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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进了沿河县城里,我才追上陈青、龙涛他们,大家自然髙兴,勾肩搭背,横成一排走。这个商店出,那个商店进,连花圈铺,寿衣店也没落下。后来进到一个大饭馆里,叫满江红国营食堂。就卖两面馍和烩菜(粉条、白菜、土豆、油条煮在一起),我们一连要了八大碗,大家呱唧呱唧地吃起来。剩下的汤菜给了讨吃的,桌上的几个馍我装进了兜里。陈青嫌栽北京知青的面,骂我:“小样!”我想小样就小样吧。我忘不了水女子碗里的山药和黄腊腊的小脸。临出城时我还花两元多钱买了两瓶白酒。

“嘿嘿,上趟县城你还想着我这糟老头子!”二才老汉笑得脸上皱纹挤在一处,就像一个陈年的核桃。他眯缝起眼,端详着这两瓶酒,张着大嘴问:

“小人家家的,这得多少钱破费?以后可不敢了,出门几千里的。”

他说着往怀里揣了一瓶。“大爷,”龙涛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这船怎么还不开?”

“你着急甚哩?又没婆姨捂暖被窝等你!”二才老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嬉笑着说,“你没见粮还没装上?装上就走!”

我见岸上停為拖拉机,垛着粮食,一些人正背着麻袋踩着赖悠悠的祕板,往船上走。那些船工柴在沙滩上抽烟,还笼着一堆火,四周扔着些剥掉的烧焦的土豆皮。那麻脸正扯着嗓子同一个赤背肩上搭一条黑布的汉子气愤地说话:

“这粮全是白米,给林场那些城市户拉的!我操他个城市户;咋?城市人的鸡巴比咱庄户人的粗?”二才老汉摇着头说:“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

“娘的!”麻脸骂道,“这一春肚子里净填山药蛋了!醋心得不行!”

我急忙掏出口袋里的几个剩馍(留下一个,那是给水女子的),交给二才老汉。二才老汉给船工们分了,每人一块,转眼吞吃宾了。麻脸噎得直打嗝:“不过年,谁家舍得吃这个?”

人们又喝酒,围着火一传瓶子,每人一口。薄薄的暮霭升起来了。浩渺的黄河罩着一层蒙蒙水雾。落日把河面映成通红色,像抖动一匹宽阔的锦缎。一只孤雁咕叫着从头顶飞过,更衬得这苍黄河岸单调而又凄凉。浪涛无休止地撞着河岸,淘涮着大块大块的泥土,发出骇人的澎哗声。

太阳完全沉下去了。远处那两辆拖拉机依稀透出朦胧的剪影,人影还在忙碌晃动着。东面天际那轮皓月熠熠闪着金光,一河春水抖洒着一层斑斑驳驳的水银,真对谓水天一色。我不喜欢满月,冷幽幽的,从里到外透着凄凉。我十三岁那年,一个秋夜,爸爸出差了,妹妹像小猫一样缩在一铺大炕上睡着了,我还在看着《苦菜花》,反复翻看那有趣的几页(我有经验,凡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立着一看,那皮儿发黑的,翻开保准是写情爱的),妈妈在饭桌上批改作业。屋外清幽幽的,像铺着霜。忽然妈妈站起,伸展腰肢,要领我出去走走。我和妈妈出了屋,小巷亮得像一条河,泛着光。夜风清爽地刮来,路灯下只有我、妈妈和紧紧相伴时长时短的影子。一轮圆月高悬在钟楼上,冷峻地俯视着由于积重才显得巍峨的古城。妈妈似乎情绪颇好,还轻轻哼唱着,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其中两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义长,一直通向那遥远的边疆……

那晚上我忽然发现妈妈很美,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会教书,会写文章。《跃进中的古城一日》这本书就有妈妈写的散文,是写带着小学生们砸矿石大炼钢铁的(我还记得那些日子三天两头不见她,刚出生不久的妹妹饿得吱吱叫,就像一只小耗子)。可妈妈见了在市教育局当什么处长的陈青的妈妈,总是赔笑打招呼,人家还爱理不理的。我感到屈辱,也为妈妈悲哀,妈妈越美,我越悲哀。街口还有一家卖烤红薯的,电石灯一忽一忽地喷着亮。妈妈说,“买只烤红薯吧!”

卖红薯的老头一下取出有羊头那么大的红薯,添说:“不沙不甜管换!”

妈妈皱皱眉,没说什么。一上秤,快三斤,那老头说:“四毛”,你给个整。

妈妈把衣袋翻了个遍,仅有的一张毛票和几个钢镚儿一我知道这是明天的菜钱。我家就盼五号,五号发薪。发薪往后拖一天,就得借粮,否则就得挨饿。这借的差事往往由我承担,因为爸妈鼻梁上架的眼镜限制了他们。我就去龙涛家借,他爸是开汽车的,从来是宾心诚意地待我们一家。妈妈愣愣怔怔立在那儿。

“这是张老师吧?”那老头说:“钱不急,不急!”

说着把热乎乎的红薯往我手里塞。“那我明儿个让明明给你送来。”妈妈和我往回走,在淡淡的月色里,默默无言。好久,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仰脸望着妈妈,那明亮的镜片后,有泪珠在抖动,像月色一样清冷……

妈妈身后的圆月更大更亮了。她踩在亮闪闪的河面上,提着鼓囊囊的提包(里面装着教案、作业本、西红柿、青椒之类的东西),默默而疲惫地冲我、姗姗走米……

我伸出了手……

“我坐在城楼上观山景——”圻见声音,惊得我一抬头,只见瞎老明唱着,手中的红柳棍舞巴着,挺胸叠肚地走了过来。那神情,就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二才老汉忙迎上去说:“这次为呤叫你去上公社?”

“哈哈……”瞎老明仰脖一阵大笑,尖着嗓子说,“人说马粪三年一发,总算轮到我发了!”

“有甚好事?”

“可是好事哩!”

“咋?”

“咋?”瞎老明得意地说,“县里要开瞎子活学活用会,一个公社一个代表。咱公社算我才俩瞎子,那个王鸡换还是戴着帽的垲主,不就我去活学活用了。下午,公社还管我一顿饭,捎子面。”

“我透涖妈的!”麻脸咽了口唾沬,“真馋死我了!”

“邵你讲甚?”

“瞎谝呗!老三篇指方向,瞎子心中亮堂堂!我心中亮堂着哩!县城开会还不七碟子八碗,敞着口吃,敞着口喝!我心中亮堂着哩!”

“不错!”二才老汉颔首道,“那你多少也得准备点儿嘴头子上有个把门的!”

“县里要求连说带唱,我会,我全唱,先叫板:再二黄,接着西皮流水,蕞后再叫板,我就反来复去这么两句——”

瞎老明运足丁气,呜呜哇吐叫了一阵,亮开噪门叫道:

老二篇指方向,瞎老明我心中亮堂堂!不算阴阳不打卦,活学活用来演唱。

“咣咣锵!”瞎老明嘎地打住了。我听得身上发冷,头发皮发麻。别人都说“行”,“好”,我也胡乱跟着“行”、“好”地叫了一气。

瞎老明也来了劲。二才老汉又将酒瓶递给他,他呷了一口,笑着说:“我路上想好了,上边要是让我再来一段呢,我就再来一段,不能白吃公家的饭。”

“对哩!对哩!”二才老汉又呷了一口酒。

你再来一段!麻脸嘻嘻笑着说。“那再来一段?”瞎老明说,“你再给我口酒润润嗓子!”

他仰脖灌了一口,又唱了起来:

吃的是呀白面馍,

大米饭来香又香,

猪肉羊肉炖互腐,

粉条蔆菜鸡銮汤,

讲用会上多风光,

瞎老明我再不把那迷信讲,

“你别再唱了!”麻脸冲他作个揖,求你了!

我老爹两月不见米面净吃绿山药蛋了!

“我这肚里有甚?”瞎老明叹了一口气说,“甚羊肉捎子面?我是瞎谝的。饿疯了!人家给了我块千窝头,苦得不行,还结结实实地喝了几碗凉水。”他伸手在地上摸到一块山药皮,就往嘴里填。人们都凄哀哀的。

“开船!开船!”二才老汉摆着手说,“粮装上了,开船!”

又是一阵“啊哇——”

“啊哇——”的喊河声,船缓缓动了,顺流飘着。船拨动水浪,从水底的深处发出一声声沉重而又憋闷的叹息……

粮食垛满了舱。我们在船尾上坐着,谁都没有一句话,呆呆地望着月光水色。

船在顺水飘着,二才老汉把头埋在舵把上。龙涛凑过去,给他递了根烟,他摆摆手,抽起了旱烟锅。

“大爷!”龙涛嘿嘿笑着说,“让我也跟着你扳船吧!我爸爸跟你也算一行……”

“噢。”二才老汉的眼珠子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明亮。

“不过,”龙涛挠了挠头皮说,“我爸跑的是旱路,玩大轮子的!”

“是开汽车的呀,哼!”二才老汉阴沉下脸说,“就是这汽车搅和的!没汽车时,河路是这样吗?那水真叫大,直通通的,从兰州到河曲一帆就放下来!有了汽车,修丁汽车路,你看把这直端端的河路闹成了个甚!又是修拦河坝,又是修水电站,河路断成了几大截!娘浪的,这河路早晚跑不成。你莫提汽车,你一提汽车我就来气!你瞧瞧这夹泡尿的工夫就摆过去的河路!”

他把这一切都归罪在汽车上。

龙涛吐了吐舌头。

这也叫河路?过去河路是这样吗?咱不说康熙爷乘龙舟去新疆征喀尔丹,那太远,谁也没见,见的都殁了!就说傅作义带兵在这儿打日本鬼时,运兵运粮饷都是船,一排几百般。我就给傅作义摆过船……

“老大,”我问他,“听说永女子不是你亲生的,你为什么不娶媳妇呢?”

“为甚不娶婆姨?这河路汉娶婆姨作甚?!大爷不稀罕!那时的河路汉一上码头,甚样的女人没摸捞过!日本的、白俄的、外蒙古的,妈的!只要你有钱!那白俄娘们,跟个大白鹅一样样,呱呱叽叽的!睡就睡呗,还他妈穷酸:达布拉爷歪切尔!这是老毛子话,腿好的意思。洋娘们,土娘们,大爷都摸捞过。这不是谝,那年,大爷还在牌桌上赢过一个娘们呢!”

“二叔!”船头扔个叫四狗蛋的扳船汉甩过一句,“你又谝起来没远近了!”

“你这小蛋泡子!”二才老汉骂道,“我没远近?!问问你大、你叔,你随便找个上年龄的,打听打听!那年在包头东老万家开的賠号里,我一开始连裤子都输了,穿着裤头千!后来手气来了,嬴得对家把婆姨押了十块孙大头,结梁连婆姨都是我的了!谁忍心拆散人家夫妻?咱河路汉进赌场是散心解闷,不靠这过日子!可你猜这小子说甚?他说:‘这女人是咋天赢来的,反正睡了一觉也够本!’这他妈妈的也叫人?我火一来,非立马领人不可!去了他家一看,见光炕上捆着一个年轻女人,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真够可怜的!我脱了上衣给这女人穿,又让对家把裤子脱下来给这女人。他还不干,我劈手给了他个耳脖拐!我说:‘你穿裤子做甚?裤子是给人穿的,你也算人?’硬把这小子的裤子扒了下来!我冲那女人说:‘妹子,我是跑河路的二才!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走,我帮你找个良善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一提二才,这女人就跟我走了!”

“后来呢?”

“后来?”二才老汉哈哈地笑了一气说,“我带这女人上了船。喊来我一个徒弟,他是河曲人,名字叫小颐子。我对他说:‘师傅给你找了个婆姨,等明日到了河曲,你就带她下鉛回家务育庄户去!’临走,我还送了五块光洋给他!女人就是那么冋事!”

“那你……”我还是有些不解。那时水赂险呵!向个命苦,再让人为你操心!

单独一个,四处飘泊,自个吃饱全家不饥,没牵没挂地在黄河上转!女人沉呵!有了婆姨,就有了抻魂的,搅得你一刻也不得安宁,婆姨这东西!二才老汉嘶哑着嗓子,笑了一气竟自唱了起来:

小妹妹坐上七栈船,哥哥我搬你下河南!

落下篷帆拴住船,咱二人睡在娘娘滩。

对住黄河神母磕三头,咱二人相好顺水水流。

二才老汉眯缝起眼唱着,这凄越的声音使月色下的黄河,更显得空旷、苍凉。

河浪喧哗,船儿眺跃着,像一条奔突的鱼。刚过流子,瞎老明屁股上像被蝎子螫了,扎着双手推麻脸喊:“这不行!这不行!犯法的事儿做不得,公安人员的绳索勒得狠、煞得紧!你拿走,拿走!”一船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咋了?”二才老汉停下舵问。“你拿走,拿走!”

“到底咋了?”我们都围了过去。只见麻脸抱着团鼓囊囊的破衣服。愣愣呆呆,迷迷怔怔地呆立着。

二才老汉走了过去,从麻脸手中接过破衣服,慢慢打开,是一些大米。大米里放着一拫竹筒。显然,麻脸是用它插进麻袋里漏的。陈青、龙涛他们不在意地笑着,我怀疑,他们能是打了掩护。

“这傻帽,”陈青拍了瞎老明的肩膀说,“人家可怜你,你却不敢要,真以为自个是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就你这瞎不几几的?”

“咋?”二才老汉拿着那竹管问,“真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

“这……”麻脸窘笑着。

“我日你个十八辈子先人!”二才老汉像狮子一般大吼一声,抡起细竹管朝麻脸头上砸去,“啪”地一声竹管从麻脸头上蹦起来老高,落进黄河里。人们都籐慑住了。我看见二才老汉的头发都紊立了起不。

“二叔。”

“谁是你二叔!”

“老大!”

“谁是你的老大!”

“我…”:

二才老汉摆了一下手,几条扳船汉掏出毛绳把麻脸捆了起来。麻脸也不反抗,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咋?”

“照规矩办!”

麻脸被扳船汉们举了起来。我拉住二才老汉的胳膊:“大爷,别、别价……”!

“这可是玩命的事!”龙涛他们也吓白了脸。这群扳船汉看着二才老汉,二才老汉拿起烟斗,划着了火。“噗嗵”一声,麻脸被抛进了河里。

按船上的规矩,偷东西的要扔进河里惩罚,这叫“泡袋烟”。可这袋烟时间太长了。麻脸跃起又沉下,咕咕嘟嘟地冒气泡。我捂住了脸。

终于,二才老汉磕了下烟斗,扳船汉们急忙把麻脸拖了上来。他躺在船板上,哇哇地吐着黄水。四狗蛋为他捶着背,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你走吧。”二才老汉慢慢地说,“按着咱船上的规矩,走吧!这船上留得住漂的,留得住赌的,就是留不住倫的……粮站两万斤大米交给咱,为甚不派个押船的?那是相信咱!可你……你走吧!”

“老大,”瞎老明说,“都怨我!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还是把他留在船上吧!”

“留下他吧!”船工们说。“留下他吧!”我也乞求着。“咳——”二才老汉长吁了一口气,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不!”麻脸一翻身立了起来,“噗嗵”一声跪在二才老汉面前:“二叔,你放我走吧!这河路我作不成了!让我去闯条别的路吧!我去新騮投我表哥当盲流去,你放我走吧!”

二才老汉把他扶了起來;脸冲若犬说:“你还算是有种的。二叔就怕你让黄水浸木了,你到外面扑闹前程吧!”

“人挪活,树挪死。”瞎老明默叨着说广人还是挪挪好!

“我这就走!”麻脸斩钉截铁地说,“不见我老爹子!他老人家一拦,我就走不成了!二叔,我老爹你照应着点儿!”

“你放心!”二才老汉拿过那收费的布包,从里面拿出十元钱,冲我说:“记在我帐上。”然后把钱往麻脸手上一塞。麻脸接过,冲二才老汉说:“二叔,別记恨我!今天我办出这么个丢人的事,让你伤心!我走了!”

他冲大家拱了拱手,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黄河里。我们敛!声屏气地注视着泛着锒光的河面,好久,才看见一个黑点在慢慢挪动,最后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

二才老汉闷闷抽着旱烟,火星子一闪一闪的。船儿在河路汉“吭哧”“吭哧”声中默默移动着,可能是它太沉重了。

“甚人甚命!”瞎老明实在耐不住这寂寞,木讷讷地说。“成龙成虫,就差一步。我那妹子眼也不好,在县剧团弹三弦。前年挨了斗,想不开,就防了河,也不给我言传。甚人甚命!该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得不到,这就是命!”

“偷把米,就这么折腾,真够邪虎的!”龙涛咬住我的耳根说。

“妈的,”陈青说,“刚才吓得我尿了一裤子!”

“这不算厉害,”瞎老明说,“不算厉害。船家规矩严。后生娃娃你知道咱这渡口古时叫甚?不知道吧?君子渡!叫君子渡!是汉武帝亲自御封的。为甚?是这儿的船家好!那时这儿是宫渡,南来北往的好热闹。有个去长安赶考的秀才过河时把盘缠丟到了船上,到了长安才发现。一年后路过这里,船家如数把盘缠归还。这事传到了汉武帝耳朵里,高兴地称咱这渡口为君子渡!”

“听着倒是有模有样的!”陈青抠抠鼻子说。“过去这岸上有大石碑,几千年的大石碑!大前年,县城来些学生娃娃扒神母庙,顺便把那大石碑砸了!我这么把年纪还瞎说?不信,你们问二才哥!”瞎老明急巴巴地说。

龙涛笑着说:“饿蓝了眼,不抢狗日的,我看就是君子了!”

“小人家家的,甚都不信。”瞎老明不满地摇了摇头。

“古时的君子我没见过,”二才老汉哑着嗓子说,“可八年前我见过一个。我们都叫他老杨。那时灾遭得大,沿河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天天往外抬死人。县里调船运救济粮,荖杨押船。船工活重,上面一天给九两粮;老杨只有六两的标准,都是玉米粒,每天拿小缸子煮着吃。跑了半个月,老杨瘦成了一把骨头,后来躺倒了。我见他病得挺重,就想给他煮点米粥喝。他咋也不让打动救济粮,一直到……”

“一直到咽气呵!”二才老汉喉头哽咽。“一粒米也没打动哇!”

人们都静静的,谁也没有一句话,只有夜风的呜咽、河浪的澎哗。我默默地望着东去的滔滔黄河,出神地想:这黄河,是有传统的;而这传统,又像这黄河一样,源远流长……

船靠了岸,林场的拉粮车正在岸上等着,站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二哥,辛苦,辛苦!”为首的一个,冲二才老汉拱着手。二才老汉提起那包米交给他说:“这是装船时撒的。”

“咳,你瞧你!这是什么年头你还这么认真,拿上,拿上,熬顿粥喝!”

二才老汉甩了下手,腾腾地走了。“这老头,”那人头摇得像拨浪鼓,“这老头!”我紧紧地跟在二才老汉后面,踏着朦朦的月色,一路上谁也没有一句话。快到家时,发现前面小路上晃动若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二才老汉咳嗽了一声,那黑影叫了起来:“大!是我哩!”

“是水女子!”我疾疾跑了过去,只见水女子背着一大捆湿漉漉的芦苇根,头扎地,姗姗地走着。“大,你咋回来这么晚?”水女子撅起嘴说,“我一面拴芦根,一面朝河上瞭,都快把我急死了!”二才老汉呵呵地笑着。

“来,我帮你背!”

“不用!”水女子板、开我的手说,“柴湿,弄脏你的衣裳!”

“没事儿!”

“算了,算了,”二才老汉说,“立马到家了!”

进了院,我帮水女子把那捆湿漉漉的苇根放下,好沉呵!足有百十斤!她那瘦削的肩头怎么能承担得了?水女子见我呆呆的,笑着说:“还不进屋,立着发甚傻呵!”

“这月色真好!月亮又圆又大!”我少盐没醋地扯着。

“北京的月交有这大、有这亮吗?”

“没有!”

“你骗我!”水女子头一歪说,“你当我甚也不知道哇?世界上的月亮就一个!”

“看着不一样!楼挡着呢!”

“这还差不多!”水女子抱起一捆干柴火蹦跳着进了屋。

二才老汉坐在炕头上抽旱烟,小屋闹得網缭雾绕的。见我进了门,他说:“你也累了一天,快躺下歇歇!水女子哇,你快闹饭哇!”

水女子说:“饭焖好了!我把菜烩上!”

我又走回外屋,见水女子一身水,一身泥的,便说:“你抉去把衣裳换换,免得着了凉。”

“不咋!”水女子说,“等你们吃完饭再说!”

“我帮你做菜吧,在家就是我做饭!”

“真的?”她笑得格格的,就像银铃一样脆,一样亮。

“那还有假?”

“那你就先让小陈做一顿吧!”二才老汉说,“你把衣服脱下去洗洗,早点晾出去!”

水女子脆脆地答应了一声,又冲我说:“烩山药,我都洗好了,你切切就行了!油盐自个找,我洗衣服去了!”

我看看菜板上的土豆,想想得亮一手,做个最拿手的又脆又香的炒土豆丝。保证要比那土豆一切几块,用水一煮,抓把盐,放勺油好吃得多,于是,我找了几讶大蒜,一个辣椒,切好,放进小碗里,倒上点儿盐、醋煨好。然后嚓嚓地切开了土豆丝,极有节赛,心情也挺舒畅。

“呀!”水女子在我身后叫了起来,“你切得真好!跟头发丝丝一样!大,你来卷呵!”

二才老汉也踏啦踏啦走到我的身后,夸奖说。“两包头大富抹初:上也不过是这么个手艺!这娃,好刀功!好。刀功哇!”

我扭过头说;“您们就看好吧!”忽然,我的眼直了,只见水女子穿着背心、短裤,胳膀冻得肯紫,就像几根沒麻秆,双手抱在胸前跳跶着。

“多冷!”我说,你咋不穿衣裳!,“洗了呀!”

“再换件呵!”

“我……”

“庄户娃有甚替换的衣裳?”二才老汉嘟哝了一句说,“冷了多跳跶几下,再冷钻进被窝里!天一亮!衣服湿着也得穿,到了身上就干了!庄户娃还不就是这?!”

我感到箅尖发酸,忙打开自个的柳条包,找出两件衣裳递给水女子说:“换上!要不会冻病的!”

“换上吧,这是你小陈哥的心意!”二才老汉说,“别让他的心冷了!”

水女子应了一声,穿戴了起来,就是有点儿大。她甩着袖子说:“跟唱戏的长袍一样样!”

暖和就行!

水女子帮我烧热了锅,我开始炒菜了。满屋弥漫着醋、蒜的清香。“真香!”

“真香!”

二才老汉和水女子一个劲说,我心中别提多高兴了!

吃饭时,我把口袋里的馍递给水女子:我们都吃了,这是你的!

“吃吧!吃吧!”二才老汉说。水女子接过,畚甜地吃了起来。

“来一碗!”

“再来一碗!”二才老汉食欲大增。“这菜地道!”我甜甜地笑着。

吃着,吃着,二才老汉忽然打了个愣怔,不动筷子了。

“咋了?!”水女子问。二才老汉不说话。

“这菜咸了?淡了?酸了?辣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都吃了三碗了!”二才老汉叹了一口长气说,“这菜太下饭。”

雁来了,我却要走了。

我要走了,二件件永难忘记的往事却在我心头上涌现。插队这几年,我成了“红腿轩子”(当地人称扳船汉为红腿杆子)。每年河一开,就得下水拉纤。带冰凌的河水把你的双腿浸泡成烧鸡色。河风一吹,烈日一晒,腿皮绽开,一道道裂口往外渗着鲜血。我在这里学会了扳桨、撑篙,双手磨成了血葫芦,肩胛脱了几次皮。我使出浑身解数同黄河风浪搏斗。

有时吃过晚饭,二才老汉督促我给母亲写信:“该给你娘打封信了。有话没话画打上几句,也是颗心意。你该知道当老人的郡颗心哇!”

“写什么昵?”我抓挠着头皮,拿起信纸,跪在了小炕桌前。水女子急忙剪了剪小油灯的灯芯。灯芯爆了两下,又暗了卞去,渐渐地明亮了。水女子找出我的蓝褂子,为我缀着掉下来的扣子。我盯着她映在墙上的剪影,默默地出着神,愣呆呆的。这时候我心里异常感动。我觉得我在这河套里仿佛又有了一个新家。

我发现水女子忽地长成大姑娘,那还是我有一次探家归来、在沿河车站见她的一刹那。她赶着一辆毛驴车正在接站,一见我走出站台蹦跳喊叫着跑了过来,就像在迎接自己的亲哥哥。我仔细端详着她。仅仅回家一个月,那个满头黄发、细细溜溜的水女子跑到哪儿去了。她穿着一件月白底红碎花棉袄,一条学生蓝裤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红纱巾。她那红润的脸蛋,清秀的眼睛,荡着青春的朝气,就像一苗白杨树活泼泼地直立在我的眼前。

“你真漂亮!”我脱口而出,“都决让我认不出来了。”

“哥,”水女子脸色绯红,笑不几几地说,“你坏,你笑我!”

她跺着脚,叭叭叽叽的像踩在一汪水上。我低头一看,发现她的棉鞋湿漉漉的,连裤腿都湿了一截,不禁奇怪地说,“怎么搞的,多冷!”

“你说咋搞的?!”水女子撅起小嘴,“过了初五,我大让我天天赶矜毛驴车来车站接你,这已是第五天了。今冬天暖,冰面化了老深的一层,毛驴又怕水,我跳下连迮带赶的,还不闹湿哇!”

我的詢口热辣辣的。我把提包住车上一放,慌慌跑进车站邮局给妈妈发了封“平安到达”的电报,跳丄毛驴车。水女子“驾”的一声,那毛驴驾车疯跑了起来。转眼出了城,驰迸了苍黄的沙原之中。沙原上朔风凛冽;再看水女子的棉鞋已结了一层薄冰。我说:“不埯再走了,你会冻坏脚的!”

“我没那么珍贵!”水女子又狠狠在驴屁股上抽了一红柳棍子。那毛驴扬起四蹄,把车拉得一颠老髙。越走風越大,水女子嘴唇有些发紫。她索性跳下车,跺着脚乱跑。僵硬的裤脚嘎嘎嚓嚓地响,像一群小适駄在咯洛喳喳地啃怂块。我环顾了一下四野,忽然发现不远处奋一座瓜棚,这是秋季瓜农留下的。我跳下车,一面走,一面拔沙蒿,折红柳枝条,往车上扔。车到瓜棚时,永女子的脸都变青了。我冲水女子说:“咱们迸瓜棚笼堆火,把鞋烤干,要不你的脚趾头会冻掉的!”

“我宄神神!”水女子惊叫了起来,“冻掉趾头可咋干活呀?”

她急忙一拐一颠地进了瓜棚。我很快笼起了一堆火。一阵靑烟过滔,火苗子呼呼地窜起来了,瓜棚里顿时有了腾腾暖气。水女子站在火堆旁,不时抬抬右脚,又换换左脚,让火舌烤舐。我说,“这那烤得成?!你得把鞋袜脱了。水女子呆呆怔怔地看着我。我把身上那件油渍麻花的黄棉大衣脱下,铺在火堆不远的地方,又拿来提包往上一放,说:你坐在棉衣上,靠住提包。”

她照我说的办了。我帮她脱鞋袜,都冻在一起,费了好大劲才扒下,我又找了几个大土块,放在火堆边,架上她的鞋袜,立即冒起了袅袅的蒸气,这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真好!”水女子忽然冲我说,眼中挂着晶莹的泪花。她看我一眼,忽然垂下头去,双手机械地揉搓着冻得青紫的脚丫。“还冷吗?”我爱怜地问。水女子忽然悄声地哭了,一时慌得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只得一个劲自责:“都怨我!都怨我!”

“哥!”水女子说,“我脚还冷,痛得慌!”

“我用棉衣给你包上。”

“不!”水女子摇着头说,“你给我暖暖吧!”

“怎么暖呢?”

水女子脸颊渐渐变红了,说:“你坐下,闭上眼!”我坐下,刚闭上眼,就觉得她的两只小脚挑开我的棉衣、绒衣钻了进来。我胸口感到一阵急眺,抓住那两只冰巴凉的脚,扯开衬衣,把它紧紧贴在火热的胸口上。

“哥哇!”水女子嘴唇抖颤着喃喃地说,“你真好!”

哦,我的小天使一般的水女子哟!吗年了,是你替我浆洗衣衫,是你为我烧水煮饭,是你替我排忧解愁,是你那痩削的肩膀承担了我这五尺高的男子汉生活上的一切!水女子哟,我的好妹妹,你像白云一般纯洁,你像水珠一般晶莹,你像春风一般温暖!我的胸中涌起春潮。我多么想把她紧紧揽在怀里,深情地亲吻一下她那玉石一般光滑的前额……

每逢冬天,从蒙古高原呼啸扑来的北风,凛冽无情地席卷黄河湾。万木凋零了。就连起伏的沙漠,也包上了厚厚的一层盔甲。疏散的沙地,冻得像铁板一样结实,踩在上面当当直响。河滩地里的鼠尾草,罩在狂风的帷幕中,疾速地摇摆着,就象一群群在水中被惊散的小鱼儿。可怜的羊儿,咩咩地叫着,用那不太灵巧的蹄子刨着冻土,寻觅着草根。被冻木了的牛马,孤零零地,东一条―西一匹地倒卧在河滩上,像是被画家随便画上去似的。那黄河也像是累了,步履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缓慢,终于倒卧不动了。同风雨搏斗了多日的河路汉们,把船拖上千滩。这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们,可以痛痛快快地玩玩了,不大的小村落革,总能见到他们踉跄晃动的身影,这个媳妇家进,那个寡妇家出。有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夜空里忽然响起他们醉醺醺的唱曲声:

高高的柳树栽河畔,大闺女爱上了小扳船汉……

每天清晨,或在猪窝,或在草垛,或在路旁,准会发现醉卧的河路汉,身旁还总是有个伴物,或猪,或狗,也是醉微微了。甚至有一天,竟有一头小叫驴醉倒在扳桨手四狗蛋的身边。连见多识广的二才老汉也摇头叹道:“这事老先人都没见过。”

一天,四狗蛋一伙拉我去桂芝家喝酒。我有点儿犹豫。二才老汉冲我摆下手说:“去吧!去吧,喝喝唱唱多红火,每天总在家里会得病!”于是,我去了。说是喝酒,实际上是村里的闲汉们、无聊的光棍们和年轻的女人们聚一聚,多少有点联欢的意思。酒是没有多少的,拿出两瓶就能醉倒半村。人们馋酒,又拿不出酒。大家先是谝,天上人间,海阔天空。再是唱,主要是唱蛮汉调。细听起来,里面曲牌名目可不少,什么“割莜麦”、“栽柳树”、“二道圪梁”、“二少爷招兵”、“四联句”等等。大都是情歌俚语,唱的如泣如诉,听的如痴如醉。无遮无拦,更少避讳,兴头上来公公和儿媳妇对唱的也屡见不鲜。偏村野地,也得活出个乐趣来。四狗蛋一起句,就冲着桂芝唱开了荤的:

白布衫衫你裂开,

哥哥揣你那绵奶奶勢

桂芝一笑,款款地唱道:

要想揣奶奶莫张扬,

小心我束老汊漏风的巴掌糊脸上!

“瞧这婆姨说的,”桂芝的丈夫贵生憨厚地笑着说,“我要这么厉害,你们谁还敢来?!”

谁知,他也唱了起来。我万没想到,这个土拨鼠样的男人,还有这样一副悠悠扬扬的好嗓子。他唱道:

轻轻揣来慢慢地上,

莫像骚猪啃在莬菁上。

人群中发出了痛快的嬉笑,然后喝酒。只一小盅,一条条汉子都脸红脖子粗的。然后你一句,他一句,无休无止地唱了起来。没多久,便全呈醉态,你拉我一下,我抚你一把,闹得嘻嘻哈哈,咯咯叽叽的。我也搞不清这究竟是歌的魅力,还是酒的魅力。刚嗶了三盅酒,我也醉眼乜斜了,看着这些红火的人一个劲傻笑。忽地感到有人在我的腿上捏了—把,怪疼的。我一看是水女子挤在炕下一群姑娘当中,紧紧挨住坐在炕沿上的我。她朝我招招手,便挤出去了。我想,水女子一定有什么事吧?刚一下炕,就被桂芝的丈夫贵生拦住了,奇怪地问:咋不红火了,还被他罚了一盅酒,才放我出了屋。屋外冷风一灌,酒一个劲往上涌,不禁脚步有些踉跄了。我环顾四周,看见水女子站在一棵红橄榄下,便晕暈乎乎地走了过去。

“人家都要走哇!”水女子一见我便焦虑地说,“你还在喝烧酒!”

“走?往哪走?想跑到月球上头去?”

“哎呀!你喝醉了!”“你才醉了哩!”

水女子弯腰从红橄榄根部抓起一把雪,一下塞进我的脖子里。我啊呀地跳了起来,酒意全消了。水女子扑过来,擂起拳头在我胸膛上乱敲:“我不想让你走!更不想让你成醉汉!”

“谁要走了?”我孤住她的手问。“我也不知道,”水女子跺着脚说,“龙涛他们都在家里等着哩!我大让我找你!”

我赶紧往家跑,进门就见四、五个哥儿们、姐儿们每人手里拿着一张表,围着二才老汉又是哭又是笑的。见我进来,龙涛火冲冲地说:“县上要从知青中招工,表在大队给耽误了,今天不送到县里就作废了!”

“啊!”我焦急地说,“这黄河刚冻佳,冻遒还浚踏出来,就怕过不去哩!”

几个姐儿们哭了起来。我从龙涛手里接过招工表,瞪眼睛看着,就跟座山雕看联络图一样,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就这薄薄的纸片,能改变一个入的命运,我们当中哪个不为它朝思幕想?!好不容易才如愿随心肠了,却偏偏黄河挡路,真把人急死!我也搓起双手,来回在地上转着弯,恨不得立马踏出一条冰道来。

踏冰道是二才老汉的一手绝活。在我们这儿,一般说来,农历十一月,黄河就封住了。封河时,冰茬是横的,承压能力强。哪怕是点烟时黄河还在流凌,这袋烟抽完河就冻住了,就可以过人。可是二才老汉不踏出冰道来,这河就等于没封住。那张着大口喷若热气的亮子(冬天也不结冰处),那堰水(上游拦河坝放下的浮在冰层表面的水)聚起的陷坑,冰底不时发出的瘆人的“咱咣”声,足以使行人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河一封住,瞎老明就为他选出吉日来,乡亲们自己为他凑上四瓶酒,一颗猪头,一只羊,队上再加记一百个分,二才老汉便拿上一根老长的红橄榄棍子踏冰道了。他一出门,水女子就跪在黄河神母的牌位下,不住气地祷告。一村人都立在河边看池,等他,祈求神母福佑他,黑匝压跪下一地。冰道踏出来了,二才老汉总是一身冰凌,不知经历了多少大惊小险。这两年,二才老汉踏冰道吋总带着我。他对我说:吃河路得学这手,这手吃饭的本事得教会你,甚世道,这手本事也用得上。

一踏上冰道,我总觉得脚下有点颤悠悠的,不禁有点胆怯。二才老汉笑着说,有大爷在,不怕。封河时由上往下冰,一层一层的冰,虽薄,茬是横的。开河时地气热,由下往上化,冰虽厚,茬是竖的。现在不怕,慢走,大爷给你保着驾呢!

二才老汉还教我识別冰纹,原来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你瞧,这像玻璃镜子一样平整的冰面,这是堰水冻成的,走人行不了车。就是压塌了,下面还有一层冰接住,顶多把棉衣弄湿也就打住了。这突起龟裂的,冰面下面是浅滩。哪段冰面的裂纹越宽,哪段冰面越结实。冰道就是顺着裂纹踏出来的。这像鱼鳞一样的冰面,看上去毛茬了,黄澄澄的,这是黄河的流子,最不容易冻住。冻住也最不容易裂开,过十轮大卡车也没问题。若要是忽然发现一块鲜亮的像美人一样漂亮的冰面,你就得想法绕开,这是“小亮子”(大亮子一般有一里多长,十多米宽,三九天也不上冻),野兔子踩上去都沉底。而这小亮子在黄河冰面上星罗棋布。遇到“小亮子”,二才老汉总是拿红橄槐棍子把冰面戳漏,以防路人跌进。溅得一身水,一身冰的。兴致来了,二才老汉还往里面下些钩子,拉上来时,或是红尾巴鲤鱼,或是黑糊糊的鲇鱼,很少空手。有时拿不准的冰面,他拿红橄榄棍子这儿敲敲,那儿捅捅,在冰上爬过来爬过去;一会儿站起来单腿独立,一会儿跳起老高往下蹲,让人头皮发瘆。他却哈哈笑着说:“看见了吗?冰道就得这样踏!大爷敎你,记住了吗?”

一次,他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招手让我过去,眯缝着眼说:“前面这段冰,大爷也吃不准,你说咋走法?”

我知道,他是在考我,看我踏冰道的本事学得怎么样。我看了看前面的冰面,发现左边十几米有一段冰面耸起老高,便判断那儿有一道浅滩,一定连底都冻住了,要不冰面咋陡一段呢?我手中的红橄榄棍子探都不探,冲着那段冰面连蹦带跳大跑开了。二才老汉在后面大笑说:“好灵性的鬼后生,你狗儿的要早生四十年,大爷还不栽在你的手下!”不是吹,去年的冰道是我踏出来的。我拿着二才老汉的红橄榄棍子前面走,二才老汉背着手,在后面跟。偶尔咳嗽一声,我便停下仔细看看,总是有些小情况,这老头眼睛比鹰都厉害。这样走走停停,还算顺顺当当就把冰道踏出来了。晚上,美美地啃着炖得烂熟的猪头,二才老汉还亲自为我倒了杯酒,说:“过两年我再把舵把子教给你,你这后生就箅出息了!”

我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又看了一眼脸上笑成一朵花的水女子,心中甭提多美了……

“大,”水女子跺下脚说,“你咋了!河前晌就茬住了,老明大爷不是说今天是好日子吗?人家有急事,你咋还不动弹?!”

“女子,”二才老汉说,“今天是好日子,大咋不知道?大是胸口憋得不行,神也守不住,心慌得厉害。也不知是咋日鬼的,右眼皮总是跳,莫不是要出甚事吧?”

“瞧您老说的!”龙涛赔着笑说,“青天白曰的能出什么寧呢?”

二才老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世上的事说不清,你们小人家的,哪晓得其中的防口?!大爷知道你们的事紧,可这黄河并不由人哇!”

“大爷,”我把胸脯一拍说,“你要是信得过我,这冰道我蹚了!”

“呸!”二才老汉使劲冲我啐了一口,“你以为认识两块冰茬茬,黄河就成你屁股底下的骟马了?!”我没有想到二才老汉会发这么大的火,也便缩到一边不敢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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