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广文的一番剖白,让小山一郎像脱轨的列车一样随着惯性停不下来。虽然内心中对小山广文的鲁莽非常不满,但小山一郎出于脸面及其他因素的考量,还是要去那家交涉的。
“那木君不是暴虐的人,为何做出这样的事?”小山一郎两眼泪汪汪地看着那老太爷,只是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他这是来讨说法的。摆出这样的可怜相,无非是扮猪吃虎的一种把戏。
那老太爷看明白了小山一郎的姿态,但却不清楚那木怎会做了这件事,想质问韩百济,又找不到他的人。况且,那木也伤得不轻,已经被送到安东县基督教医院去了。
“我亲眼看到那木君狂怒地暴打广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事出必定有因,老夫定会给你一个交代!”那老太爷的几十年人生经验总结出来就是打官腔。对于不方便回应的事都采取这个策略。
“我哥哥不会乱打人的,回去好好问问你儿子吧!”索隆高娃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对小山一郎毫不客气,更别谈啥礼貌不礼貌了。
索隆高娃刚从医院回来,看到那木被打,气得不行,见到小山一郎又正在对祖父施压,真是一肚子的火。
小山一郎被索隆高娃的话噎住了,但看到是那家的小姐还是压下了不满:“小姐何出此言?那木君说了为什么吗?”
索隆高娃不回答,走到那老太爷身边,给那老太爷捶背:“玛法,哥哥的耳朵好像聋了,我说话,他就这样看着我,‘索隆高娃,你说什么,你再大点声,再大点声……’玛法,哥哥就要成亲了,要是真聋了可怎么办呀?哎呀,哥哥的脸上都是淤青,成亲那天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好啊!”
那老太爷叹气,不言语,脸色很冷。
小山一郎把目光停在索隆高娃的脸上,认真地打量了几下这个早熟狡猾的小姑娘。
等到小山一郎走了,还没等那老太爷发问,索隆高娃就嚼里啪啦说开了。那木的耳朵没聋,就是有些发响,自己是吓唬那个日本佬的。打他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因为他该打?谁让他骂人来着!
那老太爷心里有些不满意,打人这样的事儿怎能亲自动手?这该死的韩百济不知道去了哪儿,让他看着那木居然还发生这样的事儿!要是传到富察家这可成了什么事儿?要再为此影响了婚期,打折他的腿也支不起丢人的架!
韩百济骗走了李迎春,只好用另外一个谎言来骗她,在李迎春的催促下情急地说出了在基督教医院。李迎春埋怨韩百济,你咋把我爹送那儿去了?为啥不就近送到满铁医院?
韩百济一路尾随李迎春,本以为到了医院再揭开老底,谁知阴差阳错,就这样让李迎春和那木见了面。
韩百济在旁边抽着自己的嘴巴懊恼,早知道这样,自己忙乎半天为啥呀?少爷被打了,自己这祸可惹大了。
李迎春不再追究韩百济撒谎的错,但韩百济却不得不考虑该怎么向那老太爷交代了。
谎言有时候也是徽语。
韩百济的嘴被抽得有些麻,可还是难以挽回已经发生的事实。谁让自己非要说她爹病了!非要说在基督教医院!现在,那木可不就是李迎春的“爹”么?
李迎春终于找到了跟那木见面的机会,因为实在太难得,看到那木的第一眼她只想问为什么,可看到那木的第二眼,满心的怨言又都变成了无语。
那木拍了拍床沿:“过来坐吧!本来去找你,谁知找了一顿打。”
李迎春在床尾坐下,神情呐呐的,瘦削的瓜子脸就显得更尖。
“找我做什么?那晚不是已经审问过我了吗!我真是贼也偷不进你家的高墙大院。”李迎春试着接过那木的话茬,但言辞之间不免带有攻击性。
那木心里一下放松了,女人的心本来就难以琢磨,若是再加上不说话,就更无从下手。李迎春既然肯跟自己说话,接下来再难毕竟可以沟通。忍着身上传来的疼痛,那木试着坐起来,但不由得喊疼。李迎春的眼里闪过一丝火光,但瞬间又被某种情绪浇灭。
“我不是说这个,被你这样一讲,都不知该说什么了。”那木确实不知该说什么,“你怎么样?伤口彻底好了吗?”
李迎春满腔怨怒无处发泄,嘴唇有些僵硬地道:“既然不知该说什么,还去找我干什么?难不成真是为了找顿打吗?”
“我要成亲了。”那木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李迎春冷笑道:“恭喜你终于找到门当户对的如意伴侣了。”边说边站起来,冷不防有些头晕,差点扑到那木身上。
“我早想过这一天,只是,只是……”李迎春理智的防线瞬间被这一句话撞破,“成亲就成亲,你告诉我干什么?那木,从今往后,你我没有任何话说,再也不要见面了!”李迎春说完转身就走。
那木情急中伸手去拦李迎春,不小心滚下床,疼得咬牙切齿,话也不那么中听了。他近乎怒吼着对李迎春喊道:“你的心还是这么硬,六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一个女人家,怎么就这么争强好胜!你不会低头吗?不会让步吗?不会给自己也留一点空间吗?搞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怨谁?!你要一辈子都这么咄咄逼人下去吗?”
李迎春本能地去搀扶那木,但却被那木的话震惊了,拉着那木胳膊的手不知是放还是收,就那样看着那木。
“你扶我起来。不要走,你若是走了,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那木的一只手抓住李迎春的胳膊,本来非常霸道,但那细瘦的骨感让他心里不免一酸,话很硬气但语调还是放柔了许多。
自卑与倔强是双生的姐妹花,外人很难分别,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在那木面前,李迎春一直被自卑感所困扰,看在那木眼里就是强硬和倔强。此时,那木唯有通过伤害李迎春来换取平等对话的权利,这也是太多男女之间的非常相处之道。如果这样能解释得通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伤害与被伤害,侵略与被侵略,也都可以说成是为了获得某种平等的权利吧!
李迎春将那木搀扶到床上,站在床边等着那木的下文。
那木闭着眼睛,拍了拍床边,仍是示意李迎春坐下。
这次李迎春乖乖地坐在了那木指定的位置。那木的男子汉气概让李迎春很受用,如果当初那木有如此魄力可能俩人也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等到俩人互诉衷肠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当初的秘密,不觉得都有些发蒙。
人与人之间相处,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时过境迁无力回天的感觉,有谁能让时光倒流呢?突然间的真相大白,让李迎春抛开了对那木的原有成见,因为没有了怨恨的根源,竟突然产生一种空荡荡的虚弱感。不管是爱还是恨,一旦没有了因由,就没有了目标和意义。而那木则重又跌人愧疚的深渊,这种愧疚刮起一股浓烈的爱之风,助燃了暗藏在那木心底追求自由爱情的火焰!
那老太爷和韩百济在那木与李迎春之间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让他们两个绕了个弯子,恰恰因为兜了一圈,俩人更成熟也更懂得爱。对现实的抗争,对命运的不屈,两个人反叛的内容各有不同,但却主旨明确。只是俩人似乎还是太天真,用嘴说说很容易,真要面对强大的现实和无法参透的命运,不是光靠勇气就行得通的。那些早已经成为事实的往事,岂能容你随便翻案?
就算那老太爷突然老年痴呆允许那木悔婚然后迎娶李迎春,韩百济也不会答应的。对韩百济而言,李迎春就像已经到嘴的骨头,谁想把它拿出去都是不可能的。这是狗的本性,也正是奴才的本质。他可以对主子忠诚,但前提是不要动他碗里的肉。
看到那木跟李迎春和好,韩百济犹如百爪挠心,抛开被那老太爷惩罚的念头,豁出去了的韩百济毅然拿出积攒的“老婆本儿”去醉生梦死。在安东县最有名的风月场所,韩百济自欺欺人地做着有今儿没明儿的荒唐事,喝着小酒,抱着美人。沉浸在酒色之中真的可以忘却很多烦恼,怪不得人人都想当主子。
夜半时分,韩百济的身上再没有一分钱,这比被榨干了身上的每一滴精血还要可怕,因为这意味着又要回到现实的世界。只是韩百济真的喝醉了,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以为是有钱的大爷一般搂着美人不放,态意求欢。也许是黑夜帮助韩百济掩盖了人性中怕羞遮丑的一点,直到被光着身子拖出去,并被一顿拳脚加臭骂,他仍沉浸在虚幻的美景中不愿醒来。
清早的凉意让他瑟瑟发抖,赶早去医院看望小山广文的小山一郎正好发现了韩百济。
这种相见,在日后的韩百济看来是撕破脸皮的坦诚相见。但在当时,却还是让他难堪又惶恐!
韩百济就这样失踪了……没有了韩百济在身边当监视,在那木住院期间,李迎春一直偷偷来探望他。
李迎春长着瘦弱娇小的身材,但却有着豪爽的男孩性格。跟那木谈起时事来头头是道,她对日本人的教育观颇为赞成,讲起在小山日文学校的见闻更是有自己的见地。李迎春越来越向着新女性的方向走去,真的像吸收了春日气息的迎春花一样绽开生命的光彩,这让那木更加以欣赏的目光看她。温馨绚烂的春日之后,就是酷暑。只是此时两个人沉浸在新式恋爱中,都对即将到来的婚期采取了能躲一天是一天的策略。
那木不说是因为没有好办法说了也是白说,李迎春不提,是想以此来试探那木的真心。两个人本应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可在关键问题上还是小驴拉车——各拉各的套。
韩百济无故失踪,让那老太爷一时找不到发火的对象。从那木那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就更让那老太爷生气。这时候,小山一郎又登门讨说法来了,让那老太爷找到了一个出气筒。
比起上次的装可怜,这次的小山一郎有些奇怪。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还没等那老太爷发火,他就主动承认了错误。小山一郎一再称犬子鲁莽,请求原谅,说的时候似乎发功运气了一般,头上直冒汗,只好一个劲儿地擦自己的光头顶,那已经寸草不生的头顶仿佛被擦得更亮更圆,晃得那老太爷一阵晕。
都是场面上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毕竟小山一郎演了大度的求和,那老太爷也只好配合下去。就这样,那木与小山广文的事以和解终结。
小山广文为此以绝食抗议小山一郎,但听了小山一郎的计谋之后,不禁拍手称好……李迎春还是没有等来那木给她一个结果,不免心事茫然。无数次从期望的顶峰跌落,李迎春已经习惯了失望。虽然一再放弃期望,但没到最后关头仍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那木能够对她说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哪怕是对不起,李迎春也认了。
月亮在逐渐变圆,等到满月的时候,又是一个节日了。可那时,那木会陪在他的妻身边看月亮,自己又当如何呢?李迎春想不出与那木长相厮守的好办法,但却总是把那木以后的生活幻想得无比美好。这简直是虚拟的自虐,却比被真实的刀子捅了还让她心疼。
那老太爷最近几天总是处于微醇状态,虽然近期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但那木还是如期成亲,那家的大树又向下扎了一条根,这是多大的喜事啊!族谱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回来,到时定要杀三头黑毛猪,再修族谱!
那木与明珠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八。从八月初六开始,那家就开始全天流水席款待各方来宾,并为婚礼当天做相关的准备。
初六晚上,那家一片喜庆。大红的灯笼按照房子的轮廓一排排挂满屋檐,整个大宅红光普照,就连背后的镇江山也被镀上了红光,仿若开光的圣像散发出无穷的魅力。
就在众人碰杯欢笑的时候,外面有人喊叫着冲进来,来人衣衫槛褛扑通跪倒在那老太爷跟前,抓着那老太爷的鞋面,呜呜噜噜又哭又号。等到众人听明白说的是什么,也就知道了他是谁。
失踪的韩百济回来了,并且捎来了那木被绑架的信儿。绑匪在信上说要不是抓到了真公子差点被这个冒牌货给骗了。那家少爷那木现已被绑架,赎金十万大洋,限三日内交钱赎人,过期不候!
那老太爷吩咐众人去书房找少爷,直到众人找遍了整座那家大宅,确实没有那木的踪迹,那老太爷才确信这是真的。
可事情实在太巧了!为什么是韩百济呢?那老太爷仔细打量韩百济,韩百济眼角淤青,嘴唇干裂,双目充血不住流泪。没时间追问太仔细,明天还有一天,后天就是成亲的正日子。那老太爷扶起韩百济,郑重地对他说,也是对众人豪迈地宣告,等不了三天了,告诉绑匪,明日午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下午给新郎信压惊,后日的婚礼不能改!
众人都为那老太爷的临危不乱与财大气粗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不愧是安东县首屈一指的豪族。
小山一郎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陆续跟着鼓掌,继而发出自豪的欢呼。流水宴一直开着,众人兴致不减,这都要感谢那老太爷。
等到稳定下来,那老太爷在书房里一边看着韩百济吃饭,一边跟他分析这是哪伙匪徒。是油盘沟的,还是边门的?只要能查出是谁干的,哪个地盘上还没有几个熟悉的人?阎生堂,韩大腿……这些人,那老太爷都有联系,讲起来谁还不给他们个面子?可惜,韩百济说自己一直被当成那家少爷关在地窖里,实在不知道是啥地方。谁知道今天中午竟看到了少爷,这时他们才决定把他放了。
那老太爷有些担忧地说:“按照规定是三天后交钱,提前交钱会不会有些差错呢?”韩百济回道:“这么一大笔钱,绑匪会时刻关注吧!就怕得了钱还不放少爷,老太爷,您可得把少爷救回来啊!”那老太爷试探性地道:“这么点钱,对平常百姓是大数目,对那家来说算什么?百济啊,你说的话可要当真啊!”韩百济一愣,继而放下碗筷扑通又跪倒在那老太爷的脚下,一阵痛哭,哭得发出干呕连话也讲不出来,表情痛苦又委屈。那老太爷对韩百济的怀疑只好暂停。
索隆高娃怯怯地躲在书房外面偷听,一片模糊的红光中,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索隆高娃提起裙摆追出去,大院里人们走来走去,搭起的明灶上几口大锅不断冒出蒸汽,索隆高娃不好分辨方才的人影是谁,心中犯着合计走进那木的卧室,却听到床上发出一阵郭声。“哥哥!”索隆高娃的心有些跳得厉害,走近一看,竟然是小山一郎。“谁让你睡在我哥哥的卧房?快起来,起来!”索隆高娃拉扯小山一郎的耳朵,手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去,疼得小山一郎摆着脑袋坐了起来。
“索隆高娃小姐,我贪杯喝多了,有什么醒酒的东西吗?”小山一郎看起来真是喝多了,呼吸很重又急促。
“我哥哥打了你儿子,你真的不生气?”索隆高娃故意问道。
“我真的喝多了,难受,给我杯醒酒汤……”
小山一郎不搭理索隆高娃的问话,让索隆高娃无处撒气。
索隆高娃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刚才那个人影就是小山一郎。他为了掩饰偷听那老太爷和韩百济的谈话,匆匆跑进那木的卧室装醉酒。
那家的产业是小山一郎凯觑的,那家在安东县的名望是小山一郎急切需要的,总之,那家的一切是他实现梦寐以求理想的巨大基石。
从看到狼狈的韩百济的那一幕开始,小山一郎猛然灵感顿出,想出了这个计划。比起小山广文的鲁莽冲动,这明显更有力量。明着是争,暗里是斗。谁不懂这个规则,注定是要被玩弄于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