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山水中
西子湖。只这几个字就令人神往。
一想便是湖光水色映云天的诗情画意,一想便是漫步湖畔遗忘尘嚣的宁静悠然。这样的山水秀美之地,有染柳烟浓的三月,有荷叶田田的六月,有秋水无恙,有断桥残雪。行人来的来,去的去,湖水永远在那里,倒映尘世离合变幻,沉默而安恬。
这里,白居易来过,苏轼来过,岳武穆来过。当他们的名字与西湖连在一起,西湖除了灵秀之气,更有了历史的厚重和沧桑。而当许仙和白素贞的故事出现在这里,这里更有了几分飘逸气质。
一座城市,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一片湖水,水天一色,楚楚动人。
可如果只是有过这些人物,似乎还少了些别具一格的韵味和风情。于是,我们恍然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动人的名字,在这里住过,并一直沉睡在这里。
西泠桥畔。一座桥,连着“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的古琴声,也连着松风荷气、衣带生风的秀逸。如果经过西泠桥畔,却不知道这里有过那么一个生命,那样一个女子,定是莫大的遗憾!
苏小小。这样楚楚动人的名字,便是那个可人的姑娘。
时光去得很远,她仍旧静静地沉睡在西泠湖畔,似乎从未走远。
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却将自己的名字和西湖永远地写在了一起,试问尘世间,哪个女子能这样轻易地以平凡人生牵住一湖潋滟的水光?时间过去了一千多年,可我们可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那个秀美的身影,那如水的眸子,阅读那满腹诗书中透出的灵秀气质。也只有这样的女子,配得上一湖水、一座桥。
所以,她的名字和白居易、苏轼、岳武穆一起,陈列在西湖永恒的记忆里。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时的苏小小,必定用自己的灵气和才气,感动过这里的每一滴水,每一株草木。
她是不幸的,年华正好的时候,便已魂断香消。
她又是幸运的,西湖之畔有她的墓碑。
千百年后,还有人驻足在墓前,遥望她绰约的身影。
而她,只是个风尘女子。风尘二字,听来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旧时的社会,一旦落入风尘,纵使你满腹才华,秀雅脱俗,也会遭人冷眼,受人诟病。
而实际的情况是,很多人一面歧视风尘女子,一面又拼命往风尘之地赶去,寻欢取乐,醉眼迷离,这便是人性的虚伪。苏小小,这一凡尘弱女子,自然也受过不少封建卫道士的排斥和倾轧。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在西湖畔,过着自己的日子,丰满着关于她的故事。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这是白居易的诗句,这样一个为浔阳江船的琵琶女泪湿青衫的男子,也曾为苏小小留下诗句,让我们感动。他们同样是西湖的客人,同样曾将那一湖山水揽入怀中,在天地间尽享清幽,理应有这样的对话。
倘若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时代,想必也能对面而坐,谈古论今,饮酒赋诗,定也能留下一段诗酒流连的佳话。想必沉睡西泠桥畔的苏小小,也会为白居易的诗句而感动,毕竟,世间知己难得。
至少,白居易知道她多情。
至少,白居易知道她在绿杨深处独自悲欢。
其实,无论是谁,只要是心中有温暖,有柔情,定然会为苏小小这样一个生命感动,定会生出无限的怜惜。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却成就了不寻常的故事。她只是一个微小的生命,却穿过时光,将一份纯真、一份恣肆、一份诗情画意,呈现在我们面前。
多少文人墨客为之赋诗和叹息,其中或许也有虚情假意,但我们相信,那样一个生命是值得尊重的。毕竟,这世间敢于以纯真性情示人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眼中所见,多的是曲意逢迎,多的是虚与委蛇。
苏小小,你可以不喜欢她,可以因她是个风尘女子而无视她,但是不必用那些俗世的礼法来绞杀她的通透性灵。于这世界,她只是微尘一粒,不侵扰谁,更不欺凌谁,我们又何必去惊扰她的梦。
好吧,我们现在沿着西湖慢慢地走,看那一湖水色到底蕴藏着多少灵秀的东西。当西泠桥出现在眼中,内心不由得一凛:原来,她就在这里。
“生在西泠,死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这是苏小小临死前的愿望。她曾经一次次地经过这里,在桥上伫立,看湖水,看天光,看流云,看杨柳。然后,静静地睡在这里,一任时光飞度。
她的一切都在山水之间,关于诗,关于美丽,也关于爱情,都在山水之间安静地陈列着。我们只能顺着湖光和片片涟漪,走到时间的那头,看她缓步小桥的身影,猜她浅浅悠悠的心事。
如果你想了解她,也顺着那烟水行走一回,最好,带着些许温情。
最好,怀着些许敬意。她就在那里,从未离去。
她叫,苏小小。
西泠妾姓苏
她去得太远。
我们尽力寻觅关于她的一切,也只能从历史的缝隙中看到一些片段,拾得一些叹息。这样聪颖灵慧的女子,在那么远的时间之外,等着我们去探寻。她从春天等到秋天,从黄昏等到黎明,一直等到西泠桥畔斜阳归去,终于沉寂在这里。
她或许根本不需要谁去探寻。
她有一窗佳景、一湖山水就足够。
关于人情冷暖,关于世态炎凉,她早已看惯,她需要的只是安宁。
可我们还是沿着时间的掌纹走了过去,在西湖的一切记忆里寻找到了关于她的一页。这一页简单地写着一些字,字里行间透着灵致,却也透着哀愁和幽怨。无论如何,既然翻开这一页,就仔细读一遍,看看当时的苏小小,怎样匆匆来去,怎样将一个寻常女子的生命,雕刻成一种纯粹的形象,立在山水之间!
那还是南北朝时期的南齐。那时候杭州还叫钱塘,西湖还叫钱塘湖。历史仍在纷乱之中,人们在竞相奔走中苦苦寻找立足点,晋朝的风流似乎早已不知去向。可这里毕竟是江南,风景秀逸之地,所以,在狂躁的人群中,一个楚楚动人的生命,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悄然出现,将一个时代点缀得生动而迷人。
我们该庆幸,苏小小生于书香门第,所以拥有那样的气质和才华。她的祖上曾在东晋朝廷为官。只不过东晋早已成为历史,苏小小出生的时候,她们家早已举家迁到杭州。于是,从此她的名字便与西湖不曾分开,是宿命,也是巧合。
苏家迁到杭州以后,利用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为本钱,开始做买卖。到苏小小父母这一代,已经成为当地的富商。苏小小以富贵身份出现在这个世界,那时候没有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女子,会将名字刻在西湖的记忆册中。生活总是充满玄机和不确定,苏小小一个弱女子,自然无法左右生命历程。
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在那样的时代,女子本来是不受重视的,但偏偏她生于这样殷实的家庭,祖上又带书香气息,于是便孕育出一个灵慧女子。我们可以想象,小时候的苏小小怎样乖巧可人。当然,光有乖巧是远远不够的,不足以成就一个超凡脱俗的形象。于是,她遇到了文字。
很快这个幼小的生命就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她不仅玲珑秀美,而且能书善诗。她的文采在少女时代就尽显无疑。如果不出意外,她或许会是另一个谢道韫。可是造化弄人,她没能成为谢道韫式的人物,却走了另一条路,刻画了另一种形象。
父母相继谢世,让苏小小成为无根之草,飘零于人世间。那一年,苏小小十五岁。一个花季的少女,却遭逢了命运这样的洗礼,何去何从呢?
命运凉薄,世事难料,谁都无力抵挡。
人生的路,终须我们一步步踏过去,孤独也好,荒凉也好。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家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却没有了父母的疼爱,想当初她是怎样如嫩叶般被呵护,如今却只剩空荡荡的庭院,怎不让人难挨?于是,苏小小做出了决定,变卖了城中的家产,和乳母贾姨移居到了城西的西泠桥畔。
西泠桥。苏小小在最美的年华里来到这里,西子湖早已等候在这里,山光水色早已等候在这里,她一旦来此,便不再离开,因为这里有她最爱的山和水。
她愿意,将一生所有的时光留在这里。
只是她不知道,她留在这里的,竟是永远。
可以说,苏小小是从繁华之处走到了荒凉之所。那时候的杭州城是车水马龙的都市,而西湖却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可是这里有苏小小想要的,那便是山水。一个灵致动人的女子,本来就是如水如烟的,恰好与湖水相互映衬。这里山环水绕,清波一片,斜云几许,盈盈一水间,映出的是千种明丽,万种柔情,她怎能不流连忘返?
于是,她把整个的生命安置了进去。
从此,整个世界的喧嚣,她再也听不见。
她只要拥着这里的山水云月,任流年转出悲喜浮沉。
不久以后,湖山深处的松柏林中出现了一座雅致的小楼,那便是苏小小此后的家。她的心和魂都安放在这里,有水月伴着,有山风扶着。恐怕也只有那个时候,她才能在西湖边独享清闲,倘若是现今,哪里还有这份清幽可享?
所幸她父母生前资产丰厚,此时她无须担忧生活来源,不必为柴米油盐的事情烦心,当一切都安顿下来以后,她便只沉醉于湖光山色和诗词歌赋。
西湖,自从苏小小来到这里,就添了几分独特的气质。本来的轻柔上添了些飘逸,本来的安恬上添了些灵动,当然还有少女的萌动心境。总之西湖比往常更迷人了,烟柳更浓了,浮云更轻了,水波更魅了。有时候一个地方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而苏小小却改变了西湖的气质,让千百年以后的西湖,都透着些许少女的灵性。
苏小小是西湖的客人,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是西湖的主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她照过面,她是那样明丽清透之人,自是喜欢这里的一切生命,就像她喜欢这里每一滴水、每一片云一样。
西湖和她,相互为镜,映衬着各自的风华。
所以,她离不开西湖,西湖亦离不开她。
处山水之间,必然不能错过满目的佳景。在西湖的记忆里,每当风和日丽的日子,苏小小都会和贾姨乘坐油壁车,在湖边漫游。一个心怀诗意的女子,或行走于杨柳依依的季节,或逗留在山明水静的时候,满袖兜着斜风细雨,将一湖水色尽收眼底,真难说是她装点了西湖,还是西湖装点了她!
明媚的湖光山色,明媚的怀春少女。这样动人的情境,自会引得无数人流连。此时的苏小小,出落得清丽脱俗,加上那剪水的双眸,羡煞无数公子王孙。于是,她的油壁车所到之处,总有很多风流少年追逐调笑,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俊逸潇洒的,让苏小小小鹿乱撞。青春时期的少女,若非如此,难免乏味。
毕竟,风景再美也毕竟是静的,而人心内的风景却是变化莫测的。
苏小小与贾姨一起生活,时间一长,自然会生出寂寞,拾起文字,却又勾起了更多的幽情。所以她心内是渴望与人交往的,只有那样,才是真的苏小小。她的情,从来都没有死过。那是一种长情,一旦付出便终生无悔。
燕引莺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这是苏小小在某一天漫游于西湖时大胆直爽的自我介绍。那天,如往常一般,一些风度翩翩的少年紧随着她的油壁车,炽热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得意之余,情不自禁地吟诵了这首诗。
是的,我就住在西泠桥畔,我是苏小小。无论王孙公子还是贫困书生,只要你腹有才华,我的门扉都为你敞开。来我的阁楼,赏风吟月,把酒言欢。春花也好,秋月也好。
这就是苏小小,一个在封建礼教藩篱下敢于自我表达的真性情女子。若是寻常人家女子,吟出这样的诗必然会受千夫所指。一方面从小父母宠溺,少加管束;另一方面性格豪爽,成就了这样独特的苏小小。
无疑,这首诗是最好的邀请函,它表明,苏小小不仅拥有美丽的外表,还有不可小视的才华。对于那些俊朗少年来说,将这两者集于一身的女子,无疑是极难得的。
那天,那些少年真的随苏小小的车去了她的小楼,短暂的不安之后,苏小小看出他们仪表不凡,谈吐文雅,不禁心花怒放。这个小楼的寂寞因那些少年的到来一扫而光。在那样的水光山色俱佳之地,那样的雅致小楼里,他们一边品茗,一边赏景,一边谈论诗词歌赋。
这样的情怀如今已经遍寻不着,而那个时候,却是文人最喜好的交流方式。苏小小喜欢这样的情境,与少年们相谈甚欢。当然,他们之间,除了文人情怀,更有几分少年的萌动掺杂在其中,所以那样的清谈别有意趣。
不久后,人们都知道,在西湖的西泠桥畔,住着一位幽兰般腹含咏絮之才的女子。苏小小很快就成了杭州的名人。她倒不是想成为名人,只不过想结交一些文人雅士,消遣心中的烦闷和清愁。没想到,只因吟了一首诗,苏小小的名字便不胫而走。
苏小小的小楼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杭州的官宦商人、名流文士都慕名来西泠桥畔,造访苏小小。当然,不是谁都有资格与她把酒谈诗的。她所迎接的,是那些器宇不凡、文采过人的儒雅俊逸之人。若是俗不可耐的人,她定会拒之于门外。
这便是苏小小,她有她的原则,她所向往和需求的是心灵的交流,所以那些恶俗之人吃闭门羹是必然的。她如傲霜之菊,那些脑满肠肥之人爬不上她诗书和月光的楼台,更无合适言语与她交谈。
只不过,在世俗的眼光里,此时的苏小小已经是一个青楼女子。那样的时代,人们下这样的结论似乎很随意。一个女子,开门迎客,这便已经昭告全天下,她是什么身份。也有人称她为诗妓,其实只要有个妓字,就足以被无数人冷眼相加了。
苏小小从不畏惧那些流言蜚语,她心如平湖,魂似秋月。
在那样冰冷的年月里,以柔弱的生命,挑战着一切非议和规则。
这份勇敢,怎不令人钦佩!
郎骑青骢马
风景之前,必有人驻足。
苏小小,有人慕其才名,却也有人贪恋她的姿色。
一个清丽脱俗而又才华出众的女子,自然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争相追逐的对象。当时杭州城巨富钱万财就多次上门,愿以千金娶苏小小为侍妾。苏小小一口回绝。钱万财之流最不入她的眼,于她而言,这类人纵然拥有金山,也不过是衣冠楚楚的蠢物罢了。
这便与世俗寻常女子的婚恋观和价值观有着天壤之别。即使是一千多年以后的现今社会,横流的物欲里面,不少女性还存着钱财至上的观念,人生所求似乎只有香车宝马。至于清贫与散淡,她们唯恐避之不及。事实上,大多数的男性也是如此。
而苏小小,断然拒绝了钱万财。那一刻,必定是柳眉陡然一竖,立刻脱去了柔弱之态,变得坚毅而决绝。就那么一拒绝,便是拒绝了整个社会的生存法则和逻辑。
她只想如飞鸟一般,在那一片湖光中轻轻飞旋。
世间横平竖直的法则,都与她无关。
这时候的苏小小,在纵情山水和以诗会友的悠闲日子里,不亦乐乎。可是有一件事却让贾姨很担忧,那就是他们的积蓄越来越少了。如此坐吃山空,这是必然的事。贾姨便劝苏小小寻个富贵人家嫁了,这样终身也有依靠,这是千百年来的正常思维。
但对于苏小小来说,若依了贾姨,便是对自己的极度不负责。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山水湖光、诗文琴韵,一想到钱万财那恶俗的样子,她就不由得一阵战栗:那是个牢笼,一旦进去,她将瞬间枯萎。
苏小小明白贾姨的担忧,而她早已有了打算。“宁以歌妓为生,身自由,心干净,也不愿闷死在侯门内。”这是她的办法,也是她的决定。她宁愿做最微小的生命,在最寂静的角落里享受自由,也不愿成为笼中之鸟。
她有她的风骨,亦有她的情怀。
几分倔强,几分孤绝,几分傲然。这便是苏小小。
一个人,一旦精神有了至高追求,物质便会渐渐失去吸引力。尽管生存必然需要物质的支撑,可是精神世界真正丰富的人,绝不会屈从于物质。对于苏小小来说,青楼甚至是一片净土,是她可以驻守的心灵家园,只因在这里她可以寻得自由。
过了一两年,当她们的积蓄消耗殆尽,苏小小毅然开始操琴营生,弹琴唱曲,成为真正的歌妓。也只有像她这样洒脱恣肆之人,才能抛开一切世俗经纬,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
当又一个春天如约来临时,苏小小逢着一场爱情。
就在西湖之畔,云水之间,来得无声无息。
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苏小小和贾姨再次出门,乘着油壁车,沿西湖漫游。如此春风骀荡的时节,爱情悄然发生。春日里的明朗少女,心早已萌动,此时才逢着自己的爱情,似乎是晚了。
可毕竟还是来了,如春雨般降临,润物细无声。
当然,别忘了,爱情来的时候越浓烈,去的时候便越苦涩。
在一个转角处,苏小小的油壁车惊了一匹正巧经过的青骢马,一个人从马上跌落下来。苏小小一惊,待要下车探看,那个人已经站了起来,并未生气,当他一眼看见掀起车帘的苏小小,不禁一阵心醉神迷。
那是一个风姿绰约、娇媚动人的身影,加上那双关切的如水双眸,真如仙子一般。而此时的苏小小,也蓦然间发觉,眼前的落马之人,眉目清朗,神情洒脱,活脱脱一个绝世佳公子。如此风流倜傥之年轻公子,如何不让苏小小动心!也许,就那么一对望,整个春天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风只为他们吹,柳只为他们魅。
没有任何征兆,他们在这个春日的午后相逢了。
如世间许多相逢。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那个公子叫阮郁,出身名门。他看着苏小小,不禁有些恍惚,时光在他痴痴的眼神中一点一滴地流逝,他就伫立在那里,如雕塑一般。那天,苏小小给他的最后印象是,莞尔一笑,然后随油壁车缓缓离去。待油壁车走远,阮郁才醒过神来,向人们打听车内是何许人,他得到的答案是“西泠桥畔苏小小”。
一个雅致的名字,一个雅致的地方,让阮郁这个风流才子心驰神往。虽然他从人们口中得知,苏小小才气过人,自视甚高,性情执拗,但这也无法阻止他去向那个神往的地方,毕竟美人如斯,那样奇妙地相逢,若不能结交,是莫大的遗憾。
那一夜,阮郁辗转反侧,一想到苏小小那秀美的脸,就觉得那夜太长。而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又何尝不是叹息那夜长得像没有终点!逢着一个佳公子,苏小小的少女心早已如枝头黄鹂,飞出好远。
夜真的很长,似乎没有尽头。
长得好像,可以终结一些相遇相知的故事。
次日,阮郁备了精美的见面礼,过春风几里,过杨柳依依,来到西泠桥畔。那真是一处幽静的所在。阮郁既已得知苏小小才情过人又脾气倔强,不免小心翼翼。
他们,一个翩翩才子,一个秀丽佳人。
在红尘的最深处,西泠桥畔的春色里,再次相逢。
只是隔了一天,却好似隔了几年。
苏小小的小楼陈设简单素雅,几卷书,几幅画,一架古筝,一段别致的情怀。此处绝不像寻常妓女的住处,甚至有几分不惹尘埃的清逸。这让阮郁欣喜而激动,初逢只是见苏小小娇俏秀丽,此时更觉得她超凡脱俗,非寻常女子可比。
这一天,那座小楼,春色如往常一样旖旎,只是多了一样东西:爱情。苏小小低眉浅笑,阮郁彬彬有礼,他们就那样面对面坐着,在静谧的时光里,一边品茗,一边谈诗论文,相谈欢畅。这样的时光是清浅的、动人的,却也是飞快的。
苏小小虽然往日也经常与那些俊朗才子们品茗赋诗,却不曾倾心于谁,此时的她,却把一腔的爱付与眼前的阮郁,她为自己逢着一个文采横溢的佳公子而庆幸。
那夜,西泠湖畔的月光下,阮郁紧紧拥着苏小小,两个人、两颗心靠得很近!只有楼外的春风知道,他们如何将缱绻缠绵,留在了夜的安谧上。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这是后来他们两人的风景,苏小小用诗句记载了他们美丽的爱情。那夜之后,他们俩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对玉人。或者在画舫中饮酒赋诗,将他们令人艳羡的爱情说给西湖的每一个生命、每一寸草木听;或者一个乘坐油壁车,一个骑着青骢马,在山水之间自由行走。
若就这样,牵着手走过红尘所有的悲喜浮沉。那该多好!
若就这样,一生一代一双人,那该多好!
然而,世事难料,才是常态。
谁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自己身处何种宿命的安排。
阮郁毕竟是侯门贵族出身,他的家庭不允许他与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相爱。即使是在千百年后的岁月里,人们也仍旧喜欢将爱情牢牢锁在门第、身份等表象之上。而实际上,真正的爱情只和心灵有关。
于是,阮郁被迫回到家里,然后被迫与门当户对的女子成亲。他无力改变一切,他不想牺牲爱情,但是现实那样坚硬冰冷。或者说,他太软弱,无力与那个时代的规则抗争。只是那样轻易放弃一段纯净的爱情,必是终生遗憾。
阮郁走后,苏小小虽然心知情郎此去难再归来,却还是不死心。她整日等候在小楼上,等到秋水无边,等到落霞孤鹜。可以想象,那时的苏小小有多么绝望,一个飘零女子,好不容易遇到一份爱情,却无端被人夺走,而她,除了茫茫然地等待,只能默默地落泪。
恐怕那情境也只有西湖的花木青鸟和她身旁的贾姨知道。可是谁能瓦解俗世的冰凉!这些微小的生命,和苏小小一起,一天天沉默着,春去秋来。
世间之人,深情的少,薄幸的多。
阮郁未必是薄幸负心之人,但他的确是负了苏小小。
在漫长的等待中,苏小小病过,幸好有贾姨在身旁照料,才得以好转。只是心念已灰,她决心再不倾情于任何人。爱情来的时候如春花般绚丽,去的时候又如落木般萧条。
来去之间,心已经破碎一地。
流年再温柔,也无法弥补。
烟花不堪剪
我们都怕时过境迁。
可这世上,多的就是物是人非。
爱情之花一旦凋落,最初的甜蜜与温柔,便成了后来的昏晓伴着回忆,一起落寞。不过,爱情搁浅,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终于有一天,苏小小的小楼里又来了一些秀雅文士,苏小小和他们把酒倾谈,论诗说文,有时候为他们抚琴唱曲。不为逢迎谁,只为自己惆怅寂寞的心怀,有个出口。
另一段故事,在一个秋天悄然发生。这个故事让我们觉得,原来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关照,可以那样简单而纯粹。同样是微小的生命,你需要温暖,而我有一方小灯,便借你取火。
那个秋天,料想西子湖的水清幽摇曳,云天下的苏小小再一次乘着油壁车,转过一个一个的弯,看一段一段的涟漪。她如水的眸子里闪着秋天里别样的快乐,却也藏着几分悲愁。若此时阮郁还在身边,一起将这秋色看遍,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
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那个人早已放弃了在她看来神圣的爱情,不管什么原因,他终是放弃了!他毕竟是世俗中人,逃离不了那樊笼。而苏小小却敢于放弃荣华,放弃香车宝马,在湖光山色之间,任意穿梭,不屑世间冰冷的规则。
这是两个不同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内涵本来就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对于苏小小而言,曾经沧海难为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象着从前与阮郁在湖边悠闲行走的场景,苏小小不禁一阵心痛。毕竟,她将一腔的爱和最美的年华不顾一切地交付出去,却只换来形单只影的寥落,西湖之水可以见证,苏小小的心在这个秋日,再次碎落,无声无息。
就在西湖之畔,一边赏秋水佳景,一边落寞惆怅的苏小小,遇到一位气宇非凡、眉清目秀却一身贫寒、神情沮丧的书生。不得不说,苏小小再次被眼前这个人打动了,他一身的书卷气,虽然贫寒,却有着文人独特的书卷气。
两人一照面,均为对方的不凡气质而惊叹。一个是秋水伊人,一个是俊雅公子,或许我们都希望他们之间能绽放出爱之花,可那只是个水色清幽、风轻云淡的秋天,而苏小小早已不信爱情。
她虽然欣赏对方的文雅气质,却也只是欣赏。
苏小小,不会陷入爱的泥沼。只因,她已伤透了心。
那个人叫鲍仁,出身贫寒,在荒山古寺中读书,想要上京应试,却没有盘缠。这样身居贫寒却能与文为伴,并且志气未泯的人,正是苏小小欣赏的。
王孙公子的风流才气里,总是缺少了一些志气。而鲍仁这样的穷书生,却是不屈于命运,敢于挑战的生命。苏小小挑战的是世俗的规则,而他挑战的是上天的安排,所以苏小小对他除了欣赏,还有几分别样的同仇敌忾。
于是,苏小小毅然决定资助鲍仁,她变卖了一些贵重首饰,给鲍仁打点了行装,然后送他上路。恐怕他们之间连交流都没有多少,苏小小却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只因她欣赏他。
这个柔弱的女子,在世俗的眼里那样低微,而在生命意义上,却又这样光彩熠熠。她也非富贵之人,却能以纤纤之手,助别人的鸿鹄之志。与她相比,那些腰缠万贯却无悲悯之心的人,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扬呢?
这世上,许多人金玉其外,自私而冷酷。
倒是许多看似微贱的人,甘愿付出,支撑着慷慨的定义。
苏小小资助鲍仁,不求任何回报。在阮郁之后,她既然决定不再倾情于任何人,那么对于鲍仁的资助,就纯粹是对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而已。那时的苏小小心甘情愿地付出,满心欢喜。我们有理由对她侧目。
那个秋天,很温暖。
西子湖的水波,映照着一缕魂,纯粹而淡雅。
有一些生命,虽然微寒,却独自守着自己的尊严和信仰。苏小小的信仰,便是自由和清冽。她可以对一个贫寒的书生青眼有加,却对那些富贵之人不屑一顾。这就是她,微小也骄傲,孤独也大气。
关于她,有一件事必须提起。这件事和一个名字有关:孟浪。当时的孟浪是上江观察使,来杭州办公事,要知道古代官场之人,大多对青楼中才色俱佳的女子感兴趣。既然苏小小在杭州大有名气,他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其芳容和风采。可是碍于身份,他又不便亲自前往西泠桥畔,这是官场之人一贯的虚伪。
孟浪在西湖边的酒楼备下酒席,派人去请苏小小,他本以为苏小小必会欣然前来,毕竟她只是个歌妓。可是事情却并的是那些腹有才华、风流俊雅的男子,对官场之人从来都没有好感。她的孤冷清傲尽显无疑。
她只是飘零一叶,却对孟浪的邀请拒绝了好多次。
霜雪之下,方见梅花之孤寒冷傲。
当然,她毕竟只是个歌妓,最终经过孟浪三番五次的邀请,她还是出现在了那个酒楼。只不过,她仍是一脸倔强,心不甘、情不愿。
孟浪作为官场之人,平常对人颐指气使惯了,一个青楼小女子竟然敢对他如此无礼,他觉得大失面子,便想当众羞辱苏小小。当然,这都是在苏小小尚未出现在酒楼的时候,他心里所想的。当苏小小袅娜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的怒气立刻消散。看着眼前风华绝代却冰冷孤清的苏小小,孟浪一来想要试试她的才气,二来也想为难她一下,就命她以窗外的梅花为题,作一首诗。
苏小小只在瞬间便给出了答复: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我只是一朵清冷的梅花,怎敢与你这大人作对?只不过,一切生命自有其尊严,任谁也无权践踏。这就是苏小小的答复。小女子也有大豪气,任你春夏秋冬,风吹雨打,我心自在梅花!面对一个官场之人,苏小小的答复不卑不亢,恰如其分。孟浪无计可施,酒宴之后,恭送苏小小回家。
苏小小并没有战胜权威,更没有战胜那个冰冷的时代,但是她以平静的姿态,坚守了自己的信仰。尘世间,她永远是馨香一缕,整个世界都应为之倾倒。
可是这个梅花般独自凌寒的女子,却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第二年春天,苏小小病倒了,其实在阮郁离开后的那几年,她虽然可以赏景吟诗,却免不了落寞惆怅,长久以后心境变得悒郁忧伤,一个本来就柔弱的身体,怎能经得起那般折磨!可以想象,在西风四起的时候,她独立残阳的身影,多么孤独!
虽然这时候她还能吟出“满身月露清凉气,并作映日一喷香”的诗句,可是一帘月光下的她,却承受着生命最后的煎熬。诗、月光、湖水,还有那些斜风细雨、天高云淡,都将成为过往。
不久后,苏小小就默默地离开了人世。这个冰冷的世界,属于她的只有那些山水月色,杨柳依依。她倾情地爱过,付出过;她坚决地拒绝过尘世荣华的拥裹。
她就在湖畔,坐拥一湖山水。时光那样清浅,她那样别致。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
苏小小的遗言很简单: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如此简单,却已写尽苏小小的一生。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只有那山水云月最多情,任你憔悴凄凉,始终不离不弃。
而此时,受苏小小资助的鲍仁金榜题名,做了刺史。当他来西泠桥畔答谢苏小小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苏小小香消玉殒的事实。
人生际遇如此,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
我们能做的,是珍惜每个用心用情的人,珍惜所见的美好。
斯人已逝,还能如何?眼泪再多也只有那一湖水知道。
鲍仁依照苏小小的遗言,把她安葬在西泠桥畔的一处山水极佳处。墓前立碑,上刻“钱塘苏小小之墓”。正是: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难得,鲍仁是这样的有心之人,不枉苏小小一片热肠。
苏小小去了,一去就是永远。那些华丽、忧伤、落寞的从前都无可寻觅,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座坟,一块墓碑。这便是生命,来去匆匆,生也寂寞,死也寂寞。幸好,那一世的苏小小,生如夏花。
当她的名字渐渐被时间遗忘,却仍旧有一些文人雅士来到这里,留下一行行的诗词,隔着时空,和那如水的伊人对话。苏小小若泉下有知,也必可以嫣然一笑了。穿过红尘,我们可在那湖光山色之间,看见她的绝世风姿,如诗所写: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