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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王婆贪贿说风情

王婆贪贿说风情是从《水浒传》搬过来的,却有了进一步改变,王婆有了更详尽的悲苦而令人同情的身世,西门庆和潘金莲调情有了更详尽的调情勾引过程。王婆说风情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钱。钱是王婆做事的原动力,是王婆决定与他人关系的准绳。金钱可以让人堕落到什么程度?王婆用可悲的一生做了注解。

如果潘金莲的竹竿打到西门庆头上不被王婆看到,打了也就打了,西门庆没门路去勾引武大的妻子,潘金莲也没本事追求西门府的官人,有王婆做中介,做调情催化剂,做偷情教唆犯,一切就不一样了。

“王婆贪贿说风情”回目虽然是直接从《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摘引过来,《金瓶梅》却给王婆加了段“身世个性交待”:“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也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媒婆、卖婆、牙婆其实差不多,都是借他人的婚姻甚至买卖人口发自己的小财。王婆还善于发赖、撒泼,但最大本事是能言善辩,这些都是她在市井底层生存的看家本领。她“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随何”,会说会道,会教青年男女学坏。她甚至有本事教唆玉皇殿侍香金童和王母宫玉女私通,“交李天王搂定鬼子母”,能调弄麻姑、嫦娥偷汉子。本不是贞节烈女的潘金莲和本就是登徒子的西门庆,一旦有了王婆这条“终南捷径”,一切OK。

西门庆在王婆茶馆转了个够,也没办法跟潘金莲见面,只好直接向王婆求助:“干娘,你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有了银子的许诺,王婆就对西门庆来了番“挨光”战略和战术分振“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西门庆表示:“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兰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就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

王婆说的“挨光”(偷情)必要条件“潘驴邓小闲”,堪称中国古代情色活动经典总结。王婆对西门庆说“挨光”最重要的是五件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只一件事:你出钱,我就帮你将“挨光”进行到底!西门庆已表示:事办成了我重重谢你,王婆还得敲打他,你不用足钱,休想将“雌儿”弄到手!“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怪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件打搅。”西门庆表示:一切听你的。

有了西门庆郑重的金钱承诺,王婆的“挨光十分”立即隆重出笼:

第一分,西门庆出钱给王婆买绸缎丝棉,王婆托潘金莲帮做寿衣;

第二分,动员潘金莲到王婆茶坊来做衣服;

第三分,潘金莲做衣服时答应吃王婆酒食;

第四分,西门庆假作偶然来访,潘金莲不离开;

第五分,西门庆夸奖潘金莲针线活,潘金莲搭话;

第六分,王婆建议西门庆请潘金莲吃酒,潘金莲不推托;

第七分,王婆买酒,要潘金莲暂陪西门庆,潘金莲默认;

第八分,潘金莲愿意跟西门庆同桌饮酒;

第九分,王婆推托酒没了,要外出买酒,潘金莲不走;

王婆说完前九分,道:“只欠一分了。只是这一分倒难。”这一分就是动手。这对西门庆来说,有什么难的?本是采花高手,何况潘金莲盼着他来采呢。

王婆说完她的“挨光”计,还得强调“却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西门庆居然说了句带点儿诗意的保证:“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

主婆贪贿说风情,虽然是兰陵笑笑生抄的,但在王婆教唆西门庆“挨光”、布置西门庆潘金莲偷情的情节上,《金瓶梅》写得更细致。

《金瓶梅》有几种版本,最重要的是万历年间《金瓶梅词话》、崇祯年间《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康熙年间《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文字描写上各有所长。在“挨光”描写上,崇祯本比《水浒传》和词话本《金瓶梅》加大了西门庆跟潘金莲的偷情前奏描写,写得细腻灵动好看。既写西门庆如何“挨光”,更写潘金莲如何配合“挨光”。王婆以买酒借口离开后,潘金莲在西门庆调情时低头娇笑,微笑娇慎,带调情意味说话,带撒娇性质俯首、扭头、搓裙衫、咬袖子,都是在卖弄风情。从王婆借口添酒离开,到二人上床,潘金莲在西门庆跟前做了系列化调情表演:第一,笑。潘金莲笑了七次,一次有一次笑法,一次有一次内涵,都是调情。第二,低头,潘金莲低了五次头,一次有一次低法,一次有一次含义,是表演良家女子娇羞。第三,眉目送情,潘金莲看西门庆,从不正面看,一会儿“偷陵”,一会儿“斜瞅”,一会儿“斜溜”,不管偷窥还是飘视、斜觑,都是抛媚眼儿。猎艳高手西门庆“涎澄澄”的,被眼前这个娇美、娇媚、娇痴,娇憨、娇慎,娇唠的“良家女子”把魂勾走了,彻底拜倒她的石榴裙下。

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儿,咬得衫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料溜他一眼儿。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借绿纱褶使唤潘金莲,潘金莲却不干,乔模乔样地撒娇。她其实在鼓励西门庆:别兜圈子,快采取行动吧。张竹坡评语:“(水浒传》有此追魂取魄之笔乎?”张竹坡还认为,不要只把西门庆跟潘咬得衫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抖溜他一眼儿。金莲的床上描写看成是春宫,这些调情的具体过程是更细致的春宫。

王婆贪贿说风情,贪贿助风情,都是为了钱。她给西门庆做马泊六,有明码标价的十两纹银,更有零刀割肉、随时捞小钱伎俩:她把给她买送老衣服的绸缎,说成是给二人牵线搭桥的必要前提:“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这需要几两银子。她要西门庆掏钱请潘金莲的客,西门庆立即掏出一两银子备办酒食。当那对男女“挨光”进行到“八分”,即潘金莲已同西门庆同桌共饮,需要进人“九分”即王婆借买酒离开时,西门庆又掏出三四两散碎银子说“多的干娘便就收了”。王婆当然不需要买酒,她只需要把门带上、拴上,等着屋里好戏上演就成。这场茶坊酒宴总共一两银子也用不上,余下的四两银子都成了王婆的外快。

明明是王婆安排“挨光”,偏偏要来“捉奸”: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人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王婆“撞破挨光”时机不早也不晚,稍早便是打扰,对不起西门庆的银子,稍晚又抓不到敲诈由头,不能制服潘金莲,让她做随叫随到的暗门子娟妓,为西门庆服务。最终目的仍然是西门庆向王婆兑现金钱:“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都已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

西门庆借王婆茶坊猎艳,每前进一步,都要金钱铺路。在王婆“干部履历”中,并不曾做过妓院老板,但她借花娘向漂客诈钱,跟王八鸭儿一样轻车熟路。待西门庆承认潘金莲“色系子女(绝好)不可言”,王婆赶紧嘱咐:“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要求尽快兑现她的十两银子。色迷心窍的西门庆第二天就把十两银子交到王婆手里。一拿到银子,王婆马上跑到武大家,以借瓢为名,催促潘金莲赴约。

兰陵笑笑生不失时机用瓢对王婆来番调侃,“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为证”:

这瓢是抓,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风栩上您儿高,到大来人难要。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有疾被他撞倒,无情被他挂着,到底被他缠住拿着。也曾在马房里喂料,也曾在茶房里来叫。

如今弄的许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张竹坡评:“借瓢即影人,文情狡猾,随手生来。”王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卖的是下层老年妇女丧失人格的药,卖的是商品社会唯钱是问的药。年轻时.的王婆肯定也是潘金莲式的人物,也曾有过“趁东风水上漂”,也曾干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风流事,甚至也干过鸡杀她家的“武大”之事。她做了寡妇,独自养活儿子,靠各种各样低下的职业养家糊口,媒婆、卖婆、牙婆、收生婆都干,说风情做马泊六的事也干,见缝插针地捞钱。因为王婆在黑洞洞的社会底层受尽没钱之苦,阅尽金钱拜物教的现实,一个小铜钱她也看得比天大。钱是王婆做事的原动力,是王婆决定与他人关系的唯一准绳,钱是王婆的上帝。

武大死后,王婆将撮合西门庆跟潘金莲幽会当成生活来源:“替他通事殷勤儿,提壶打酒,靠些油水养口。”这就出现了第六回“王婆打酒遇大雨”:王婆受潘金莲之托,打酒招待西门庆,路上忽遇倾盆大雨,“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鱼肉鸡鹅菜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毛巾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大步云飞”本是用来描写壮士的语句,兰陵笑笑生竟然用到王婆身上!一个小脚老妇,为巴结有钱人,捞点儿残汤剩饭,居然冒雨“大步云飞”!更精彩的是,淋个落汤鸡的王婆就棍打狗,把浑身精湿当作向西门庆邀功请赏的理由:“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赔我!”还提出具体赔偿一匹大海青。

王婆之贪,无孔不人。就在王婆打酒细节描绘中,我们看到个更小、很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这细节果然被崇祯本忽视并删除了:“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子,拿着一条十/、两秤,走到街上打酒买肉。”古时的秤十六两为一斤,奸商欺骗顾客,少斤短两,在秤上做手脚,用所谓十四两秤甚至十二两秤,每斤少给顾客二两甚至四两。王婆造个十八两秤并拿着它出去买鱼肉鸡鹅,商家每斤肉就得多给她二两。如果卖家提出异议,王婆自然会口若悬河跟人辩论,吵个满街都知,买卖人求和气生财,大多不跟她一般计较。王婆这点儿小便宜占定了。这个细节说明兰陵笑笑生对市并底层生活非常熟悉,有人推断崇祯本经过李渔修改,家里自一个小脚老妇,居然胃雨“大步云飞”!养戏班的作家自然不会懂得“十八两秤”的意味了。

武大被杀,西门庆给药,潘金莲下毒,这桩杀人案在中军帐坐蠢旗的却是王婆:“大官人往家去快取此物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这就是王婆,他人的生命,不过是她换钱的缘由。

待西门庆把潘金莲丢下忙着娶孟玉楼,王婆又成了替潘金莲寻找、追踪西门庆的帐前先锋。王婆锚株必较,潘金莲给多少钱,她出多大力。最初潘金莲“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没结果。可能王婆没拿到劳务费,不肯真下力气。潘金莲把王婆请来,安排酒肉给她吃,“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央往西门庆家去请他来”。王婆马上夸口:“老身管着那一门儿,肯误了勾当?”王婆非钱不办事,得了金头银替,劲头也来了,办法也有了,立马成了福尔摩斯,找药店伙计打听到西门庆行踪,跑到东街,找到刚从妓院出来的西门庆,“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拉回向潘金莲请功:“大娘子恭喜,还亏老身,没半个时辰,把大官人请将来了!”潘金莲刮上西门庆,在王婆嘴里,小娘子就变成大娘子了。

西门庆淫乱而死,吴月娘发现潘金莲跟女婿陈经济的奸情,要王婆领出潘金莲卖了。吴月娘虽然向王婆诉苦,说西门庆为讨好潘金莲花的钱,连个银人儿都打得出来了,却并没有具体要求王婆把潘金莲卖了往西门府交多少银子。王婆带出潘金莲,像人贩子一样,把昔日好邻居变成发财良机,非一百两不卖。就在她刻意经营昔日芳邻好友潘金莲时,武松回来了,拿一百两银子要娶回嫂嫂,谢王婆五两。“那婆子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连忙收了,拜了又拜”。王婆拿了二十两银子向吴月娘交差,得意地说潘金莲“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他家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王婆高高兴兴送潘金莲回旧家,平地一声雷赚到八十五两白花花银子,做梦也没想到却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王婆贪贿说风情”直接从《水浒传》搬来,但王婆这个精彩人物在《金瓶梅》里,却比《水浒传》原型深刻得多、细腻得多。但是不管增加了多少新的细节、新的情节,“贪贿”永远是王婆的“命门”。金钱可以让人堕落到什么程度?王婆用贫穷、岖妞、可悲的一生,做出详尽生动的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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