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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攻占清河镇后,除了陆军继续向县城大举进攻之外,还利用铁路装甲车突击进犯。中国军队在县城固守十几天,与日军几次交战,终因援兵未到,力不能支而撤离县城。日军攻进县城后,不少县府官员携眷属和财物,弃城逃跑,老百姓惊慌失措,扶老携幼,哭爹喊娘,大街上一片狼藉,极为混乱。
城破之时,袁万卿打电话要王云山赶紧到县府大院,结果没人接电话,袁万卿惊慌地四下寻找王云山,他一直认为王云山是他的亲信,比较可靠,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刻,更需要王云山来保护家眷逃跑,结果躲藏在县府大院的警察局长王云山见大势已去,脱去警服,翻过院墙,混杂在老百姓当中逃出县城。袁万卿却没有来得及逃出县府大院,就被日军包围,袁万卿一看,逃跑无望,就与家眷一起钻进了夹墙。在夹墙里藏了半天,躲过了日军几次搜查。袁万卿心里盘算:假如日本军队过去之后,自己手里还攥着县公署的大印,自己还能堂而皇之地当县长,就怕日本人不离开,假如驻扎下来,那可不好办了,自己的身份特殊,弄不好就要被砍头,可怜自己娇美的妻子和一双年少的儿女就要跟着遭殃,可惜自己这个县长没给百姓带来福祉,反倒成了亡国县长,真是可悲!可恨!他的心里乱成一团麻,一心盼着日本人快快离去。此刻,夹墙上那道裂缝里透进来的光线已经灰暗了,估计已经是黄昏傍晚。就听院子里又响起大皮鞋的声音和日军叽哩哇啦的叫喊声。女眷和孩子非常害怕,浑身发抖,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恰在这时,县长老婆怀里抱着的花猫突然“喵”的一声大叫,引来了搜查的日军,这里敲敲,那里凿凿,最终发现了夹墙。袁万卿朝老婆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婆嘴里嘟囔着,非常后悔把那个老花猫带进夹墙,可怜一县之长的袁万卿一家就在日军枪口逼迫下,哆哆嗦嗦地钻出夹墙,来到县府大厅。日军宫歧部队所属池田中佐是个中国通,他坐在原来袁万卿坐了好几年的椅子上,上下打量着身穿中山装的袁万卿,见袁万卿身宽体胖,头发油亮,不像一般百姓,就对士兵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然后对袁万卿说:“你是这里的长官吗?”
袁万卿声音颤抖着语无伦次地说:“啊?我,是,不是。”
池田用鼻子“嗯”了一声,朝袁万卿努努嘴,哇啦哇啦地说着日本话。再次对袁万卿说:“你的,不要害怕,只要跟皇军合作,好处大大的。”
袁万卿把身子凑近池田:“那,那我要是承认我是县长,你们不会杀我吗?”
池田哈哈大笑:“不会,不会,你放心,只要你承认自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皇军会饶你不死。”
“真的?”袁万卿心情有些平静了。
“真的,皇军说话是算数的。”池田拍拍胸脯。
“我,我是县长!”袁万卿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形象还很高大。
池田笑了,跟身边一个军官嘀咕了几句,而后又是一阵叽哩哇啦乱叫。军官点头哈腰地一连气地说“哈伊,哈伊。”池田接着问袁万卿:“你的,是否愿意为大日本皇军服务?”
袁万卿满脸惶惑地看着池田,没点头也没摇头。池田说:“假如你愿意为皇军服务,你可以接着做你的县长。”
袁万卿听了,眼睛就是一亮,紧接着就低下头。这时候,池田大声说:“如果不答应,你全家统统都得死。”
袁万卿咧咧嘴,绝望地低下头,声音低沉地说:“我,我,我愿意为皇军服务。”
池田站起来,走到袁万卿面前,抓住袁万卿的手摇着,像是老朋友很久未见后握手的样子,脸上挂起莫测的笑容,那笑容让袁万卿看了感到非常瘆的慌。
过了两天,原来的县公署门口挂起了日本宪兵队的牌子,大门楼穹顶上的青天白日旗换上了日本的太阳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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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镇镇公所也挂起了太阳旗,一开始,人们对这面膏药旗感到很扎眼,就说三道四评头论足,说啥的都有。但平静地过了两个多月,人们便习以为常了。转眼临近初冬,仓皇逃难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开始先是试探性的,由一些老人探路,回家后住了几天,见没什么事,年轻一点的男男女女陆陆续续地回家了,清河镇又有了几分活气。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生活似乎转了个圈子,又回到以前。依旧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们又开始为生计忙碌了。
与以前不同的是,大街上每隔一会儿,就有五人一组的日军巡逻队,大皮鞋踢着大街踏踏响,明晃晃的刺刀耀人眼目,人们碰到就自觉地躲藏起来,远远地离开,有胆子大一些的就暗地里骂街、啐唾沫。
日军宪兵队长池田中佐以征服者的姿态时刻关注着百姓们的变化,有时间就到各大村镇转转。这天,他让县长袁万卿陪同,带着几个随从来到清河镇,见镇上百姓越聚越多,生活也渐渐安定下来,有些得意忘形。他所担心的今天被偷袭,明天被伏击,后天被地雷炸的糟糕情况并没有出现,心里不由得有些自豪了,天皇陛下大东亚共荣的美梦就要在清河镇成为现实。他心说:糊涂蒙昧无知的支那人,就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就跟猪一样为填饱肚子卖力刨食,支那人容易满足,只要生活安定下来,反抗的意志就会慢慢泯灭,就会心甘情愿地做大日本皇军统治下的羔羊。想着想着,池田就抿着嘴笑起来,笑得那张瓜条脸全是皱纹了。
池田身后紧跟着县长袁万卿、日军驻清河镇小队长山本和清河镇镇长王云章,这个王云章原来是国民党清河镇镇长,本来他已经逃离在外,但听说县长袁万卿归顺了日本人,还优哉优哉地继续当县长,心里就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虽然镇长官职不高,权力不大,但毕竟是一镇之长,手下有听差的,可以吆五喝六,清河镇那么多商家,税收可观。俗话说,过手的肉沾手的油,从中可以落得不少好处,往常那些商家为了减税,都曾跟自己这个镇长套过近乎,逢年过节都少不了要给他这个地方官进贡,那也是少有的威风,在老百姓眼里也算得上是个出头之人。于是他就悄悄找到袁万卿,带着他们家祖传的一对儿景德镇青花瓷瓶给袁万卿做举荐礼,生性贪婪的袁万卿一看那对儿瓷瓶就喜欢上了,满口答应将会在日本宪兵队队长池田中佐面前保举推荐,力争还让他担任清河镇镇长。池田见国民政府的县长和镇长都愿意为大日本皇军服务,心里暗自高兴,就索性给袁万卿个面子,一方面让袁万卿感觉自己的价值所在,一方面让寻求职位愿意为皇军效力的中国人感到谋望可成。于是,王云章就顺风顺水地继续戴上了清河镇镇长这顶官帽。此刻,王云章正兴致勃勃地向池田介绍着清河镇的情况,说着走着,就到了马家烧锅门前。王云章说:“清河镇有十三家酒坊,尤其是马家烧锅的‘天下香’最有名,是当年乾隆皇帝亲封的宫廷御酒。”
池田一听,眼睛就是一亮:“你说什么,‘天下香’就是他们家生产?我早就听说过的,那可是真正的名酒。”
“是啊,是啊,太君您对中国酒很有研究啊。”王云章笑着,脸上堆满卑微的表情。
池田也在笑:“我喜欢我们日本的清酒,但对中国白酒也很有兴趣,好!好!好!天下香,清河镇原来不简单!”
“请太君品尝‘天下香’。”王云章说着,就在门外喊:“喂,马掌柜,来贵客啦,还不快出来迎接。”
管家老佟硬着头皮愁眉苦脸地迎出来:“您请进。”
王云章躬着身子对池田说:“这是马家烧锅管家老佟。”说着转身对老佟说:“告诉你们东家,快来见过大日本皇军宪兵队长池田中佐。”
老佟赶紧让木讷的脸上挂起不自然的笑意:“王镇长,真不巧,东家从前天身体就不舒服,请多担待,多美言,来来来,请太君到屋里品尝马家老酒。”说完话,老佟的嘴唇用力地抿起来,因为这些日子,他只要想到日本兵就恐惧就起杀念,所以今天见了眼前这几个鬼子,眼里就冒出刀子一样的凶光。
池田等人走进崇德堂,王云章赶紧抢上前,给刚刚走过来的马永年介绍:“这是马家烧锅掌门人马永年马掌柜。”
池田笑着上前伸手跟马永年握手,马永年的脸色像被铅皮包裹了似得,灰暗沉郁。见日本人的手伸过来了,也只好把身子倾了倾,捏了捏池田的手指稍,算是握了手。
王云章指着堂上高悬的乾隆御赐牌匾说:“太君,这就是当年清朝皇帝乾隆爷亲笔御题的匾额。”袁万卿说:“池田中佐对中国酒很感兴趣,既然马家老酒这么有名,还不赶快让中佐品尝。”
马永年瞥一眼袁万卿和王云章,心说:你这俩王八羔子,摇身一变就当了日本人的县长镇长,真是狼崽子恶了不认娘亲啊,你们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真是败类!不过呢,古人说得好:适者生存。他们这样做或许也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我马家以后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或许还需要他们在日本人面前给通融呢,静观其变吧。这时候,管账先生冯义仁从柜台里捧来一个雕刻精美的铜酒壶,边走边说:“请太君品尝,请太君品尝。”说着,倒了一杯就往池田手里递过去。池田身旁的山本抢身一步,把酒杯推回给冯义仁,说:“不,你的先喝。”
王云章赶紧走过来,指着酒杯说:“冯先生啊,你先喝第一口,然后池田中佐才能喝。”
冯义仁明白了,这是怕酒里有毒啊,真是做了亏心事,时刻都怕鬼叫门啊。于是,举起酒壶倒了一杯,张嘴就喝了下去,喝的时候,还特意把嘴唇撮得发出“吱吱”响声,喝完,咂咂嘴,用眼睛瞅着池田不说话,但意思传达过去了:你看没毒吧,快喝吧。然后又倒了一杯递过去,这一回,山本没有阻拦,池田亲自接过去,看了看酒杯里的酒,把鼻子凑近酒杯闻了闻,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抿嘴打个沉儿,张开大嘴:“哈——好酒!真是好酒!”。
随从们都用奉迎的目光注视着池田。袁万卿赶忙说:“来来来,马掌柜,快给太君弄一坛酒,带回去品尝。”
管家老佟抱过一个用红纸封口的酒坛说:“这是窖藏三十年的。”
王云章笑呵呵地接过去,对着池田说:“太君,窖藏三十年的马家老酒,味道绝对好。”
池田用眼睛盯视着马永年说:“大日本皇军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帮助你们建立王道乐土,你们要做良民,为皇军服务,我们要成为朋友,好不好?”
马永年眨眨眼,把目光瞥向远处,似乎没有听见池田的话。老佟也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王云章赶紧打圆场:“是,是啊,太君,我们是朋友。”
池田斜着眼看了看马永年和老佟,嘴角撇了撇,肩膀耸了耸,抬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