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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初到桑菲尔德(1)

一部小说新一章的开始,有点像一出戏中新的开场,这回我把幕拉开的时候,读者啊,你得想象你看到了米尔科特的乔治旅馆中的一个房间。四周有一般的旅馆房间里少见的大花纹壁纸,还有那种讲究的地毯、家具、壁炉架上的那种装饰品,还有那种印刷的画,其中一幅是乔治三世乔治三世(1738—1820):英国国王,1760年至1820年在位。的肖像,另一幅是威尔士亲王指乔治三世的长子威尔士亲王,即后来的英王乔治四世(1762—1830)。的肖像,还有一幅画的是沃尔夫詹姆斯·沃尔夫( 1727—1759):英国将领,1759作为远征加拿大魁北克的英军司令官,大败统治魁北克的法军,其本人在这一战役中负重伤死去。之死。借着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油灯和壁炉里的熊熊炉火的光焰,你可以看清这一切。我的皮手筒和伞搁在桌子上,我自己则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坐在炉边烤着火,我得让身子暖和过来,连续十六个小时在寒冷的十月天中奔波,我全身都快冻僵了。我是凌晨四点钟离开洛顿的,现在米尔科特城的钟刚敲过下午八点。

读者啊,虽然我看到这里的安排还很舒适,可是我的心里却并不安宁。我原以为,马车到这里后一定会有人来接我的。我在走下“擦靴的”当时英国旅馆中替旅客擦靴及搬行李的杂役。为我行走方便而殷勤地放下的木梯时,一直焦急地朝四下张望着,指望能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并且能看到有辆马车等着送我去桑菲尔德。可是我一点儿都没看到这种迹象。我又向一个侍者打听,问是否有人提起过一位姓爱的小姐,回答也是没有。这样一来我没有办法,只好请他领我到一间清静的房间。我一边在这儿等待着,一边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疑和忧惧,心神十分不安。

感到自己在世上孤苦无依,一切联系都已断绝,能否到达目的地难以预测,返回原地又困难重重,对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心情。虽然冒险的魅力使这种心情很甜美,而自豪的喜悦也使它变得温暖,可是紧接着的恐惧又使它变得忐忑不安。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依然孤身一人,这时恐惧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我想起可以打铃。

“这儿附近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吗?”我问应声而来的侍者。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到柜台上问问。”他走了,可一转眼又回来了。

“你姓爱吗,小姐?”

“是的。”

“有人在等你。”

我急忙跳起身来,抓起我的皮手筒和伞,急匆匆地来到旅馆的走廊上。一个男人在打开着的门边,站在亮着路灯的街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辆单马拉的马车。

“我想,这是你的行李吧?”这个人一看到我,就指着我放在走廊上的箱子,有点唐突地问道。

“是的。”

他把箱子拎到马车上,这是一辆简陋的双轮马车。接着,我便上了车,还没等他关好门,我就问他去桑菲尔德有多远。

“大约六英里。”

“我们到那儿要多长时间?”

“一个半小时左右吧。”

他关好车门,爬到车厢外面自己的驾驶座上,于是我们就上路了。车子缓缓地行驶着,给了我充分的时间去思索。我很满意,我的这番跋涉终于就要结束了。我坐在这辆虽不讲究却很舒适的马车里,身子往后靠着,从从容容地想了很多。

“我估计,”我心里想,“从仆人和车子的朴实无华来判断,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很讲究排场,这样更好。除了只有一次外,我再也没有跟爱讲排场的人一起生活过,而那一次跟他们在一起我真是受够了罪。我不知道,除了这个小姑娘外,是不是就她一个人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她还算和气,那我敢肯定,准能和她相处得很好。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做。遗憾的是,有时尽管如此努力去做并不能总是得到好报。在洛沃德时,的确,我下了这样的决心,并且得到实现,从而也取得了别人的好感。可是跟里德太太相处时,我记得尽管我尽了最大努力,却总是遭到唾弃。我要祈求上帝,千万别让费尔法克斯太太成为第二个里德太太。不过,即使她是那样的话,我也并非一定要待在她那里不可。到了实在没有办法时,我还可以再登广告。不知道这会儿我们已经赶了多少路了?”

我拉下车窗,朝外面望去。米尔科特被我们抛在后面了。从它的灯火数量来判断,这似乎是个相当大的地方,比洛顿要大多了。据我看来,这会儿我们正走在一片公有地上,不过房屋在这一带还是疏疏落落地分布着。我觉得这是个和洛顿很不一样的地方,人口较多,景色较少,热闹较多,浪漫气息较少。

路很难走,夜雾茫茫,我的那位向导一路上都让马慢慢地走着。我确信,他所说的一个半小时已经被拉长到了两个小时。最后,他终于在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说:

“这会儿你离桑菲尔德不太远了。”

我再次向外面张望。我们正经过一座教堂,我看见它那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低矮宽阔的钟楼,钟楼上的钟刚敲响一刻钟。我还看到山坡旁有一长串细细的灯光,表明那儿是一座村庄或者是个小村落。大约过了十分钟,赶车的下车去打开了两扇大门。我们驶了进去,门又在我们身后砰地关上了。现在我们缓缓地驶上车道,来到一幢房子宽阔的正面。一扇挂着窗帘的弓形凸窗里透出烛光来,其他窗口全都一片黑暗。马车在正门前停了下来。一个女仆来开了门,我下了车,走进门去。

“小姐,请走这边好吗?”那个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四周是高大的门的方形大厅,然后她把我带进了一间屋子。一开始,屋子里的烛火光芒照花了我的眼睛,因为这跟我两个小时来已经习惯的黑暗对比得太强烈了。不过,待到我能看清东西时,只见面前展现的是一幅舒适喜人的图景。

一间小巧、舒适的房间,欢快的炉火边有一张圆桌,一张老式的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再整洁不过的小老太太。她戴着寡妇帽,穿着黑绸长衫,围着雪白的细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一模一样,不过没那么庄严,看上去比较和蔼。她正忙着编织,一只大猫文文静静地蹲在她的脚边。总之,这里有一幅完美无缺的家庭安乐气氛,这正是我理想中所需要的。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家庭教师来说,几乎再也想不出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开端了。既没有咄咄逼人的富丽堂皇,也没有使人手足无措的庄严肃穆。再说,我一进去,那老太太就站起身来,毫不迟疑地走上前来亲切地迎接我。

“你好吗,亲爱的?我想你一定坐车坐得厌烦了吧。约翰赶车太慢。你一定冻坏了,快到炉火跟前来。”

“我想,你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吧?”我说。

“是的,你说对了。坐下吧。”

她带我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就动手替我拿掉披巾,解开帽带。我请她不用为我麻烦了。

“哦,不麻烦。我猜你自己的手一定快冻僵了。莉亚,去拿点热的尼格斯酒,再拿几块三明治来。给你贮藏室的钥匙。”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管家婆的钥匙,交给了女仆。

“来,再往炉火边靠近点,”她接着说,“你把行李随身带来了,是吗,亲爱的?”

“是的,太太。”

“我去看一下,让他们把它送到你的房间去。”她说着,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她竟把我当客人接待了,”我心里想,“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款待。我原来还以为会遇到冷淡和生硬的态度呢。这可与我听说过的对待家庭教师的态度大不相同。不过我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了。”

她回来了,亲自动手把桌子上的编织用品和一两本书拿开,腾出块地方来摆放莉亚刚端来的盘子,接着又亲手把食物递给我。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殷勤招待,而且这些又是来自我的雇主和地位比我高贵的人,这简直使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可是,既然她自己好像并不觉着是在做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所以我也就觉得还是默默接受她的殷勤为好。

“今天晚上我能有幸见到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完她递给我的东西后,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耳朵有点儿聋。”这位好心的太太一边说,一边将耳朵凑近我的嘴。

我又把我的话更清楚地说了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哦,你是说瓦伦小姐吧!瓦伦是你要教的学生的姓。”

“真的!那么她不是你的女儿了?”

“不是,——我没有亲人。”

我本想再接下去问问瓦伦小姐跟她是什么关系,但我又觉察到,问得太多不礼貌,再说,这事我以后总会知道的。

“我真高兴,”她一边在我对面坐下来,把猫抱在膝头上,一边接着说,“你来了,我真高兴。现在有了个伴儿,在这儿生活就更愉快了。当然,在这儿什么时候都是挺愉快的,因为桑菲尔德是座不错的老宅子,虽说这几年没有怎么整修,但它依旧是个相当好的地方。不过你知道,一到冬天,哪怕住在最好的房子里,几乎孤零零地一个人住着,也会觉得冷清的。我说的孤零零,是因为莉亚虽说的确是个好姑娘,约翰和他的妻子也都是挺好的人,不过,你知道,他们毕竟都是仆人,不能用平等的身份跟他们在一块儿谈话,得跟他们保持点距离,否则怕会失去自己的威信。去年冬天(要是你还记得,那可是个冷得厉害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十一月直到二月,我可以肯定,除了卖肉的和送信的之外,没有一个人到这儿来过。那时候,我整晚整晚地独自一人坐着,心里真觉得有点儿闷得慌。有几次,我叫莉亚来念点书给我听,可我觉得这可怜的姑娘不太喜欢这个差使,这让她感到拘束。春天和夏天就好一些,阳光灿烂,白天的日子也长,这就大不相同了。加上今年刚入秋,小阿黛尔·瓦伦跟她的保姆就来了。来了个小孩,一下子就使整幢房子变得热闹起来。现在你又来了,我就更高兴了。”

听了她的这番话,我心里确实对这位可敬的太太产生了好感。我把椅子朝她跟前拉近一些,并且表示我衷心希望,她会发现和我做伴一定会如她预想中那样愉快。

“不过,今晚我不想让你坐得太久了,”她说,“现在钟敲十二点了,你赶了一天路,一定很累了。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我就带你上你的卧室去。我已经把我隔壁那间屋子给你收拾好了。那只是个小房间,不过我想,和前面那些大房间比起来,你会更喜欢这一间。虽然那些房间的家具要好一些,可是太冷清、太寂寞了,我自己就从来没在那些房间里睡过。”

我感谢她替我作了周到的安排。经过长途跋涉,我的确感到累了,所以便表示愿意去休息。她拿起蜡烛,我跟着她走出房间。她先去查看了一下大厅的门是否已经锁好;从锁孔中拔出钥匙后,就带我上楼。楼梯的梯级和栏杆都是橡木的,楼梯的窗户很高,镶着木格子。这种窗户楼梯和通向一间间卧室的长长的走廊,看起来就像是走在教堂里,而不是住家房子里。楼梯上和走廊里都笼罩着一种阴森森的、地下墓穴般的气氛,使人产生空旷和孤寂的不愉快感觉。因此,当我最后被领进自己的卧室,看到房间不大,布置着普通样式家具时,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

费尔法克斯太太和蔼地向我道了晚安,我闩上门,从容地向四下里看了一番。刚才那空旷的大厅,那又宽又暗的楼梯,那又长又冷清的走廊给我留下的阴森凄凉印象,多少被这小房间里颇有生气的景象冲淡了几分。这时我想起,一整天的身心俱疲之后,我现在终于来到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感恩之情,于是在床边跪了下来,向理应受到感谢的上天敬献我的谢意。在我站起来之前,我也没有忘记再次祈求,祈求在未来的道路上,赐予我帮助和力量,使我能不辜负我所受到的恩惠——在我还不配获得它时,它好像就真诚地赐给我了。那一夜,我的床上没有荆棘,我独自一人的房间里没有恐惧,我疲惫不堪却又心满意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鲜艳的蓝色印花窗帘缝里照射进来,照亮了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这跟洛沃德那光秃秃的地板和斑驳肮脏的灰泥墙迥然不同,这个房间明亮整洁,在我眼里就是个令人欢畅的小天地,一看见它,我就感到精神振奋。外在情况对青年人往往有很大的影响,我觉得自己正进入生活中一个比较美好的时代,它将会有艰苦和辛劳,也会有鲜花和欢乐。由于环境有所改变,一个有希望的新天地出现了,我全身的官能都被唤醒,它们似乎跃跃欲试了。我说不清它们到底具体在期待什么,但一定是某种令人愉快的东西。它也许不一定出在这一天或这个月,但很可能会突然在未来某个难以确定时刻到来。

我起了床,费了一番心思仔细地穿戴一番。虽然我只能穿得很朴素——因为我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做得那么简朴的——可是出于天性,我仍然力求穿得整洁利落。我向来不会不修边幅,或者不注意自己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这不是我的习惯。恰恰相反,尽管我长得并不漂亮,但总希望自己的外观能尽量显得好看一些,尽可能得到别人的好感。我有时候很为自己没长得漂亮而感到惋惜,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有红润的脸蛋、挺直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嘴,渴望自己也能有修长端庄、匀称挺拔的身材。可是让我感到不幸的是,自己长得如此矮小,如此苍白,而五官又如此不端正,且特征又这么显眼。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渴望和惋惜呢?这很难说清楚,而且当时我对自己都没法说清楚。不过,我是有理由的,而且是一个合理的、自然的理由。不管怎样,我还是把头发梳得平平整整,穿上我的那件黑色外套——虽说这有点像贵格会由乔治·福克斯(1624—1691)创建的基督教的一个教派,又称公谊会、教友会。的教徒,但至少有非常合身的好处——再把白净的领饰整理好,我想这样足可以够体面地去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了,而我的新学生至少也不会厌恶地躲开我吧。我打开卧室的窗户,并特意看了一下,我放在梳妆台上的所有东西都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就鼓起勇气出去了。

我穿过铺着地席的长走廊,走下光滑的橡木楼梯,来到了大厅。我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看了看墙上的几幅画(我记得有一幅画的是一个身披胸甲的严峻男子,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位敷着发粉、挂着珍珠项链的贵妇人),又看了看从天花板上垂下的一盏青铜吊灯,还看了看一座大钟,它的外壳是用橡木和黑檀木做成的,那橡木上雕着精细的花纹,那黑檀木因为年深日久和擦拭而变得乌黑发亮。在我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和堂皇,当时,我对这种氛围还很不适应。一扇半镶着玻璃的门在那里敞开着,我跨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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