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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繁华热闹的清河镇变成了鬼城一般,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日本巡逻队不时通过,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养正学堂也成了日本军队的兵营。临近黄昏,细雨中有一个中国人用沙哑的声音在大街上飘游:“现在传达皇军命令,所有清河镇的百姓,都到十字街口集合,皇军要训话,谁敢不去,搜出来一律枪毙!”
清河镇好多人都投亲靠友去逃难了,但还有一些跟马永年一样要守着家业不愿意离开的人,他们听说日本人要训话,还听说日本军队已经封锁了清河镇所有路口,任何人不能出入,要挨家挨户查人。恐慌的人们不知吉凶祸福,有的很听话,慢腾腾地去了十字街口,有的听说日本人是红头发绿眼睛,个个都是青面獠牙,自然就产生了恐惧心理,出于侥幸,想躲避搜查,就悄悄奔关帝庙来了。清河镇好多人都知道关帝庙的灵光,传说在太平军北伐的时候,来不及逃跑的清河镇人为躲避战祸,就藏在关帝庙,就安然躲过一劫。由此,人们认为关老爷是清河镇几座庙里最灵的神明,能保佑他们度过劫难,避过危险。再加上关帝庙后门出去就是大清河,一旦被日本人发现还可以从后门逃跑。所以,不少人就抱着祈求神明庇护的愿望奔关帝庙来了,老佟惊慌中把余根儿藏进了后院净房与酒库之间的夹墙里,然后拉着秀儿也跑进了关帝庙。就在他们刚刚仓房把两扇破旧的木板门关好,三个穿着黄绿色军装,端着大枪的日本军人就赶了过来。人们没见过军队,更没见过日本军人,一见大枪就都颜色更变,瑟瑟发抖了。有个女人惊叫一声,被人捂住嘴的时候,就有一股难闻的尿味弥散开来,原来那个女人被吓得尿了裤子。那一刻,清河镇的天空突然变了颜色,狂风骤起,飞砂走石。
这些仓惶的百姓都挤进关帝庙后院紧挨着后门的仓房,仓房其实就是两间原本很破旧的茅草屋,几十口子男男女女,有的坐在几根木檩上,有的就蜷缩在角落里,大家都不敢出声,更没人敢离开茅草屋半步。
大街上喊话的声音渐渐停止了,那三名日本兵这里捅捅,那里戳戳,然后,他们像猎狗一样似乎闻到了茅草屋里有人的气息,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慢慢靠近仓房,隔门缝一瞧,还真有人。于是,如狼似虎般地吼叫着朝着单薄的木门连开几枪,同时踹门而入。慌乱中有人喊:“快跑啊!”这一来,仓房就炸了营,人们如受惊的野兽般冲了出来,日本兵竟然被这突来的情形震住了,就在他们稍微迟疑的刹那间,人们就从他们身边窜过。混乱中的日本兵本能地开着枪,有人应声倒地,有人闯过阻拦,从后门直接跳入大清河,顺着河水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最后只剩下老佟和女儿秀儿。
秀儿腿脚快,水性好,按理说她是可以逃掉的,偏偏在鬼子踹开房门的瞬间,她的手突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了一下,但很快就松开了,她知道那是年迈的爹老佟,秀儿知道爹也一定受了惊吓,一定也很恐惧。她同时听到爹在低声叫着她的名字,那一刻,秀儿和所有的人一样,浑身的神经都在木门破碎的一霎那,被恐慌和惊悸笼罩了。当人群四散奔逃时,她也冲了出去,蓦然间神思一震,她猛回头,在鼠蹿奔走的人群中寻找,在模糊的暮色里,她看见了爹倒在一根木檩上,那张痛苦的脸上睁着一对惊悸的眼睛。她第一次看见爹这样的表情,她的心骤然一痛,那一瞬间秀儿好像从一个柔弱的女人变成了勇猛的汉子。没有迟疑,就连鬼子瘆人的枪声对她也失去了震慑力,她迅速转身试图扶起跌倒在地的爹,但她的努力在被惊惧的人群的冲撞下很快便粉碎了。她在离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就被人群撞倒,接着便有几个人从她身上跨过去,甚至有几只脚先后重重地踩在她的脑袋、四肢、胸部和腰部,她大声的哭喊并没能阻止那些踩踏或跨过她柔弱身体的人们,当她好不容易再次站起身来,后腰却被日本军人重重地踹了一脚,她的身子就倒在爹不远处,她感觉腰似乎断了,全身都痛得抽搐。秀儿在后来支撑着爬近爹时,发现爹的眼中悄无声息地溢出泪水。秀儿最后一次抬头,看见夜色里和她承受同样痛苦的爹也在哭喊着看她,原本呆板的面孔这时已被扭曲变形,那双眼里的透出的是她从没见过的痛心和无助。秀儿想:我和爹都要死在这里了吧?想到死时她的心倒变得坦然了。当她再次看见正在挣扎着起身的爹被一个日本军人用枪托打倒后趴下,身子不动了的时候,秀儿想,爹是不是已经死了呢?于是她也想到了自己,就在那一刻,她听见日本兵的枪响,看见后门那里躺下几个男女的躯体。就在那一刻,她又被人狠狠地压在地上,脑子顿时变成一片混沌,眼睛顿时变得模糊,秀儿在血色将散时进入了浑浊无知的状态。
秀儿醒来时夜色已经很浓了,下身的刺痛与寒冷促使她发出呻吟,她意识中认为自己一定昏迷了很长时间,她觉得自己或许是已经死了,可事实上她的视线投向远方时,依稀听见日本兵说着听不懂的鸟语走远了,依稀看见远去的身影和刺刀的闪光。她打了两个寒颤之后才发现自己在秋风里赤裸着身子,接着下身的刺痛掩过了其它所有的痛掠上心头,她感觉整个下身都被撕裂了,秀儿清醒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就想,让自己这样睡死在这里吧,她使劲全身力气往前爬,终于爬出了关帝庙的后门,哗哗流淌的大清河里一片水光,河堤上一溜黑色的影子,秀儿记得那是排列在大清河堤上的柳树。她感觉到身下的土地干燥而坚硬,秀儿想自己的身子一定被磨破了。蓦然间,她的脑子里出现了爹那双无助的眼睛,她再艰难地移动视线,那双眼睛便真的出现在眼前,只是里面所有表情又恢复了浑浊懵懂,并且,爹的视线如同被冻僵了似得停留在她身上。老佟亲眼目睹了亲生女儿被三个日本兵强暴的整个过程,极度的恐慌和愤怒使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看更不愿意看,在鬼子离开后他甚至不知道上前替秀儿披上一件衣服。灾难的发生与结束似乎就在一瞬间,老佟艰难地走了过来,扶起秀儿。此刻的旷野萧瑟而沉寂,暮秋的风将天上的星辰吹散了,也吹落了父女俩眼中悲愤的泪。回到马家大院后,父女俩在崇德堂抱头痛哭。余根儿听见哭声,从后院走出来,他在此之前并不认识秀儿,也不知道秀儿今天遭难的情况,只觉得对哭泣的人给以安慰是应该的,就挖空心思找词儿安慰这父女俩。
天快亮的时候,马永年才从清河火车站下车回家。昨天他去县城办理银号股份的事,结果等人就一直等到半夜,清河镇发生的一切他半点不知,当他走过东码头时,发现没有一个本地百姓走动,却看见日本巡逻队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十字街口拐向二道街。他心里一惊,望望大清河,见有挂着太阳旗的汽船正在停靠,他长长地叹口气怅然转身,凉凉的秋风吹在脸上让他悚然一惊。他走到桥头,看见桥口站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军人,感觉他们笔挺的姿势好像僵尸一般,他在心底诅咒这些军人绝对不会活着离开清河镇。马永年满脑子都是往昔的记忆,自从接任马家烧锅掌门人以来,自己可以说是呕心沥血,马家烧锅大有中兴之势,可惜好景不长,日本人又来了。马永年神思恍惚,没有向持枪的日本军人弯腰行礼遭到厉声喝斥,恍惚中的他急忙弯腰九十度,在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引得日本军人哈哈大笑。马永年穿过十字街,走进自己最熟悉的店铺门前,他看见已斑驳陈旧的“天下香”招牌,马永年试图想象自己小时候看到的红底金字的鲜亮,但这时他脑子里模糊一片,感觉那金字牌匾开始摇晃。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挺挺身子,闪进门厅。
马永年听见东屋传来秀儿断断续续却连绵不绝的哭泣声。就走过去急急地闯进屋里,看到秀儿披头散发满脸青肿。很惊讶地问:“老佟,怎么回事?”
老佟脸憋得像猪肝,气哼哼地摇摇头,嘴唇颤抖,说不出话。马永年急了,厉声问老佟:“到底怎么回事?”
老佟双手捂住脸,哭着说:“我没本事,我不配做秀儿的爹,没有护住秀儿,日本兵……魔鬼!野兽!秀儿她……她让日本兵糟蹋了啊。”
“啊?”马永年听后大叫一声,心情和脸色陡然大变,痛苦地把脑袋抵在墙上,双拳不住地捶打着坚硬的青砖。
余根儿也大吃一惊:“啥?秀儿让鬼子欺负啦?”就走到秀儿身边想安慰几句,没想到秀儿却低头捂住脸痛哭着躲开了。
良久,马永年猛烈地摇摇头,走过去抚摸着秀儿的头,沉痛地说:“老佟啊,以后就让可怜的秀儿留在马家大院吧。”
老佟流着泪双手连连作揖,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