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是自古以来的真实。
比如,他的老岳父,那个书记,那个钟家家庭无后的人,终于通过夏忠嫁接到了后嗣。他不但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乡下人无法理解唯物主义的时候,他想到了用中国最通俗的语言来解释:世界是由东西(物质)组成的,东西是动弹的,动弹是有哈数的(规律),哈数是可以挖抓的(研究),挖抓后就可以照着做活了。当他在会议上把那些知识青年们的理论翻译成这样的语言时,不仅那些知识青年们傻了,连夏忠都傻了,而老百姓们乐了。但这是白天。
晚上,他信古老的律例。比如,他骑着自行车,捎着一斤白糖趁黑去徐三爷家问有关鬼神的事,如他坐车去几百公里之外的山区拿出粮票偷偷地请轿子的事,如他清理祖先坟墓的事。如果阴曹地府的门真的能打开,他都有可能会拿着猪肉和在阳间印制的阴间钞票去请阎王爷将他的寿命改为一百五十岁,他要继续把这书记当下去,他要看着女婿不断地给他生下孙子,并看着孙子们不断地让钟家门庭若市,源远流长。
这个一生只认识不足五百个汉字的人是这个村上的权威,他会把一切都解释得让村民们心服口服。比如,村上有一个寡妇,领着三个孩子,靠寡妇的工分,一年下来分的吃的是远远不够几个正在疯长的身体的消耗,寡妇眼看都要累死了。她就来找钟书记。好心的钟书记在老婆恶狠狠的眼神下先把那颗悲惨的心抚平,答应她一定想办法,然后,会在一个中午时分突然降临队长的家里,说县上有某某某政策不能再饿死人,一定要想办法解决那些困难户,比如那个女人。私下里,他又说服那个执拗的女人提了一斤白糖去了队长的家里,于是,不但那个女人做的活轻松了,可能还会得到一些额外的照顾。过年的时候,那个女人提了一份点心来感谢钟书记,钟书记的老婆终于有了笑脸。还比如,钟二爷去世了,他的八个儿子在当天夜里因为如何出分内的钱的事吵闹得不可开交,钟二奶奶哭得死去活来也无济于事,第二天,兄弟八个分成若干派别大打出手,把童年时期的不快全部放在那一天发泄,有一个差点要了命。钟二奶奶哭着来到了钟书记家,于是,钟书记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抽着烟,穿着他永远都新鲜的中山装来到了钟二爷家,坐在堂屋的正中央,听着八个儿子把各自的话说了一遍,然后,他当着来调停的所有人的面把八个儿子和儿媳妇全都臭骂了一顿。当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完全错了时,他提出一些很简单的办法,所有的人都同意,且千恩万谢。他用这样的权威不仅解决了整个大队的事,还解决了钟家家族内所有解不开的问题,对他来说,一切都很简单。即使到了后来他不当那个书记了,在大地上闲逛,人们仍然尊他为书记、权威和钟家的掌门人。
不仅如此,他还是整个钟家家族对外的康庄大道。这个平生跟着女婿只去过一趟北京的人,回来对所有的人说,他见过毛主席,毛主席对他说,要好好干,处理好大队和钟家的所有事情。当夏忠听到这样的话时,惊诧之情无言可表,但秋香告诉他,千万不要对外人说那是假的。钟书记还对别人介绍夏忠说,噢,他啊,原来是北京大学一个教授的独子,后来老俩口都去世了,他很伤心,不想留在北京就来西北支边了,没想到被抓到农场里来了,再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夏忠哪敢揭穿岳父的把戏,当别人问他是不是钟书记见过毛主席时,他说,钟书记是一个人去天安门的,他没去,他去到学校开介绍信去了。而那封介绍信,也是岳父在一个暗夜里拿着萝卜盖的章,就这样,他就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他叫夏忠。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会被这个外表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老汉摆平,也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概有三百天家里都会挤满了人,本来是办公室办的事最后竟然延续到家里了。不光是钟家家族的事他要处理,整个大队几个分队的私事似乎也依赖于他。人们拿来一斤白糖或一包点心,让他同意给自己十八岁的儿子开结婚介绍信。他当然半推着,于是,又给他提来二十斤胡麻油,他就说,过完年吧。等过完了年,他说,报的时候就按虚岁报吧,也已经快二十二了,可以办了。于是,那个人在四十岁的时候就抱上了孙子。每当过节的时候,他会收到各种各样家用的东西和礼品,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农民们都没有钱送,但他都一一掂量着,给每个人都一一办着。几乎所有的人都感恩戴德,逢年过节还要来感谢,一直持续好多年。即使很多年之后,人们还会记着他当年的情,还会在不同场合说着赞美的话。
他还给人们办大事。有一件事是在八十年代发生的,那时,钟书记还是人们的钟书记。那时土地包产到户,人们为浇水和一寸土地往往赔上一条命。这在那时是很正常的事,乡下人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钟四爷的六个儿子就是这样互相打架,老小拿起一把铁锨把老二砍了过去。当剩下几个兄弟突然清醒过来,把亲爱的可恶的兄弟送往医院时,他已经断气了。钟四爷拿了一把铁锨,走到老小的面前,不容分说地将他砍了过去,老小也倒在血泊中,但终于没死。老二的家人把老小告到了法庭。法院的人把血泊中的老小准备法办。这时,清醒过来的钟四爷看着老小的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他落泪了。他什么也没拿,来到了钟书记的家里,给钟书记跪下了。这下钟书记做难了,但他仍然要去办。他先是到钟老二的老婆家里去,说,你看,人已经死了,但现在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丫头要养活,你一个人怎么能行?你把老小送进监狱,他那两个儿子你给养啊?别的不说,老小就跟你自己养的儿子差不多,小时候都吃过你的奶。你想想,如果你觉得可以,让他把你和你的几个儿子养起来,你若恨他,不愿意见他,也行,我把他打发到新疆去搞副业,把钱给你们寄过来就行了。老二老婆刚开始死活不行,但后来自己跑到钟书记家里说,也行。于是,钟书记就到老小家里去,对老小说,你狗日的,连亲生哥哥都敢杀,他小时候天天背你过河,你忘了?他老婆喂你吃奶你也忘了。你妈的奶不够,只好吃他老婆的,你都忘到尻子里去了。好,现在你就等着去做抵命吧,你两个儿子怎么长大,昨天法院和公安局的就来调查你,要判你死刑。老小刚开始还嘴硬,说他就是要抵命。钟书记便说,犟驴日下的,我不跟你说了。说着就要起身。老小老婆跪下了,把老小也一起拉着跪在钟书记脚下,说,钟书记,救救我们。钟书记不理,继续往前走。两口子跪着扯住钟书记的裤子。钟书记又坐了下来,对着那两个已经不知所措、唯有性命来抵挡的人,他也心软了。终于,在他的谋划下,并且他亲自骑着自行车捎着钟老汉家的羯羊去了法院院长家里。最后,钟家老小把所有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后给了嫂嫂,然后远赴新疆,把十年来挣下的钱全部寄给嫂嫂,帮着两个侄子把媳妇都娶了。这还不够,钟书记还得进一步做老二家几个孩子的工作,告诉他们叔叔也是防卫过失,公安局也是这样讲的,现在让他给你们挣钱,把你们当儿子。虽然老二家的人都有恨,但时间一长也就慢慢地变了。谁会知道,十年后,老小在新疆变成了包工头,成了大款。他把一个侄子叫到新疆给他做监工,两家人终于彻底地和解了。先前,钟家老小每次回家,都要给钟书记抬来一头羯羊,后来,便拿着各种名贵的礼品了。
总之,几乎没有钟书记办不到的事。有时候夏忠想,假如让岳父去做国家总理,也许会把这个国家都会治理得如同他这小小的村庄一样井井有条。十五年之后,也就是大约九十年代初时,钟书记终于再也干不动了,他退休了。虽然再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来给他送礼,但他的家里仍然是客人不断。在他退下来的第二年,他从地窑里请出尘封二十多年的家谱,重新放在一张新的八仙桌前。他仍然要么坐在旁边的一张办公桌前,要么坐在火炉前,给前来认祖的老人孩子发烟、发糖、发年钱。他仍然是钟家的掌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