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侯杵臼继位后[1],各国使臣来贺。郑国国君子仪,亲自来到陈国,因为对陈城熟悉,没进馆舍,直接进入宗庙,先吊后贺参加祭拜仪式。祭拜仪式结束后,郑伯[2]子仪到了馆舍,看到自己腰间佩戴的翠玉璧,便想起了他送给琥儿和桃花的一对玉佩。三个物件儿本出自一块玉石,这个玉璧是中间的一块,而那两只玉佩是两边的材料。当时,他得到这块玉石,还有一段故事呢。那时他还是郑国公子,到封邑巡查,一个农人打扮的人,说有一个宝物送他。他即刻宣见,只见那人拿了一块石头送他,他很生气,说这不是糊弄他吗?那人却说,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大人如果识得,它将会成为您的护身之宝。他听说过楚国“和氏璧”的故事,就着人收下。然后,着玉匠剖开,果然是一块上好的翠玉。玉匠问他要做成什么?他想起了那人的话,就让玉匠做了一个玉璧。因为玉璧是六瑞之一,也是身份和权利的象征。玉匠又问,剩下的边料,怎么办?他说,就做成两块玉佩吧。有意思的是,玉匠把三件宝物送他之后,他做了一个更奇怪的梦,梦到那三件宝物突然飞到空中,幻化成了三个人,一男两女。那两位女子,飘飘如绝色仙女,围着那男子翩翩起舞。而后,两位女子不停地旋转,转啊,转啊,在旋转之中携那位男子飘然而去。他梦醒之后,回想着梦中情景,好生奇怪,那男子好像是自己,两位女子却不知是何许人也。当时,他想不过是一个荒诞的梦而已,并未在意。他从陈国回郑国时,因为没有找到别的礼物送给大司马家的两位女子,就顺手将两块玉佩送给了她们。此次来陈国,他突然开悟,也许那梦境是天降瑞兆。那两位天仙般的女子,一定是琥儿、桃花。那梦境,一定是预示着他的姻缘。既然是天意,就不可违。不过,现在求亲还不是时候,一是陈国国丧,二是两位女公子年龄尚小。陈侯杵臼待他恩重如山,他一定要把这两位女公子立为郑国夫人。这次来陈国虽是吊丧,更主要是向陈侯祝贺继位的。像这种邻国吊丧,按规制派遣卿、大夫即可。可是,没有陈国的帮助,他就不能继承君位,所以他才以朝王的礼节亲自来陈国吊丧贺喜。
吊贺结束,郑伯子仪到公宫看望琥儿、桃花,两年不见,两位女公子[3]长成了花骨朵一般,十二岁的琥儿,身着粉色的深衣,外套七彩的袍子,十分漂亮。只是比过去更加沉稳、娴静,她那一双深潭般的眼睛,能把人给淹没了,实在不敢多看它一眼。活泼灵透的桃花,依旧是那么聪慧开朗,善解人意,仪态万方。
郑伯子仪从公宫出来,好像觉得有什么缺失,是什么呢?这感觉有些怪怪的。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腰间的玉璧。突然想起来了,是那两块玉佩,他怎么没有看到两位女公子佩戴啊?他好像看到琥儿的腰间佩戴了一块白玉佩。是的,白如羊脂的那种,也是国宝级的宝贝。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还有,当时,他看了一眼白玉佩,琥儿的脸儿还有些羞赧。这白玉佩是谁送她的?
难道?不会的,不会有人提亲的。她们还都那么小,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来陈国提亲的。
蔡侯献舞也亲自来贺,还带来了蔡国特制的大鼎,这也算是最贵重的礼物。两位君侯亲自来贺,陈侯杵臼自然高兴。这一吊贺,不但是彰显邻国的睦好,更是彰显了陈国对他们的恩德。蔡侯献舞见过陈侯杵臼,就去后宫拜见宣宓夫人和两位女公子。琥儿知道献舞哥哥要来,和母亲静候在室内,心里不禁慌乱,还好,桃花不在。蔡侯献舞一见琥儿,便惊诧不已,几年不见,竟然出落成这般妙嫚温雅,玉嫩秀靥如凝脂,眸含春波情脉脉。这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的女公子,决然不同寻常。由是,蔡侯献舞对琥儿更加仰慕不已。蔡国虽然也是侯爵级国家,但比起公侯的陈国,还是有些差距的,这也是他的仰慕所在。自从他离开陈国,琥儿已经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他想,等她行了笄礼,他要亲自拜求姻缘。
琥儿生性内敛,柔顺羞涩,面对她心系已久的蔡侯献舞,自然是拘谨不安。而蔡侯经过了这几年的历练,他原本英俊的脸庞,多了一些成熟,更加英气逼人,魅力无限了。琥儿微微颔首,却也禁不住蔡侯的吸引,目光轻轻扫了一下,心里怦然悸动。这怦然悸动像胭脂一样,晕染了她的脸庞。她把头低了下去,却又不禁地轻轻回眸。蔡侯献舞像太阳一样,照得她不敢直视。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了,心儿跳得好快,要晕厥的样子,和蔡侯寒暄几句,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蔡侯献舞不舍地望着离开的琥儿,她羞赧的样子更让他倾慕和兴奋。
息国的桓侯年迈,派公子濮前来吊贺。只是息公子濮晚来了一步,因为楚王征伐息国南邻的弦国[4],弦国向息国求援,息国增援戎车一百乘,可是情况并不乐观。强大的荆蛮之楚,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中原,它的爪牙已经伸到了周边的小国。息公子濮忧心忡忡地说:“弦国怕是不保,早晚为楚所灭,息国也将受到威胁。”息国近年来战争不断,国库亏空,兵力孱弱。自己尚且不保,哪还有力量再支援邻国呢?况且,楚国那么强大。可是,如果他不支援弦国,马上就有危险。所以,他借吊丧之际,传达父亲的旨意,向陈国借兵。
郑伯、蔡侯本打算离开,听报息公子濮来吊,就都留了下来,等候和这位昔日同窗学弟相聚。
陈侯杵臼在公宫宴飨他们。三位同窗好友与他们的大恩人欢情相聚。正是:这一聚友情暖暖化春寒,再聚时物是人非各一天。古往今来多少事,天道人轮不契合。
陈侯杵臼的宴飨,气氛融洽,既是答谢宴飨,又是同盟相会,三位国君一位太子,四国的力量在当时中原诸侯国也是不可小觑的。当下,陈侯杵臼吩咐,增援息国戎车二百乘,蔡国增援戎车一百乘,郑国因为太远,没有兵力相赠,不过郑伯已经吩咐过,待他回国,增援黄金百镒、弓矢一千,以抵挡南蛮。
宴罢,息公子濮千恩万谢,要去内宫辞拜宣宓夫人,主要想见一见两位女公子,特别是公子桃花,上次走时曾许诺公子桃花陪她去街肆,结果一走就是两年。陈侯杵臼拦住息公子说,“不必多礼,快快回去增援弦国吧。”作为太子安临保国才是大事儿,不能为儿女情长所绊。息公子濮就此告别,说道,“等那边战事一停,还要到陈国来学习。”
送走了几位国君公子,行人来报,说鲁国大夫施伯带领使节已到陈城。宣公嘱咐上卿伯爰诸先迎接施伯进馆舍,待明日宗庙享宴。鲁国,乃礼仪之邦,向来亲善友邻,施伯乃鲁国名臣,忠善贤德,博才识礼,陈国必以至礼待之。
伯爰诸迎引施伯至馆舍,施伯道:“鄙君闻及贵国主公薨殁,悲同贵国诸卿士臣民,特遣小臣以吊。但闻,新君杵臼,智高德旺,抚臣惠民,堪称贤能。共并一贺。”
除此之外,施伯还道出了另一层意思,陈君新嗣其位,鲁侯愿一宗女为媵[5],以备陈侯扫洒之役,以结两国睦邻之好。
伯爰诸谢道:“多谢贵君侯美意,待臣下禀报主公之后,主公明日将亲谢于宗庙。”
施伯回鲁,见过鲁侯允,详禀陈国之盛。鲁侯允顿时生羡,嘱咐施伯待陈国葬过陈庄公,便遣使奉送媵妾鲁曹至陈。
鲁曹到陈,甚得陈侯杵臼宠爱。那鲁曹不但长相秀美,面带酒靥,笑意盈盈,而且声音甜美黏人,如莺啼燕语,让人如饮香醇美酒,如痴如醉。况这女子生性极其通透灵达,善解人意。
鲁曹讨得陈侯杵臼欢喜,夜夜欢愉,日日牵挂,陈侯杵臼便无暇幸临其他妾妃。这些被冷落的妾妃们,心生妒意,一起来到宣宓宫中,明着请安,实是告状。妾妃们七嘴八舌地数落鲁曹的种种不是。她们说:“姐姐治理后宫有方,多年来姐妹们情同手足,不曾有过生分,妾身们也不曾遭受冷落,这鲁曹一来,就坏了规矩。吾等这一段时间,可曾见过主公?姐姐还是要给主公提醒为是。”
宣宓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不过她觉得鲁曹刚来,主公宠幸新人也是常情,燕尔新婚缠绵悱恻不必过多责备。况且,主公继位不久,国事繁多,不能因为小事给他添烦。只要他心情好,才能治理好国家,国家安稳了,姐妹们才有好日子。至于宠幸多一些少一些,不必太计较了。于是,她好生劝慰那些妾妃,各自散去。
刚刚过完中秋,宓伯过来看望宣宓姬、太子御寇。他说,他已经封为上卿了,任大司马。陈侯杵臼继位之后,第一次对文武大臣进行了调整:老大夫子鍼已经告老。大夫原仲填补了他的位置,任大司空,这原仲也是个德才兼备之人。伯爰诸提出告老,他的孙子宣仲(字涛涂)就任大将军,这小子智勇双全,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伯爰家后继有人啊,爰(辕)氏一族必将子孙兴旺昌盛。
主公英明,陈国一定会称霸一方吧?
陈国不会称霸,称霸必须是“假[6]仁义,真武力”,国盛兵强。称霸最关键的是真武力,而不是假仁义。陈国不称霸自有陈国的国情。陈国始祖是舜帝后裔,舜帝以德治国,陈君主代代相传。周封妫满于陈地,并非血亲,而是因其父有功于周,继而又赐予姻亲。所以,陈国靠姻亲和礼仪德治维系和周王朝的关系,而不是靠武力。陈国因为和周王朝关系密切才被其他诸侯国看重,和其他诸侯国的关系也是靠德行和礼仪,这都是虚的。最关键的是,陈国的地理环境不允许它称霸。陈国地处中原腹地平原,易攻难守,绝对不适合武力对抗。陈国,不可以称霸,只有和睦邦邻,共结安好!主公是个英明的君主,他知道陈国应该怎么办。宓伯兴致很好,侃侃而谈。见宣宓心神不宁,问道:“你情况怎么样?”
宣宓忧心忡忡地说:“近日宫中怨怼颇多。”
“都是关于鲁曹的吧?吾也听到一些。不过,你一定要保持从容,你的任务就是教导好太子御寇,善待公子完。只要太子御寇在,宓氏就能强盛。不然,就枉费了吾一番心机了。让那些妾妃们嫉妒吧,这才是体现你大度与贤德之时。身为后宫之主,最要不得就是妒忌。没有长久的宠爱,所有的欢愉都是暂时的。只要保住你后宫之主的位置,其他的都不重要。这些愚蠢的妾妃们是不会明白的。”
宓伯走后,宣宓夫人陷入了沉思,哥哥扶持御寇,也是为了宓氏一族。宓氏虽是世袭的大夫,但是一直都没有得到高位。他现在也算是宓氏一族中官位最高的了,哥哥深藏不露,智慧过人,善弄权谋。他今天说了很多,这不像他的为人,他一定是被什么事儿所激动,或者为了遮掩什么。
宣宓正沉思间,鲁曹过来请安,还送来几匹缯锦。这缯锦是丝织发源地缯国[7]所特有的,非常漂亮。缯子[8]每年都要向鲁国进贡缯锦。鲁曹从鲁国来时,鲁侯允赐给她很多缯锦,让她带到陈国。
鲁曹拜见宣宓时态度谦卑,礼节周全,一看就是鲁国世家女子,难怪陈侯杵臼喜欢她。
这时桃花从外边进来,同鲁曹见过。待鲁曹走后,桃花说,“母亲,这就是父亲宠爱的鲁曹姨娘?吾看挺好的,怎么那些姨娘们都说她的坏话?她是坏人吗?”
“怎么说呢?她并不是坏人,你看她为了伺候主公,从遥远的鲁国来,怎么是坏人呢?”
桃花说:“那其他姨娘们,她们是坏人吗?她们总有一方是错的吧?”
宣宓长叹一声说:“人,不能简单地分好人和坏人,你那些姨娘们都不是坏人,只是想法不同而已,她们都是想自己太多了。身为女子,在家从父母,出嫁从丈夫。”
宣宓停了停,心情沉重地说:“同是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大度一些,宽宥她人呢?你嫁给了一个国君,就得以国家社稷为重,自己小小的委屈又算什么呢?”桃花听母亲这样说,知道母亲心情不好,小小的女子心里在想,若吾长大了就按母亲说的做,不让母亲伤心。继而又安慰母亲说:“母亲,吾明白了。哦,对了,吾刚碰到完哥哥了,他还教了吾一首歌呢。吾唱给你听听吧。《东门之枌》[9]: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榖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榖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母亲,吾喜欢这首歌。完哥哥说他再过两年就毕业了。吾也想上学,女工吾都学完了。”
宣宓说:“女子是不上学堂的。这是规制,就是周王的女王子,也不能上学。”
“上学有什么不好?女子多学一些礼仪不好吗?子仪哥哥、献舞哥哥、濮哥哥,他们都上学了,都当了国君,还有完哥哥也上学了,吾怎么就不能上学?你不同意,吾自己跟父亲说。父亲一定会支持吾的。”桃花与母亲据理而辩。
注释
[1]陈侯杵臼即位:公元前692年。
[2]郑伯:郑公子子仪,郑国是伯爵级诸侯国,他没有谥号,因此称郑伯。
[3]女公子:春秋之前,国君的孩子,不管男女统称公子。为便于阅读,国君的女儿称“女公子”。
[4]弦国:周朝封子爵诸侯国,嬴姓。今河南光山县境内。
[5]媵:是先秦的嫁娶制度。一男子娶其姊,其妹妹或者宗族女子陪嫁。春秋时期媵妾制,一国嫁女其他国家可以陪嫁。
[6]假:借。
[7]缯国:夏朝古国,姒姓。历经夏、商、周。周封子爵。公元前567年亡于莒国。丝绸发源地。今山东兰陵县境内。
[8]缯子:缯国是子爵国,其君称缯子。
[9]《东门之枌》:《诗经·陈风》中的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