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的上午,钟书记高兴地回到家里,把老婆女儿们叫到一起,开了一个小会,唯有夏忠不在。等夏忠回来的时候,老人家把天大的喜讯告诉了他:你可以再去上一趟大学,然后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将来把秋香和孩子们接过去。而在早些时候,有人也问过他大学毕业就可以找工作,只要他拿出毕业证就可以证明了,但他的一切都在那次逃亡中丢失了。他敷衍着人们说,我还没完全毕业就出来了。他不能自圆其说,但村里谁也没上过大学,没有人能提出真正的问题。秋香也不可能。现在,还要让他上一趟大学,还是他当年所在的西远大学,他死也不愿意。他找了无数的理由来拒绝秋香与岳父,他说,他当农民就很好,等岳父老了身边也有人照顾,现在一走将来家里连个人都没有。岳父听得落了泪。最后,当他们犹豫不决时,正好看到冬梅进了屋,他指着冬梅说,让冬梅去吧,她高中也毕业了,正好还没有出嫁。多好的主意!钟书记并不是没有想过,可他还是把第一个机会给了女婿,现在女婿如此坚决,他只好同意让冬梅去。钟书记把这本来要向整个大队宣传的消息悄悄地压下了,而他对所有的人说,是他直接找县里教育局长批的。谁会怀疑呢,他连毛主席都见过,还握过那伟大的手呢。春天的时候,钟冬梅怀着迷茫的快乐踏上了去兰州市的道路。她无限感激自己的姐夫,认为姐夫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男人。
而右派夏木在岳父的手里变成了小学老师夏忠,但他哪里知道,另一场命运正等着他。
他发现自己还是爱着教书和知识,这是教书之后他发现的。在告诉学生“人”字怎么写的时候,他就想起父亲的教育和书房里一大堆的语言学书籍,于是,光一个人字他就讲了整整一节课,从甲骨文开始到金文,又从过去的人到现代的人。他生怕那些光屁股们听不懂,但谁知他们像听童话似的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从来没有人把一个字讲出那么多故事来,并让他们试着去理解。他还叫几个学生把人字写到黑板上,他从不同学生的笔画来分析他们的为人处世和在家里以及平时的样子是什么。有几个学生被说中了,他们下课后纷纷问夏老师为什么会知道他们的样子,难道他有什么魔法?他哈哈大笑,说,那是个秘密。
一堂课,把学生们崇拜得五体投地,都认为他一定是拥有魔法的人,比传说中的徐三爷要厉害得多。第二天的课讲男人和女人。有几个老师说也要去听听,他难为极了,他说他没有给小学生上过课,不知道怎么上,还想听听别人的课,但那些老师神秘地说,我们也想知道你怎么把那些光屁股的孩子吸引住的。他只好去讲。他还是从甲骨文开始讲,但这一次,他不仅讲了汉语言,还从英文的角度来讲,最后他讲了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又是怎样相处,而最重要的是回答一个光屁股们一直想知道的事,那就是人是怎么生出来的。他尽可能地讲得不那么枯燥,尽可能地用故事去讲,当他讲到男人和女人如何生孩子时,他犹豫了,他问一个孩子可曾知道这个。那个孩子说,我妈说我是拾来的。他问有多少人是拾来的,竟然有三分之二的孩子。他说,你们肯定不是拾来的,是不是?孩子们点头。你们肯定是你的父母生下的,是不是?孩子们又点头。他又说,那么,是怎么生出来的呢?他看着孩子们,于是,孩子们张着双唇,急迫地等待着他的回答,而下面的几个老师也急迫地想知道答案。他说,你们都知道,男人和女人长得都不一样,这就是秘密,但是,这个问题我暂时不想给予明确的答案,我想让你们回去问一下你们的父母亲,然后我们下节课一起来回答,好不好?有些学生说好,有些怀着失望,因为他们问过自己的父母。
谁会知道,这样一个问题难住了所有的人。因为那些孩子在路上问比他们小的和大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而几乎所有的孩子在那天夜里都问了自己的父母同样的问题。在那天夜里,所有的父母都苦恼着,为这样一个让人羞耻的问题而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最终也没有想出什么满意的答案。有的父母大怒,为什么老师要问这样愚蠢的问题,即使有问题,也应该是学校老师要回答的,为什么拿到了家里?有的父亲生气地说,你就说是狗日下的。有的母亲说,是,是,是我像老母鸡那样把你孵出来的。可孩子马上就说,那你生妹妹的时候为什么挺着个大肚子,而不是一天到晚坐在窝里?可怜的母亲,想到天亮也无法给孩子一个真实的交代。
早上,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怀着失望去了学校,但他们同样也怀着希望,因为夏老师什么都知道,他有魔法。当孩子们把他们从父母那儿知道的答案在教室里原模原样地说出来时,连教室都快笑塌了。有个孩子说,我爹很生气地说,是他和一个母猪生下的我。他笑得流出了眼泪。一个孩子的父母正好不在,是他的爷爷回答了这个问题:狗日的,你没见过下猪娃子的啊?就是你那个娼妇把你那样下下来的。他看着孩子模仿他爷爷的口气,然后睁大眼睛看着他,老师,是不是?他问孩子,没有男人,女人能生下孩子吗?孩子说,肯定不能。他便问,那为什么不是男人生孩子而是女人生孩子呢?孩子摸着头不知道怎么说。后面的学生都站了起来。他说,你爷爷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不对的。这个时候,孩子们几乎齐声说道,那人到底是怎么生的啊?
正在这时,校长推门进来向他招手。他对孩子们说,你们继续想,下节课我们继续讨论。孩子们围成了一团。
你当然应该能猜着发生了什么。一些没事干的老人转到了学校,说一个新来的老师在教孩子们学坏。上节课正好去听课的老师也不置可否,他们无法判断夏忠到底是在把孩子们教坏还是教好,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那样上过课。校长只好找来夏忠,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是钟书记的女婿,听老师们说你很有学问,钟书记说你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你可能是大学生,到底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不知道,但是,你要注意,我们还在搞运动,你可千万不要成为运动的对象了,当然,有我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运动还是发生了。一些高中生冲进小学,先是把老校长押到戏台,然后又把夏忠从教室里押到戏台上,把厕所里的木头板上写上修正主义、资产阶级、流氓主义等字样,硬是塞到夏忠干干净净的衬衣里头。有人还要让他去掏厕所。
第三天,在钟书记暗中操作下,把学校里另外几个老师抓上了戏台,而把夏忠悄悄地换到了后面。尽管还要跟着被批斗,但已经不是主要人物了。又过了半个月,在钟书记的强烈建议下,把那些人抓去脱土块。秋香求父亲赶紧让夏忠回来,但父亲自有父亲的道理。父亲对女儿说,你得让他吃点苦头,他好好的不给人家教书识字,你看他教的什么?秋香说,他是大学老师,知道得太多,当小学老师太亏了。父亲说,就是要让他知道,哪里都有规矩,再说,我怎么把他一个人放了,那样明摆着就中了造反派的计了,他们正等着抓我呢。一直干了十五天,夏忠才回到家。这下他说什么也不想去当老师了,他还是愿意做一个农民。
当校长亲自到家里来请他去学校时,他犹豫了。岳父在晚上对他说,你去吧,没事的,有我呢。只要你不要乱说话,把该识的字让娃娃们认下就行了。他说,我不想去,我不想再把这个家也连累了。知识和思想让他感到害怕。
一天晚上,他躲在炕上长吁短叹,秋香问他叹什么。他对秋香说,你说怎么才能把过去知道的一切都忘掉?我听说有一种病叫失忆症就是这样,但要得上那样的病也许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拿砖头把自己的头砸伤,就怕一下砸死,或者砸瘫,要砸得恰到好处,只要把过去的事全部忘掉就可以。秋香害怕地看着他说,你不会真的那样吧?他说,我就想把过去的所学所思忘掉。秋香说,不用不就行了。他说,不行,那些东西会自动地升起来。秋香说,那怎么办呢?他说,我要研究一下。秋香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谁知第二天夏忠就去问老中医胡大夫。
七十四岁的胡大夫什么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想要让自己失忆的人,他说,我看这样吧,你什么也不用忘了,你就到我这儿来看病吧,跟着我学中医怎么样?
夏忠倒是很兴奋,回家就对秋香说胡大夫要让他学中医。岳父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无论哪个朝代,医生总是需要的。于是,不做老师的夏忠开始做了胡大夫的徒弟。他每天白天去给胡大夫抄方子,晚上回来看胡大夫给他的医书。现在,他的确再不用去忘记那些知识了,相反,知识还不够。
一个月以后,他把胡大夫那儿的中医学方面的书全部看完了,胡大夫让他开始抓药,并让他亲自品尝各种中草药。两个月以后,胡大夫开始让他学着把脉。半年以后,他基本上能开简单的药方了。谁知这夏忠还真是喜欢上了医学,到城里去买回来了好多书,看完这些还不够,有时周末他只好骑着自行车去县城的图书馆借着看。一年之后,胡大夫不教他了。七十五岁的胡大夫说,你比我聪明多了,我跟了师傅整整五年才学会,而你只有一年。我整整五年看的书还没你多,而你一年之内就把我一辈子学的东西学完还学了我不知道的东西,现在你只有自己慢慢摸索了。我不能教你了。
又是钟书记的能耐,夏忠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医生。恰好胡大夫出门把腿摔坏了,再也不能上班,夏忠便顶了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