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街上的风已开始有些发热，吹得街边鲜嫩的柳叶变成了暗绿色。一个小贩慢悠悠地骑着车子过来，后面的衣架上挂着一只扁木桶，嘴里悠细悠长地吆喝着：
“臭豆腐——辣豆腐——！”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发酵食品，闻起来恶臭，令人作呕，而且颜色也灰涂涂地不堪入目。而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竟又可以与香油融和得浑然一体，相得溢彰，使人吃起来爱不释口。秋梨在上小学时，老师曾用这种食物举例，以此来说明事物的辩证关系和两面性。
老师说，好与坏正如香和臭，是可以相互转变的。
秋梨已经想到，这次回家来会是这样的结果，其实每次回来都不愉快。
也正因为如此，他平时才很少回杨树院。
从大西北回来这几年，秋梨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整天独自在街上谋生，独自在街上喝酒，喝醉了独自在街上跌跌撞撞地乱走。秋梨知道，爹是个好人，一辈子安分守己，只知道蹬三轮车养家糊口，在街上与人相处永远都是逆来顺受。
在秋梨的记忆中，似乎爹从来就没跟谁争竞过。
秋梨从小就因为养鸽子的事经常挨爹的训斥。爹认为鸽子是祸根，尤其是鸽子毛、鸽子粪等卫生问题，太容易与街坊发生矛盾。秋梨记得，那时候爹经常因为鸽子的事去向邻居陪着笑脸道歉。所以，爹从那个时候就喜欢大哥和二哥。爹经常在街上对人说，老大听话，老二聪明，只有老三不着调。“不着调”是这座城市的一句俚语，指不听话，靠不住，或者冥顽不训的意思。秋梨确实从小就不像大哥和二哥。大哥小的时候胆小怕事，不敢上街去玩，就总是呆在家里帮爹干活，所以那时爹总自豪地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二哥则非常机灵，头脑灵活会哄爹娘高兴，而且在学校学习也好，因此很受爹的宠爱。只有秋梨不像崔家人的性格，从小就看出脾气很大，动辄在街上与人打架，经常让人家找到家里来，在学校也是惹祸不断，三天两头被老师把家长请到学校去数落一顿。
那时崔六爷就断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秋梨这孩子将来不会有大出息！
秋梨自己也没想过将来一定要有什么大出息。同时，他也并不认为大哥在机关开小车，二哥在副食公司当科长，就算有了什么大出息。秋梨现在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自食其力，就算有出息，他觉得从付出劳动到挣来饭吃，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令人愉快的。
除此之外，他别无奢望。
秋梨从杨树院里出来，闷闷不乐地走在街上。柳荫街上多是平房，人们的生活也就包裹得并不严实，这时可以闻到家家炒菜的香味，相互说笑或看电视的声音。幺鸡正站在“红嘴唇酒家”的门口跟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说话，一看便知，那两个女人是对面“金玫瑰歌舞厅”里的三陪女。秋梨别转脸，就想走过去。
幺鸡看见秋梨却立刻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秋梨说，什么怎么了，没怎么。
幺鸡说，又跟你家老爷子呕气了？
秋梨一愣问，你怎么知道？
幺鸡笑笑说，刚进去一会儿工夫，连饭也没吃就又出来了，不呕气怎么会这样？
秋梨没吱声。秋梨过去在“红嘴唇酒家”喝酒时，由于心情郁闷曾对幺鸡透露过自己与家里的隔膜。所以，幺鸡对杨树院里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幺鸡又说，你家老爷子也真是的，有你这么个儿子还嫌不知足，要我看你比你大哥二哥他们都强，就你这处境要换了他们，早都饿死了！
幺鸡撇一撇嘴，又说，男人么，就是不能太窝囊！
幺鸡这几句话说得秋梨心里挺受用。秋梨也曾设想过，别看大哥在机关里开小车，二哥在副食品公司当科长，两人整天都牛得不行，他们也就是仗着端铁饭碗才都有恃无恐，真跟自己换个个儿试一试？还指不定会怎么着呢！他崔秋梨不管怎么说，只要有口气拎着两只手就能在这街上给自己挣饭吃，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幺鸡又软声说，进来坐坐吧，我请客，今天妹子陪你喝杯酒，也开开心。
秋梨的心里暖了一下。
此时，他真的很希望得到一点慰藉，尤其是来自女人的慰藉。
但他摇摇头说，不了。
说罢，便独自朝前走去。
2
秋梨离开柳荫街，不知不觉已走过几个街口。
看看天色还早，他不想马上回路边摊去，就走进街边的一家饺子馆。坐到角落里，要了一斤水饺，一瓶白酒，便闷头吃起来。饭馆里客人很少，挺清静。
这时，吧台那边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忽然引起秋梨的注意。
那男的说，就这样吧，你去别处找活干吧。
女的说，可是，我在这里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干活儿的呀，为什么要辞了我呢？
男的冷笑一声说，这年月，要辞掉一个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没什么理由，什么理由都没有，我就是想辞掉你，所以就辞了。男的又说，如果你非要问出一个理由，那我就告诉你，我最讨厌雇来的人不听招呼，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女的说，我是来打工的，不是来做小姐的，有的客人对我动手动脚，还，还……我当然不答应，你不能强迫我干那种事。
男的说，我并没强迫你什么呀，你不做有人想做，所以嘛，我另找人就是了。
女的说，那好吧，你把工钱算给我。
男的一笑说，工钱，什么工钱？我哪里有钱？
女的说，我给你干活了，你就应该付我工钱，这是天经地义的，走到哪里都这样说。
男的说，那好啊，你爱找哪里就去找哪里吧，反正我就是没钱。
男的说着就朝女的挥挥手，朝门外推着她说，你走吧，走吧走吧，去拿上你的东西现在就走，别影响我做生意，从现在起，你跟这里没一点关系了。
女的就哭起来，说，现在天已经黑了，这么晚了你让我上哪去？
男的说，你爱去哪就去哪，马路上有那么多无处可去的人呢，我都要管吗？
女的说，我明天一早再走不行吗？
男的坚决地说，不行！
这时秋梨已看清了，那女的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二十来岁，生得眉目清秀，身体也很结实，一听说话的口音，再看装束就知道了，应该是个刚从乡下进城不久的打工妹。男的自然是这饭馆老板。秋梨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但心里想了想，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秋梨原本不想管这种闲事的，但那老板说话的腔调却勾起了他的火气。当初他在纺织厂被通知下岗时，领导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领导说，让你下岗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没什么理由，什么理由都没有，如果你非要问一个理由的话，那我就告诉你，就因为你的工作态度，你不是一直都想调走吗，现在你下岗了，你可以调走了。领导还说，这是厂里的决定，如果你不服气也没关系，爱找哪里就去找哪里吧。秋梨搞不明白，这个饭馆老板说话的腔调，怎么跟自己当初的领导一模一样呢？
秋梨放下手里的酒杯，站起身朝吧台那边走过去。
这吧台实际也是个柜台，装修得非常粗糙，看上去带着几分异国情调的虚假豪华，吧顶和隔板上都装了牛眼灯，将陈列其间的各种牌子的洋酒照射得晶莹剔透五光十色。
秋梨走到近前，问那女孩，他欠你多少工钱？
女孩说，三个多月，至少也有……900元吧。
秋梨又对那老板说，把工钱算给她。
老板上下看看秋梨，嗤地一笑说，你没喝多吧？
秋梨问，你给不给？
老板摇摇头说，我给不给不关你的事。
秋梨就走到吧台跟前，伸手抓住立柱晃了晃，一柜的洋酒随之发出一阵叮叮哐哐的声响。老板的脸色陡然变了，张张嘴想说什么，盯住秋梨看了看，却没说出话来。
秋梨又说，把工钱算给她。
老板忽然说，你是崔秋梨？
这时秋梨也已认出来，这老板就是几年前曾在“红嘴唇酒家”滋事的那个老黑。
老黑点点头，一笑说，难怪呢，我说这街上也没人敢管我的事。
说着掏出一叠钞票，数了数啪地甩在吧台上。
秋梨抓起钱交给那女孩说，走吧。
女孩看看那叠钞票，又看看秋梨，伸手接过来，就随秋梨走出饭馆。在秋梨走出门外的一瞬，听到老黑在后面冷冷地说，慢走啊，后会有期。
3
秋梨带着这女孩来到街上。外面天已大黑下来，商家铺面的门口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
这女孩看看秋梨说，大哥，谢谢你。
想想又说，我叫……菊花。
秋梨问她，你现在，准备去哪？
菊花茫然地说，……不知道。
菊花告诉秋梨，这个老黑不是正经人，表面开的是饭馆，暗里却让饭馆里的女服务员去陪客人喝酒，还要做那种事，已经有几个女孩子因为不肯答应被迫离开了。
秋梨问，你当初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打工？
菊花说她有个兄弟，叫石头，来城里做工已有两年多了，老黑在外面还有一个包工队，石头就是在他的包工队里干活，可是光干活，老黑却一直没给开过工钱，她原本是进城来找石头的，想让他跟自己一起回乡下去，却被老黑哄说着就先在他这饭馆里打工了。菊花担忧地说，这一下，她只怕老黑会拿石头出气。
秋梨问，现在，石头在哪？
菊花摇摇头说，说不好，只听老黑说，好像是在外地包了一个什么工程，却就是不肯说出具体地方，现在就是想找也没处去找。
秋梨安慰她说，别急，估计老黑还不敢把石头怎么样。
秋梨说罢就准备走了。但菊花又上前拉住她，似乎想说什么，张张嘴却没说出口。秋梨立刻明白了菊花的意思。想了一想，就先将她带回路边摊来。
京叭儿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见秋梨就气急败坏地说，自己生生在这摊儿上耗了一个晚上，把什么事情都给耽误了。然后看见跟在秋梨身后的菊花，又不怀好意地笑笑说，好啊好啊，你这一晚上出去，敢情没干好事啊！
秋梨瞪了京叭儿一眼。京叭儿才不敢再吭声了。
京叭儿将生意上的事向秋梨交待了，临走又吭吃巴嘟的像有什么话要说。
秋梨看看他说，还有什么事，说吧。
京叭儿就嘿嘿笑了两声。
秋梨哼一声说，想用钱，是不是？
京叭儿赶紧说，刚才有个朋友来找我，要拉我去干一笔大生意，保准只赚不赔。
秋梨说，这年月，还有只赚不赔的生意？
京叭儿嗯嗯了两声说，我今晚就得走，等回来吧，回来再详细跟你说。
秋梨问，用多少？
京叭儿说，有三千五就够了，干脆，三千吧。
秋梨从身上掏出一卷钞票，递给京叭儿说，这是两千，我只有这么多了。然后又说，甭管做什么生意，千万长个心眼儿，这可是我全部家底了。
京叭儿应了一声，接过钱转身就走。
秋梨又叫住他问，你这趟出去，几天能回来？
京叭儿想想说，大概，有个三五天吧。
秋梨说行啊，那这几天就先让菊花住你那去吧。
京叭儿看看秋梨，又看看菊花，一时有些犹豫。
秋梨立刻说，放心，人家可是正经女孩。
京叭儿这才点头答应，转身匆匆地走了。
秋梨想想问菊花，你在饭馆里干过，会炒菜吗？
菊花点点头，说会。
秋梨就说，我这路边摊是小本生意，不过眼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正缺人手，你要不嫌生意小，就先帮我干吧，先说有口饭吃。
菊花连忙点头说，大哥，我看出你是好人，我……愿意干。
秋梨嗯了一声说，等过一阵，我腾出空来就帮你去找你兄弟。
菊花立刻兴奋地挽起衣袖，就开始帮秋梨收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