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明节即将要到来了…可是每到这一天，平常原本没什么起伏变化的心情却会莫名其妙变得格外抑郁烦躁！我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搞的，仿佛是受这个季节特有的气候所致，可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在这种干燥多风的清明时节，我总会盼望在某个清晨起床时看到窗外下着蒙蒙细雨，虽然阴冷潮湿的空气令人有些不舒服，但那种富有诗情画意的氛围会使人不禁浮想联翩。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情不自禁想起一位永远铭记于心的长辈，即便他早已变为一粒尘土融进了辽阔草原，可他的音容笑貌却一直深藏于吾心底，一刻也不曾忘记…每当想起他的时候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很多我们一起度过的某些记忆片段，就像在每个雨后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总是将年幼的我放在自己那明显有些弯曲的后背上，漫步于碧波荡漾的大草原上。至今，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弥漫着浓浓青草与野花香的清风，轻轻拂过脸庞的惬意感觉！以及当我慵懒地趴在他那被灿阳晒得暖意融融的背上，嗅着那股熟悉的烟草和汗水掺杂的体味，随着那四平八稳走路时左右摇摆的韵律昏昏欲睡；而就在我睡意渐浓之际，他总要不经意地弯下身去随手采一朵长在草丛中的小花或者刚冒出来的野蘑菇，然后送到我的弊端笑眯眯地故意逗弄我，如今，再来回忆起这一幕温馨的画面时，心中仍然会泛起一丝暖暖的快意。这时眼眶里也会悄悄蓄满许多思念的泪水…让我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掉的人，便是我那已过世快二十六年的祖父！
至今，每次因太想念他而忍不住流泪时，我都会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祖父的灵魂许多年前已然化作天空之上一朵自由飘浮的轻云，无拘无束地守护着他所疼惜的每一个人。即使深信他仍然在我们的身边没有离开，但盘踞在心中最柔软角落的那股隐隐作痛之感始终挥之不去…在我模糊既稚嫩的印象中，祖父就是一名过着平凡普通生活的憨厚牧民，与所有牧民没有任何差别，一辈子辛辛苦苦甘心情愿地守着这片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草原故乡。一生当中恐怕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只是在闭塞贫瘠的故乡勤勤恳恳、本本分分过了一辈子，并且用挂满坚硬老茧的双手和清瘦驼背的身躯支撑起了十口之家的生计。我并不太清晰地了解祖父他在几十年人生岁月当中遇到过怎样的艰难困苦和悲欢离合，也无从知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但在我看来，正是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埋头苦干的韧劲儿，促使他默默承受着命运之神强加给他的各种人生磨难，就像是一棵坚忍不拔的松树矗立于苍茫的天地之间；以至于到了生命临近结束的最后时刻，还能够显得那么平静温和，看上去真的犹如一片缓缓游移在湛蓝天空中的白云，飘逸而又随性…我还记得，在他那张印着无数沧桑痕迹的黯黑色病容之上，时不时扬起一抹让人感觉很安心踏实的淡淡微笑，现在细琢磨一下，可能当时他想以这种方式安慰身边的亲人们吧！即使在被医院查出来是得了肺癌晚期他也一如往常，还是那样泰然自若地面对着病痛带给他的常人难以想象的极度折磨！哪怕一阵阵猛烈的咳嗽使他精疲力尽，但却不会轻易表现出一丝一毫脆弱与恐惧的神态，我想这份淡定与豁达，只有在经历过巨大磨难的人身上才能看到吧…
祖父去世许多年以后，我还听母亲许多次提到过。她说，祖父在弥留之际，依旧挂念着我这个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残疾孙女儿！活着的时候他就非常疼爱自小患有严重肢体残疾的我，并且一直视我掌上明珠；在他还剩最后一点神智的时候，还对陪护的亲人们说：“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一定要带着我的宝贝孙女去温泉里好好地泡上一个月，说不定这一泡啊，她就会好起来呢！”只因为他曾听周围的人偶尔提起过泡温泉能包治百病，所以他就萌生了带我到温泉里去治病的想法，虽然那个时候他早就对自己的病情了然于心了，或许也已经预感到这个愿望有可能再也无法实现了，但是他还想把更多一点的爱留给自己最牵挂的人，他是多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到我从轮椅上站起来呀！可惜他的这个夙愿时至今日也没有实现，甚至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也不可能成真了吧，直到我的生命终结。因为祖父是在牧区老家去世的，因此，和母亲住在县城的我，很遗憾没有能够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也没能在他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陪伴在他的身边，这是我一生都会感到难过伤心的事！那时年纪尚小的我，完全不能想象出祖父在他快要停止呼吸的最后时刻，究竟对寸步不离的家人都嘱咐些什么话语，只是过了好久我才听说他是在我父亲怀里缓缓闭上双眼的，走的时候很安详。
说实话，对于一个只有八岁大的小女孩而言，真的不能理解一个人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只能从悲痛欲绝的祖母，以及周围每一个泣不成声的长辈身上，隐约感觉到一股无法言表的伤痛，望着她们一个个情不自禁表现出来的悲伤，我不由自主感到了害怕，并且心中莫名感到家里似乎发生了一件使所有人难以接受的重大事件。但从未想到过是最亲爱的祖父会永远离我而去！当我和母亲匆忙从县城的家中赶来，然后被满脸泪痕的小叔叔领进安放祖父遗体的那间狭小屋子里时，映入我眼帘的是挂满墙壁的黑色绸缎，还有桌子上堆成小山的点心、罐头、以及无数瓶装酒，那是亲朋好友前来吊唁时祭奠逝者的祭品，而在紧靠窗户的那张大土炕上，祖父的遗体就放在一个简易的木架上面，用一张纯白色，类似于床单似的大白布覆盖着，只露出头顶的一小部分，可我很快便认出躺在炕上的那个人就是平时最愿意拥抱我的祖父。当时我还挺疑惑地想：“今天爷爷怎么只管蒙头大睡不理我呢？”过了一会儿，我坐在他的头边呼唤了几声但都没有反应，要是在平常他早就从父亲的怀里将我抢去亲热地用胡须逗弄开了！祖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的世界，同时也把我的童年快乐带走了…
即便对祖父的记忆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模糊了，就连他的面容身影好像也都快记得不甚太清楚了，但是，关于他的那些点点滴滴却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内心，一生都难以磨灭！被烈日和风沙常年侵蚀的皮肤黝黑而粗糙，腰背有些弯曲的他总是不停地忙碌着，仿佛是一块钟表的指针永不停歇。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他对家人的那份关爱和担当，他总把好吃好喝的东西留给妻子儿女，嘴上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不饿，你们先吃吧。”然后就退到一边的凳子上底倾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平日里还要照顾我那体弱多病的祖母大人，其他的事情我倒是想不起来了，但他每天早晨将亲手煮好的奶茶端到躺在被窝中的祖母枕边我还记忆犹新。还有，在每个青草长势喜人等待收获的初秋时节，也是他一年之中最为疲劳的时候，因为他要独自一人背着打草用的镰刀以及祖母为他准备好的干粮，徒步到几里之外的自家牧场上打草，好几百亩草场的草就那样一点点用手打完，这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之后还要一个人将这些打好的牧草用叉子码放整齐，过几天还得用牛车把它们拉回家去；在烈日酷暑之下要不停地劳作一整天，饿了就啃一块从家里带去的冷馒头，渴了便饮一口凉清茶。送祖父出殡的那个清晨天气格外晴朗，蓝盈盈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通红的朝霞将草原渲染得阳光灿烂，一大早守了整夜灵堂的亲朋好友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和尽的不舍之情，泪流满面地站在祖父的遗体旁进行了最后一次告别仪式，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房间里充斥着让人透不过气的哀伤，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凝重悲痛的，仿佛只有我是用一种漠不关心且懵懂好奇的目光看着这里所发生这一切。
我在叔叔的怀里乖乖地盯着一位葬礼司仪用沉重的语气宣读那份没有太多慷慨激昂词汇的悼词，每当他中间停顿一下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会对着祖父遗体含泪弯下腰鞠上一躬，那时我真的不懂得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只知道，这种画面以前只在电视上出现过。所以，我的心里装满了各种疑问，但在那样的悲伤气氛里没人能告诉我答案。而我那几乎濒临精神崩溃的祖母，此时此刻正在忍受着人世间最为凄惨的一瞬，她坐在祖父的头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几个不认识的女人轻抚着她剧烈抖动的后背好像在试图安慰她；当时我不明白祖母为何要那样痛哭流涕？二十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我，终于能深切体会祖母那种失去至亲的心情了，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啊！在那种叫人心碎的气氛里我为什么就没流下一滴眼泪呢？唉…我真的是太不孝了，辜负了祖父那么多年对我的怜惜与恩宠。漫长的告别仪式结束之后，那几个陌生女人便马上将祖母搀扶到了隔壁房间，然后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助父亲和叔叔们抬着装有祖父遗体的简易灵柩神情肃穆地走出房间，缓缓向喇嘛事先选好的火化地点前行，望着祖父的灵柩逐渐远去，站在门前抱着不知所措的我，流着泪依依不舍目送自己深爱的父亲离开的姑姑，还有躺在屋中的祖母再一次控制不了激动的情绪哭倒在了床上；片刻之后，我们便看到远处的山坡上升起一缕浅蓝色烟雾慢慢向辽远的天际飘去，大概那便是祖父的灵魂在升上美好的天堂吧…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划过了一丝丝想哭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就这样，我的祖父离开了，他走得是那么默默无闻如同他走完的平凡一生，没有令世人羡慕称道的卓越贡献，更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丰功伟业，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草原牧民，用一辈子的时间守护着草原和所爱的亲人们，因此我一直相信即使他的肉体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了，但他的灵魂却能一直陪伴着我们，直到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