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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街头记事

北京

涵管施工封闭了半边马路。余下这半边成了一个峡口,汽车、自行车和行人肩摩毂击鱼贯而过。挖出的黄土被车轮和西北风扬起,一阵阵卷地而来,逼得行人连连停步,转身躲避。有个两手都提着东西的人无法照此行事,如果他那样做就会撞上别人,他只好紧闭双眼做消极抵抗。那黄土便径直闯进他的鼻孔、他的衣袖和领口里面去,把他恼得直皱眉头。

一对青年男女从他身旁走过。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笑,黄土来时,那女的便惊叫一声,飞快闪到那男的背后去,揭起他的外套把头向里面钻。一边这么躲藏,一边咯咯地笑。可惜那外套太短,护了她的面庞,护不了她的长发。男的为了表示最大的合作意向,把外套的纽扣全解开了,外套就像大氅在疾风中飘摆,提东西的人猛然想起老鹰临头,大鸡(不只是母鸡)铺开翅膀保护雏鸡的情景。是呀!生命的延续就靠着爱。看着这一对幸福中人不断重复这个亲昵的游戏,他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他的心灵必定不是固体,而是像天上的云,形态和动静都随风而变,白云苍狗;诗人早已说过。

到了前边的汽车站,提东西的人停下来。两个年轻人继续向前去了。没过多久就有另外三个人来候车:两个中学生,一男一女,男孩生就一块做男子汉的坯料:体魄魁伟,脸盘方大。然而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又给了他一副女儿家的装扮:皮肤酥白,五官柔细,脸颊红得就像苹果一样。女孩的长相倒没有什么特点。余下那个女人显然是他们的母亲,瘦高个子,衣服穿得颇是单薄。两个孩子吵吵嚷嚷,她不理会他们。她先是面向马路中央站了一会儿,然后就侧转身子朝汽车要来的方向瞧。提东西的人正好在她的左侧,现在就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长得秀气,尖尖的下巴颏儿玲珑可爱,皮肤就和他儿子的一样细腻。提东西的人还注意到:她的牙也很白,只是有一颗虎牙站错了队,害羞似地挤在邻近两颗牙的后面。在他这么打量她的时候,她一直照原来的样子站着,连头也不偏一下。提东西的人觉得奇怪:那公共汽车连影儿也没有,总是朝那边看什么呢?再说天气这么冷,风这么急,又怎么能一直那么站定了不活动一下呢?正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那个女人忽然转过头来,抬起双眉盯住他的脸。他这才看到她的鼻梁很直,嘴唇也妩媚,只是鼻翼稍微宽了一点儿,如若不然,她该是一个漂亮人儿了。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勇气,也睁大眼睛去接住她的目光,可惜还不等他看出那里面的含意,她的眼帘就垂下了。“执象而求,咫尺千里。”他自问尚无追求的意识,但却已有云山阻隔的惆怅。如若天赐他以翅膀,他必定径直飞过去了。

公共汽车终于来了,提东西的人从后门上车,那三个人从中门上。做母亲的和女儿就站在那边,男孩却一直向后面走来。提东西的人站在售票员的小铁柜和前一排座椅之间的间隙里,那里正是售票员进出的通道。男孩绕过他之后就在售票员的小铁柜跟前站住了,他这才注意到,他竟然和自己差不多高。男孩一到那儿,售票员就笑起来,一面招呼他,一面伸出一只手,那手一直伸到了他的下颏底下。看到这个不寻常的动作,提东西的人的心跳了一下。他看着那只纤纤的手轻巧而又温存地把原来敞着的衬衫衣领扣好,再把它往上提了一点儿。现在那衬衫在毛衣里面显得平顺而整洁,不知不觉间男孩的稚气就消减了三分,看起来像一个英俊的人儿了。可是那只纤手却并不收回,它伸出食指尖儿在离开那衣领不远的空中停留着,就像一只鸟儿在审视它的新巢。果然不久它就发现了新使命,它又一次回到衣领上去,与此同时,它的主人的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了。两只手从孩子的颌下起各自沿着相反的方向转到他的后颈那儿汇合,衬衫的一圈衣领便一齐跃出于毛衣之外,天然一只白玉环压在蓝色的丝绒上。是这一双秀手的魔力所造就的辉煌,衬衫和毛衣原来不过是河边上的顽石和水草而已。售票员把手收回之后,依旧保持着刚才为他整理衣领时的姿势。她还在观察为他所做的修饰是否令人满意,她偏着头看看左面,又偏着头看看右面,他们两人的脸相距极近,她的发绺好几次在他的额上扫过。最后她直起身子来,目不转睛地对着他的脸看,他呢,眼帘半掩,眼神朝向侧面的空中某处,极像一个顽皮孩子在受到长辈宠爱时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她一直在对他说话,他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可是她却始终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也符合长幼之间的情分。提东西的人羡慕起那男孩的福气来,禁不住抬眼打量那女方一眼。天哪!多水灵的脸色!多长又多明亮的眼睛!在这寒风凛冽的日子里衣服依旧穿得平整合身。她能是他的什么长辈呢?小姨?姑妈?可是那边的两个女人为什么连招呼也不同她打一下呢?就在他这样感到疑惑之际,他听到那男孩说了一声:“对不起。”话音刚落,他已经从他身边挤过去,挤进小铁柜里边那块狭窄的地方去了。他在她身旁紧挨着她停下来,就在站定之前那一瞬间,他用一只手在她的大腿上使劲抓了一把。在周围乘客的视野里,这个动人画面凑巧是出现在地平线以下,不巧又是出现在提东西的人的眼神以内。黑暗里所为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现在轮到由这个提东西的人来执行神的这个旨意了。可是他呢,心中不但丝毫也未生出谴责之念,反倒是像在看万花筒一样感到奇妙和绚丽。

售票员的表情毫无变化。这时那男孩把身子往后一仰斜倚在前面那排座椅的靠背上,现在他看着她了,他的目光倾斜地射在她的脸上,那姿势和神情就如同他是从平卧的位置上瞧一个站在身边的人。他就一直这么看着她,她呢反倒是正襟危坐,只以面庞的一侧去承受他的视线,而不像刚才那样笔直对着他的脸瞧了。忽然那男孩问:有水没有?女的一边说有,一边就从小铁柜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来,她先拧开盖子,那盖子很严,让她着实转了几圈。她把盖子拿在手里,把杯子递给他。他一口口地呷着,她这时又侧过脸去含着笑意看他喝水,喝了一阵之后,男孩把杯子还给她。她接过去,抿着嘴唇又喝了几口,然后拧紧盖子正要放回小铁柜里面去,不料男孩又伸出手来说要再喝一点。她呢,把上次的操作全部重做了一遍,又像上次那样笑吟吟地看着他喝,还说:“你喝吧!喝完了我再去灌。”不料那男孩只是含着杯沿浅浅地呷了一口就把杯子还给她了。

他不是要再喝水,而是希望得到什么,或者就是要让她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提东西的人这样想。忽然间一幕从前见过的场面呈现在他眼前:一个漂亮姑娘的酒喝了一半就剩下了,散席以后,她的一个男友走过来,这时姑娘正要起身离席。那男子看着那杯子问:是谁的酒剩下了?接着不等回答就举起来一饮而尽。心心相印,一颗心是另一颗心的拓片。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异性之间,两个男人有时也显出这种倾向。

下一站就要到了,男孩从那狭窄的天国里走出来,转到后门边上去靠着售票员的小铁柜站着,却是又不看她了。在汽车就要靠站的时候,售票员突然又伸出手来,用还是那只纤纤的食指戳了男孩的胸脯一下对他说:你的夹克衫太薄了!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男孩的衣袖试了一试,同时自己点头表示肯定,然后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但他却转身走下车门前的梯级去,什么也不说。车一到站,头也不回就跨出去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点今天是先后落在大腿和口杯边上了。美丽的女儿呀!难道你竟是这般自信?认为冰川之下必有温泉,认为少年并非顽劣多变,反倒是善解人意和忠诚的?你竟然舍得把一颗芳心双手捧到他的面前?

到了终点站,售票员从小铁柜后面走出来查票,每个乘客她都查到,她执行公务是认真的,她的妩媚也就更惹人注目。谁知道,天上的云彩竟也乐意掉到地上来和水潭中的小鱼儿做伴呢?提东西的人想起司汤达来:今天要是他在场,准定会有一部巴马修道院的现代篇问世。

提东西的人回到家中,打开电视机,就听见那句熟悉的歌词:让世界充满爱!他自言自语道:实在不须做这个祝愿,以今天所见而言,爱岂不是已经无处不在?

耶路撒冷

前一班车刚走,三个年轻人就来了,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坐在当中的是个男孩,他的皮肤黧黑,头发也是黑的。旁边两个都是女孩,却都是雪肤金发。男孩穿军衣,两个女孩穿短装,她们的肚脐都露在外面。其中一个穿的是方领无袖针织衫,虽则无袖,肩却是全盖住的,她的短裤也说得过去;另一个呢,穿的那件黑背心是女人们通常穿在衬衣里面并称之为小背心的那一种,她的短裤短到完全没有裤脚管,不过就其款式而言,总还是一条上街可穿的裤子。三个人不停地说话,不停地笑。男孩说得最多,笑得最欢,其实是他引得她们两人跟着说笑。说说笑笑了一阵,他忽然有了新主意:把本来搁在长椅上的大提包往两个女孩脚边一撂,再往地上仰面一躺,大提包成了枕头,一双登着黑色长筒皮鞋的脚伸得远远的。显然就他而言,这个地居闹市的汽车总站和他在行军途中经过的休息地点相比,并无什么不同,他累了,自然要躺下,话也不愿意说了。

一时间两个女孩就变得像晒蔫了的花儿,不声不响地垂下了头。不过这时间不长,那个暴露得多一点儿的女孩两只手开始活动:它们分别捏住背心领口的一边,把那一层薄薄的纱从身上揭开了。或许是来时走得急,汗湿了它,要晾一下。可是为什么她还低下头去,两只眼睛往那张开的缝隙里边瞧呢?她瞧得很仔细,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不是在求得风爽。或许他们是从海边上来的,从森林里来的,有什么小昆虫闯入了禁区?

她这么一做,她的女伴跟着就照样做起来,不过她的动作有点突然,似乎那位先行者的举动使她感到措手不及;感到被别人抢了先手;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通常就是不甘落后,却又来不及思索,便照猫画虎地行事。可是她的动作比她的同伴要快得多,揭开的缝儿也窄得多,往缝里瞧的工夫也短得多。她的两只手、两只眼睛,还有她的领口不久就回到原来的状态。那个先行者呢,却一直不慌不忙地自行其是,直到很是窥察研究了一阵子之后才松开双手抬起头来。只是余兴未尽,隔了不大一会儿,她又把刚才的动作全部重做了一遍,然后才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

那个男孩仍旧躺在地上,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改成了侧卧的姿势。他用一只手支着下颌,脸对着那个仿效过同伴行为的女孩,同她一个人说起来了,这一说又没有完,又是一阵阵的笑,那女孩也应声笑,她的脸色重新明朗起来。如果没有天上的雨露啊,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可是她的回话却是越来越短,笑声也越来越轻。她的眼神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在那个视角上,她只能看到对面那张长椅,而完全看不到那男孩的面孔。得天独厚固然是幸运,然而那向隅者又会生出些什么想法来呢?这一点看来已是被她感觉到了。她既然能够约束自己衣装的开放程度,自然也能约束自己心扉的开放程度,所以就决定那么做了。有没有其他意识——除去此刻的感觉之外,也在她做出这个决定时起了作用呢?

中国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刚才说到的这个姑娘和她的同胞们必定就有这种意识。作为一个局外人,这种看法虽是猜测,可是只要看一看他们生存的环境,便会相信作这样的猜测是合理的。那是一块面积不大、自然条件又较差的地方,除去北方有水源适于农耕之外,大部分地区是干旱而又贫瘠的,其中还有一大片沙漠。经过多年的努力,他们在许多原来干旱而又贫瘠的土地上开辟出农田和果园,修建了公路和城市,在兴办工商业和发展科学技术方面也做出了显著成就。今天他们已经进入现代化民族的行列,按说该是他们安居乐业的时候了。可是就在这同一块土地上还生存着另外一个民族,这两个民族的居留区域互相渗透呈犬牙交错之势。多少年来二者之间不断发生争端,多次闹到兵戎相见,原因就在于双方都想多获得一点土地和水源。这个问题直到现在还未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于是便成为该地区的一个潜在危险。这个危险的严重性,因为这两个民族的生活水平有较大的差距显得越发突出。在这个地区内,在同一座城市中,可以看到整洁的马路和现代化的商店住宅,这是刚才那位女孩及其同胞们居住的地区;也可以看到中世纪时期遗留下来的狭窄街道和矮小的店铺民房,这就是另外那个民族的子民栖息之地;在高速公路旁边,可以看到整齐的庄稼地和繁茂的果园。那些地方极缺水,水是用管道从远处送过来的,浇水机在田里来回走动,既能节水又能造成降雨的效果,耕作也都采用机械,这些果园的产品在欧洲市场上占有重要份额。在这些农田和果园的附近有舒适漂亮的住宅,有时还能看到停在住宅前的小汽车,这些自然是前一个民族成员的产业;就在这条公路旁边,又可以看到在光秃秃的荒山脚下有牧羊的人,他们住在用木棍、塑料布和旧铁皮搭成的小棚子里。小棚并非为了挡雨,那里的雨水十分稀少,只是夏天的太阳叫人害怕。这种原始的住所中不幸也含有现代化的成分:塑料、铁皮取代了草苫子、兽皮,自然这也是技术进步的标志;在这些小棚前面有时也停着汽车,不过是卡车而且并非这些牧羊人的财产,而是属于供水的公司所有;在那些山沟里,羊群可以找到野草,但是水却是没有的,必得由外面运去。用装备驮着钢罐的汽车代替从前驮负革囊的骆驼当然又是现代化的成就;这些牧羊人虽然没有汽车却有毛驴,一种体形较小的毛驴,当它驮着它的主人赶路时,就像一辆小轮自行车上驮着一个壮汉那样让人看了生出一种复杂感情。不用说这些放牧人又是那另一个民族的子孙了。

尽管造成这两个民族在发展程度上存在差别的原因很复杂,然而这种过分鲜明的差别所造成的心理因素,却无疑使原本就存在的争执变得更加尖锐。不平则鸣,投石块声、枪声、爆炸声便是鸣的种种形式!那处于劣势一方的民族已经而且正在不断地鸣着呢!

处于优势的那个民族自然也不能处之泰然,无论是在他们的城市或是乡村的街道上,或是在城镇之间往来的公共汽车上,随时都可见到身着军装倒挂冲锋枪的男女青年,他们一手提着行李包,一手拿着方便食品袋,有时还有拿着一束玫瑰花的,他们现在是在幸福乡而不是在沙场。可是谁知道那一天何时会到来呢?在他们那里,所有适龄的男女青年都要服兵役。不是剑拔弩张也是枕戈待旦,不然的话为什么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这种稀奇古怪的现象——一个大兵在离开军营去度假的时候,还背着那个沉重的家伙不放,不但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而且还一直把它背到亲人身边去呢?谁要是不相信这颗星球能够再多容纳的人口实在有限的话,就请到世界的这个角落来看看吧!

回到前面那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话题,眼前这个有福的女孩大约便是与她的同胞一样,在环境的潜移默化之下,养成了时刻不忘对事情的负面进行思索的习惯。所以她心中的情爱花蕾虽然已经发育饱满,却是迟迟不肯吐放。然而这究竟是一线生机,足以让世人感到宽慰。“修德行仁,火坑中尚有青莲也!”就在这危机四伏战乱频仍的火山口上,青莲果然开放如故!只要有人类存在,便不愁没有做好事者。这个有福的女孩,那男孩还有那个此刻一时向隅的,他们三个人难道不会仅仅就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而去炼石补天,消弭兵燹。让一个光明幸福的世界永远存在于这颗星球之上?

有福的女孩一直那么矜持,那男孩也一直那么对她说笑不停。处在寂寞的一角里的那个女孩忽然发现了新天地,她又摆弄起她的小背心来了。这一回改变了花样:不是动领口而是把背心从下往上卷起来,一直卷到只剩下文胸那么宽的一条才停住,不知道她是否还穿着文胸,可是现在那背心看起来就和文胸一样了。这一回,她的同伴没有再模仿她。她呢就那样坐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孤独,便起身走开了。但是走不多远便停了下来,背朝这边,两只手反伸到背后来,把小背心背后那一片也如法卷上去,卷着卷着,世界突然变了,长椅、门外的汽车、地上躺着的男孩和那个仍在福国中的女孩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那洁白如雪的身子,在两带乌云镶饰之下,如远山一般深情地向注目者召唤。新的夏娃!她的亚当在哪儿呢?一念情思如清泉,给人间处处送去春天。

当来自异国的旁观者从这个幻象中觉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那三个年轻人已经站在一起,各自提着自己的背包,原来公共汽车已经进站了。他跟着站了起来,却是还不能摆脱迷惘。那个不甘寂寞的女孩刚才所做的一切,全都发生在躺在地上的那个男孩的身后,他从未回过头。而在她的前面,就是那块把这条路线汽车的候车室从大厅里分隔出来的板壁,那夏娃的情思又是在向谁吐露?想让谁看得分明呢?要知道这时天色已晚,候车室里再无旁人,只有他这个男子才能看到并且看见了她所做的一切!

曾经有友人问今天这个旁观者:“花褪残红青杏小”,那首词的下半阕中(原文是: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多情反被无情恼。)恼的是哪一方?无情的又是哪一方?当时他不能作答。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以后,他自己也落到老祖宗曾经为之缠绵的境遇中来了,人类的长进看来真是不太快啊!

长城

八达岭位于燕山山脉中一条南北走向山脊的最低点上。长城从北面远处一座峰顶沿着山脊下降到达这里,然后又向南边近处的一座山峰陡直地爬了上去。如果你把右手举在眼前,竖起大拇指,再让其余四个指头并拢伸直了,你眼前的图像便是八达岭长城凌空而立的缩影。

北面那段长城通到很远很高的地方,上边的游人最多。那里有一段墙顶坡度挺大,又完全没有梯级。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不分种族肤色,在经过那儿往下走的时候,全都不约而同地让身体向后倾斜,每个人倾斜的角度几乎丝毫不差,极像是一长串正在跌倒之中的多米诺骨牌。

在南北两段长城接合处有一座箭楼,楼共二层,没有顶,所以第二层是个天台。这天台一丈五尺见方,四边各有两个射箭用的豁口,其宽度和人体相差不多。站在豁口前面时,胸部完全暴露在外,不过今日无须担忧任何一方会有火器或者箭镞袭来。这几个豁口便成了凭高远眺的好去处。从南北两面向外看:耸立在山脊之上的长城和鱼的背鳍十分相似,墙下两边的山坡也像鱼的身体一样陡峭,修建工程确实艰巨而危险。

东面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侧的山峰越往远处去越低,最后和山外的华北平原接合在一起。平原上的农舍田块小得像沙盘上的模型,山脚下的京张铁路和行进中的列车像儿童玩具。远望的人们此时感觉如同置身天外,他们情不自禁地想到:在100多年前的技术条件下,如果没有詹天佑先生那样的精湛学识和为民族争光的宏愿的人,是不可能修成这条路的。他们还会想得更远一点:长城工程更为艰巨,我们的老祖宗也修成了。我们总不能自认是老祖宗的孬种,我们应该发奋。想来天佑先生当年,一定也受到过这一念精诚的激励吧!

这小小天台上游人不断。有个上年纪的人走到那儿,先是转了一圈,四面看看之后,就拿出一张报纸,铺在一块比地面稍高的地方,看样子那是根断柱的残桩。不过在它的正中央,却有一个碗口大的浅坑。他觉得这个坑有点儿古怪,石头断了,断口不平就是了,怎么会出来一个光滑的而且还是圆的坑呢?看来那圆坑是有意做成的。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喜欢寻根问底,然而很少对问题做认真探讨,说没有时间和精力也未必。不过他知道,他的注意力难得持久,一件事情刚想个开头,就被跟上来的第二件打断了。他在大学时就想过,如果马克士威尔不是终生住在修道院,电磁波理论一定要迟很多年才出现。他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却没有忍受寂寞的勇气,于是只能故我依然。今天也是这样,在他铺好报纸坐下去之后,尽管对浅坑的存在比刚才感受得更真切,却只是感到它让他坐得不太舒服,而把它的来历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看到,有人从天台下面上来了。

来的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年轻姑娘,他们走到南面的豁口,在那里向外边看了一会儿之后,就转身到北面去。姑娘穿白色长裙和长袖衬衫,在衣裳烘托下,她的人儿就像是从杏花丛中探出身来的一枝桃花,她的长睫毛让她显得天真无邪,她的圆脸盘高额头,又让人感到她和善聪明。小伙子让姑娘站在豁口下面,替她照了一张相。然后把相机交给她,自己走到那个位置去,纵身一跃,坐到豁口上。他的脸向着坐在残柱上的旁观者,后者看到:他的脸色发黑,青春痘一个挨一个,连青春痘也是黑的;他的额头窄而短,腮帮和下颚倒是宽大,衬衫也皱巴巴的。他不慌不忙地摆弄自己的姿势:先是把身子坐直了,用右手扶住雉垛,再把脸向右边转过去一点儿,以便与右手保持协调,然后才向她点头示意。姑娘按下快门之后,他并不在意刚才给她只拍了一次,而是拿出一副墨镜来戴上,让她再拍了一张。

从豁口上跳下来后,他走到姑娘身边,旁观者又注意到,他比她似乎还矮一点儿。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小伙子的嗓门提高了,姑娘先是撅起嘴唇不作声,过不久又自己笑起来。接下去两个人就走了。

不久之后他们出现在南边的城墙上,那里是南北两段城墙的接合处,也是八达岭长城位置最低的地方。那里的城墙比别的地方宽。他们在那儿转过身来,向箭楼这边看,似乎在考虑:到底是向南边走呢?还是向北边?这大约也是他们刚才在箭楼上讨论的问题,现在又被姑娘提出来了。最后小伙子把拿照相机的手向下方迅速一挥,如同电影中有身份的人,在下属面前表示决心时的姿势。接着他就转过身去,姑娘跟着也转过身去,两个人一起向南边去了。

第二起来到天台上的游客是一男一女和两个孩子。女人着蓝色长裙和蓝底红花的短袖衬衣,瘦高身材,三十出头,白皮肤,宽额头,眼睛圆圆的,可惜稍微小了一点,下巴颏的棱角感也太强了一点。她牵着的女孩六七岁,男孩比女孩小一点。男人穿蓝条白底衬衫,黑色长裤,从衬衫和裤子的模样看,似乎他刚刚坐过三天三夜的火车。四个人在天台上转了一圈正要下去的时候,忽然叭的一响,有车把式甩鞭绳的声音那股脆劲儿,原来是那男子的手掌在男孩的后脑勺上来了一下,男孩那时蹲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当那余音尚在近处山上回响的时候,第二个短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声音闷哑,像打中了软质物体,原来是那男子又对准男孩的屁股来了一脚。他穿的是皮鞋,用脚面出击,不是蹬也不是踢。这倒让人看出来,他不是实施惩罚而是恶作剧。尽管他用的劲儿相当大,男孩倒还能仍旧保持蹲的姿势。这时那男子正居高临下,瞪着孩子的后颈窝或是后背,仿佛在端详,哪儿是下一次该出手的地方。这时那男孩一方面感到威胁正在逼近,另一方面也明白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于是迅速站起来,走到两三步之外的墙边站住了。男子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看着他的另外两个同行者。那女的呢,自始至终站在楼梯口旁一动不动,脸上的皮肤像塑像一样呈凝固状,严肃的眼神片刻也不曾离开那老少二人适才的冲突场面。这个时候,男孩走过来靠近他们,他的表情就像逃学的孩子走进教室一样。男子拧开一个军用水壶盖,对着水壶喝了几口,然后用壶盖当杯子,把水倒在里面递给那个刚才受过冲撞的人儿,男孩凑过嘴唇去喝完了。男子又倒上水,一共喝了四次。这小小的壶盖当杯子用倒是一项创举,那坐在断柱上的旁观者不曾想到过,他还当过兵呢!

四个人开始下楼,男孩走在最前面,那女人从提包中取出一个塑料袋来,里面有四个茶鸡蛋,这八达岭上到处都有这种商品出售,一袋是一块钱。女人把口袋递给男孩,男孩接在手里,口袋是打了结的,一时拿不出鸡蛋来,他又已经走到楼梯口边上,无法再停住步子,于是一只手举着那塑料袋就下去了。楼梯是钢板焊的,自然绝非秦皇汉祖时制造。梯板与梯板的间隔相当大,男孩只好扶着梯子倒退下去,否则就可能从梯缝中坠落。现在只剩下一只手可用,就更为难了。然而男子此刻依然满面笑容对女子说话,大约他料定这箭楼不高,摔下去也不过伤及皮肉。女子看到了男孩的窘境,立刻弯下腰去,从他的手中把那一袋鸡蛋收回来,她的眉头皱到一起,嘴唇咬得紧紧的。坐在断柱上的旁观者感到,她的火气立刻就要喷发了。

箭楼东面的山上有许多梨树,它们的叶子长得很薄,颜色也很浅,淡淡的,像刚被春风唤醒的芽叶,可是树上的小梨已有草莓大了。东面的风扑来,越过城墙,墙上的行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墙沿。这是仲夏季节,其余时间里的凌厉可想而知。城墙两侧的山上都是松树,直径全都只有男人的大臂粗细。叶子也生得稀疏,树下的黄土和野草都暴露在墙上游人的目光之下。那些紧靠城墙的松树快和墙顶齐平,这长城实际上并不是那么高,似乎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的肩上便能登上来。它的防卫功效究竟如何?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可是耶路撒冷古城墙的高度还要低一点,今天坐在柱桩上的旁观者就上去过,不过那不是用砖,而是用条石建造的。

第三次走上天台来的是两对青年男女。其中那个拿照相机的蓄平头,他的脸色表明他做的是室外工作。酒大约喝得不少,脸上的毛孔像针眼一样清楚。男子先给一个姑娘照相,那姑娘坐在北边的一个豁口上。然后轮到第二个姑娘了,这个姑娘穿深红色连衣裙,圆脸儿的光泽比衣服更柔和,头发漆黑,发路开在左边,额上有一绺头发先是松垂下来,盖住右边的眉梢,接着又抬高一点儿,再绕一个大弯转到后面去。这缕头发就像一片乌云,刻意前来为她遮挡阳光,让那张芙蓉脸儿青春常在。这芙蓉姑娘站到豁口旁边,做出接受拍照的姿势。她的那位男伴此时正向西边一个豁口走去,只听得那个拿相机的一声喊:“王大安,还不把小张抱上去!”原来刚才替自己的女友拍照时他就是那么做的。那个被叫的立刻转身走来,伸出双手去揽芙蓉姑娘的腰,她的脸色一下变得像石榴花了。她连连摆手,推开他,他有点不知所措,就退后一步停在那儿,可是拿照相机的不让步。于是这幕哑剧又演出了两次,最后姑娘妥协了,但是脸上的红潮一直没有消退。莎士比亚说过:男人的心肠是大理石做的,女人的心肠是蜡做的。蜡随大理石模型成形,几百年过去了,男人女人的心肠似乎都没有多大改变。

她的男伴把她放到豁口上以后就转身离开,这时可以看清他的脸,挺瘦,鬓角留得很长,已经过了血气方刚的年华。面容困倦,眼角下沉,颧骨宽大,下巴尖小。他不但不为女友助兴,反而一边嘟哝说:抱起她来实在轻而易举,一边就走到西边看风景去了。

时针旋转到下午两点,那位上午坐在断柱上的旁观者这时坐在回城的火车上。车厢中乘客很少,有的人躺在座椅上睡觉。在离青龙桥不远的地方,铁路旁边有一小块平地,上面支起许多五颜六色的大伞,还有几座颜色同样鲜艳的蒙古包。大伞之下是出售食物、冷饮和纪念品的商摊,蒙古包内无疑就是歌厅酒家了。旁观者做这样猜测是有原因的,几年前在北京城内三环路边,就有过几座挂着成吉思汗酒家招牌的蒙古包对外营业。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列车长走过来了,一位乘客问他,那是什么景点?回答说,是一处成吉思汗的遗迹,新近才开发出来的。凡蒙古包皆可借攀这位辉煌先祖之名倍增身价。旁观者想起人间词话来,“长陵犹是闲丘垅,异日孰知与仲多”。虽然自己的园陵已被老百姓侵占,刘邦还是比成吉思汗幸运。挂羊头卖狗肉,上了当的顾客在骂狗的同时,免不了就要埋怨那个几近伙同作弊的古人了。

火车开得很慢,到了南口,干脆就停在站上不动了。西斜的阳光射进车厢,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一点儿风也没有。我们的旁观者虽然也感到闷热不适,可是并不困倦。上午那些画面仍时时在眼前映放,他希望看到更多。果然不久之后,他的目光就停在前面右边一个窗口下了。

在那个窗下,一男一女各占一条长椅相对而坐,女的穿粉红色短裙套装,皮肤很白,眉毛很黑,小鼻头,喜欢笑。不过那笑意却是着意收敛过的,你只能在看到那微微露出的两排牙齿和右边脸颊上那个像水花一样的酒窝一闪而过时,才意识到她在笑。当她举起右手向后理她的头发时,你还会看到,她身上的皮肤比她的脸还要白,可是这时间极短,因为她立刻就放下手去抚平她的上衣,于是那恼人的春色,又被关在围墙内了。

她的腰肢较宽,呈扁平状。真薄呀,旁观者在心里赞叹。围绕太阳运转的行星和彗星轨道都是椭圆形,但是彗星轨道是更为扁平的椭圆。在天文馆里看太阳系的图片时,从来不曾有过彗星和行星轨道二者哪一个更讨人喜欢的想法。然而放到女人身上就有了天壤之别。

她的衣领开得很低,珍珠项链十分引人注目,每颗珍珠都有豌豆大,像豌豆那么圆,透露出粉红色光泽,是那衣裙映的还是那斜阳照的?或是那年轻的肌肤染的呢?他问自己。她不停地向她的男伴说话,说上一阵便像刚才那样笑起来。那男子穿绿色宽条T恤衫,深灰色裤子,腰带上挂一大串钥匙。他的一只手扶在车窗窗沿上,另一只手的肘关节搁在窗前的小桌上,半个脸探出窗外。站台上有几个女售货员,推着小车来回走,车上装的是饮料和小食品,他没有买。那些女售货员都算得是老帮菜了,也不会是他注意的对象。那么他往窗外看什么呢?站台那边还有几股铁路岔道,再过去便是车站的红砖围墙,铁路车站的围墙到处都一个模样,难道这里的围墙上写着什么发财致富的诀窍吗?对了!正是这样!

他的眼前呈现出一幅路线图:从北京城到临近一个省会去,开车该选择哪一条可靠的路线?住哪些可靠的旅馆?去拜望哪些关键人物?

香烟从北京城批发到那边去,这是正常的流通渠道。他要走的是一条反向而行的渠道,他要用卡车把批发到那儿去的香烟再拉回北京来,仍旧用批发的方式卖给城内无数的烟摊,每一盒香烟只比正常价格高一分钱,非常受欢迎,当天就能脱手。一次拉100箱回来就能有500块钱可赚,三天可以往返一次,这笔收入怎能不让人跃跃欲试呢?可是谁都知道随大流可保平安,逆流而上就是危机四伏了。他正因为看见了可能碰上的暗礁而在寻思回避之计。还有呢!到手的500块钱要拿出一半去答谢帮了忙的人们!他觉得太亏,一直在捉摸如何提高自己净收入的比例。这也变成一列列算式在那围墙上映出来了,他正在计算答案。那女子说的话在他听来,同火车行驶时的各种碰撞声一样,是环境中固有的东西,和他本人没有什么关系。年轻的女子一直没有得到他的应声,便改变了传递信息的方式。她脱掉鞋,把两只脚伸到对面的座椅上去,放在男子身边,他依旧无动于衷。在等了一会儿证实此举仍是无效之后,她就轻轻地把双脚收回来并在一起,放在她自己那张座椅的边缘上,两膝分开,短裙的前半幅盖在膝头上,后半幅夹在膝弯之间,目光凝聚正视前方,俨然一尊菩萨端坐莲台,不过只这样待了很短的时间,车厢里的闷热空气就把她唤回人世。她用两只手揭起裙子的前半幅,往自己身上扇了几下,但是立刻就停止了,又立刻做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动作,把裙子的前面半幅拉直到极限,让裙边把两个膝盖和紧挨着膝盖的一段小腿都遮严了,然后再和方才一样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凝视前方。那位旁观者脸上浮起笑容:他想起刚才那上衣已经被拉直过,现在拉直裙子是一波之下的第二折,菩萨本是凡人修成,正是这份修炼的心意惹人喜爱。

现在她看到的已不再是仙境,而是她的伴侣始终以背相对的现实了。七仙女情愿割舍天宫的幸福生活,她一个庸俗女子又怎能甘心错过比翼双飞的大好时光呢?平常说他怎么忙,心里怎么不得闲,她都随着他。今天在这么难得的一次旅游当中,还不应该好好陪陪她,一起说说心里话吗?她不愿意再这样守候下去,一下站起来坐到他身边去了,她在他们中间留下一个巴掌宽的间隙,她怕热,更怕他添了热气心烦,然而他依旧注视着窗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已在身旁。

“春蚕到死丝方尽”,她能做的事还多着呢!她伸出一只手去搁在他的膝盖上,稍停一会儿之后,似乎要替他抹平裤子的皱褶,她把手从膝盖慢慢移到他的大腿中部,她的动作很轻,仿佛他的裤子是用稀罕珍贵的衣料做的,可是男人依旧不改变背对着她的姿势。这时女子忽然把她的手提高了一点儿,手掌悬在空中,只剩五个指头尖儿触到他的皮肤,那五个指头先是并拢在一起,如同要揪起那一撮肌肉或者皮肤来,这是心怨,很明显;然后又一起张开伸直了,这是心疼,同样很明显,同时也是为下一次并拢作准备;她的五个指头便这么一收一放飞快地运动起来,把旁观者的眼睛都看花了。他一向对按摩的医疗效果持保留态度,但是现在改变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心平气和时的想法。在动了感情的时候,在顶着六月天的大太阳赶了20里路,盼望着天上飘来一块乌云,盼望着近处有条小河有个池塘的时候,恰巧看见有个人拿出一瓶水来喝,那个时候你就会想:那瓶水必定就像刚从古井中打上来的那样清凉凛冽。在他的想象中,那个有福气的男人全身的肌肉和每一根神经,都在那纤纤五指的时擒时纵的功法作用下松散了,解体了。就像河岸在水浪面前坍塌一样,他的灵魂也从人世间一切力量的牵制中得到了解脱,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飞翔。可是那个男人依旧脸朝窗外。女人却是生出了更大的勇气,她的五个指尖儿一齐放开,不再并拢,却是加大了压力,男人腿上的肌肉沉陷下去了。旁观者想起猫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只用那柔软的脚掌着力。猫大约不是多情种,人就完全不然了。旁观者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是呀!衔石填海的精诚为什么表现在雌鸟身上呢?雄性哪有这份耐心呀!真是诚则灵,那男人现在转过身子来了,他把两只手搁在面前那张小桌子上,对着女人微笑。他的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只是鼻子稍微大了一点。他一面听女子讲话,一面不时露出笑容,有时也插上几句,他的插话总是引得那女子发笑,旁观者注意到,她的笑容变明显了,雪白的脸儿上多了一层红晕。

两个人谈了不少时间,到后来男的眼皮老往下沉,女的说:你睡一会儿吧!说完她就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男的立刻就躺下去,他的两只膝盖弯曲,脚蹬在车厢壁上,他那宽大的上身在椅子上挪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舒服位置。就在他最后一次抬起脖子来准备躺平的时候,那女子把自己的手提包迅速塞到他的头下面,他的头也正好在那一瞬间落到那提包上,他显然感到满意,因为立刻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有心体验这手提包有没有家里的荞麦皮枕头那么凉爽舒适。那枕头也是这女人做的,荞麦皮是他买回家去的,不过却经过了好几次漂洗,晾干最后做成枕头,这些当然是那女人的功劳。可是他没有说出自己感想的习惯,只是看看车厢的顶篷后,就闭上了眼睛。

女子端端正正坐着,心神仿佛又一次去了红尘之外。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在她身后的板壁上映出一方明亮的屏幕,她的上半身正好在幕的中央,阳光染红了她的衣裳和她的脸,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像。过不久她也躺下了,她侧着身子,头下枕的是自己的胳膊,膝盖弯曲,两只脚伸到小桌子下面。他的男伴可以像非洲的雄狮一样仰天而卧,她却是在梦中也不忘记自己的守则。旁观者想起来,这是一波之下的第三折了。

旁观者这时也发现阳光变红了,他想到天空中正在聚集晚霞,他也感到闷热和困倦,斜射的阳光把空气中的灰尘染成五颜六色的,一切物体都被包围在飘动着、闪烁着的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光点之中。人仿佛是在一挂缀着各种彩色珠子的纱帘后面观看世界。他想起凡高笔下的景色,画家或许就是从这样的景象中得到的灵感。现在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穿粉色衣裙的女孩和她的男伴,而是坐在更远一点地方的一对更年轻的伴侣。女孩瘦高身材,面目清秀,男孩比她更高一些。两个人也是相对而坐,中间隔着车窗下那张小桌子。女孩的头伏在桌子上,脸侧着朝窗外看,一只手搁在桌上伸到男孩胸前,他像捉住小鸟那样,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中,唯恐那鸟儿飞走,唯恐碰伤了它。女孩一会儿好像睡着了,她安静地伏在小桌上。男孩取出一把折扇来,在她头上轻轻地扇起来,扇的速度很慢,却一直不停。那女孩睡不着,隔不多久就坐起身来,取出一方手帕,擦拭自己的额头和后颈,然后就和他说起话来了,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对着笑,女孩笑得厉害。到后来她真的困了,便侧身躺在座椅上,那是双人座椅,只能容纳下她的身子,她的大腿长度正好足以跨过两张座椅之间的空隙,小腿和脚便伸到他的身上去,他就只能保持坐的姿势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困倦和闷热的烦扰,好像那女孩如同流萤一样是他眼前唯一的光明和看到的东西。女孩的小腿正好压着他的大腿,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小腿上,传递给她平安的信息,可他的手并不移动。过了一会儿,必定是太热的感觉提醒了他,他自己紧靠窗口移动过去,腾出位置来把她的小腿放在椅子上。女孩儿这时毫无反应,她睡着了,旁观者的心弦如同被石子击中一样震颤起来,他看见那男孩身体前倾,一只手拿着折扇,越过小桌面,向那边的女孩的头和身子扇起来了。他的大眼睛是多情的,他的高直鼻梁却显得过于严峻,还是那么慢,一下两下,我们的旁观者感觉到,那女孩儿的灵魂变成了一片羽毛,被吹到天上去了,升高,再升高到了白云的上面。

旁观者的嘴角上浮起笑容,在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为女人感到委屈,又一直在为男人捏一把汗:攘外而不安内,在地震多发区修建高楼大厦,难道不怕落个一场空吗?这个愁结现在解开了。

爱情故事,真实的和以艺术形式表达的,他知道得着实不少了。今天又读了新的一篇。开始他以为就是旧调翻新而已,读完才知道真是新的一章!而且是全新的一章。因为只是在今天,他才看明白:原来爱情中还真的有爱存在,有和爱情全然无关的爱存在。照他看来,这种爱和人类对众生的爱出于同一泉源。他相信:亚当和夏娃在吃下智慧果之前,就是这样相爱。

回到家里,女儿对他说:“爸爸,你今天好像特别高兴!”他知道确实是这样,那坍塌的河岸,那飘飞的羽毛,还在他眼前时隐时现,他虽然无缘登天,但是看见了登天之路。睡前他打开日记本,写下这样两句话:“伊甸园仍旧在向世人开放,爱的烛光能够照亮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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