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纲坐在书桌后，看着手里的海螺，思绪混乱。这个海螺跟了他快二十年，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明亮，却依旧保持着本来的色彩，甚至就是一点尖角也没破损。
他把海螺放到耳边，听得里面传来嗡嗡的响声，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要是安安发现海螺里有声音的秘密，一定会开心得跳起来吧——他想道，但随即又反应过来，安安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早不该还是当年那活泼顽皮的样子，即便知道这个秘密，怕也只是笑笑而已。
正神思不属地想着小妹，传来敲门的声音，他把海螺放回身后的书架上，说了声“请进”。
白川推门进来，对尹正纲微微一躬身。
“先生，我来借本书。”她道。
“自己挑。”尹正纲装出看文件的样子，指了指书架，道：“喜欢看什么就拿什么。”
白川应了一声，绕过书桌，走到书架前，翻看起上面的书来。
尹正纲眼睛盯着面前的一沓文件，耳朵却听着身后，奇怪的是，身后的白川就像静止了一样，居然没发出任何响动。他好奇地回过头，便见白川侧对着他，手里捧着那个海螺，看出了神。
“白小姐喜欢？”
尹正纲突然出声吓了白川一跳，她手忙脚乱地把海螺放回原位，尴尬地冲尹正纲笑了笑。
“这海螺……真漂亮！”她道。
“这是安安失踪前，在垄川的海滩边找到的。”尹正纲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哦……是吗，您还留着它？”白川似乎有些慌乱。
“这是安安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尹正纲叹了口气。
“我……我出去了，先生您忙。”白川赶紧转身，从书架上随手挑了一本书，飞快地走出房间。
尹正纲看着她的背影，眉头渐渐皱在一起。
“想什么？”胡香秋走进书房，见尹正纲若有所思，问道。
“刚才白川来了……对了，有事？”两人各有书房，平时若是没事，胡香秋不会来打搅尹正纲。
“萨雅刚才打越洋电话来，说她一个人在诗巫无聊得很，要过来。”胡香秋笑了笑，又道：“她呀，多半是离开你久了不习惯。”
“又拿我开玩笑。”尹正纲老脸一红。
“谁开你玩笑了。”胡香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会，这才道：“大哥下午来电报，说旭儿和安儿的事安排好了，他已经上船，大概中旬就会到。”
“他有没有说这回咱们赚了多少。”尹正纲笑着打趣道。
“他哪会给我发这种电报，要发也是发到公司去。”胡香秋嘴角一翘。
“已经发了，上个礼拜发来的……想不想知道，这两年咱们在美国股市赚了多少？”尹正纲忽然露出孩子般顽皮的笑脸来，向前靠近一些，低声道。
“多少？”胡香秋被他这神情逗起了好奇心。
“这么多。”尹正纲伸出四根指头。
“四百万！”胡香秋睁大了眼睛。
“四千万！”尹正纲笑道：“要是四百万咱们这两年就白干了。”
“四千万！”胡香秋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艘木壳海轮仿若无主孤魂，偏偏倒倒地漂浮在海面上，船身好几个地方都燃烧着，轮机处有个大洞，洞里面浓烟滚滚。这是一艘排水不过千吨的无帆油轮，船体已经支离破碎，甚至连刷着船名的地方，也被炮弹轰出一个大洞，只从旗杆上那面被打出无数个弹洞的旗帜能看出来，这是一艘日本船。
海面上到处漂着破碎的木片，半截舢板倒栽进水里，在海浪下不断起伏，舢板左近，还漂着两具面朝下的尸体。一个海浪打来，浮在海面上的黑色的柴油便倾过来，把尸体穿着的白色衬衣染得斑驳不堪。
两艘快艇缓缓靠近挨着一块礁石的大船，两名渔民打扮的人站起来，把怀里的步枪甩到背后，迅速从船舷上被炸开的弹洞里爬上去，消失在船舷后。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两人又出现在船舷上，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两面小旗子，向远处停着的一艘小炮艇挥了挥。似乎是得到什么信号，那小炮艇缓缓向这艘支离破碎的木壳货轮靠近，最后漂亮地在海面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停在货轮旁边。
炮艇上立刻有人抬出一块大木板，搭上货轮的船舷。
杨攀戴着墨镜，身穿一件英式军衬衫，脚蹬一双牛皮军靴，快步从木板上走过，来到船舷处，轻轻一跳，落在货轮甲板上。
“搜！”他挥了挥手，炮艇上站着的海盗们纷纷发出怪叫，蜂拥而上。
一个年轻人搬来两只木箱，重起来，推到杨攀身后，杨攀看也不看，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下。
“抓到个活的！”船舱下面传来一阵喧哗，不多时，几名海盗拖着一个黄皮肤的中年人从底舱爬上来，来到杨攀近前，使劲一掼，把他扔到甲板上。
那中年人迅速从甲板上跪坐起来，一言不发地瞪着杨攀，眼神里满是怨毒。
“日本人？”杨攀注意到这人鼻子下面那道仁丹胡。
“你们抢劫大日本帝国的货船，你们会后悔的。”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一口汉语很是纯正。
杨攀听得这话，竟笑了，他回过头，对身旁的年轻人笑道：“我大哥曾经跟我说过，这世界上，汉话说得好的日本人只有一种，就是在咱们中国活动的日本间谍。”
话音未落，杨攀站起来冲那日本人心窝子就是一脚，直把他踢得在甲板上连翻了几个跟头。
“啪”，那人身上掉落一件物事，杨攀身边的年轻人眼快，抢在日本人爬起来之前捡到手，递给杨攀。
“还给我！”日本人一声喝叫，猛扑上来，还没到杨攀身边，便被一个壮汉一枪托砸在额头上，顿时昏死过去。
那件物事，是一个油纸包裹的小本子，杨攀几下拆开，打开小本子一看，却见里面全是日文。小本子里还夹着一张纸，抬头是大红字，看起来很重要的样子，里面内容也是日本字。
满满一页，杨攀只看懂了三个字：尹正纲，他心里一跳，立刻生出不祥的感觉来。
“念。”他一把将身边那年轻人拉过来，把那张纸塞到他手里。
“哦。”年轻人老老实实地打开，埋头一看，脸色大变。
“舵爷。”年轻人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把杨攀拉到一旁，小声道：“这跟您兄弟有关。”
“我他妈知道跟我兄弟有关，到底是说什么的。”
“日本人要杀三爷。”年轻人声音颤抖。
“你说什么！”杨攀跳了起来。
尹正纲握着方向盘，不时瞟一眼旁边坐着的白川，这半个月来每天上班下班白川都坐他的车，两人彼此已很熟悉。这几天白川似乎有些心绪不宁，他看在眼里，便想找个机会问问这姑娘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困难，能帮到的他肯定会尽力帮，毕竟，她是昭儿的救命恩人。
按说这种事本该胡香秋来干，可她这几天带国际红十字会的人到处参观，忙得昏天黑地的，肯定顾不上这头。
“小白，这些天我看你心神不宁的，是不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趁着汽车拐弯减速的时候，尹正纲开口问道。
“没呀。”白川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话。
“有什么困难就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尹正纲笑了笑。
“真的没有。”白川的声音很低，埋着头，似乎有些心虚。
尹正纲知道她不愿意说，也没办法了，心想只有等小秋忙完了找她聊聊。
“前面拐弯！”见汽车正要开过一个丁字路口，白川突然说了一声。
“该直走吧。”尹正纲嘴里这么说，却还是拐上正东那条道。
“我去海峡路买点东西。”白川依旧埋着脑袋。
“买什么东西，中午去不行？”尹正纲不喜欢自己的雇员上班迟到，更何况这回还要带上自己。
“女人的东西。”白川声音更低，脸色绯红。
尹正纲一时无语，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的东西是什么，脑子里一转念，立刻明白了她这几天为什么会情绪低落。
海峡路是洋人街，除去新加坡总督府不在这里外，其他各国领事馆、洋人聚居区，以及卖洋玩意儿的各种店铺几乎都集中在这里，那种“女人的东西”，自然也只有这里才有卖。
海峡路是新加坡最早的街道之一，街面并不宽敞，两旁也大多是老式的洋楼，不过胜在整洁干净，置身其中，别有一番不同的体会。
但尹正纲此时没心情去看风景，只想着白川能尽快把东西买到，他还赶着去上班呢。
“在哪里停？”尹正纲小心翼翼地驾着车，问白川。
“不要停，继续走。”白川说着，向后望去，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之色，虽是一闪即逝，却被尹正纲看在眼里。
“我不能老开这么慢，后面还有车呢，找个地方停下来，你去买东西吧，我等你。”尹正纲也向后看了看，发现后面紧跟着一辆福特A型。
“别停，快开，朝前开。”白川突然一把抓住尹正纲的胳膊，摇了摇，神色间很是紧张。
“继续开。”她说着，脸色迅速沉下来，把手里小提包的拉链打开。
这一下，尹正纲觉出问题来了。
“小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把油门稍稍踩紧一些，汽车加快了速度。
“快开车。”白川没有回答他的话。
后面传来行人的尖叫声，还带着几声喝骂，随即，汽车轰鸣声大作。尹正纲回头看去，身后跟着的汽车已经变成三辆。三辆汽车并排着，把两旁的人行道都占去大半。
“怎么回事？”尹正纲立刻感到事情不正常。
“别问，开车！”白川几乎吼叫起来。
“你不说清楚就不走了。”尹正纲说着，踩住刹车，汽车猛地一顿，两人的额头差一点撞上挡风玻璃。
“开车！”白川从包里掏出一把手枪来，抵在尹正纲太阳穴。
尹正纲反倒沉静下来，一直以来，龙五都在告诫他，说这个白川“来历不明”，让他慎重对待，可他都一笑置之。龙五说的他都明白，他还没傻到无条件地相信白川那所谓的“身世”，可一来白川救了孩子，二来，见到白川时那种奇怪的感觉也让他选择地忽略了“白川来历不明”这个事实。他和胡香秋都相信，再怎么说，白川也不可能对他们不利，因为她毕竟救了孩子。
当白川把手枪抵在他脑袋上时，他并没有害怕，甚至连一丝慌乱都没有，他只是有些难过。
“小白……”尹正纲喉咙里哽得慌，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无法说下去。
“别说废话！”白川突然收回手枪，叫道：“他们要杀你！”
后面三辆汽车在一个灯柱的距离外停下，车门打开，十几个一身黑色的枪手钻出，街面上的行人纷纷尖叫，作鸟兽散。
“趴下！”白川大叫一声，摁住尹正纲的肩膀。
尹正纲刚伏倒在座椅上，便听得枪声大作，随即传来车子后挡风玻璃碎裂的声音。白川伏在座椅后，抬手开枪，外面立时响起惨叫声。
黑衣人距离他们不过二十来米，现在这二十米的距离已经空无一人。不过好在，海峡街上的行道树高大茂密，两旁房屋前的欧式廊柱林立，地形复杂，他们还不敢贸然前冲。
白川冒着弹雨，起身推开汽车后门，又把自己这边的前门打开，才一把抓住尹正纲的胳膊，把他向外面拽。
“走！”她道。
借着车门抵挡，两人飞快从车里出来，躲到一棵法国梧桐树后，先前倾泻向汽车的子弹立刻尾随而来，打在树身上噗噗噗响成一片。
“你先走。”白川一边还击，一边把尹正纲往旁边的小巷子里推，哪知使了几次劲，尹正纲却纹丝不动。
“不走！”尹正纲吼叫着，猛地向汽车冲去。
“你干什么！”白川跺跺脚，就要跟上去，一阵弹雨却把她逼得不能动弹。
尹正纲奇迹般地冲到汽车旁，扑进打开的车门里。汽车停在街心，目标明显，黑衣人几乎没怎么犹豫，便迅速围上来。
白川急得双目赤红，无奈黑衣人知道她枪法厉害，几把毛瑟手枪专门压制她，让她无法动弹。
包围汽车的黑衣人越来越近，离尹正纲已经不足十米，但尹正纲还趴在座位上，不知在干什么，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你丢下了我，但我不能丢下你。”白川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一咬牙，从树后扑出来。
暴雨般的子弹尾随而至，在白川身边的水泥地面上打出一个个小坑。
“噗”，白川落地时，感到手臂处一麻，随即传来一阵剧痛，她咬牙忍着，一个翻滚，稳稳靠在尹正纲脚下。
黑衣人距离汽车不到五米，尹正纲突然从车座上举起一把伯格曼冲锋枪，一通猛扫。
惨叫连连，围上来的六七个黑衣人顿时翻滚着倒地。
“你受伤了！”扫倒近在眼前的敌人，尹正纲这才注意到白川胳膊上一片殷红。
“废话！”白川忿忿地道：“你有枪不早说。”
“龙五给我塞车里的，他只跟我提过一次……”尹正纲刚想继续解释，却见剩下的十几个黑衣人正迅速朝这边靠近。
“哒哒哒……”伯格曼冲锋枪发出特有的击发声，前面的黑衣人又倒下三个，剩下的赶紧退回去。
“还有没有？”白川翻开尹正纲刚盖上的座椅，却见里面除了几个弹夹外空空如也。
“走。”她抄起弹夹，拉着尹正纲又向大树冲去。
黑衣人似乎从冲锋枪的疯狂地扫射中回过了神，见两人离开汽车铁壳的保护，又开始朝他们射击，一时枪声大作，石屑飞溅。
“我们大难不死了。”躲在树后，白川呼出一口长气。
“什么意思？”尹正纲有些不明白。
“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生手，换了别人，咱们早死几回了。”白川说着话的时候，脸上神情颇为自信。
“那就好。”尹正纲说着，把冲锋枪伸出去，朝对面又放了一梭子弹。
“别浪费……”白川还没说完，便听冲锋枪“咔”的一声，没子弹了。
“给我。”她把冲锋枪从尹正纲手里拿过来，熟练地换上弹夹，拉开保险，又递还给尹正纲。
“你到底是什么人？”尹正纲定定地看着她，他不相信复旦公学会开设射击课。
白川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还未开口，却见半空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
“手雷！”她惊唤一声，刚想朝尹正纲扑过去，却感觉身子一晃，尹正纲已经抱着她扑倒。
“轰”，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