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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边飘过

泡在露天温泉里是那么惬意。仲秋天气,不冷不热,还没风。蓝蓝的天,悠然飘过几朵白云。把浴巾蒙在头上,只把头露在外面,身子全泡在水中。浑身的毛孔都是张开的、松弛的,温热的水流顺着张开的毛孔流向身体里的每一个地方,心里、肺里、手指、脚趾里,舒缓着四肢百骸。

好久没这样放松了,就像久久端着的四肢,一旦放下就酸痛,不活血的感觉,非常累。过了好一阵,身体才放松起来。身体放松的时候,精神也会松懈,久久绷紧的那根弦突然放松下来,就像大脑缺氧一样,昏昏欲睡。她就这样放任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一起飘着飘着,什么都不想,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舒缓、自在。

可惜的是这种舒缓、自在实在是太难得了。以前是生活得紧张、忙碌,睡觉都恨不得睁着眼睛,生怕自己一个疏忽,就跌进万劫不复之地。或是怕错过什么,能错过什么呢?一场会议?一个内涵丰富的眼神?那时自己忙得团团转,从一个会场赶往另一个会场,陪完一桌客人还会有另一桌客人。小心谨慎,千小心,万小心,这些还是失去了。没了会议,没了没完没了的饭局,没了含义不清的眼神。以前围着自己的一切都没了。没了这一切之后,才发现,缺了自己,世界还是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原以为自己很重要,其实自己的忙碌丝毫没有意义。真亏,搞不懂为什么自己活得那么紧张,比自己位置高的人活得自在,有些比她位置低得多、一无所求的人活得也挺自在。

那时她就想藏在一个让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一天也好,就静静地呆在那里。这种日子突然就来临了。现在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暂时无人找到的空间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干。连自己的名字和身体一起消失于那个熟悉她的世界。可梦想中美好的感觉却没出现,现在她整个人像一辆疯狂疾奔的马车,突然受到外力,想稳当地停下来,只能是人仰车翻。对,就是人仰车翻。不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轻松,而是陷入了另一种紧张。她惴惴不安,像个受惊的兔子,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心跳半天。那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就像人漂浮在热气球上,突然失去了控制,不知自己会掉在哪里的感觉一样。受惊之余,她恨不得全身的汗毛孔都变成耳朵,捕捉着风中吹来的断断续续的信息。一点消息就足够她震惊一阵子的了。

反正也是这样了,早就知道发昏当不了死。虽然轮到自己头上,还是挣扎了一阵子。实在闲得慌,她开始看书。以前看过的一些书,因为匆忙,反思的东西不多。现在重新看起来,竟然懂了许多。她常想,如果以前能懂得这样多,还会不会走同样的人生呢?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久,其实她自己也明白,道理是道理,做事是做事。就像人们到了离别人世的时刻,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些事。其实,真的给她机会重来一次,估计活得也差不多。

即使自己以前懂得这些道理,恐怕也没时间细想。她都怀疑以前的那些事真的是自己做的?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力大无穷的手推搡着自己在漩涡中转来转去,停下来与否不是自己说了算。真的,就像泡温泉,除非是到下属地市开会,饭后主办方安排的活动,自己是没有时间主动安排这个项目的。可以说,以前一天24小时中除了睡觉其余的时间都不属于自己,说着秘书写好的稿子,开着计划好的会议。会议上的调子都是提前订好的,不可能有别的声音出现。好在多数时候定调子的是自己,才让自己的身心舒畅一些。

停下来的时间长了,觉得生命如此静美也挺好。以前觉得耽误一分钟天就要塌下来的事情,现在能想起来的没几件。都不知那些年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其实有些上传下达的事让秘书通知一下也可以,那时自己却一天天开会,强调某些事必须完成。其实很多事,完不完成真的无关紧要,不影响民生,不影响政局。

读书、思考,就这样过了一个半月后,她突然受不了这种静了。头一次,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书几分钟换一本,哪本也没看进去。电视摇来摇去,可看的频道只有那么几个。无聊透顶。自己的英语算好的,可看电视节目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电视中的语速都太快了,一些综艺节目的语言也不规范,所以只能看着节目中的男女老少乐。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像在荒岛上一样,看不到同类,听不到熟悉的语言,偶尔听到熟悉的语言还要飞快地跑掉。自己的后半生就这样隐姓埋名、胆战心惊地过吗?陌生人飘过来的一个眼神,一个响动,就足以让她的肾上腺激素分泌过多,出身冷汗。

这种紧张让她凭空添了头痛病。每天小心谨慎,怕稍有不慎就会引来杀身之祸。自己目前就是那种状态。好在自己不用出去工作,不用面对那种探询的、刨根问底的目光。周围邻居的好奇心都不那么强,没人问你从哪里来,为何而来。除非面对那些与自己拥有一个语言系统的人们,但她轻易不让自己陷入那种环境中,代价就是无边的寂寞和恐惧。

出于寂寞,她开始出门逛街。以前自己是不屑于逛街的。东走西看,看市井百态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工作的时候,总是穿那种正统的套装,虽然价格不菲,但看起来呆板、毫无生气。现在反正也没人认识自己,也不想让别人认出自己,在服装的选择上就大胆了些。惹得邻居那个单身汉总是向自己送秋波。她可不想给他进一步的机会。

烦恼的是尽管自己想低调,可还是挺显眼的。这里的商业区无论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逛街的人不多,都是需要什么买什么,很少悠然自得地逛。在国内,不管什么时间,只要你到商业街上,永远人挨人、人挤人,不断堵车,连偏远的小县城都那样。隐藏在人海中,才会自在。人少就总觉得自己是别人注意的目标。她总是在家里实在憋不住了,才跑到外面逛逛,买点生活必需品,顺便到餐馆吃个饭。

人毕竟是社会的产物,离群索居太久,还是希望回归人群。本来她是从不去一家餐馆吃两次的,无奈这家的杭帮菜做得最地道,来吃饭的多是家乡的口音,听到那吴侬细语,她的眼就发潮。即使不想吃饭,她也愿意在那里坐坐、听听。听着那声音好像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亲人身边,兄弟姐妹们围在一起吃饭、说笑。在别的餐馆中听过山东人高门大嗓、东北人的艮话,只有这吴侬细语最慰藉人心,就像缓缓细流、滋润心田,流进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坦、熨帖。人是以群分的,不服这个道理不行。那几个餐馆的说话声吵得她脑仁疼,直犯迷糊。

她是在这个餐馆里认识蒋姐的。蒋姐是餐馆的老板娘,人有些自来熟。即使不主动说话的顾客,像她这样的,蒋姐也会找到机会搭讪,之后就很熟的样子讲自己的家里事,再问问顾客的家里事。再不愿意说,也会被她套去不少话。

跟大多数华人一样,蒋姐在唐人街开了一家中餐馆,偏重杭帮菜。餐馆里出现的多是中国人的面孔,她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实在是在屋子里再呆着自己会疯掉才出来。每次来她都默默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也不多说话。看着蒋姐并不苗条的身体在餐桌间灵活地穿梭,端着菜盘,脸上总是笑盈盈地带着喜气,眼睛飞快地看着吃饭的顾客。不管顾客多吵,她都能准确地把菜送到点的餐桌上。虽然听着这吴侬细语,自己是绝不会说的。这些年官场的历练,普通话说得是字正腔圆。现在的她时刻提着精神,千万不能说家乡话。饭店老板蒋姐还是注意上了她,主动打招呼,跟她唠嗑。

蒋姐和老公转眼从国内出来十多年,儿女在这里都快大学毕业了,只得空回国一次。店里忙是一个原因,没回去想,回去了见到那些不远不近的亲戚还有些烦。这她能理解,富在深山有远亲,平时不来往的人都能找到借口接近你。

蒋姐是个乐观、开朗的人。跟新来的客人搭讪,猜测他们的身份,成了她枯燥生活中的乐趣之一,成了她生活中的亮点,也是支撑她一日日忍受这无聊的生活支柱。再有就是看国内的影视剧。国内拍的影视剧跟国内的城市建设一样,越来越漂亮了,尤其是那些古装片、谍战片。《潜伏》看得自己和周围的人直吧嗒嘴,那些古装戏也是拍得有意思,不像以前那么教条了,娱乐成分在增加。

乐观的蒋姐也有忍不住抱怨的时候,抱怨自己是条拉磨的驴,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又是今天的重复。生命应有的美好就在重复中过去了。听到这话,她就想,实际上有多少人成了拉磨的驴子而不知呢?还快乐争着、抢着拉磨呢!

为了让自己这头驴子暂时从磨上卸下来,犒劳自己拉磨的苦劳,蒋姐出钱招呼大家来场温泉浴。

看着旁边池子里泡薰衣草温泉的蒋姐那惬意的样子,她没来由地一阵刺痛。她琢磨了好一阵,觉得这种感觉叫嫉妒更合适一些。嫉妒?自己有朝一日会嫉妒像蒋姐这样的女人?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自己以前好像没嫉妒过别的女人,年轻时长得漂亮,很多小伙子围着自己转。后来仕途上得意,别的女人能有的,自己都有;自己有的,别的女人没有,甚至一辈子也不会拥有。像纯粹的法国化妆品,巴黎时装;像到市里的商业区购物一样容易的香港购物。自己的一套睡衣、一个包包就是周围那些女人一年的工资。别说那些高级宴请了,豪华和奢侈不是一个工薪阶层能想象的。现在自己竟然嫉妒一个平时没出过以家为圆心方圆五里地,每天穿着油渍麻花围裙的女人。

也许嫉妒这个穿着围裙的女人说话的自由吧。别看她只在自家百十平米发号施令,那种满足感、成就感足够别人羡慕。听到她叽里呱啦地说着的家乡话,能自在的说话真好。蒋姐的男人多数都呆在厨房里,偶尔在前厅露面也是面带笑容地看着她。一双儿女都上大学了,男人还能这样看着胖胖的她,让别的女人眼酸酸的。

人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以前很多男人围着自己转的时候没觉得,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可曾有过男人这样纯纯地看着自己的时候?男人们望向自己的眼中冒出的多是贪欲和占有的目光,很少有这种心疼和爱惜。

她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很早就知道。这也是从男人看自己的眼光中知道的。美貌给自己带来的是福还是祸呢?或是哪一个更多些?记得多年前那个男人的眼神,那个眼神让她明白了男人就是男人,不论这个男人有没有知识,有没有文化,也不论这个男人是领导还是工人。对待美色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工人虽然向往美色,但出于自卑,不敢表露的赤裸裸。领导则不然,可能权力给的胆。这在自己拥有权力以后得到了证实。

那个男领导的眼神让自己有些退缩。想躲开,可总能有机会见到那双眼睛,看到那双眼睛里火一样的东西。那时自己还年轻,面对那样的目光有些张皇失措,无处躲、无处藏。那时,她新婚不久,就像一朵白玉兰,似开未全开,还含着苞似的。那个状态与花与人来说都是最美的吧。

工厂里一线车间的工作是很艰苦的。再白嫩的双手都会被磨得粗砺、长满老茧,一伸出来,像个鸡爪一样。再吹弹可破的脸蛋都会被车间里的烟尘糊住每一个毛孔,黑乎乎永远洗不净的样子。看着自己娇嫩的容颜一天天飞快地磨损下去,她的心就无比疼痛。还有那个让她无处躲、无处藏的眼神弄得她心神疲惫。

终于有一天把这心情撂到了眼里冒火的人身上。之后,一切都变得轻松了,生活就像雨后天晴出了太阳,突然就对她展开了笑脸。她被调进厂办先是办公室干事,后来是办公室主任。这与她能吃苦、聪明密不可分,但她更明白关键的是什么。有多少能吃苦又聪明的女人在苦苦挣扎,一辈子都不能自由呼吸。

她真的是聪明人。从那以后,她真的就顺风顺水地走了上去,走到别的女人一辈子不能企及的位置。反正,在别人看来她是风光无限、无惊无险地走上去。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担了多少惊,受了不少怕,生了多少气。衡量再三,她觉得付出的这一切值。有多少人渴望着付出还没有机会呢!从那些围着自己转的眼里冒出全是贪婪之光的人们就可以想象得出。

自己吃穿用住都是很好的。兄弟在自己的帮助下都不再当工人了。父母在亲戚、邻居那里气顺得很。自己奉承话听尽,家里活没等自己操心、过问就有人帮着办好,父母有点头疼脑热就有人安排好单间病房,请好医生,孩子分班、考学,都有人替她考虑周到。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什么来的,那些人急吼吼的眼里只有她的权力,甚至透过她的权力看到了金钱。

官升脾气涨。她也没能免俗。外人不敢说,后来家里人忍不住,说她听别人说话的耐心都没了。她也知道,可是对围在她身边费劲心机想从她这里得到好处的人,她真的提不起耐心。这些人对她笑,对她言听计从,却不顾忌从她这里要求的东西能不能给她带来麻烦,甚至是牢狱之灾。这些人只要从她这里得到好处就行,能让她有好心气对待这些人?

老公外面早就有女人了。他说受不了在家也被领导的感觉。他提出离婚,是悄悄办的,儿子归了老公。不过,这事谁也不知道,儿子都不知道,反正两人多年都是各忙各的。

自己现在不得已扔弃了一切跑了出来,身边再也没有人围着了。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心里一下子空唠唠的。刚住到这里的时候,隔壁的男人就过来打招呼,介绍自己叫什么马克,后面的没听清,不过意思明白,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他。她表示感谢过后就把门关上了,她可不想自找麻烦。断断续续地知道他是单身汉,好像是搞建筑的,没听清他是搞设计或者只是个建筑工人。每天忙忙碌碌的,不是铲院子里的花草就是修理各种工具。跟她不同的是,她这院子里没男人,他院子里没女人。不知是离婚的,还是玩票。国内有不少这样的男人,很大岁数不结婚,女友不断地换。后来在门前的路上碰见几次,她都是匆匆地打声招呼就走了。看那神情,他是有话想对自己说,自己没给他那机会。

虽然她喜欢、渴望听到家乡话,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再也不想到蒋姐的饭店去了。

那天她到的时候都过了午饭的点了。店里顾客不多,瞅着都面熟,都是常客。蒋姐正看一古装戏。里面和珅把乾隆爷哄得心花怒放,转过身打压官员,大肆捞钱。跟前几个吃饭的人说:“和珅聪明到了顶,也愚笨到了顶,白忙活一场不算,还搭上了身家性命,子孙的荣华富贵都毁了。还不如现在的一些贪官,把妻子儿女送到国外,财产也早转移出来。官当得下去就继续混着,看着苗头不对,自己转身就溜了。连护照都提前办好。甚至有的官员还有双重国籍的,不知为什么都没人查。”一说起这样的话题就能激起公愤,饭店里的顾客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大大讨伐了一阵贪官。

蒋姐眼尖,看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一把把她拽到跟前。“你也说说嘛,反正咱呆着也是呆着。”

她推辞道:“我也不懂官场上的事,咱就一老百姓。”说完她就要走。蒋姐拦住她,“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咱们老乡之间聊聊也是好的,你不知道,我这里是老乡们的点,时间长不聚聚,会难受的。”说着,她让服务员把桌子围成一个大桌,十多人、二十几人围坐在一起。她愣了一下,说我也不是你们老乡,呆在这里怪尴尬的。蒋姐和其他的人一起说:“什么话,什么不是我们老乡,你是中国人吧?中国人出来就都不远,都是老乡。”按着她坐在那儿。

她们说的都是什么呀,想起什么说什么,根本没条理。一会痛骂腐败,一会是老家的亲戚生孩子碰到什么怪事。听着就想笑。可听着、听着,她又想哭,多久没听到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了。出来半年多,没听过别人说这么多话。就是没出来时,天天在会上讲话,也天天听别人讲话,可从来没听过这些从心里说出来的话。那些冠冕堂皇、措辞高雅、研究修辞的话都是冷冰冰的,不带温度的,不带任何人味。散了会,同事间说话更是小心翼翼,每一句话都是打了几遍腹稿的,满面笑容,满嘴鬼话。这些人都是一步一个脚印,伴着血泪爬上来的,往上爬的过程中免不了要向领导吐露些同事的动向,真不敢跟这些人透露什么,弄不好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朋友间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有没有朋友,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你看吧,会有很多人忙前忙后,帮忙跑各种事情。自己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给料理得周周到到。可自己跟他们说过真心话吗?恐怕做梦的时候都不敢跟他们说吧。

跟家人她也不敢什么话都说,有些事怕家人知道担心。家人也不懂官场中的轻重,说走嘴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走了神。那么静,一看,大家都在看着她。原来是有人提议让她也说几句。看架势,不讲,这帮人会一直盯着她看。她只好讲了几句,用的当然是普通话。这些年大会、小会的历练,说这几句话根本难不倒她。

她再坐在那里,感觉就有些怪怪的。只要稍低下头,就感觉有一道利剑直朝自己刺来,要穿透自己的肺腑。抬起头,一一扑捉过去,那道利剑却游离了,像藏进大海里的一滴水,无影无踪。可稍一转目光,那道利剑又回来了。

她很长时间没到那个饭店。她就像生活在孤岛中,只不过不用像鲁滨逊那样事事都自己动手罢了。没有声音,没有交流,重复的日出日落。有时她都颠倒了日出日落,整夜睡不着觉,天亮的时候萎在沙发上困得不行。她想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却怕见到熟悉的面孔。但她真想听听家乡话,几盘仅有的家乡话电视剧影碟都被自己看得有些磨了。就像隔着窗户看月亮一样,心痒痒的,不如直接让那种声音创击耳鼓的好。

不出门也能知天下事。上网,看国内新闻。看那几个人都被重判,她一阵心悸。他们围着她的时候,她烦过,不给他们好脸,现在他们出事了,还与自己有瓜葛,心里不好受。

饭店老板娘笑和珅贪污那么多钱结果什么都没捞着,子孙还跟着吃了官司。当时她的心就一震。其实谁开始干工作的时候都不想当贪官,可后来钱送到手上的感觉真的很好。而且收了钱后发现周围是那么和谐,工作干着更顺了。还有那些围着自己转的大款,他们都干什么了?他们得到自己的签字倒手就能挣大钱。凭啥他们就可以挥金如土,看着他们花钱的样子她就来气,越是送她高档时装、手表、金条,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她越是嫉恨。在分配项目的时候百般刁难,只是觉得他们的钱来得太容易了。如果自己不是在实权岗位上,自己会看到那么多的笑脸吗?原来单位里有个老职工,是多年的劳动模范,又能怎样呢?性格过于耿直,到老也没得到一官半职,家里女儿结婚,到家祝贺的寥寥无几。上班的时候谁都可以拿他当空气。再说了,他们给的好处如果自己不要,他们还担心这个项目轮不到他呢!自己这些年受尽屈辱,就不应该得到这些吗?

儿子今年已经在加州大学上三年级了,工商管理硕士。她已经半年没见到儿子,那次与儿子匆匆见面,塞给他一张银行卡,没说上几句话就走了。现在不知儿子受没受到牵连。现在看来跟老公离婚还是对的,老公手里有些钱,但愿别牵扯到他。这样儿子的日子会好过点。儿子打小没遇到难事,即使查明儿子与自己的事没关系,这次受到的打击肯定不小。除了老公那里,她临出来的时候给了妹妹一大笔钱,说明让她照顾儿子的。现在,亲人那里、包括儿子肯定已经让公安盯上了。虽然自己给儿子铺了后路,现在看来生活这趟高铁没按自己安排的轨迹前行,已经脱轨,不知前方还有什么危险在等着自己。可自己还想看看儿子现在怎么样,这个脑筋她已经动了很久,让饭店的老板娘一说愿望就更强烈了。

她到儿子大学附近观察了很久,还是没看见儿子的影子,后来忍不住用公用电话给儿子的宿舍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美国大男孩,好半天才听懂,儿子已经退学回国了。

儿子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即使没有自己给他铺路,他的人生之路也会走得稳稳当当的。可自以为有能力安排儿子的后半生,却……

对儿子的挂念让她寝食难安。人心都是朝下长的,对子女的挂心远比对父母的挂心要多。现在父母对自己更是挂心吧?以前总以自己忙为理由,到父母那里只是看一眼就走。父母每次看见她都特别高兴,当时她就认为是自己给父母和家人争了光、耀了祖,父母看见自己才特别的高兴。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不知父母会怎样难过,在邻居、亲戚面前如何抬头。自己当时太浅薄了,也许兄弟姐妹希望她当官,可以为他们带来各种便利和利益。父母,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见到自己,真的是发自肺腑的高兴,看见自己的孩子平安就高兴。哪是什么官职给他们带来的快乐。现在她想想父母期待的眼神就内疚,要是拉着他们的手跟他们唠唠家常该多好,那更是他们希望的吧。人飘飘然的时候就浅薄,可现在想拉着他们的手唠唠嗑都成奢望。

那个平时吝啬得很的蒋姐昨天非得在电话里邀请她一起来泡温泉。她推脱有事,可蒋姐不依不饶的样子,还真怕她找上门来。她将大致住的地方告诉过蒋姐。请泡温泉,价钱不贵,按说在国内的话根本不算回事。可蒋姐跟她也不算熟,即使想释放一下当驴子的压力也犯不上请自己吧。想着蒋姐平时斤斤计较的样子,真难想象她要掏钱。本来我来掏钱吧这句话都到嘴边了,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不是没这个钱,是自己不能招摇,蒋姐再吝啬,人家的店戳在那儿,花钱别人说不出什么。在蒋姐眼里,自己只是个小职员,如果花钱还那么冲的话……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蒋姐也问过她做什么营生,她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说是为一些公司提供中文翻译。蒋姐也没追问下去。

泡在温泉里,舒服极了。全身的汗毛孔张开,敞开的还有自己的心扉。随着天上悠悠的白云飞走的是灵魂,细密的汗珠出现在额头。记得有一次在家乡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春天了,不知为什么下起了雪。一时兴起,去泡温泉。没有风,只露出头部在泉水外,用毛巾遮住头,鹅毛般的雪片簌簌地落入泉中,很快就不见了,泉水的温度却不见降低。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享受天地大静之美。现在她也把毛巾盖在头上,不看一切,身子全部隐藏在泉水里。任泉水在自己的心间流淌。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静美的世界,大片的雪花缓缓落下。

静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她后悔为什么没早体会到静的妙处。以前自己静不下来,像个陀螺一样围着名、利转,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么成功,那么多人围着自己,看自己的脸色,听自己的呵斥。以前她顶瞧不起那些围着自己转的人,心烦的时候,她对他们说话就不会客气。尽管自己态度恶劣,那些人的脸上也永远笑容满面。他们靠出卖自己的尊严获得的利益算是合法收入吧,自己得到的那些又算什么呢?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忙了这么多年,全是一场空。那些围着自己转的人对她的结果不知是不是幸灾乐祸。

她任凭自己飘在水里,眯着眼。悠悠白云一片片从头上飘过。飘过来的时候,天就会暗一下,就像那个下雪的天气。云飘过去,天就亮了。这些云看起来似曾相识,是从中国飘过来的吗?风也是从那边吹过来的吧?这些云和风也像人一样虚荣吗?以为更繁花似锦的生活在后面等待着自己?一辈子奋斗,不停地前行,灵魂追不上身体,结果就是这样像云一样寂寞地飘着。

不想那些,就这样静静地任灵魂飘着。和宁静和自由相比,那些精美的食物、昂贵的服装又算什么?这些才是真正的奢侈品。

“泡汤真是一件舒服至极的事,侬说是不是?”耳边一个声音说。

“那是当然。”话说完,汗就下来了,不是热的,是在温热的温泉中出了身冷汗。她猛地掀开头上的毛巾,阳光明媚,蓝蓝的天,慢悠悠飘着白白的云。这不是在家乡,这不是那个静美的日子。这么长时间绷紧的神经突然一下地放松。

刚才那是用吴侬软语在自己耳边说的,自己放松之下也用了家乡话回答。那个人是谁,她看见了一个慢慢远去的背影。

泉水冷了,岸上更冷,她不想上岸,就那样蜷缩在水里,就像娘胎里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寻求着保护。以为把自己藏起来,外面的危险就不存在。上下牙打着颤,在水里哆嗦了好一阵。她忍不住抬头寻找那个背影,不见了。干什么去了?去报警了吗?

说了就说了吧,反正已经这样了,那种绷紧神经恨不得浑身都是耳朵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虽然这些年自己的神经绷得已经麻木了,再紧一点也无所谓。可时刻提醒自己不说乡音,真的很难,尤其在听到的满是乡音的时候。就像中国人面对中国人不说中国话一样,人家跟你说汉语,你偏要说得需要自己思考一阵的英语,脱口而出的汉语却绝不能说。

又一块云彩飘过来,天暗下来。那个人又回来了,在她的身边定定地看着她。她是通过泳衣认出的她。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性。

女人瞅了她一阵悠悠地说:“你变了,没想到,没有权力的你变得更好看了,更时尚了,要不是你说出一口家乡话我真的不敢认你。”

她没接茬。毫无意义。

自己变时尚了吗?听这话,她觉得以前自己亏大发了。

“那天在老乡的联谊会我就怀疑你了,不过你现在的样子与以前官场中发布的照片真的不一样。但我确定你肯定是我们的家乡人,没有谁愿意混在外乡人的堆里。你虽然说着普通话,你的紧张和刻意隐瞒的神态出卖了你。家乡话是长在人的骨子里的,人可以装一时,却不能装一世。我要让你放松下来,就请蒋姐安排了这场温泉浴。”

“我报了警,也许他们已经来了。你为官一方,造福没造福一方百姓没法定论,可是那些商人,围着你转的那些商人,从你手中费劲屈辱、千辛万苦得到项目的商人又有什么罪呢?你当权时,百般刁难他们。他们那样屈辱地巴结你,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啊,也是为了生存啊,用正当手段如果能得到那些项目谁也不会去干那些勾当。可你自己说,如果他们正正当当的,你能赏他们一口粥喝吗?出了事,你却跑了,把那些人都扔那儿了。我有个亲戚,我知道这么多年他创业有多么辛苦,多难。他是怎样一点一滴起步的,可他毁在了你的手里。我不能看见你这么逍遥地过下去。你在任的时候呼风唤雨,你不知道吧,在大陆警方那里你也是个炙手可热的追捕对象,清网行动你是首要追捕的对象。像你这样的逃犯,这次行动很少有漏网的。就算我不揭发你,你也跑不了的。别看你改头换面,你骨子里的东西变不了。一个人想断却断不了的就是自己的根,就像高飞的风筝,线永远攥在故乡的怀里,乡音无改啊。”

穿戴整齐,交还钥匙。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向她走来:“是杨女士吗?”

没了泡温泉的眩晕,全身无比轻松。她与他们走出大厅。

她在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眼天空,一朵云慢悠悠飘过。

那是故乡的云吧。

从天边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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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我的业余爱好是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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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超甜[男女]什么都能错过,别再错过你了年龄不是问题,互相喜欢最关键当身边的人都拥有了美好的爱情,那你呢?本文正在加载,谢谢大家支持
  • 那个丧尸你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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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末日突然到来,而你的手中却只有一把锄头,你选择种点啥?有人种粮食,有人种地雷,还有人种点花花草草,但是我却觉得不如将自己给种了吧。毕竟咱也不是主角,到了末日可不好过。那个啥,你说是有系统是吧,快把我挖出来,我觉得自己还能挣扎一下。这系统是不是太简陋了,还基本人手一个?
  • 末世四族

    末世四族

    看了很多末世类的小说,题材大多类似,要么是穿越,要么是吸收丧尸体内精华,到最后秒天秒地秒空气,但始终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有剧情且经得起推敲的末世小说,于是便下定决心自己写一本类似武侠风的末世爱情小说,有尔虞我诈,有勾心斗角,有忠肝义胆,也有不择手段。当然,一开始写这小说也是只为取悦自己,后来朋友提醒可以发表,这才投于网络。不过鄙人文笔实在一般,还请各位读者大大见谅,只需要专注于剧情就好,别太苛责于文字,同时欢迎大家加入QQ群439184073,与鄙人探讨,谢谢大家!
  • 媚眼倾城:王妃休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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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世,他是北斗战神,她是凡间女子,她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他在三生石畔许诺,来世,换我来追你,换我来爱你,可好?当一切重新来过,她是天庭公主,他是冷面辰王,不再记得的过往,再相见,她是他哥哥的新娘,虽是陌路,他却再一次为她动了心。繁华人世,他看着她在爱恨嗔痴中苦苦挣扎,他选择一路守护,哪怕明知不会有结果。帝王星显,已到末年,她为了她爱的人付出一切,却忘了她想要追寻的其实一直都在身旁。他看着乾坤阅里他和她的过往,不禁苦笑,原来一切早已注定,若无相欠,怎会相见。
  • 天下歧途

    天下歧途

    余尺说,他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殷元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一束光,将他从无尽的深渊里拉了出来。“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陪你一程”“往后,你不用那么害怕了。”后来,殷元又翻脸不认人的说“那都是骗你的。”别忘了,她可是个打小行走江湖的骗子。余尺的指尖如刀刃般在她脸上划出一条血痕,微笑道“可我当真了。”……她现在认错还来的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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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越,当你拿下百城联赛和WCG总冠军,做到中国区第一人的时候,本姑娘就嫁给你!我们胜过,我们输过,但是,我们从未怕过。致退役的CF老兵。少年穷,穷一时,我无法出身豪门,但是,我可以创造一个豪门。致奋斗的青春。Cfer,冲锋!
  • 每秒都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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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咚!加钱系统已加载。【当前加钱速度100元/每秒】【请宿主尽快花钱,花得越快加得越快】.................一觉醒来,苏白发现自己有钱了,花不完的那种!
  • 都市王牌高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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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叶天归来。他发誓,有仇必报,敌人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