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侯杵臼命大司空原仲考核百工，举荐能人巧匠，命大司马宓伯组织将士比武。宓伯特意邀请正在泮宫上大学的公子完参加。
公子完看到主公亲自观战，十分勇猛，拔得头筹。陈侯杵臼十分喜欢，这孩子有勇有智，将来一定成为陈国的栋梁。
比赛结束，陈侯杵臼即刻将株林加封给公子完，因为公子完已经长大，将近成年，他也该成家立业了。他被收养在大司马府，一直未有封地。可是没有想到，公子完言称还未成年，无力管理，力拒封邑。这太让陈侯杵臼意外了，很少有人面对封赏而拒绝，更不用说是一个孩子了。他觉得这孩子小小的年纪，如此沉稳，进退从容，宠辱不惊，一定会是一个有作为的卿相。
宓伯笑道：“这样年纪的孩子，却这么谦逊干练，将来了不得。”
陈侯杵臼听宓伯说到公子完的将来，心里一沉。这孩子，他还真得提防着点。他父早薨，按规制原本该由他继位。陈侯杵臼是为了陈国安危，才力主陈厉公即位的。如果这孩子知道是他阻止了他的君位，情况会怎么样呢？
宓伯看出了陈侯杵臼的心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把话题转到了太子御寇身上。他说：“主公一直忙于国事，今天是太子的生日啊。您不去看看他吗？”
一提太子，陈侯杵臼心里漫过了一阵温情，是的，太子都五岁了，他得去看看他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于是嘱咐玉人[1]挑一件礼物给他。
陈侯杵臼往宣宓寝宫走去，自鲁曹来陈之后，他几乎没有再去过宣宓的寝宫。顿时，一阵愧疚涌上来，宣宓是个识大体的夫人，不但没有女子的妒忌，还时常送一些礼物给鲁曹，就连受专宠的鲁曹都对她称赞不已，确实为难她了。
宣宓听报，早已让太子御寇、公子琥儿、公子桃花一起迎候父亲。陈侯杵臼看到孩子们都在迎接他，非常高兴。桃花更是灵透，拉着父亲的手说：“父亲，桃花可想您了，您今天就在这里用飧[2]。”
陈侯杵臼很高兴，就答应了。宣宓即刻嘱咐膳夫，准备飧食。陈侯杵臼遣人把公子完叫来，一起用飧。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吃完饭，桃花就问公子完：“完哥哥，泮宫什么时候收新学生啊？”
公子完说道：“每年的正月。”
桃花就说：“父亲，吾和御寇都是您的孩子吧？”
杵臼说：“当然了。怎么了？”
“御寇长大了是不是要上学啊？”
“当然要上学了。”
“可是，吾已经长大了。吾想上学，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不就是上学吗？”
宣宓说：“按规制女子是不能上学的。”
陈侯杵臼说：“规制是死的，人是活的。好的规制就遵守，不好的可以改。好多规制也都是一点一点完善的。女子上学在陈国是可以的。只要她们愿意。寡人同意了，以后，这就是规制。”
桃花当即下跪谢父恩典。
陈侯杵臼哈哈大笑道：“寡人怎么就被这个小小的孩子绕进去了。不过，寡人既然说了，就这么办了。不就是上学吗？又不是坏事。琥儿呢？你是不是也要上学啊？”
琥儿说：“吾听父亲的。”
桃花说：“琥儿姊，你就去吧，吾二人一起去上学。吾想学习歌舞音乐，还有琴瑟。”
琥儿怕桃花一人上学孤单，就决定陪她一起去。
琥儿、桃花作为国君的女公子，进入了陈国的泮宫学习。那年是陈侯杵臼元年，琥儿十二岁，桃花九岁。
九岁，正是国君公子上学的年龄。因为按照周朝规制，王子七岁入学，诸侯公子九岁入学。但是，当时规制，女孩子是不能入学的。即是女王子也是只在宫中学习女红，或者请女师教导礼仪。桃花因为遇上了开明的父亲，才有幸进入泮宫学习。
公子完和琥儿、桃花一起从泮宫回宫，来向宣宓夫人请安。宣宓看他们高高兴兴地回来，就问道：“琥儿，你们都学了什么啊？”
“母亲，还是吾来告诉您吧。今天，告老的大夫子鍼，奉命为我们讲了‘六逆六顺’，他说：‘卑贱的人妨碍高贵的人，年少的人欺凌年长的人，疏远的人离间亲密的人，新人离间旧人，小国加兵大国，淫乱毁灭正义，这是六种背逆的行为。国君有义，臣子行义，父亲慈爱，儿子孝顺，哥哥友爱，弟弟恭敬，这是所谓的六种和顺的行为。摒弃顺行，效法背逆，就是加速祸患的发生。做国君的人，应该提倡六顺，消除六逆，祸患就不会发生了’。”
公子完说道：“桃花娣娣好聪明啊，比吾记得都完整。”
琥儿说：“吾还是觉得女红更有意思。用一块织锦，做一件漂亮的礼服，不是很好么？桃花娣娣偏偏喜欢什么六逆六顺，这都是男人的事儿。母亲曾教导吾等：‘王后还要亲自编制玄[3]，公侯夫人要编织纮、[4]，卿的正妻编织大带，大夫之妻织祭祀礼服，上士之妻除此之外还要给丈夫织朝服，自下士以下的妻子，都要给丈夫织衣。’吾觉得，这是女子需要做的事情。女子要做好家里的事儿，外面的事儿交给男子做。”
“女子是应该做这些，但多学一些有什么坏处呢？吾还想学骑马射箭呢。对了完哥哥，是不是还有‘御’[5]课啊？”
“有啊。不过，学‘御’啊，还请娣娣斟酌。驾着马车可不是好玩的，这么漂亮的一个人，碰伤一点可不得了。”公子完笑着说。
琥儿说：“明天是不是要学‘礼乐’？”
公子完说：“是的。”
桃花说：“太好了，吾要学弹琴了。”
这时鲁曹使人送了一件银狐锦袍，说是送与夫人御寒用的。
过了几天，陈侯杵臼差人送给桃花一把七弦琴。
宣宓纳闷，这是一把异常珍贵的琴，主公怎么就把它送与桃花呢？他又是怎么知道桃花要学琴呢？说起这把琴，还真是有些来历的。据说这把琴是陈国始祖夫人大姬从镐京带来的。琴这种东西，原本是陈地之物，神农继伏羲氏之后建都宛丘，发明了五弦琴。神农五弦琴传到周地，周文王囚在羑里时，因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弦，叫文弦。武王伐纣时，为了庆贺胜利，又加了一根弦，叫武弦，由此五弦琴便成了七弦琴。音律在原有的宫、商、角、徵、羽五音之上，又增加了少宫和少商两音，样式也变得更加精美。武王元女大姬，酷爱音律，精通琴技。大姬随妫满来陈地时，带来了一把心爱的七弦琴。一日，大姬在陈国宫中演奏《有凤来仪》[6]，空中便来了两只凤凰，同时几对白鹤也落在院子里，一群小鸟从四面八方而来，聚集在空中。凤凰在空中婉转鸣叫，白鹤在地上翩翩起舞，小鸟们围着凤凰盘旋，一曲《有凤来仪》妙音，直达云霄，天人合一。后来，那把琴就叫“胡姬[7]凤仪”，一直存放在陈国库府里。有一年，国库着火，“胡姬凤仪”便不知下落。后世为纪念始祖母大姬，便比照原来那把“胡姬凤仪”的样子仿造一把，也叫“胡姬凤仪”。即便是仿造，陈国也是只此一把，异常珍贵。
这样一把国宝级的“胡姬凤仪”，主公是不会无缘无故地送给桃花的，肯定另有隐情。
原来，鲁曹遣人送银狐锦袍之时，他们正在说桃花学琴之事，鲁曹的侍女听到后便禀告了鲁曹。鲁曹知道陈侯杵臼喜欢公子桃花，便动起心思来。鲁曹曾听陈侯杵臼说起“胡姬凤仪”的故事，知道陈国库府里有这么一把琴，她想通过这把陈国的宝贝，既讨了陈侯杵臼的欢心，又能笼络住宣宓夫人和公子桃花，这可是一石三鸟。鲁曹已在宣宓宫中安置了底线，宣宓宫中之事她了如指掌。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鲁曹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她虽然是鲁国送来的媵妾，但她祖上是周文王的后代，她也是公族之女，知书识礼，胸怀大志。她父亲虽然在野，却颇有韬略，善于谋算。她从小受到熏陶，做事却也计划周详。再说，鲁国是大国，她来陈时，以为是做夫人，谁知陈侯虽然刚刚即位，却早已娶了夫人，她只是媵妾。根据规制，天子也好诸侯也罢，包括卿、大夫，除了正妻举行结婚大典，其余的不管是多显赫人家的女子，都是悄悄娶进家里，不能举办婚礼。热闹红火的婚礼，大概是女子们梦中的希望，可是鲁曹却没有，所以她便觉得十分委屈。她想，无论如何，要做夫人，待她立为夫人时，要举行大典，要比婚礼大典还要排场。可是，宣宓夫人是个非常娴淑贞静的女人，在宫中上下口碑很好，她立为夫人的希望更加渺茫。不过，即便这样，她也不会放弃的。她会稳妥运作，等候机会。最关键的一条，她必须先要为主公生个儿子，如果儿子被立为太子，母凭子贵，她就有可能立为夫人，只要有可能，她就可以把可能变为现实。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来陈国时间尚短，不能轻举妄动。她得把宣宓安稳住了，再见机行事。她也知道宫中的妾妃们对她妒忌愤恨，这些都是蠢妇，无关紧要，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争风吃醋，宠爱春宵罢了。她不会把她们当回事儿，最关键的是宣宓，宣宓不但是正夫人，而且还生了太子御寇。这些还都不是最最关键的，最最关键的是御寇嫡亲舅舅宓伯。宓伯是宫中大司马，掌握兵权，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据说，两位国君的薨殁都和他有关。他现在深得主公的信任，大权在握。他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御寇和宣宓的。所以，她必须谨慎地对待宣宓。当然，一切胜负都取决于主公，即便是大司马有权，和主公相比呢？所以，她必须深得主公的宠爱，让主公听信于她，大事便成。
陈侯杵臼下朝到了鲁曹寝宫，鲁曹唇不露齿，笑满酒靥。她碎步轻盈如鸟儿低飞，翩然而至陈侯跟前，莺啼燕呢地唱喏。然后，轻握陈侯杵臼之手，扶他坐在榻前的座几上。她一边轻轻揉捏着陈侯的双肩，一边说道：“主公大义明德，满朝卿士忠心耿耿，陈国蒸蒸日上。这都是主公慧眼识人啊。”陈侯杵臼高兴地说：“爱妃嘉奖起寡人了。”鲁曹俯在陈侯杵臼耳旁，轻声说道：“臣妾万万不敢，这都是实情。就说大司马吧，知道主公宠爱妾身，不但没有轻慢，还对妾身关爱有加。今天他家内子[8]遣人送了熏香，说是怕妾身自鲁国而来，不服水土，为妾身驱驱身边的浊气。”
陈侯杵臼欣然说道：“宓卿确实善解人意。”
“妾身也不能无情无义，有来无往啊。吾差人送他们一些缯锦，说是主公嘱咐的，也送了大司空原仲家一些。吾想，他们替主公操劳，很辛苦，也算是主公您对他们的抚慰。”
陈侯杵臼只夸鲁曹灵透，处事周全，并未有丝毫的介意。陈侯杵臼说道：“如果爱妃烦闷，寡人便差人请卿、大夫内子进宫拜见爱妃。”
鲁曹非常清楚，她决不可以这样张扬，引起公愤，妨碍他们母子将来的册立，所以就回绝了。但是，她必须把大司马宓伯牵扯进来，让主公觉得宓伯对她另有所图才和她有来往。有宓伯的入围，她才有更大的题目做文章。她必须含而不露，顺其自然，既不能刻意渲染，也不能暗自去做。所以，她要把这事儿在主公跟前挑明了，还得把原仲也说上，这样就显得有些不太经意，不会引起主公的警觉。如果引起了主公的警觉，她反而不能收放自如了。这个度，她要把握得刚刚好。
鲁曹在和陈侯缠绵之后，撒娇地说道：“主公，奴婢有一事儿相求，望主公成全。”陈侯杵臼说道：“爱妃有什么只管说来，只要不要寡人的性命，说啥寡人都答应。”鲁曹说道：“主公不能这样说的，您的命就是奴婢的命。奴婢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公子桃花近来琴艺不凡，奴婢听说库府里有一把‘胡姬凤仪’的琴，放置已久，何不赐予公子桃花，以传承陈始祖夫人胡姬之琴艺，光大吾陈始祖夫人的淑德。”
陈侯杵臼笑道：“寡人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不就是一把琴吗？这有何难？况吾桃花，却也有始祖夫人的灵透，一定会把陈国琴艺发扬光大的。”
再说桃花，得了陈侯亲赐的“胡姬凤仪”，爱不释手。她和母亲宣宓，都对鲁曹很感激，觉得她是个通达大义的女子。桃花既得“胡姬凤仪”，便让乐师教她《有凤来仪》，这是始祖夫人最爱的乐章。
说起这《有凤来仪》，还真跟陈国是有渊源的。这章乐曲，本是舜帝《大韶》87中的篇章，是反映舜帝南巡，征服南方三苗故事。舜帝途径韶山，看到这里风光迤逦，山清水秀，觉得心旷神怡。于是命侍从在此安营扎寨，演奏起和成韶乐，优美动听的音乐引来了凤凰，霎时百鸟和鸣，呈现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后来在与苗民交战时，舜帝用过人胆识和撼人气魄，以空灵婉转的韶乐征服了苗蛮，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和平之曲，盛世之曲。因为陈国始封君胡公是舜帝的后代，所以陈地主祀舜帝。由此，陈国宫中乐曲也以《大韶》为常奏音乐。所以，始祖夫人时常弹奏《有凤来仪》，竟也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鲁曹这一计确实是一石三鸟，不过，凡事百密必有一疏，而她这一疏却不是小疏。
注释
[1]玉人：宫中主管玉器的人。
[2]飧（sūn）：晚饭。
[3]玄（dǎn）：黑色的带子：古代冠冕上用以系垂在冠冕两侧的玉坠的丝带。
[4]织纮：冠冕上的装饰品。
[5]御：驾术，泮宫课程之一。
[6]《有凤来仪》：《大韶》里的乐章。
[7]胡姬：陈胡公夫人；姬姓、故名胡姬。
[8]内子：卿、大夫之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