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有一条著名的2+3<5理论,就是把半斤的米饭分成一个二两和一个三两,这样的五两就绝对比别人的半斤要多。——姜哥语录
大哥宋说“上火”是个中医名词,是人体阴阳失衡后出现的内热症,主要症状有:咽干舌痛、睡眠不稳、肠胃不通以及烂嘴角、流鼻血、牙痛等。
三周的军训把原本精神抖擞的少男少女们都折磨得萎靡不振,幸好学校放了两天假让我们喘口气歇歇腿,保养好身体继续接受大学的蹂躏。在这段艰苦的岁月里,绝大多数的战友们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上火症状,只有瘦小干枯的二哥虽然饱受摧残却仍然活蹦乱跳,一顿饭还能吃下三个馒头一盆鸡蛋汤,让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我在寝室里狠睡了一整天,连午饭都懒得吃,直到开晚饭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直接去了三食堂,那里的油焖土豆片虽然从不削皮,但物美价廉而且口感还算不错。睡觉也很消耗能量,我需要补充一下体力,以便晚上睡得更踏实。
民以食为天,学生也不例外。师大规模经营的食堂除了一、二、三、四食堂和回民食堂之外,还有一个服务中心,几个食堂都以普通的学生伙食为主,各有几样特色菜品或主食,比如一食堂的烧大排、烧茄子,二食堂的豆沙烧饼、辣酥带鱼,三食堂的油焖土豆片、木须肥肉,四食堂的包子和扬州炒饭,这些都是在校园内闻名遐迩深受广大师生喜爱的赖以充饥的东西。回民食堂也属于大众化的去处,里面卖有除了猪肉以外的一切东西,好吃而且不贵。服务中心是一座二层小楼,以各种炒菜为主,方式为现买现炒,价格要稍高一些,主要用来满足生活水准较高的学生的需求,当然也有不少同学偶尔过来换换口味。服务中心的大厅里设有自动饮料机,柜台里还兼卖泉雪啤酒和听装的雪花,经常可以看到有三五成群的同学在这里酒足饭饱之后各奔前程。
虽然几个食堂的菜品各有千秋,但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特色,那就是“铅球馒头”。大概这些食堂的面点师傅是一个学校毕业的,蒸出来的家伙都是统一模式,圆隆隆黑糊糊而且硬邦邦。不熟悉情况的同学如果不留神咬上一口,几乎可以把牙齿顶到牙床里面去,了解情况的同学需要用门牙慢慢去啃,再辅之以汤或粥来润湿才可以下咽。据传说有一位美女校友没有买到米饭,看到这种稀罕东西,不由得怪叫一声:“哇!怎么摆了这么多铅球啊!”从此“铅球馒头”的美誉不胫而走,名扬校内,众多女同学纷纷解囊抢购,晾干后放进手袋用来防身,效果奇佳。
三食堂坐落在校园南区的东南部,距离我的宿舍不远,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大间距混凝土顶板独立框架结构的房子(这个术语还是一位在建大学工程民建的同学告诉我的,涉及的专业问题本人一窍不通,所以未能考证对错),里面可以摆放一百多张桌子,容纳一千多人同时在此狼吞虎咽。承包食堂的姜哥后来成了我的哥们,每到周末的晚上,他都让人把餐桌推到两侧,腾出挺大的一块空间来举办舞会,票价是男生两元女生免费。借着背临学府七道街的地理优势,经常有校内校外的男女青年来这里借着舞蹈的名义,正大光明地搂搂抱抱,趁机互相揩油。
刚走进三食堂的门口,我就看到斜对着门的一张餐桌边坐着一个黑大个,坐在那里差不多要和比较矮小的女同学站着一般高,皮肤晒得黝黑黝黑,正端着大一号的饭盆咕咚咕咚地牛饮。再看他手里拿的,我的天啊,居然用两根筷子把“铅球馒头”串在一起在大嚼特嚼,那德行就像在啃一串特大号的糖葫芦一样。
师大向来以盛产另类学生而著称,然而这位大爷绝对算得上是另类群中的领军人物,单看他那吃相就让人望而生畏。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位猛男,看到在打饭窗口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新售:干炸丸子、溜丸子、麻辣雪鱼,心里美滋滋地想:“今天可要痛快地打一顿牙祭啦。”炸丸子曾经是老妈的拿手菜,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心灵手巧的老妈都要精选一些肥瘦猪肉切成肉沫,和上豆腐泥,再加入鸡蛋、葱姜、料酒和淀粉,搅拌均匀成馅,挤入到沸腾的油锅里,炸至金黄色捞出拍松后再放入油锅猛炸,反复几次至焦脆捞出,就做成油汪汪金灿灿的炸丸子,再蘸上早已炒制好的椒盐,那滋味外焦里嫩、喷香酥脆,简直是世上极品的美味。一想起这些,我的唾液腺立刻分泌出无数的消化酶涌满了口腔。
排队打饭的人不多,当排到我的时候,我看到干炸丸子还没有卖光,立刻把发自内心的笑意堆满了嘴角和眉梢,用最温柔、最动听的声音告诉窗口打菜的胖师傅:“请给我打一份干炸丸子,谢谢!”
有人说,当你最渴望快乐的时候,不约而至的往往是悲伤。就在我幸福地看着大师傅用他那特制的勺子盛满了干炸丸子并倒进我的饭缸的时候,耳边却分明响起了金属撞击的声音,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干炸丸子,而是他妈的一堆铁球。
人在饥饿的时候头脑会特别清醒。当我接过令人胆战心惊的干炸丸子时,思维却变得异常敏捷,还没来得及皱皱眉头,便想到了另一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办法:
“师傅,麻烦您帮我换一份溜丸子吧,都是一样的价钱。”我以为溜丸子虽然不如干炸丸子那样香嫩酥脆,但至少内涵是一样的,而且肯定不会像这碗铁球一样的坚硬。我这个人要求不高,胃口很容易满足。
对于初进校门刚刚在食堂就餐不到一个月的我来说,还缺乏应对食堂伙食的经验,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调换了菜品就会享受到应得的美味。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没过一分钟,我便知道我不但错了,而且错得无可救药。
胖师傅二话没说,顺手就从身后不知道哪个菜盆里盛起一勺子油腻腻的菜汤,哗的一下倒进我的饭缸,并且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这就是溜丸子!”
士可杀不可辱。饭可以不吃,但溜丸子绝对不能这样烹制。早就听说校园保卫科、食堂、保洁等部门里有一帮王八蛋校工,总是喜欢欺负弱小的同学,特别是大一的新生。
这个该死的胖子以为我穿着一身学生服就他妈的好欺负,如果就这样被他给看扁了,我以后哪还有脸来三食堂吃饭,未来这遥远的四年我只怕每次都要多走上几百米的路绕到其他的食堂去。想到这里,我顿时火气顺着奇经八脉直冲而上:
“你他妈的溜丸子这么做啊,你当是喂猪哪!”我的喊骂声顿时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大师傅也绝非善类,这样的场面见得不少,立马回敬了我一句:“你他妈爱吃不吃,这是给你吃的,你可别埋汰那猪啦!”
我听了脱口而出一句标准的国骂,甩手用力把饭缸内的汤汤丸丸灌向窗口,沾沾自喜的胖师傅没有任何防备,被浇得满面流汁,也被自己亲手制作的铁球丸子打得痛苦至极。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胖师傅怪骂一声,随手在身后捞出一勺子汤汤水水泼将出来,真看不出来死胖子的手脚居然会那样麻利。我在攻击这个杂种的时候就有所准备,使出在篮球场上练就的侧滑步,轻松地躲过了回击,只是没想到身后一个恰巧路过的同学因此遭殃。
趁着胖师傅哇哇怪叫要冲出来找我拼命的空当,我回过头偷眼观瞧,遭遇这突来横祸的看来也是个大一的新生,干净的学生服上沾满了乱乎乎的污渍,正龇牙咧嘴地晃着脑袋抖落头上黄的青的东西,一条长长的黄色的带状物还挂在胸前的拉锁上兀自晃动不已,原来那个王八蛋甩出来的居然是一份尖椒干豆腐。
这时候胖子已经从旁边的角门里冲出来,正拎个饭勺张牙舞爪地向我猛扑,而坐在旁边的那个黑大个,也猛地站起来,炸雷似的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妈的又欠收拾了吧!”
我心里一惊:“坏了,他们是一伙的!”
吴超这个名字很怪。
如果只是把这两个简单的汉字连接在一起,看上去还没什么感觉,但要是用一种比较随便的语气把这个名字喊出来,发音就与流行中国的口头禅极其相似:我操!因为这个事,他还跟山东二哥翻过脸。从那以后,平时极少说粗话的二哥居然落下了毛病,开口必言我操。
更为搞笑的是,这位人文学院篮球队的队长、学校篮球队的中锋,只要一上场比赛,往往会引发雷鸣般的笑声。因为队服的背面上除了印有编号,还有队员名字的拼音缩写,吴超这两个字便被缩减成:W.C.看着这位巨人上蹿下跳跑来跑去,俨然一个满场飞奔的移动公厕。
虽然我后来成了人文学院篮球队的主力后卫,经常和吴超在一起训练和比赛,成了相当铁的球友和酒友,但谁都没有想到,我们的第一次相识居然不是在球场,而是在食堂。
吴超就是那个把“铅球馒头”当作糖葫芦啃的黑大个,和三食堂的胖子也是死敌。在他刚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保送进师大那会儿,食堂还是用饭票交易的,有一次因为胖子少找回五毛钱的饭票,两个人话不投机当场大打出手。吴超打架是那种玩命的主,不但一巴掌扇肿了胖子的肥脸,而且还不知道从哪摸到一把菜刀追得胖子鬼哭狼嚎。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即使是胖子这样的牛人,见到吴超这样凶猛的愤青,也只能自认倒霉。从此吴超在三食堂横行无忌,并经常扮演着古道热肠的江湖豪杰的角色,所以才能在我和胖子马上要短兵相接的时候及时出手相救,路见不平一声吼解我于危难之中。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相持阶段,一个瘦子及时出现在三食堂的大厅里,很是声色俱厉地训斥了胖子,大讲了一通学生就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上帝是不能招惹的,所以学生也是不能招惹的道理。
这个瘦子就是姜哥。那会儿他刚刚把三食堂承包下来没几天,正处心积虑地想着怎样才能把全校的学生都弄到他这里来吃饭,见了这种情形,不着急才怪。
劝走了愤愤不已的胖子,姜哥满脸堆笑地对那个不幸被我牵扯进来的无辜同学说:“你瞧这个事儿弄的,真不好意思,快点脱下来我整个地方给你好好拾掇拾掇。”同学一脸的老实相,一个劲儿地抹着满身的花花绿绿,很是感到委屈。在姜哥的再三追问下,我们得知他是物理学院的新生,叫周晓光。
姜哥是个挺仗义的人,朋友多路子广,后来在学府路一带混得风生水起,我们都跟着借了不少光。只见他一边忙乎着一边吆喝旁边的管理员:“喂,那个谁,给这几个小兄弟打几个好菜,我要陪他们吃点。”
我和阿光极力推辞,姜哥明显不高兴了:“操,还记仇了咋的,没啥好吃的,就是给哥个面子。”
吴超倒是一点没装假,大模大样地坐下来,拿了筷子看了半天鸡块炖粉条、红烧肉和鸡蛋炒韭菜,咽了口唾沫,问:“哥,菜挺好,不过你这里有啤酒吗?”
我们几个一听,全都忍不住笑喷了。
姜哥很久以前只是师大的一个普通校工,主要负责学校图书馆的安全保卫工作。有一年几个校外的痞子在图书馆骚扰一名新分配来的图书管理员,姜哥拍案而起演出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孤身一人勇斗四名醉鬼,赶在学校保卫科的其他同事到来之前成功地击退了这几个流氓。在搏斗中姜哥被歹徒打得鼻血横流,心疼的图书管理员急忙掏出自己干净的花手绢为他擦拭。第二天,姜哥把洗干净的花手绢送还给图书管理员,女孩感动得非要请姜哥吃顿便饭以答谢相救之恩,饭后姜哥又回请女孩到省城看了场电影。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结下了一桩美好姻缘。
这件事到了奚姐那里就完全变成另一个故事。奚姐说那年她刚刚毕业分配到师大图书馆当管理员,就被一个又瘦又丑又没有文化的保安盯上了,屡次三番地写情书都遭到她的拒绝。有一天这个保安喝多了在阅览室里无理取闹,被几个学生联合起来狠揍了一顿,她当时顾于情面才好心地拿出自己的手绢让他到水房去冲洗。后来的归还手绢、吃饭答谢还有看电影,她认为都是中了这个保安的阴谋诡计,等到自己明白过来的时候,全校园的人都知道她是保安的女朋友,而且两个人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唯独自己还蒙在鼓里。
“那时候小啊,稀里糊涂的不懂事,你们找对象的时候可要看好,千万不能上了坏男人的当哦!”奚姐经常这样对校园里的女同学说。我注意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的并不是悔恨,而是一种满足的幸福,毕竟经过十几年的奋斗,姜哥已经从图书馆里来回游荡的瘦保安,变换成整天忙得鞋底冒烟的建筑公司经理,奚姐虽然仍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图书管理员,但她却是师大校园里先富起来的少数人之一。
姜哥和奚姐的创业历程就是从承包三食堂开始的。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工资都不高,每个月还要给家里的老人寄些生活费,清贫得家徒四壁。儿子降生后,姜哥又把家乡的父母接过来帮忙照顾孩子和操持家务,生活就显得更加窘迫,于是两口子咬着牙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三万块钱,以当时的高价标到了三食堂两年的承包权,这才开始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姜哥的前任承包者是被学生运动推翻的,通俗地说就是被学生罢餐赶出师大校园的,这些事我在关于孙继刚的传说中略有耳闻。据当年的亲历者说,当时这股学潮的始作俑者就是三食堂的原承包者,这个臭名昭著的胖子擅自把每份菜价提高两毛至五毛钱不等,亲手点燃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罢餐运动的导火索。
罢餐运动的直接领导人是政法学院的大哥孙继刚。自从政法学院从原来的马哲学院独立出来以后,就以自费生为主要生源开始扩招,据不可考证的消息说,这些自费生是以每分一千元人民币的身价买到师大的录取分数线内的。在当年这些大款学生当中,孙继刚是其中最有钱的人物之一。
一个人在很有钱以后,往往就开始谋求政治地位,就像某些总经理或者董事长往往要花钱买个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一样。像孙继刚这样相当牛逼的人物是不可能被吸纳进学生会的,因为没有哪个更牛逼的人物敢于当他的部长或者主席,所以在三食堂涨价之前孙财主还只是一介布衣。
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就在孙财主百般无奈之际,他偶然听说到三食堂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自涨价的消息,这个从来不到食堂吃饭的财主意识到,自己振臂一呼领导群雄并起反抗的时候终于来到了。
孙财主采取的手段很简单,却是相当有效。首先他请人写了一篇战斗檄文,有理有力有节地列举了不应擅自涨价的理由,号召所有同学即时停止到三食堂就餐。然后他又雇用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打手,在食堂开饭的时候凶神恶煞地守在三食堂门口,那阵势摆明了告诉想要到三食堂吃饭的同学,谁敢进门的话,甭说吃饭,牙都不能留下一颗。
学潮闹了三天,包括服务中心在内的所有食堂和小吃部全都爆满,只有三食堂,上座率为零。
能承包食堂的人自然绝非等闲,只是他低估了孙继刚的能量。原承包者看到自己花了血本的食堂在一个小小的马哲学院的学生手下毁于一旦,恨不得把他敲碎了放在食堂的大马勺里炒熟下酒才解恨,干脆不惜代价从社会上找来人马,叫嚣着要把孙继刚的血放干净。没想到孙继刚更狠,从自己老子的工地上拉来两车手执钢筋的民工,双方在师大南区的灯光球场上仇人相见后开始肉搏,结果民工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这一战的结果是原承包者从此退出师大舞台,孙继刚也从原来的孙财主一跃成为师大的大哥。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也成全了另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是姜哥。
“富兰克林说过,得到幸福的路有两条,消除欲望或者增加财富。”姜哥整天和图书管理员待在一起,日子久了,也能背诵一些名人名言。
“我认为他说得非常对,我就是要努力增加自己的财富。而且还要加上一条,广交朋友。钱多兄弟多,这就是我的奋斗目标。”姜哥接下来说。
虽然姜哥的三食堂没有啤酒,这一天我们还是聊了四个小时,每人吃了两大碗米饭,瓜分了八个菜。尽管我们几个人都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凭着姜哥那种与生俱来的人气儿,在无形当中增加了彼此之间的亲切感,都把对方当成了可以信赖的好朋友。
这四个小时的聊天对我的人生意义重大,因为姜哥教会了我很多混在校园的生存法则。这些东西对身大无脑的吴超和一往情深的阿光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只有我深得其真传,活学活用后在学院甚至学校混得如鱼得水,也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大学毕业后,我仍然延用这些法则来应对突如其来的生活,结果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腐化无法自救,堕落也无法自拔,最后被这个吃人的社会所无情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