得福瑞。

登高归来,我在庭院里小憩,空气里满是菊花酒的香气,园子里菊花开得正绚丽,有重重叠叠的暗香萦怀,远处青峦云雾迷离,山影倒映在眉睫之上,恍惚间,又忆起儿时旧事,宛如逆水行舟,打捞时间之河波澜深处的细微金沙。

那时也是这般佳节,秋风清寒,云天高远,我和迥哥哥提着竹篮去园子里采摘菊花,给祖父酿制菊花酒。

灿灿菊英下,迥哥哥与我分食一枚菊花糕,糖霜簌簌落在地里,然后看着虫蚁在地里忙碌口粮,不觉间,祖父已经站在我们身后。

祖父引陶渊明为隔世知己,一生尤爱菊花,他早年间在异地为官,每次归家,皆会带回诸多菊种,植入园中悉心培育,数年便收得满院秋色,或观赏,或酿酒,或曝干煎水饮之,年年如此,悠然无穷。

祖父笑意温和,慈眉善目,指着园中累累花朵,一一教我们辨认。

“小银台”出自京师,貌高雅,性芳烈,内蕊金黄,外瓣纯白,香气馥郁,与龙脑相似,故又名“龙脑”。

“桃花”颜容如绯,月初即放,如木中之梅,善报花消息。

“秋万铃”出自鄜州,浅紫千瓣,长如雀舌,香气扑鼻。

“金万铃”,深黄千瓣,以金为质,是为正色,姿态雍容,如宫闱贵妇。

“御爱”,京师名花,一名笑靥,一名喜容,有淡黄、纯白二色,瓣有双纹,内外鳞次,花冠硕大……

“甘菊”则生于雍州川泽,深黄单瓣,气息清雅,最宜酿酒。

“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

陶渊明曾说,“酒能祛百病,菊解制颓龄”,每年重九,祖父都要与家人围坐饮啖,在一坛经年的菊花酒里,追思那岁月久远的风骨与冰心。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彼时祖父正是陶公作《九日闲居》的年岁,与陶公一样,他也是隐居故里,绝意官场,也是在肉身的乐天安命中,感时伤世,心忧天下。若非如此,他便不会让儿子踏入仕途,忠君报国,延续文脉。

只是祖父不知道,他的儿子在多年以后竟会步其后尘,同样先仕后隐。满腹凌云志又如何,朝廷奸佞当道,亦只能徒生两鬓霜。

倒不如,绿竹茅舍,皓月书窗,一片冰心问杯盏,笑看东篱菊蕊黄。

所以,陶公如此,祖父如此,父亲亦如此。

人生若不能求仁得仁,退一步总有退一步的活法。

然而父亲尚有母亲相伴,而我一个人看黄花,把酒黄昏后,西风无消息,未免太过寒凉。

是日,我又填下一阕《醉花阴》,寄给德甫,愿君加餐食,愿君长相忆。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重阳》

待黄花落尽时,我终于收到德甫的书信。

德甫告诉我,我家舅赵挺之已数次上奏,恳请皇上解禁元祐党人,而皇上亦有心大赦天下,我们夫妻团圆,将指日可待!

他还告诉我,我的那一阕《醉花阴》,让他击节叹赏之余,又自愧弗如,于是闭门苦思三日夜,终得和词五十阙,另将《醉花阴·重阳》杂入其中,一并呈给友人品鉴。然而友人赏玩再三,称“唯有三句绝佳”,一问,对方徐徐答之:“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说:“娘子才情百世无匹,德甫喜之,佩之,愧之。”

我回:“若不能与德甫长相厮守,清照才情便百无一用。”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德甫,你为何不明白,我的才情毕世不得又如何?在我眼里,世间还有什么比你更好。

于是,我等他来接我。

佛经里说,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三十须臾为一日一夜。

我便一日一夜地等,一刹一瞬地盼。

我从黄花落尽,等到风雪夜归,从江梅早放,盼到梨花未眠。

然而我写瘦笔墨,理断瑶琴,依旧是一春鱼鸟无消息。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鹧鸪天》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满庭芳·残梅》

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二月,春色幽深。

各色花影落在窗格之上,像绵绵细雨,静谧温柔。山峦依旧,白云飞絮,花枝上流莺啼啭,清脆如绣花针,刺破隐秘心底事,流泻一地皓白月光。

梨花嫣然,梅花怒放之时,我终究是等来了赵家的车驾。

我曾想象过无数种与德甫久别重逢的场景,怎成想,他的一声“娘子”,竟令我如寐如梦,数度哽咽。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我欲语泪先流:“谢夫君救我出深渊。”

德甫将我揽入怀中,用丝帕为我轻轻拭泪:“德甫愧不敢当,娘子,要谢就谢天意。”

是年正月初五,东京城中突然出现异常天象,彗星当空,贯穿西方七宿,一声天雷又将文德殿东墙的元祐石碑击裂为二。

朝堂之上,莫不惊惶。

皇上日夜祈祷,臣子议论纷纷,皆以为是大灾之召。

更有民间术士称,苏东坡先生的英灵已经成为了天宫信任的文相,若元祐党人碑不毁,奸佞之臣不除,我大宋王朝定遭受上天谴责,灾祸连连。

如此,舅赵挺之便趁热打铁,联合朝中大臣向皇上请奏大赦天下,解除元祐党人一切之禁,以昭示君王仁德,祈求上天宽恕,联名弹劾蔡京七宗罪:一目无朝纲,二目欺瞒君王,三结党营私,四陷害忠良,五大兴土木,六卖官鬻爵,七败国害民……

迫于天意与民心,皇上只能暂时废黜蔡京宰相之职,但凡蔡京所为之事亦全部罢除。同时下昭以告天下:“应元佑及元符末系籍人等,迁谪累年,已定惩戒,可复仕籍,许其自新。朝堂石刻已令除毁,如外处有奸党石刻,亦令除毁。今后更不许以前事弹纠。常令御史台觉察,违者劾奏。”

天子诏令一出,彗星消失不见,东京臣民人人称快。

而父亲也辞去了官职,从南蛮之地回归明水故里,从此再不过问朝堂之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或许,这不是一个清流士子最佳的前程,却是一个真意文人最好的归宿。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小重山》

时隔三年,我又回到东京。

车驾经过南城楼时,我看到那几株古老的江梅还在盛开,春意盈满枝头,绯色霞光下,一如晓梦万朵。

汴河之中,兰舟引渡,宛若星子落入银河。

真是大好的岁月啊。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倚在德甫身边,忽然想流泪。

车轮一路滚滚向前,马蹄渐次隐入灯火,月光落在我的手心,而我两手空空,一无所失,一无所惧。

那一刻,我不知道属于我的这一卷佶屈聱牙的命运将如何讲解,也不知道命运之轮将带我去往何处,我只知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偌大的东京城,从此便只有一个人,是我的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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