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特别羡慕完哥哥,每天都去上学,还有那三位大哥哥,他们也都每天去泮宫。她想快点长大,长大了也去上学。完哥哥说她不能说上学的话,她现在不说,等长大了再说。
公子完放学之后,照例会和桃花、琥儿玩一会儿。只有和她们在一起,他才是个阳光快乐的少年。桃花也很懂事,不在公子完跟前提上学的事儿。
桃花、琥儿,让公子完给她们揭掉桃树上的一块凝胶,用它来粘住飞来飞去的虫子。公子完够不着,搬了旁边的一块木头,琥儿说:“完哥哥太低了,要是子仪哥哥他们就能够得着。”她转脸问道:“完哥哥,你见到献舞哥哥他们了吗?”
公子完一愣,手里的木头落在地上,砸在他的脚上,他哎呀一声蹲下,捂住了脚。而后,看了一眼桃花说:“没有。吾不认识他们。吾上的是小学。他们上的是大学。”
琥儿继续说:“学堂都在泮宫,你可以找他们玩的。”
“不,不,不行,师傅不准许,吾要听师傅的话。”
桃花看了看公子完,他好像很慌张的样子。她说:“琥儿姊,等会儿完哥哥把黏胶够下来,咱们先去粘蝴蝶去吧。”
琥儿说:“好的,那边有好多好多的蝴蝶。完哥哥,你要不要紧啊,快点够吧。”
公子完收养在大司马府邸,宣宓没有再生儿子。她把他当做亲儿子一样抚养,她觉得公子完就是上天送给她的儿子,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真是非常好。
宓伯到了司马府,探望宣宓和桃花、琥儿。桃花、琥儿和公子完在外面玩儿,还未回来。宓伯告诉宣宓:“一定要为大司马生个儿子。大司马想有自己的儿子,公子完虽然很好,但不是他的儿子。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一个自己的儿子,这一点很重要。”
宣宓望着哥哥宓伯离去的背影,觉得哥哥有些话太过犀利。哥哥宓伯是个有智慧的人,对事情的把握总是很到位。他是宓氏宗人,被父亲立为世子,继承了宓氏的爵位和封邑。同时,他也是大司马的内臣,对大司马忠心耿耿,在陈侯跃薨殁时,他是力主公子杵臼继位的大夫之一。在对公子完的态度上,他和大司马是一致的。宣宓总是觉得他们过于敏感,一个孩子,长大后是个什么样子,关键是怎么教导他。他在大家的关爱中成长,就不会有仇恨,先君的儿子怎么了?那不是他的错,他现在就是大司马的儿子。
正如宓伯所说,大司马公子杵臼确实想有个自己的儿子,虽然公子完聪慧懂事,但他毕竟是先君唯一的儿子,如果他是一般的公子,他将来怎么安排他都可以,他有这样特殊的身份,就是隐患。虽然,他对他视为己出,但终归有些隐隐的隔阂。
宣宓其实心里清楚杵臼的想法,虽然他没有把话挑明,但他的言行里却有所流露。她为杵臼生了两个女子,在生完桃花之后,又生了一个孩子,没几天就死了。杵臼希望她生个儿子,被立为世子,继承爵位。当然,凭借宓伯的睿智,他当然知道杵臼的想法,他一再暗示宣宓,她却佯装不知,所以他才这样挑明了话题。他确实是为了宣宓好,这个时代的女子,不管是后、妃、夫人,还是小主都是夫贵妻荣,母凭子贵。公子完虽然被公子杵臼收为养子,但公子杵臼绝对不会立他为世子的。就算宣宓不能为他生个儿子,他也会立妾生的庶子为世子。对于宣宓来说,如果杵臼立妾的庶子为世子,她的夫人之位,就很难保住。这就是现实。宣宓不会过多地想这事儿,可是宓伯不能不想,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嫡亲外甥,立为杵臼的世子,因为杵臼不久就会是陈国的君侯。
宓伯是个睿智过人的内臣,如果公子杵臼当时采纳他的意见,现在已经是陈国的君侯了,他不必再小心翼翼地等着。不过后来想想,公子杵臼执意让哥哥林即位,还是胜人一筹,他不但落下了让国的美名,还拯救陈国于危难之际。如果那时候他抢先即位,肯定也能成功,但一定会背上“篡逆谋国”的恶名,还会陷陈国于混战之中。而且,他哥哥公子林,或者公子林的儿子,都将是他的政治对手,互相残杀。权利的斗争就是这样血腥,是容不下血脉和温情的。公子杵臼的大义与理智,聪慧和远见,都是宓伯他们所不及的。公子杵臼在关键时刻,没有听从他和子鍼这些大夫们的意见,坚持了自己的理念,赢得了美誉。这让宓伯更加敬佩他,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位明君。他不但是公子杵臼的姻亲,而且是他的内臣和智囊,所以一切都要替他谋划好,为他谋划,也是为自己谋划。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向宣宓说明。
宣宓身穿青色的礼服,佩戴青玉,她率领府中所有女眷,女眷们也都穿着青色礼服,前往宛丘之西——公宫东南的祭坛祭祀高禖[1]。祭祀由女祝主持,她命乐师用夹钟奏演角音,把弓韣[2]弓矢交给宣宓,宣宓恭恭敬敬接过,小心翼翼把弓矢装进弓韣中。然后,对着东方之神高禖神位三叩九拜。她身旁的琥儿、桃花,也穿着青色的小礼服,神情庄重地一招一式地跟着母亲行礼。
宣宓是遵照哥哥的意见,在仲春里燕子来时,祭祀东方之神高禖的。高禖是主管生育的神,会保佑她生男孩的。这一切都是哥哥筹备好的,他着人设置祭坛,备置太牢、麦菽等祭祀物品。宣宓曾在《礼记·月令》中读过关于祭祀高禖的事情,她怕有些僭越,因为那里说这是后妃们才做的事情,她不过一个小主[3]而已。哥哥说祭祀先祖和神灵,义在虔诚敬畏,没有僭越不僭越。
宣宓只得按照哥哥宓伯的安排去做,如果祭坛都建好了,不去祭祀的话,怕是神都要怪罪的。为了满足夫君的心愿,她愿意生个儿子。如果像哥哥所说,公子完不能立为世子,那么她还是愿意自己的儿子立为世子,不是为了争宠夺爱,而是为了这一氏族的稳定昌盛。如果她没有儿子,势必会引起婢妾们为子争立,祸乱内室。
也许是宣宓的虔诚,感动了高禖,宣宓果然怀上了孩子。她不知道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不过她想,如果还是个女孩子,那也是天命难违。
宣宓身怀六甲,并未停止对琥儿、桃花的教导,让女师教导琥儿、桃花学习《曲礼》[4]。作为诸侯国的卿小主,她必须统领好内室,宽爱仁慈。她要让整个内室和谐,不生嫉妒。所以,她从不独霸夫爱,让侧室们都能感到丈夫的宠爱。杵臼的两位绝色侧室和相貌端正的四个婢女,都是她亲自挑选的。她提醒杵臼轮值留宿,不能让两侧室感到寂寞。她必须恪尽小主职责,把两位女子教养出息,懂得为内室的本分。所以,她才早早地为她们请女师,教导她们学习《曲礼》。这两个孩子,天资聪慧,学得很用心,做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她由衷地高兴。
公子杵臼上朝结束,出了宫门,往东边的街肆走去,他去视察街肆,看看今年的货物是否丰沛,客馆是否需要修缉。当他看到了热热闹闹的陈都城,南殖北贾聚集,货物琳琅满目,心情很好,顺便给孩子买来了当地的泥泥狗、小风筝之类的玩具。回府进了大门,他的两个仙女一样的女儿,蝴蝶一般扑到他的怀里。
公子杵臼十分高兴,拿出了玩具给她们。小桃花用手摸摸父亲的脸庞说:“父亲,吾会采桑叶了,吾还要养蚕织布呢,给您做一件礼服。”
公子杵臼心里一阵感动,这孩子多体贴人,多心细,这才是儿女情长啊。这一段时间,他确实很累,主公喜好仙迹,时常出巡野林,乐而忘返,国内的一切政务皆依仗他。
陈侯林把国政交给了大司马公子杵臼,不仅因为他智慧超群,主要的是他没有野心。想起哥哥薨殁,他继位时那一幕,还心有余悸。若论治理国家的能力,他确实不如弟弟,因此,他想早一些传位给弟弟。陈国兄终弟及的历史,应该在他弟弟杵臼这里终止。他们弟兄之所以违背祖训规制,实在是情况特殊。他的儿子公子结,更不是为君的料,他已经明示公子结,他要按照盟誓,把君位让给大司马。他要让公子结好好扶助叔父,不要滋生野心,谋逆乱国。
季春三月,正是布德行惠的季节,公子结按照父亲的嘱咐,跟着大司马杵臼下到城邑乡野巡查饥馑流民,嘱咐廪官开仓济民。父亲把他安排到大司马手下,就是要培养他为臣的忠诚,修身自善,免招杀戮。大司马公子杵臼和公子结从乡野回都城,又安排宓伯协助大司空查巡水道陆路,清淤疏河,修整堤防,种植树木,畅通路途。这一段时间实在太累了,连他家的桃花都能看出来。不过,这儿女情长确定让他感到很温暖。
他欣慰地看了一下内子宣宓,说道:“你带他们去采桑了?”宣宓温顺地回答:“是的,要让她们知道她们应该做什么。”按照礼制,王的后、妃,诸侯夫人,卿小主,到了三月都要亲自采桑缫丝织布的。刚进入三月时,宣宓就吩咐侍女们,把养蚕的蚕箔、木架和盛桑叶用的箩筐都提前准备好,以免耽误时机。每天太阳刚刚升起,宣宓就把琥儿、桃花和家里的女眷都召集起来,换上便装,由她带着一起去桑园采桑叶。采桑叶回来,宣宓告诉她们等蚕养好了,还要缫丝、织布、做衣服。桃花崇拜父亲,就想给父亲做一件礼服。公子杵臼看孩子这样识得大体,向宣宓说道:“夫人教导有方。”转眼到了冬季,大司马公子杵臼组织狩猎,训练士卒,教习阵法。他从郑国请来了一个军师,教士卒们学习一种新的阵法,叫“鱼丽阵”。“鱼丽阵”是郑国所特有的一种阵法,公子杵臼见识过。秋天的时候,宋国、陈国、卫国、蔡国联军,为了平定郑国的内乱,攻伐郑国。郑国厉公出逃后,内乱一直不停,如果不能使郑伯突复位,郑国的内乱不会停止。所以,根据鲁国提议,盟国商议,要伐郑平乱。可是,这几国的联军却被祭足神秘的“鱼丽阵”打败了。郑国的“鱼丽阵”,是个新奇的阵法,他们就是靠这个“鱼丽阵”打败了周桓王的联军,当时联军中也有陈国的部队。由此,“鱼丽阵”成了神秘的传说。自从联军被郑国“鱼丽阵”打败,“鱼丽阵”就成了大司马公子杵臼的一个心结。他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这个“鱼丽阵”引进到陈国,为陈国所用。他曾派人去过郑国军队中,但是却无功而返。后来他豁然开朗,通过一个郑国商人,接触到一个郑国大司马的御人[5],花了重金请他到陈国当教官,教习“鱼丽阵”。这御人不但教会了“鱼丽阵”,还教他们怎么破解“鱼丽阵”。传说中的“鱼丽阵”确实诡异,它以甲车二十五乘为一偏,甲士五人为伍,每一偏车在前,别用甲士二十五人随后,塞其阙漏。车伤一人,别用随后补上,有进无退。此阵法极坚极密,难攻易守。新阵法让军士们精神大振,士气大张,公子杵臼因此也很高兴。陈国今年的天气还算顺调,虽然在仲夏时着了一场大火,也没有造成太多的损失。
天上飘起了雪花,公子杵臼宣告士卒们休整,他也回到府邸。这时,大雪已经像鹅毛一样抛洒起来,雪越来越大,风越刮越烈,狂风卷着大雪,在漫空中乱舞,不时地发出犀利的怒号。这样恶劣的天气,入冬以来还是头一次。他哈着气走进厅堂,还担心着士卒们有没有回到家里。公子杵臼望着门外弥漫的风雪,还没坐下来,侍女禀告道:“大人,小主夫人生了,是一个男孩儿。”杵臼十分高兴,他来到了内子的卧室,宣宓正躺在床上。她想起身迎接,杵臼连忙扶着她,说道:“夫人免礼,你为吾生了一个儿子,真是太好了,杵臼有适子[6]了。”说到适子,他突然想起了公子完。宓伯几次说到公子完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他的存在,是将来陈国的隐患。宓伯的忠诚他能理解,可是宣宓对公子完却呵护有加。确实,他只是个孩子。宣宓说得对,只要有关爱,就会消弭仇恨。在宣宓的影响下,大司马对公子完视为己出,宓伯自然也不敢轻慢他。这孩子,已经到泮宫学习了,他知书达理,举止得体,对琥儿、桃花都特别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确实,他如果心念恩德,将会成为陈国的栋梁。如果一心谋逆,也可能是陈国的祸患,那都看老天的安排了。
这时,琥儿和桃花跑过来,桃花甜滋滋的话语,打断了公子杵臼的遐想。“父亲,吾有弟弟了,他好可爱啊,你赶紧去看看吧。”杵臼被桃花拉着来到了婴儿跟前,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睡得正香甜。公子杵臼万分欣喜,这孩子,太像他了。他一定好好地呵护他,教养他,立他为世子,让他继承爵位与封邑。
公子杵臼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第二天一早就把这消息报告给陈侯林。陈侯林也十分高兴,嘱咐杵臼,要在宫中宴飨卿、大夫,为大司马喜得贵子庆贺。
这个在极其恶劣天气里降生的孩子,叫御寇,生下不久就被父亲大司马杵臼立为世子。他的降世,给国君氏族带来了期待与喜悦。可是这骤降的暴风雪,这凛冽的寒流,这混沌的天空,是否也应了天物人伦?是否也预示着他命运的诡秘呢?待以后交代。
注释
[1]高禖:东方之神,主管生育。东方为青色。
[2]弓韣:(dú)弓袋子。
[3]小主:春秋时期,对卿、大夫妻子的称谓。
[4]《曲礼》:《礼记》中的篇章。
[5]御人:驾车的人。
[6]适子:王公贵族的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