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同桌的距离近似于0.618,所以他应该是站在爱情与友情的黄金分割点上。——赵新语录
师大人文学院94级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班(简称94文教班)共有学生48人,其中男女比例为1:2,被共同分配到位于南区的一号教学楼337教室集中上课。此后的四年间,337教室被一大群精力旺盛的少男少女开垦成世外桃源,洒满了每个人的歌声与欢笑,汗水与辛酸,回忆与向往,光荣与梦想,青春与荣耀。
进驻337教室以后,发生的第一件大事是排座次。
那时候刚刚踏进大学,所有人都还没有学会放纵,普遍认为学习还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每逢赶上人人都喜欢的专业课,大家都要抢着坐在前面,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而且还积极提问。要是排到马哲、书法之类不招人喜欢的课,大家又抢着后面的座位,这样看小说或者背单词甚至睡觉都方便。
大一上学期给我们主讲写作的东老师是中文系最有名望的教授之一,也是一个叫作中国教育学会语言教学专业委员会组织的资深会员。她讲课不但生动风趣,而且涉猎极广,天文地理野史正传信手拈来,名家名著名篇名段倒背如流,她主张用旁观的角度来审视文学的创作,很多见解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往往能给人柳暗花明耳目一新的感觉。她的课在校内极受欢迎,据上届的师兄说,有一学期学院把她研究《红楼梦》的成果作为选修课,结果人满为患,第一堂课居然有三四百人挤进了阶梯教室,还有几百人挤不进去干脆站在窗下去听。
可以想象,在这样一堂极为享受的专业课上,哪个同学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用力地伸长了耳朵去听。所以每逢东教授的课,大家都会早早地来到教室里边抢占前排的位置,甚至有人在早晨六点起床早操的时候就跑到教室,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摆上自己的书本,名正言顺地告诉后来者:此座有人,请另谋他处。
与此相反,每逢遇到一门叫作思想品德的课时,大家都唯恐躲避不及,纷纷以抢占教室后面的座位为此间最幸福的事。这门早在小学或者初中就已经成为副科的课程由公共教育学院一位姓程的老头主讲,这个程老头是不是教授我不清楚,但他一定很有学问,因为他的讲解会让所有人感觉如鸭子听雷,谁也弄不明白他讲授的东西究竟有何用意。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口气极重,一呼一吸间产生的威力与生化武器有同等功效,不幸坐在前三排的同学都恨不能戴上防毒面具听课才好。幸亏这门功课每周只有一节大课,而且只安排了半个学期,要不然337教室中这些祖国未来的灵魂工程师,也许出师未捷就要全部身死在毒气之下。
就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大家在忙忙碌碌地抢座位听课中度过了大学生活中最初的两个星期。这半个月的时光充满了新奇,各门功课的老师已经逐一登上讲台为我们讲解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浪漫的现实的理论的实践的等等各种与汉字有关的内容,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文学的高深莫测,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崇拜和冲动,暗暗地发誓要努力学习成为教授那样的大学问家。
在学习之外,丰富多彩的课余生活吸引了众多新生的目光,最热闹的当数各学院之间的新生篮球赛,每场比赛的场外都挤满了由于高声呐喊助威而涨红的脸,紧张得恨不能肋生双翅飞上场去帮自己的球队来一个狠狠地爆扣才好。校园的公告板上,各种社团组织的招募海报铺天盖地,文学社、记者团、写字协会、志愿者组织纷纷伸出热情友好的手,让人一时想不明白到底应该加入哪一个社团才能真正发挥出自己的特长。
和所有的大学一样,新生刚开始上课后的半个月,也是校园商机最好的时间。这段时间,众多的老生纷纷涌进新生的宿舍,推销那些当年他们花高价买来却毫无用处的商品,比如开学时学校要求必须购买的冰刀,比如当初雄心勃勃准备通过四级考试而特意置备的整套新概念英语书,比如也是从师兄那里买来不知传了多少辈的已经很古老的吉他。
在所有来宿舍推销商品的兼职倒爷中,我遇到的最牛逼的是人文学院一个眼镜师兄,他推销的东西是中文系各门功课的学习笔记,推销词还极富有煽动力:
“老弟你看,这套是美学专业课楚教授的讲课笔记,你要是买一套回去,这门课您就再也不用上了,直接背这笔记就成,楚教授可是出了名的在课堂笔记里出题的。”
“对不起师兄,我们才大一啊,还没开美学课呢。”
“哦,Sorry,这套才是大一的笔记,您看看我的货多齐全啊,是不? ”
后来大哥宋耐不住诱惑,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讨价还价,终于花五十块钱买了两套复印的笔记,一套是古典文学,另一套是现代文学。可惜在期末考试中,提前半年就开始复习的大哥宋却未能逃脱噩运,被抓补考的两门功课恰恰正是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沮丧至极的上当者特意赶到这位师兄的驻地意图讨回公道,却又被奸商的一番理论彻底震晕:
“我想您之所以被抓补考,是因为您只买了我的笔记,而没有买与之配套的历年考试真题及答案,现在我再给您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我这里有历年补考真题及答案,您看看是不是再来一套呢,我担保您在补考的时候顺利通过,不被挂科!”如果大哥宋不是出生在中医世家,我想他必定会当场口吐鲜血,抑郁而终。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彼此之间的逐渐熟悉,陆续有人放下自己深沉谦卑的一面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特别是在抢占座位听课的时候,不时地会弥漫出一丝的火药味道,337教室中已经开始呈现出以寝室为单位的帮派体系,不安定因素一触即发。然而这一切看似复杂的局面,都被辅导员李健东的一个小手段轻松化解。
李健东是刚毕业的留校生,也曾经亲历过类似的冲突,很高明地采取了在大学时他的辅导员所实行的办法,把班上所有的座位编上某排某号集体抓阄。抓阄的规矩是每人只抓一次,抓到某个座位就固定在哪里,不许重复不许反悔。后来这个规矩后面又加上一条补充说明:如果两人之间达成协议,在不牵涉其他同学的情况下可以自行串动,当然前题是串动过来的同桌需要其现任同桌的默许。
消息传来,大家都很兴奋,男生都希望能够遇到个美女同桌,而女生也肯定在盘算着能不能抓到个帅哥一起听课,至于像彪女孔岩和愣头青薛猛那样的悍匪级人物,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
在筹备抓阄排座的一段时间里,除了“飞虎”队能否夺冠的猜测外,还出现了一个被命名为“中文哥德巴赫猜想”的问题,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猜测如果孔岩和薛猛这两位大侠有幸抓到同桌的话,那将会出现怎样的奇观?这个引起强烈轰动的设想是方志刚同学最先提出来的,那时候我就看出来这个年龄不大、城府极深、一脸老相的小子不简单,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老方不但在两年内先后竞选上学院和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泡上了美女甄别,而且毕业没几年就当上了家乡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最喜欢站在操场的讲台上面对几千师生大声训话,牛逼得像一头嗷嗷叫的驴子。
抓阄那天像过年一样热闹。先抓到座位的,如坐针毡盼着旁边那位的光临,稍后抓到的,则心急火燎地去查看自己的位置旁边究竟会坐着怎样的一个人物。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哎呀”、“哇噻”、“我操”的声音,包含了惊喜、失望、无所谓等多种含义。落座之后大家才发现,女女同桌的占绝大多数,当然也有男男同桌的,有幸成为男女同桌的少之又少。著名的“中文哥德巴赫猜想”落空,孔岩逮住了胡云涛配对,而薛猛则和五哥吴存哲坐在了一起。为了这个事,涛哥郁闷地声称自己曾经有过自杀的倾向,后来习惯了却也自得其乐,至少后来的涛嫂醋心很重,却对孔岩特别放心。五哥后来成了富甲一方的包工头子,曾经高薪聘用薛猛专门负责人身安全方面的事宜,也是两个人在同桌时达成的协议。
我有幸与女生坐了同桌,更为幸运的是,她虽然不是院花,但也绝对算得上是位美女。
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同桌关系是所有同学关系中最微妙的一种,特别是男女同桌。他们在表现形式上总是很亲密,能够形成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但却始终要保持着一定距离,而且还要把许多不足以为外人道也的事情埋在彼此的心底。表面看来,虽然两个人要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但彼此毕竟长时间处在一个相对封闭和狭小的空间里,分享着一切的细节,所以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处在对方的视线之内。两个人不但要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相互照应,更要相互体贴相互惦记,比如提问的时候可以悄声传递着信息,小考的时候可以商量着题目的答案,上课打盹的时候可以随时准备叫醒你,再比如不开心的事可以和同桌说,开心的事也可以和同桌分享。在平常的生活中,无论男生还是女生,提起自己同桌的时候,往往都会得意地用“我同桌”来代替名字,其实这就多多少少含带了一些“那是我的人”的潜意识。
同桌赵新的个子不高,大约只有一米六左右,喜欢穿白衣黑裙梳刘海,很有些旧中国女学生的古典气质。除此之外,我最喜欢的是她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总能给人一种清凉如许的感觉。古典文学讲到唐宋诗歌的时候,读到李贺《唐儿歌》中“一双瞳人剪秋水”的诗句,我总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赵新的性格有些内向,成绩却尤其出色,以高出50分的优势进入师大,就是注定了要和我坐成同桌。我很感谢上天对我特别的照顾,如果没有赵新,我的大学生活将会颓废得无地自容。毕业后无奈地沉迷于灯红酒绿的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没有华冰的出现,我和赵新将会有怎样的一种结局呢?会不会也像我和乐仪一样走上情感的不归之路呢?
众英雄排定座次之后,接下来的便是要选举班委会的大小头目,这阵势怎么看都像水泊梁山的故事,如果不是学院的领导英明,没有把这一班的人数扩招到108人,否则很有可能会天罡地煞地一路排下去。
在选举班委会成员之前,各寝室都在寝室长的主持下秘密召开了多次内部会议,主要目的就是研究如何把自己寝室的兄弟姐妹推举到适合的领导岗位,以便将来能有所偏照。
我们的寝室长是老尕。他报到的时候,寝室的卫生轮流表已经明确了七个兄弟的值日任务,所以落了空的老尕便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寝室长。兄弟几人在商量很久以后终于达成默契,决定在几个重点岗位上集中投票选举自己的兄弟,最后老尕以寝室长的身份做了语重心长的总结:“无论哪个兄弟进了班子,都不要怕人家说咱们搞什么灯下黑之类的东西,要坚决维护寝室的利益,绝对不要拿自己的兄弟开刀,要不然清出咱们的队伍!”
哥几个嗷嗷叫着响应了他的号召,然后又集体怂恿老尕请大家吃烧大排,这遭到了老尕的极力推辞:“还是等哪个兄弟进了班子来请吧,我是草民一个,只有跟着混吃喝的份儿。”
哥几个哪肯答应,恐吓他如果不请就要扒下他的内裤挂到337的黑板上去,而且还要在旁边注明:王辉版权所有,展品请勿触摸!
老尕被逼无奈只好答应,不过不是请吃烧大排,而是要改为西餐。这让兄弟几个惊奇万状,偌大的校园哪里来的西餐,况且这种东西不对胃口不说,听说还贵得吓人。后来老尕慢悠悠地从上铺爬下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故作神秘地告诉我们:“我说的西餐,就是三食堂的大米粥啊,那玩意儿够稀不,三毛钱一碗,管你灌个饱!”哥几个这才明白上了当,正要群起而攻之,老尕却猛地拉开窝门,撒开飞毛腿一溜烟儿跑出了公寓。等到我们再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吃完了晚饭坐在教室开始自习了。
班委会的选举相当成功。老方由于出色的协调和办事能力光荣地当选为班长,四哥郭树彬被平衡成副班长,女生里面的活跃分子杨秀娟执掌生活委员大权,三个人组成了337的政界核心。组织工作方面由吴敏霞担任团支部书记,假小子张春雨因为能写一手好字当选宣传委员,阔少大宏当选组织委员。曾经和我有过一次偶遇和一次亲密接触的华冰当之无愧地成为文艺委员,高考最高分得主赵新意外地当选为学习委员,可是这匹黑马却辞而不就,由另一位还不是很熟的段姓女同学接任。
鉴于在篮球场上的出色表现,我毫无悬念地当选为体育委员。虽然这并不是一个权倾位重的职务,而我却在这个位置上淋漓尽致地演绎了姜哥传授的校园生存法则。
相比其他高校,师大最让人气恼的是它有着一条铁打的规矩,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不下雨下雪就必须要出早操和课间操。这本身其实是一件好事,但在寒冬季节就成了一种可怕的刑罚,经常我们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春梦时,校园的广播喇叭便陡然响起,召唤同学们集中到寒风刺骨的操场上,哆哆嗦嗦地开始伸展运动。这对于老尕或者大宏这样奇懒无比的家伙来说,可怕程度要超过辣椒水老虎凳,所以每个冬天的早晨,他们都会在“为革命锻炼身体”的喇叭声中跑进厕所以躲避学生会的检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学生会的大小干部们身经百战,不会轻易就被他们的小伎俩所蒙骗,因为还有第二检查组在早操期间清点各班级队伍的人数,如果发现少一人的话,将在这个班级的综合评比中扣除一分。不要小看了这一分,积少成多下来很可能会成为期末各班级综合评比的罪魁祸首,所以在早操出席率这个事上,李健东尤其重视。
我不是日本鬼子,没办法用刺刀逼着这些懒汉在漆黑的清晨冒着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来到积雪覆盖的操场上伸胳膊蹬腿,所以我只有托关系和学生会体育部的领导们拉拢感情才能尽可能保证少扣分,甚至不扣分。
幸运是需要努力争取的。凭着对阵“天龙”队时曾经亲手送上两瓶矿泉水的交情,我成功地接近了一脸严肃的学生会体育部长,套了几句交情以后,我和他惊奇地发现原来我们祖上三代居然是从一个省份逃荒过来的。成功地攀上这位老乡部长后,给我的工作带来了诸多好处,体育部的几位干事会经常数不清楚我们班级早操期间的出席人数,时常把一支只有20多人的队伍变成满勤,并且在期末综合考评中由于始终保持了缺席率为零的纪录而被通报嘉奖,班上那些经常偷懒旷操的家伙们也因为平安无事而对我心存感激。
部长老乡带给我的另一个好处是介绍我认识了另一位老乡。这名短跑健将是体育学院的助教,大一的两个学期中,他还很“凑巧”地负责我们班级的体育课。这位老乡给足了我这个体育委员的面子,无论是上学期的滑冰还是下学期的太极拳,班上绝大多数女生都在这两门体育必修科目中得到过我的关照,赵新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大一上学期末冰上课考试的时候,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移动了两圈的赵新被第一个完成任务的同学撞翻在终点线上,我当时思维极为敏捷,眼疾手快地指着坐在冰面上的赵新喊道:“刚才过去那个第一,这个摔倒的是第二!”老乡二话没说照我后脑拍了一巴掌,看了一眼赵新交上来的考号卡,便在她的名字后面清楚地写上两个字:优秀。
赵新话语不多。刚刚和赵新坐在一起的头半个月,我始终沉浸在比赛的兴奋当中,并没有和她有过交流,除了简单的“你好”或“早啊”当作招呼,居然没有多说过一句话。有一次古典文学课我忘了带笔记,第二天向她借笔记来抄,还给她的时候我很虚伪地送她一个微笑,很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没想到她只是“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当时我就想,等比过了联赛,是不是要找个人调换一下座位呢,要不然这样坐在一起四年直到毕业,如果我没有疯掉,那肯定是世界上发明了治疗精神病的特效药。
赵新除了和学习有关的事情之外,基本上没什么爱好。在“飞虎”队小组出线后,李健东要求全班同学都要去赛场助威,她才在同寝大姐刘丽峰的劝说下观看了同“奔腾”队的比赛,这算是我给她留下的最初印象。在与“磁场”对抗的那场决赛时,赵新再一次迫于班委会要求全员助阵的压力到球场观战,和别人一样站在场边为我们加油鼓劲,却没有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刻,她的同桌会拜阿光所赐,像一头硕大的翼龙从天而降,结结实实地把她砸在下面。
当时的场面相当狼狈,面对满场的哄笑我实在鼓不起勇气把这个孱弱的女孩子扶起来,当然更没有注意到她腿上慢慢渗出的一丝血红。
裁判员对阿光的严重犯规做出了两次罚篮的决定。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紧张,比赛已经剩下不到十秒钟的时间,而且双方还有着一分的差距,胜负的关键几乎全都凝结在这两次罚篮上面。这时场外响起了很有节奏的加油声,不知道哪个别有用心的女生趁机尖叫起来:“赵晓世,我爱你!”这种赤裸裸的以身相许,吓得我本来就很脆弱的心脏更加抖个不停。事后大家一致认为这是敌方的女生为了干扰我的情绪使出的手段。
我的心理素质一向不太好,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世的英名系在一个破篮球上,这让我有一种想去厕所的感觉。我心里默默地骂着上帝是不是他妈的想一次性把我玩残,居然把这么大的事叫我一个人来扛,投进是中文的功臣,投不进则成了物理的功臣。我痛恨自己哪根脑筋穿刺玩什么不好竟然玩篮球,更痛恨阿光这小子太不讲究干吗这么拼命。
当我站到罚球线上时,感觉自己像一个临危受命去拯救世界的平凡小子,心里默念着如来佛祖太上老君耶稣阿拉所有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各路神仙都来帮帮我吧,然后深吸一口气,瞄准,抖腕,拨指,出手,篮球在半空中划了一条完美的弧线,向着篮环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