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橄榄
泛春水了。河面骤然宽了数里。开河风掠过,黄河这只沉闷了一冬的泥龙,拱起了黄金的脊背,抖落一身沉厚的铠甲,大耸大跳地拨动泥浪,忽忽隆隆地膨胀了。我脚下,这只刚刚下港的七栈大船似乎是被剌骨的舂水激得一颠一悠的,又要冲上黑压压的河岸。浊浪起伏询水面上,不时有物儿泼喇喇地跳起老高,在薄薄的暮霭中画着长长的弧线,——那是被凝重的冰层困了一冬的黄河的鲤鱼在舒展着腰肢。北归的雁群,鸣叫着,嘎哇嘎哇的,凄凄惶惶地在雾蒙蒙的水面上盘来绕去,寻觅着往日栖身的孤岛沙洲……雁来了,我却要走了。
我要走了,却舍不得这块地方。那年,也是大雁北飞的时候,我和龙涛、陈青等十几个哥儿们、姐儿们到这黄沙漫漫的黄河套子里插队。所谓套子,是指不羁的黄河改道时甩下的泥滩。这泥滩,一片灰白,起着厚厚的一层牛皮碱,便是这儿的乡亲们赖以生存的厚土了。套南是微微髙出地平线的黄河。套北是绵延不断的库布其沙漠。在黄河和库布其沙漠中间的套子里,零散地坐落着百十幢稍稍倾斜的平顶房子。它们就像用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上粗下细的圆拄形烟筒,露着草坯的墙角(防止起碱),灰白的泥墙挂着毛毛茬茬的碱摔穗。一样的窗棂,一样的黄色糊窗纸。家家户户被红柳扎起的篱色围着,挂着一些破衣烂衫。这就是我们插队的“红橄榄”村了。
这一带厚厚的牛皮碱地上,顽强地生长着一种多年生的红柳。漫滩皆是,就像风干了的红珊瑚,枝枝杈杈滴血一样殷红。即使是几百年的老树,也长得只有一人多髙,碗口粗细,密密匝匝地长满枝条,或弯曲,或蓬散,全身通狂,一派仙风道骨。这种老苍苍的红柳,当地人称为红gelian,意即怪异,老苍,弯弯扭扭。这两字人们昨写的都有,有写“哥恋”的,有写“革联”的,也有写“可怜”的,反正是谐音,也没有个对错。我喜欢“橄榄”的写法。听说,这还是个落难的中学教员前些年给起的名字。这红橄榄遍身是宝,枝枝条条可以熬汤,消暑败火,堪称一绝。它的根部刨出来,不用雕琢,就是上好的盆景。可惜,村里人没这个雅兴,只是用来雕烟斗,装锅老旱烟一吸,满嘴清香,别具一番风味。主干质地坚硬,纹路密实,是做船桨、篙杆的上好材料,红彤彤,颤灵灵,既好看,又好使。我们发现好多入家的屋檐下,都挂着橄榄木修成的船篙、船桨。原来,这村子里的老人大都是吃河路饭的,后来黄河上游修起了拦河坝、水电站,河路渐渐不通,便渐渐挂了桨去地里刨食。尽管如此,乡亲们说话还挂着河路味。他们知道我们是从北京来的,便问我们:北京离这儿有多少码?我们费了半天劲,才知道码就是里。还有人问送我们来的“解放牌”大卡车能装几栈?后来我们才知道船分栈,一栈就是一万斤。
我们十几个哥儿们、姐儿们,坐在队部前的场院里,有滋有味地喝着绿豆汤。一群衣衫褴褛的乡亲们围着我们看。生产队长老郝蹲在我们中间,滋滋吧吧地抽旱烟,眉头皱成了团。这是个粗胳膊、粗腿的汉子,浓眉大眼,圆脸蛋,很是威武。就是鼻子有些大,鼻头上疙疙瘩瘩地布满红彤彤的球状物。当地人郝发火音,我们也入乡随俗,称他为火队长,抽足了烟,火队长把烟斗使劲往鞋帮上磕了几下说:“咱这红椒描是个小村,整劳力都忙达着,家里只剩下些老婆娃娃照应。同学们,大家分到乡亲们的户里,新来乍到不要生分才是。人家做甚你就做甚,愿做就倣两下,不愿做就四处转转,咱这地方比大城市空气好!”
“空气好?”我只想苦笑。我们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是为呼吸新鲜空气来了?
然后,火队长把我们张家一个、李家两个地分开了。最后剩下我还铁分到户,我有些奇怪地看着火队长。
“你跟我来。”火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我送你到二才老汉那儿。这老汉倔一巴头,挺不好说话哩!”
正说着,一个细髙个瞎老汉,戳打着根红拂棍子进了场院,拉着又尖又细的嗓子说:“队长——我这个不长脸的肚子又把我打发来了。”
他格挤着干枯的狠窝,眼角还挂着几粒眼屎。“瞎老明,”火队长不耐烦地说,“不是给你说了多少次,明矢才堆把返销粮续囲村里来吗?”
“收了秋就有一顿没一顿的””瞎老明举起鸡爪子般枯瘦的左手,声嘶力竭地喊,“这还叫个世道哇?”
这悲怆的声苷把我们都震镊住了。
瞎老明眼望着蓝天,脍上挂着痴呆的笑紋,自言自语地说:“河一开,我就琢磨,人只吃一顿行不行?喝顿稠糊糊的黄河水垫补行不行?不行!为甚?那不是往肚子里放的东商哇!”
他凄凉地说着,听得我们脊梁沟里往外渗凉气。“今年不是天年不好吗?”火队长劝他说,“你老就忍着点吧!明天救济粮一来,我寫马给你送去。”
“你那救济粮够喂鸡的,一天二妨、二两哇”瞎老明掉转身,红柳棍子在地上有节奏地戳打得啪啪响,还随口连说带唱道:
火队长是小灰疙疸,只管劳动不管饭;毛主席是小好老汊,一顿两颗山药蛋。
“这狗儿的:火队长不以为然地咧嘴笑道,一饿肚皮就想法编排我。今年冬上我再干这个队长,就是小姨子养的。”
他抓挠了几下头皮,扬扬胳膊说,“大家也都散了吧!”又嘟败道:“远天野地的,没吃没喝的来这儿抽那份筋?”
“你以为我多愿来呀?”我暗暗顶了火队长一句。我不禁想起跟着火车疯跑的母亲。列牟带起的疾风,掀动母亲染霜的鬓发。这飘拂的鬓发挡住了母亲消瘦的面容……
我的心里飄过一丝悲凉。“走哇!”火队长揪扯了一下我的衣襟说:跟我去找二才老汉!他要是收下你做徒弟,箅你修下好福气哩!
“他在哪儿?”
“在船上。”
“船上?”
“是哇!队上分你跟他遵船、跑河路。”
果然,二才老汉一听火队长的来意,就像个倒嗓的大花脸,连连叫开了板:跑河路苦哇~。
二才老汉立在船头,嘴里衔着一段芦草根,有小拇指粗细,白格莹莹,水格灵灵的。他那发红的小眼睛斜睨我,闪烁着狡黠而又揶揄的光束,让人骤起芒刺在背的惑觉。火队长扯了一下我,笑着说:这后生虽是北京娃,下乡就是来找苦吃哩,二才哥,这娃可托付给你了广。
“跑河路苦哇!涛二才老汉又是一阵叫板。是哇!”火队长耸耸大红鼻子,叽哝着说。“上面咋让咱庄户人为这个难?公社一下子,忽忽喇喇,给咱队分了十多个!十多张嘴哇!还不鄱是从哨庄户人牙缝中找粮!不在城里吃闲饭,可咱庄户人碗里哪有闲饭哟?!”
“谁是矛碗大汤宽的?!”二才老汉怒冲冲吐掉嘴中的芦草根,一步跳上了岸。“还得养活一群子白吃饱!”
他那小红眼睛狠狠地扫了我一下。那时我才十七岁,一腔血气正旺,不禁晃起两拳说:“我不光有嘴,还有双手!看见了吗?双手!”
我把拳头伸到他的瘦脸前,用劲抡了抡。还未等我抽回去,就被他猛一下攥住了。一股钻心的疼痛,让我感到双手是落在了捏紧的铁钳子缝里,不禁“哎哟”了一声。
这手看着都叫人心疼!细皮嫩肉的,比大姑娘的还绵和!他嘎嘎地大笑一气,就像一只受惊的野鸭子。还想扳桨,摇橹,做河路?
“二才哥,”火队长说,“你快把娃的手放了。谁能经得住你那老爪子捏掐!”
我使劲甩了甩麻酥酥的手,屈辱竟使我的眼睛发疼。
“这娃,你说咋?”火队长几乎是哀求他。我狠狠地瞪着他。
“咋?你说咋?去信用社拨拉拨拉算盘,去供销辻卖卖货,再不,就教娃崽们识几个字,做甚不行?非来给!我捣乱!我算白往你那碗里投了一粒玉茭颗颗。”
“二才哥,”火队长嬉笑着说,“你这话,箅崩了个没味的屁!那些轻快营生,还能轮上他?公社头头脑脑中,又没他的亲娘舅!南干渠工地上,还分去了三个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小女女!咋,我帮你调调,三个换一个?”
二才老汉“啊”的一声,不再言语了。“咋不言语了?!”火队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又指着我说。“人家这娃可是诚心诚窻来接受再教育!挺宾服你这样的老贫农!”
二才老汉不凉不热地说:“后生,不是我老汉不留你,这跑河路可是泼命的营生!能算是人做的营生吗?!”
“那你算是甚?”火队长揶掄他。我觉得问得好,挺痛快。“你这小猴崽崽,也笑。”二才老汉揪揪我的耳朵,有些恼怒地说。“我是他娘的老水鬼,老泥鳅!”
他自嘲地嘎嘎叽叽大笑了,连眼角都溢出老泪来。笑声,在这苍凉的天地间留了很久。我感到一阵赓麵,发自心海深处的震輯。见他情萝还好,火队长急忙拉着我说:快拜师,以后二才老汉是你船上的老大,二大爷、二老汉任你叫,我叫了声“二大爷”,还冲他笑了笑。他冲我撇下嘴,算是回了礼。“这我就放心了!”火队长哈哈地笑了一气。“我就知道这倔巴头,得让我多费些唾沫。小陈啊,你就跟着这老汉学出息吧!”我“嗯”了一声。
“多大了?”二才老汉猛不丁地问我。“十七。”
他摇了摇头,神态挺严肃。“娘在吗?”
这叫人问的话吗?我真想冲这张黧黑的老脸狠狠擂上一拳,让他满地找牙。
“小陈他娘在北京做教书先生呢!”火队长见我气咻咻的,打着圆场说。“结结实实的。你可瞎打问个甚!”
“咳,你咋让有娘的娃跑河路!”二才老汉自言自语地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再让娃跑上河路,咳,我又想起妈妈发灰的鬓发。她若知道我将要在黄河上撑船……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二才老汉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兴许我那忧伤的眼神刺激了他,他忽然一摆干瘦的手说:“有娘的不要!”
“你这老兔子,咋说变就变呢!”火队长急得跳了起来。
我一步跨到二才老汉的跟前,挺起胸腩,几乎是在喊叫:“这河路我是跑定了!我是冲她来的一一黄河!”
也许是我这两声打动了二才老汉,俾逼视着我,小眼珠一动不动。良久,猛地,指身后波浪汹涌的黄河,咄咄逼人地问我:“后生,会耍水吗?船上可不养旱鸭子!”
“耍水!”我笑了。
那绿汪汪的永池,用红白漂竿标出的赛线,稍稍倾斜的水泥跳台;清脆的发令枪声,曾寄托着我金色的梦哟!若不是前些年中止了游泳竞赛,我早就名扬四海了!多少年来,在昆明湖、忏刹海、北京大小游泳馆,只姜有我出现,就会响起一片啧啧惊叹。泳界谁不夸我是“少年穆祥雄”——一个世界冠军的苗子!可这老头却问我:“会耍水吗?”你知道吗,四年前,我就是一级运动员了,得过几项全国少年游紐比赛的冠军哩!这,他懂吗?我几乎带着几分鄙夷地看了看黑瘦枯干的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二哥,”火队长说,“小胨这娃水性大着哩。听他同学讲,是什么全国第一。要不咋让他做河路?队长考虑得周全着哩!”
“甚?全国第一?”二才老汉嘿嘿地干笑起来。“我倒想开开眼,见识见识这全国第一。娘娘的,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化烟呢,就又冒出了一个甚全国第一!”
我想,比手劲咱服输。这游泳,我可是绝对的抖班,老头,你就瞅好吧!
我什么话也不说,几下剥掉衣服,仅穿一条短裤,伸展着腰肢。
“你这后生,这是做甚?”火队长指着我说,“天凉,水激着咋办?”
“水倒激不着,我担心他会成为大口坛子,进水咕嘟嘟,咕嘟嘟……嘿嘿!大口岸里的,小人家家的,跑到黄河边上逞开能了!老先人咋说的?远怕水,近怕鬼!”二才老汉不阴不阳地说,“往里跳呵,黄河没盖子,不怕,大爷为你这全国第一保着驾呢!”
我挣脱火队长的阻挡,几步跑上齐刷刷的河岸,一个非常縝亮的燕跃,扎进了泛着浊浪的黄河里。进水我就感到彻骨的冰凉,耳朵也被强大的水压压得呜呜的,甚至有点疼。可我胸中燃着一团火,这团火使我在水中换了六七口气,潜泳了足有二百米。我要让这老家伙看看,究竟谁是白吃饭?谁是大口坛子?好好出出憋在胸中的恶气。一出水面,我就拼开了蝶泳,抡起琴蓂如麥夢身于,在浊浪跳跃的黄水中一蹿一耸的,拍开漩涡,刺破浪涌,真是愜意极了。当游到大浪如山夫人流子中(黄河主航道),我使出了最拿手的爬泳。自我感觉不是在游,而是飞过流子!可惜的是没有计时表,兴许能达到国际水平呢!
哦,黄河,你使我童温了一个被打碎的梦!不错!真不错!把我眼珠珠都看花花了!队长见我上了岸,便拍手大笑说。二哥,我给了你一条好汉子吧?你还不要?!
他又是给我披褂子,又是递鞋子。老家伙,睦目结舌了吧?长点儿见识了吧?我斜睨着蹲在岸边抽旱烟、闷头不语的二才老汉好不得意。我故意在他身边跳着,抖着湿滴滴的头发。
他似乎没有注杀到凯旋归来的我,只昝埋头抽烟,一锅接着一锅:火队长走到他的跟前,悄俄地说:“这娃多好的水性,你再不说句公道话,就是心不对了!”
“这也叫水性?”二才老汉喷出一团青烟说,“算是在水里扑腾了几下!除了瞎毛妒,猪几狗儿都能来这么两下下!”
“你……”这话多损,我气得嘴直打哆嗦,说—出一句整话。
“咋,嫌大爷话难听了?!昕着,后生!”他忽地站了起来,“你那两下下,可膛不开河路哩!”他说着把烟锅扔在了地上,把衣服剥了个光,露出一身黑肉来。然后抖打着撒尿还往身上撩。他走到岸边,扭头冲我说:“娃娃,瞪眼珠珠瞭着,看大爷咋在水里日鬼!”
一个直挺挺的竖冰棍,二才老汉“噗嗵”一声,沉迸了黄河中。“土。”我心中暗想。
“这老哥,平日不露招呢!”火队长拍拍我的肩头说,“好好跟他学本事,做条好河路汉。世道再乱,可艺不压身呀!”我咧了咧嘴。
火队长满满摁上一斗旱烟叶,有滋有味地咂巴汗了。我有点儿乏,是刚才拼得太厉害了,索性仰面躺在河岸上,看一抹浮云长消,享受着暮春阳光的温暖爱抚。远火队长一锅烟抽完了,便支起身子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寻找着。
“歇着你的,不咋!”火队长又摁上一斗烟,漫不经心地说。“这老汉是水耗子,沉进水中没顿飯的工夫不露头!”
又过了一会,我还是没见到二才老汉的影子。暗想,糟了,这老家伙莫不是扎进泥里去了?!火队长也沉不住气了,磕磕烟锅,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在河面上东张西望着。咋介日鬼的?他焦虑地说,莫不要出甚事吧?
“我得下水看看!”我疾疾跑向岸边。“我瞭见那老鬼了!”火队长忽然在我身后嚷嚷开了,“我说呢!”
“在哪儿?”我急慌慌地问。“在那儿——”火队长兴奋地指点着。顺他的手势望去,透过蒙蒙的水雾,在已过了流子的那片水面上,彩影绰绰地看见了一颗浮动的头。天啊,一个猛子竞出去一千多米!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二才老汉在水中不是游,简直就是走,露着半截身子,肩膀一晃一晃的,撞开滚滚波浪,如履平地一般:这手踩水绝技,别说见,我连听都没听过,服了,我是彻彻底底地服了!
转眼工夫,二才老汉一手髙举着,来到岸边,大喝一声:“接着!”听得“嗖”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岸上。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一尺多长的红尾巴大鲤鱼在岸上蹦跳着——这老家伙,神了!“大爷,您真行!”我使劲摁住那条泼喇蹦鞞的大鲤鱼,叹服地说。
“这算甚?目家草场养得的物儿哇!”二才老汉穿好衣服,冲我说:“后生,算你口福不浅,棚到我的灶上安锅,就有黄河大鲤鱼往里眺,吉利!咱跑河路的,就图个吉利!”
这老汉留你了!火队长的鼻子更红了,兴奋地推着我说。按船上的规矩,快叫老大!
“老大!”我诚服地叫了一声。此刻,就是让我叩头,我也会趴在地上的。
他爽快地答应了一声,绽开了满脸的菊花纹,接着又是一声长叹:跑河路苦哇!我当了五十多年河路汉,头一次招学生娃当伙计!他楸揪我的耳朵说,好好做河路吧,这里头有道道呢!
“老大,”我急切地说,“您老教我踩水吧!”
“踩水箅个甚?”二才老汉拉住我说,“咱回家啦呱去!这黄河就像我老汉手上的纹纹,大爷热着呢!”
二才老汉的家在村东一片沙摊上,住着两间茅草土坯房。推开红柳篱笆扎起的院门,他就喊:“水女子——”
不见应声,他自语道:“这女子又去忙甚营生了?”又招呼我和火队长,“先进屋歇着,等水女子回来再打闹吃喝!”
外间是灶房。一个柴灶和一铺土炕占了一多半。灶台上堆着坛坛罐罐,炕上堆放着粮食和杂物,埯上挂着几张破鱼网和“手提红灯闪闪亮”的李铁梅。挑帘进里间,也是一铺土炕,中间是一张没漆的小炕桌,两边是卷起的行李卷。靠里还铺着一张烂羊皮,大概是二才老汉的下榻处了。
二才老汉和火队长盘膝坐在炕上,一我靠在炕沿上,四下打量着。我发现这屋顶没有檩柁,而是用一捆捆红柳发的宣,像排列着一张张古老的弯弓!
娃啊,二才老汉招呼我,以后你就住在外间。等水女子回来帮你拾掇拾掇。这窝虽比不上北京的髙楼,总比船舱里强点儿。
正说着,院内有了动静!二才老汉说:“是水女子回来了!”
门一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问:“大,来客了?”
“不是客,是大刚收下的北京娃!”二才老汉指着我说,“跟我在船上做河路呢!你把外间收拾收拾,让他住下。”
水女子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便进进出出地忙碌开了,就像一阵风。不一会儿,便为我开辟出了一块小天地。我解开行李卷和柳包箱,整理着那点儿可怜的衣物,胡乱摆了一坑。水女子站在一边看,愣愣地。
“你真阔。”她忽然说。
我抬头看着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世界上,还有说我阔的?
我抽了下嘴角,只能算是苦笑。“瞧你二个人比我们全家东西都多!”水女子辩几分妒嫉地说。
我随手抓起一块香皂,牵到她手中说:这个给你!
她接过用劲嗅了一嗅:“这胰子真香!”说完,又给我放了回来。“小姑娘,”我笋着问她,“今年多大了?”
“你有多大?!”她晃动着脑后的小辫子,撅着嘴说。
“我都十七啦!”
“才十七呀,”她俏皮地;“我还认为七十了呢!”
“水女子,”二才老汉在里间说,“昨这么个说话,没大没小的!”
“他才比我大三岁呀,能大到哪里去。”水女子不服气地说。
“这是规矩呀!船家没有规矩还成?”二才老汉威严地教训道。“按说你该叫他叔呢!”
水女子吐了下舌头,然后嘟起小嘴,皱起鼻子,冲我发出了一串“猪”音。
接着水女子咯咯地笑开了,好像拾了个大便宜。我望着瘦小、一头黄毛的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比水女子只大一岁,长得也高,也丰满,已去了黑龙江,在小兴安岭伐木。深山老林雪野冰天……
想到这,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涌上心头,我的鼻尖不禁一酸,几粒泪珠便滚落下来。
“你咋了?”水女子悄悄地问我,“想你娘了?”我抹掉泪珠,摇了摇头,又埋头收拾衣物,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小窝。我左右端详着,想:这就算安家落户了!
二才老汉趿拉着鞋走了出来,眯缝眼打量了半天我的小窝。又爬上炕,一层一层翻了个遍:“到底是大地方的,公社王全伍也不过这么个份!小小年纪,你娘老子给你置这各多家当!”
火队长在鱼屋接茬“你还没见那些个呢,大箱,小箱,皮箱,木箱;花的,红的,蓝的,绿的多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让人眼都不够使唤!这娃,还算朴素的!”
二才老汉又是一阵啧啧直叹:“这些娃家那还不得天天吃糕?咱庄户人的饭食,他们哪能吃得下去呢?”
“锻炼锻炼就好了!”火队长说,“明天你让水女子套车去大队领他的口粮吧。”
“给多少?”二才老汉关切地问。“一年三百六。”
“透他娘,”二才老汉骂道,“这么苦重的活路,一天一斤粮咋够?”
“这还是公社直接调来的哩。你的活路是一的?一年不才二百斤!够抬举他们的了!”火队长走到外间说,“要吃晌饭了,我还得转那几家看看安置得咋了!”
二才老汉拦着他说:“吃了饭再走。”
“不啦!”火队长停下步说,“五黄六月的,谁家是个长粮的?”
“水女子,你把那条鱼炖上,再闷锅谷米饭。咱还得喝点,给小陈接风洗尘!”
“有酒?”火队长的红鼻子放光了,索性又走回里间。“那我就不走了!嘿嘿,出了正月我还没闻过酒味儿呢!”
我洗鱼,水女子生火、淘米。二才老汉从咸茱瓮里掏出一个挂满了白醭的酸蔓脊,在手里搓巴了几下,放在菜板上一剁四块,装进一个碗里。又从烂纸箱里摸索出一瓶酒米,掂掂,又找出一个空瓶,小心翼翼地折了一半,舌尖在两只瓶口上一卷一卷的,很是滋滋有味。
他巴咂了一下嘴,冲我说:跟大爷喝两盅酒!貧我说不会喝酒。
二才老汉说:“跑河路还能不喝酒?”
“去吧,去吧!”水女子—直把我推进里间的炕桌旁。
“这洒你咋也得喝。”火队长笑眯眯地说,“是拜师酒哩!”
二才老汉揭开墙中央毛主席画像下面的一块红布,墙壁上露出一个小神龛来。里面有一只小香炉,供着一个小镜框。我走近好奇地瞧了瞧,里面嵌着一张泥胎的照片,低劣地抹着大红大绿,是个面目呆板的女人。下注一行小字:“黄河神母尊位”。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黄河还有这样一位神母,连头皮都有些发麻。
二才老汉对我说:“本来滩里是有庙的。大前年来了群你们这样的学生娃娃,硬给扒坏了。亏得乡亲们提前请回家中。家里不净,婆姨汉子,油烟雾气的。世道不清,苦得连祌母都无位!”
他掂起一炷香,点燃,又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哪方人氏呢?”
“我叫陈小明,北京人。”
二才老汉朝神母连鞠三躬,喃喃着说:“小民任二,苦做河路,屡扰神母,恭请海涵。新收北京娃陈小明为徒,望神母福佑。待世道清明,定为神母再镀金身!若不还愿,雷劈龙抓!”
他又往酒盅里倒了几滴酒,交给我说:“磕个头,把酒撒在地上,神母就有知了。保你河路做得顺当着哩!”
我接过酒盅,木呆呆地立着。快磕吧广火队长早就馋酒了,迫不及待地说。极灵验哩!
我想,磕就磕,反正没坏处。于是,我就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又将酒盅倒了个底朝天,良久,才有几滴酒滴到了地上,箅是敬过了黄河神母。
我站起,水女子忙过来替我拍打几下膝盖上的土,说:“快上炕喝酒吧!”她是负责斟酒的。
我端起抿了一口,苦辣辣的,嗓眼里像起了一团火。
见我蹙眉皱眼的,水女子笑着说:“快吃口菜,压压就好了。”
我夹起一块、酸蔓菁,咬了一点,立刻满嘴酸臭酸臭的,恶心得我顾不得咀嚼,直着脖子硬吞了下去。
“这下好多了吧?”水女子问我。我真想吐,捂着嘴,含糊答应着。
火队长早已几盅酒落肚,乜斜着眼对我说:“敬你二大爷一杯拜师酒呀!”
“老大!!”我稳稳神双手端起酒盅,递给二才老汉说:“以后听您老的调遣!”
“瞧你这娃说的。”二才老汉笑眯眯地接过,一饮而尽,很是豪气。
“哥,”水女子递上一盅酒,甜甜地说,“你把它尽喝了吧。”
我接过,一仰脖子倒了进去。二才老汉说:“好,好,像个做河路的!吃了饭,我带你上船看。”
火队长干了盅里的酒,看看空了的瓶子,遗憾地嚷巴着嘴说:“那就吃饭吧!”
饭菜端上来了,热腾腾,香喷喷的。炖鱼尽管就放一把盐,仍是鲜嫩无比。一碗饭快吃完,我才发现自己碗里的谷米饭是净的,火队长和二才老汉的碗中是米和土豆掺杂,而水女子碗中净是土豆块,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却咽不下去了,很快放了碗。“咋?”二才老汉奇怪地看了看我。“就吃这么点?”
“饱了。”
“这就饱了?”二才老汉皱起了眉头冲水女子说,“再给你哥盛一大碗!”
“那给我也盛土豆!”我冲她说,“光盛净米饭我不吃。”
“你吃净来饭应当的,你粮比我们多。”水女子笑着说,“山药也好吃着哩!”他们管土豆叫山药!
我大口地吃着山药,二才老汉笑微微地说:“后生家,嘴泼点儿才长身子骨!不泼不行!大爷给你讲个古,那年我去河东的财主王大爪子家找活路……”
“好、好!”火队长略带醉意地说,“忆苦思甜。”
“一下去了七八条穷汉。”二才老汉接着说当时,数我小,还没有你大。你猜王大爪子咋试工?不让你撑船,不让你割谷,就让你吃!他那胖婆姨焖了一大锅饭,炖了一大锅肉,盛了满瀹商大桶。王大爪子亲自掌勺盛饭,你一碗还未吃完,他就又给你桕上了。那肉肥肥的,白拉拉的,切得足有一寸厚,五寸长,一咬油糊糊的!再好的汉子,吃这么三五块也得松!谁要是实在吃不动了,王大爪子躭劈手夺下你的碗,让你滚蛋!我吃了三碗饭,三碗肉,最后王大爪子又馋出一块赞绵羊尾巴大小的肥肉膘子扣进我的碗里。我憋足气往下咽,真难咽呀。就在嗓眼里打转了,咽下翻上,来吗打滚乡打个嗝,顺着鼻眼眼往外跑油。我咋吃下的,天知道!这一顿,我竟吃了自个儿大半辈子的油水!王大爪子胖脸脸乐成了一团花,说‘能吃才能干!’我就这么被留下了。
“二哥。”火队长摇了摇头说,“以后当着娃的面,就甭乱说了!财主能给受苦汉吃肉?”
“咋就是个咋!”二才老汉涨红着脸械认真地说,“我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能瞎扯!?”
头一次上船,我什么都感到新鲜。这条白茬茬,的七栈大船,共分三个大舱:前舱装船客的小胶车、自行车还有马、骡、驴之类,后舱载船客和货物,中舱是两只黑红黑红的大桨,用十分结实的牛皮绳吊打着。六条赤脚光背的彪形大汉正倚着船舷抽烟一不用说,他们就是我的师兄弟了。船尾又大又平,可以并排放三辆解放牌汽车。尾梢插着一支大舵,足有房檩那般粗细,红亮亮的,就像一段烧红的铁柱。我用手指敲了敲,发出几声“当当”的颛音。
“好家伙!这红橄榄还不得是三百年的老树!”我抚摸着凹凸不平的舵把,禁不住啧啧叹道。
我的话音未落,中舱那些汉子爆发出一阵哄笑。
“小兄弟,”他们中间有一个叫四狗蛋的冲我笑道,“你问问二才叔,再加上一个三百年他干不干?!就这个,”他把桨把拍得好响,“也得是六百年!”
我十分惊讶地看着二才老汉。“这红橄榄长到这个份上”二才老汉眯缝着眼,抚摸着舵把,笑微微地说。“就成了精!有灵气!在水中,它硬得像块铁,碰到石砬子,它又韧得像张弓,是个神家伙哇!听老辈人说,这橄榄长在神苺滩上,是庙前的一镡大树!周围百十里的乡亲们逄七就供它。磕头、烧香的、上布施的、挂红袍的不断!一年得为它唱三台戏,甭提那多红火热闹!后来,黄狗闹大水,把神母滩冲了个干干净净。这橄榄硬挺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放倒;还是我家老祖爷把它修成了舵把。到我这里,已是第七辈了!哈哈……不是吹,这把舵称得上是黄河第一舵呢!哈哈……”
二才老汉十分惬意、十分自豪地大笑。人们说这个渡口是个古渡。南岸錄有一条通銜大路,直通古都长安。据说是秦始皇年间由大将豢恬率十万军旅修建的,历史学家称之为秦直道。呼邪耶单于和昭君和亲,就是从此渡口过黄河,进人漠北草原的。离渡口三公里处,有一个高髙的大土包,背倚黄河,面朝无垠的鄂尔多斯高原,人们称为昭君坟。我们一伙哥儿们姐儿们结伴上去过,抚今追昔,多少惑到些撖藉,出塞者,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个!天下倒霉蛋多着哩!陈青推了推近视镜,望着黄河对岸的嵐巍阴山,忽发感慨说:“亏得外蒙独立了,要不咱们哥儿几个还不放到乌兰巴托郊区去!”
大家一阵苦笑。
渡口南面的库布其沙漠里,有一座废墟,当地人称之为波斯圪蛋,据说是波斯商人货物的聚散地。商域的珠宝,中国的丝绸、茶叶,都集中在这儿装船运出。这种说法的翔实性,是历史学家的事,但在波斯圪蛋有人捡到波斯金币和古瓷器倒是确确实实的。现在龙涛住的任六老汉家的墙壁上挂着文物部门的一寧奖状,奖励任六老汉献出古文物的义举。我们一伙人曾去波斯讫蛋扫荡过,挖地三尺,竟挖出一个啤酒瓶来,真扫了八辈子兴。“丫挺的,”龙涛把啤酒瓶砸了个粉碎说,“轮到咱们兄弟,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的!”
河北岸的赭红色山石上,镌着三个一人大的字:君子津。这大概就是这个渡口的名字了。何人何时所镌,已无从稽考,但在史书巾却牢牢地留下了。《魏书西域》中曾提到过它,并讲这儿曾架过一座桥,这恐怕是史书所记载的黄河最早得桥了。可见当时渡口的繁华。日人清田正名在《北魏平城时代的鄂尔多斯沙漠南缘路》里也谈到了这个渡口,称之为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贡要枢纽。一一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利用业余时间研究黄河水运史时得到的资料。
我从船上望出去,岸上的船客,像稀疏的红柳丛一样,仨一群,俩一伙地蹲在沙滩上抽旱烟。腥湿的河风夹着畜类和旱烟的味道,悠悠地扑来。准备上船的驴、骡、马之类的座骑,出于对水的畏惧,惊恐逾嘶啸鸣叫着,用蹄子尥着土,扬起老髙的尘埃。渡口灰蒙漀的,连高恳在黄河上空的那轮舂曰,也变得昏迷不清,懒散散的、软绵绵的。
“你来这船上能做甚呢?小人家家的,”二才老汉吸溜着牙花子说,“可让我老汉分你件甚家什呢?!”
“大爷,”我挺了挺胸脯说,“让我跟你学摆舵吧?”
“学摆舵,”一个瘦高的麻脸船工,扛着一根红彤彤、麵悠悠的篮杆,走到我跟前,揶揄地说,“你还是根豆芽芽,一扔就冒嫩水水哩!还是小心河风把你的腰吹断吧!”
船工们一阵大笑。
“笑个屁!”二才老汉一板脸说,“这是队上给咱们怨上分来的北京娃!小人家家几千里的,容易吗?!谁要是敢欺负人家,苕我不把他踹到河里去!甭看人家学生娃,好水性哩!连我都不如娃!”这真让我羞煞。
“这样吧,”二才老汉从舵钯上摘下一个浊污污的黄书包,交给我说。“你先混打着收几天渡河费,日后有你干正经的。大汽车五块,拖拉杌四块,大胶车两块,小胶车一块,拄口五毛,人三毛一记住了吗?”
我复述了一遍。二才老汉满意地拍拍我的肩头,然后蹲在鉛尾上抽絪。
岸上的船窍,踩着颌悠悠的跳板鱼贷入舱,我依次收费。瞎老明被一个穿豆绿色褂子的年轻媳妇搀着,探着根红柳化子在跳板上抖打着走上船来。我将他扶粒,刚要开口收费,就听二才老汉招呼我:“你把老明大爷抉到我这搭来!”
二才老汉抉瞎老明在船尾的宽敞处坐好,并递上一锅烟,极尊重他。“忘了给你讲,”诬冲我说,“咱这船上收费有个规矩:僧道喇嘛,阴阳先生,鸯哑盲入,讨吃唱曲的,是断不收费的。”这地方还古风犹在呢,我想。“他二叔,”那个穿豆绿色褂子、前胸绷得鼓鼓的年轻媳妇尖声喊,“我看你得再添一条:下乡知青。不说別队的,就光咱队这十几个学生娃,能在滩里呆得注?还不得三天两头过河乱跑!”
“是哩!”
“是哩!”
舱内响起一片模仿土音的赞同声、果然在船上发现了陈靑、龙涛等几个同学,搭肩倚背的,冲备我扮鬼脸。他们大概是想过河到县城去。我怎么好意思收费呢?正犯着难,二才老汉说:“那就算了吧!”
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这船丄也分学生娃了?!”瞎老明瞪着浑浊的双眼,未讷讷地喷着烟雾问广那今年分红一个工就上不了一毛了吧?
二才老汉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都得吃饭呵!”瞎老明说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理名言。
“该动弹了!”二才老汉说着站了起来,手扶着舵把,眯缝着眼,望着云繚雾遮的河面。头上有几片黄云,模样有点儿缱绻。一只鸟儿吊在空中懒洋洋的,翅膀都不动一下。
“庄户人的脑瓜瓜属蒸熟的山药蛋,好捏掐呀!”瞎老明悲凉地说,“城里人那点儿恶水水,全往咱身上泼!卸下担子往咱庄户人肩上压!是硬压呀!”
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烧。
“动弹吧!”二才老汉在船帮上磕了磕烟袋锅,又嘟哝了一句。
他忽然双手握喇叭,冲着开阔的河面发出一阵阵短促有力的“啊哇——啊哇——。”顿时,满河荡起这嘎哑的“啊哇”声。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喊河,是开船前求吉利的,想用这喊声驱走水中的冤魂水鬼。
那六条赤脚光背的汉子正跟那穿豆绿色褂子的年轻媳妇逗嘴,听见喊河声便吭哧哧地拉起锚链晔晔啦啦地摔上船板,湿漉漉地摊了一堆。然后跳上岸,背起长长的纤绳,组成丫形,每叉三人弓腰拉起纤来。二才老汉轻轻地摇着橹,船缓缓地逆永走着。这是条狭窄的浅滩,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把清清河水迎头劈成两半。船被六条大汉拉着走。他们躬着背,恨不得把头扎进沙滩里,背上的汗珠被阳光晃得一闪一耀的。纤绳绷得紧紧的,我用手指弹弹,发出琴弦一样的嗡嗡声。二才老汉眯缝着眼,若不是舵把好半天才动一下,我真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船往上顶了好长时间,才把这道浅滩甩在了后面。这时六条拉纤的壮汉急忙跳上了中舱,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汗水,便扳桨的扳桨,撑篙的撑篙。船迎着对岸射了过去。那扳桨汉子们扳桨姿势太棒了,就像仙鹤展翅般飘逸大方。你瞧吧,他们弯腰扶桨跑了几步,赤脚蹬住船舱隔板的顶端(厚厚的木板被瞪得坑坑洼洼的),用力往后仰着身子。筋肉条条的胳膊使劲扳动插入水中的大桨,胳膊腿伸得直直的,整个身躯要和水面平行了。迸溅的浪花包围着他们。这是力量的凝聚,意志的迸发!那撑篙的麻脸汉子眼闪着,嘴大张着,用肩胛顶住篙把,一步一步从船头顶到船尾。赤脚踏在船板上“啪啪”的,头都快扎进汹涌的河浪里。二才老汉仍是老半天动一下,眯缝着眼,半死不活的。他一手扶着舵,一手解开了裤子,冲着黄河晔哗啦啦的撒开了尿。
我扭过头去,放眼望着宽阔舒展的黄河。河面上漂来大团大团的芦根,旋转着钻进船底,然后又在船那边好远的地方露了出来。一只腿细长、尖嘴巴的鸟儿翩翩地落在了那漂浮的芦苇团上,悠悠东去了。
“他二才大叔,你别光顾尿了!”那穿豆绿褂子的年轻媳妇尖着嗓子说,“你把船都开到滩上了。”我一看可不是,船头正朝着一片星星点点的浅滩冲去,连那浅滩上几丛稀稀疏疏的芦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撑篙汉子都住了手,任船儿随浪飘去。
二才老汉抖打了几下身子,不慌不忙地系好裤子。眼见船头跃上浅辟,他一摆舵,船头又朝另一片浅滩冲去了。这条船就像一条大鱼,在这片浅滩中间左右游弋着。二才老汉舵摆得灵巧自如,两眼仍眯缝着。这一手真神了!
不犬的工夫,船已冲出了这片浅滩。兽脊一般隆起的对岸已清晰可见了。顿觉水面开阔,浪涛汹涌。二才老汉咳了一声,那几条蹲在船舶上抽旱烟的船夫像是听到了信号,腾地跃起,抄起了家什,摆出一副大战的样子。
我顿感紧张起来了。
二才老汉稳稳地一调舵,船实摆了过来。了转紧张的扳桨,撑篙,眼看着船头像离弦的箭,劈开一团团泛着黄色泡沫的漩涡,冲着对岸射了过去。
船走了一阵,河面上的浪头直起直落。一排锆大浪!象水墙一样陡立着,朝着船儿劈头盖睑塌了下来,澎澎晔晔溉起了老高的水沫,落在人们的身上。
瞎老明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自言自语道:“这是要上流子了吧?”
二才老汉嗯了一声,又招呼我:“你扶他坐好,船上了流子不稳!”
流子是指黄河的主航道。这股水流在浑黄的水面七明显地显出褐色,似乎高出一截,挡住缓缓挪动的鉛头。漩涡一个接一个,都张着狰狞的大口,喷吐為黄色的泡沫。这时二才老汉好像换了一个人,两只小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束,拍视镫浊浪翻滚的水而。那只人舵左右摇摆着,船儿也好像长着眼一样,专朝波涛的隙缝钻,起着伏着,绕开漩涡,肉前冲力。
驰出了水急浪髙的褐色流子,船缓缓靠岸。细瘦细瘦的陈青问我:“和哥儿们」块上县城转转,找个馆子撮一顿?”
我看了看二才老汉,咽了口唾泳。“算了!”龙涛甩下手说,“走咭哥儿们的!”他们上了岸。岸上是黄钶紱水吋留下的泥沼、水泽,还有一条十几米宽的河汊子,两头通着黄河,没膝盖的黄水汩汩地流淌着。船客们绝小胶车的坐小胶车,扛商行车的扛自行车,骑牲口的骑牲口,转眼间散了。
“你个憨娃!还愣怔着作甚?”二才老汉冲着我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说,“快去追你的小弟兄,一块进县城耍吧!”
“心放得宽宽的,阳婆落前赶回来就行了!咱这船还得装粮食,不碍事的。后生家想耍就耍去吧!”
我蹦跳着蹚过河汊子,这才想起应跟二才老汉道别。我回头望去,只见二才老汉倚住船,正在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摆了摆手,他挥了挥手中的烟斗,一缕清烟在他身前缠来绕去。我撒腿跑了起来。
那穿豆绿色褂子的年轻媳妊叫住我说:“小兄弟,跟嫂子一块走!”说着,把她手中的一个花包袱递给我。“帮拿着点,你是新来船上的学生娃?”
我点了点头,和她一起上路。一路上,我知道她叫王桂芝。男人是养路道班的长年临时工。那个道班就在去公社和沿河县城的岔路上。她这是去给丈夫送点换季的衣裳,顺便住几天。说着红了脸,还偷偷地觑觑我。
我装做一个傻瓜蛋,傻呵呵地走傻呵呵地看。见草滩上的牛叫一声,见路边的马喊一嗓,逗得她咯咯直笑。她撩撩那绺搭在眉峰上的头发,说:“你们头几天见甚都新鲜,一住长就烦了。小人家家大几千里的,娘老子咋舍得下?”
“舍不得也没办法,”我说,“街道、学校、单位的人整天泡在你家动员,分几拨儿,车轮战,多咱动员你出了北京城拉倒!”
默默走了一段,王桂芝问我:“你就住在二才老汉家吧?”
我应了一声。
“那是个好老汉!他家水女子也是个好女子!甭看不是亲生的,比亲生的还亲!你还不知道吧!水女子是那年发大水时从上游漂来的,刚五岁的娃子捆在一块门板上。二才老汉捞上岸时,早浸得不省人事了。这么多年,二才老汉咋带过来的?风里浪里的,大也想,娘也当,可不易啦。”
“二才老汉的亲生儿女呢?”
“他连婆姨都没娜来的亲生儿女?”王桂芝咯咯笑了一气,“他那船上连你八个,全是老光棍、小光棍!不是光棍,能做河路?龙王爷的钱不好挣哩!冬天瞠冰道,闹不好掉进亮子里;过跌浪崖,船飞下十几米,啊呀呀,啊呀呀!火大鼻子这狠心狼,怎就派你做河路呢?受苦不少,挣的分不多!五尺高的汉子挣不过一只老母鸡呢!我家老汉野外补助每天还四毛呢!”
我有点儿心寒。一年全做满了,也就是个五六十块,扣出吃粮钱,还有什么呢?我望着苍黄的天际,似乎答案在这迷迷茫茫的苍穹上。
“你也甭灰眉土眼的,”王桂芝劝我说,毛主席也不能光看着学生娃受罪。你们知道了庄户入的难处就算了,就算锻炼好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到时就发话了!到时谁拦得住?那个大红鼻子?!她挺乐观,笑得弯下了腰。我也跟着咧嘴苦笑。
她教导我说:“甭跟着那起子光棍学不正经!见了女人偷偷瞅。别像他们眼瞪那么大,总瞅人家奶子!”
她又笑了起来。
我红了脸。我慌慌大跑了起来,桂芝一路碎步在我后面紧跟着说:“真是个没见过坻面的小蛋泡子,听我告诉你,红橄榄有三好,土坷垃垒墙墙不倒,大闺女养娃娘不恼,野汉子跳墙狗不咬!”说完她咯咯地笑起来。转眼间到了岔路口。土路旁有座小土屋,小土屋前站着个土拨鼠样的男人。他身上是土,脸上是土,连头发都蒙着一层沙尘,愣愣怔怔地看着我们。
王桂芝说:“这就是我家老汉,叫贵生。以后回家搭你的船,你可莫收费哟!”
我胡乱应超,把手中的包袱递给她。“小兄弟,你不进逗喝口水?”王桂芝在我身后喊,“瞧碟你这土鳖样,见人连句让话也没有,净等着抅船钱吧!”
她大概是在教训贵生,那个当养路工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