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寺在玥城的北郊,距离市中心并不算远,驱车只要二十分钟不到,地铁也有一条线路相连。相传青罗寺有八百多年的历史,还是在元朝时就远近闻名,中间王朝更替,战火延绵之时,也都不曾闭门谢客,晨钟暮鼓,竟一直没断了香火。这些年来不知为何更是声名远播、香火鼎盛,不但在玥城为人所熟知,更有远道的香客慕名来拜,几步一叩首,甚至虔诚。
青罗寺依山而建,原本山有其它的名字,但寺的名声大了,山原本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反而直接被称为青罗山了。站在寺中间的大雄宝殿门前时,就能看到小南河在玥城中穿城而过的图景,半个玥城,尽收眼底,确是登高望远、极目远眺的好地方。
周六一早,冯易水换上运动装备,匆匆对付了些早餐,外带了咖啡,开车向着青罗寺而去。好在是周末,一路上车流并不算多,出了南城老区,车速明显快了很多。九点半不到,冯易水已在停车场停好车了。冯易水只带了手机,拿了瓶水,慢慢向山顶走去。
此时的玥城,已有了秋天的气息,虽然不至于黄叶满地,但也有稍许肃杀之意,遇到山路上转弯的背阴之地,穿着长袖衣服,也竟有些凉凉的感觉。一路上行人不少,竟是上山、下山各半,让冯易水有些惊讶。
青罗山虽并不算高,但山路蜿蜒,要爬到山顶的青罗寺,也要经过些曲折。冯易水平时锻炼并不算多,快步走算得上是活动量大的运动了。他连续爬了几百个阶梯之后,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拿起水牛饮起来。冯易水靠在旁边的山石上,一边喘息,一边暗自揣摩:徐其风为什么约了这么一个地方,毕竟爬山这项运动,对于身宽体胖的徐其风来说,也必定是个挑战。
好不容易到了寺庙门口,将将十点。冯易水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左顾右盼,哪里有徐其风的影子。正犹豫着,手机响了。徐其风电话里通知他到大雄宝殿右侧的茶室来找他。
原来徐其风早就到了,冯易水又加紧几步,也没心思看寺里的建筑和山下的景色,直奔大雄宝殿而去。一路上香火缭绕,善男信女不少,也有一些只是游客,围着寺里的石碑观赏留念。
又爬了百余阶梯,穿过了几间大殿佛堂,这才来到大雄宝殿。这个青罗寺里最雄伟的建筑更显庄严肃穆,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辉,甚是耀眼。相比之下,旁边的茶室则平实了许多,一排木屋,略显陈旧,外墙则粉刷成明黄的颜色,与正殿的颜色相配。
冯易水轻扣几下门环,推门向里看了看,徐其风正坐在一枚方桌前,和一位寺里僧人聊着什么。
“师兄。”冯易水叫了一声,站在门口。
“易水,进来吧。”徐其风难得如此和善,让冯易水反倒有些不适应。
冯易水推门进去,在方桌前坐好,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僧人,暗黄色的僧衣,水洗得有些发白,略显陈旧,年纪并不算大,倒也慈眉善目,少了头发的衬托,脸倒显得过于圆了,白净而又丰满,还是有几分得道高僧的风采。
徐其风正想说些什么,旁边的僧人倒先站了起来,“两位聊,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僧人给冯易水倒了杯茶,又行了个礼,转身从后门退了出去。
冯易水正渴着,他试了试茶的温度,端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得甘甜可口,却尝不出茶的好坏。
“师兄,你还有这雅兴呢?”
徐其风看着冯易水,摇摇头,“大师看来不愿见你,没缘份啊。”
“不是见了嘛。”冯易水望着大师离开时的房门,有些不平地说。
“只是看了,哪里见了。”
冯易水一愣,正要再争辩,却看到徐其风已站起来了,“走吧,我们到后山走走。”
这并非冯易水第一次来青罗寺,他来玥城不久就来青罗寺游玩过,不过当时只是走马观花,略显随意地逛了一下。但他还是知道,青罗寺到大雄宝殿就是最后一站了,殿的后面是僧人的住所,闲人免进,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后山。
徐其风在前面带路,从大雄宝殿的另一侧穿过,不远处有处侧门,非常不显眼。门口有一个青年的僧人坐在那里。徐其风向那青年僧人点了点头,那青年僧人站起身来,略一施礼,徐其风便带着冯易水从侧门穿了过去。
门后只是隐约有条小路,植被遮盖着,只有非常用心才能辨别出路的延伸。徐其风在前面走着,却显得很轻松,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来。又曲曲折折地走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看出碎石头砌成的路来,旁边偶然还会有些石刻、断碑,只能依稀看得清字的轮廓。
“老板,什么是看了,但是没见?”冯易水对刚才的话,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刚才那位是恒虚大师,是青罗寺主持的师弟。”徐其风略有些喘,”人家不愿听你的姓名,也不愿把自己的法号说给你听,就是不愿认识你。”
“为啥?”冯易水有些火大。
“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原因。”
“就只是看一眼,我看也说不出啥原因来。”
“一眼千年。”
“师兄你一到这么庄严的地方,整个人好像都变了。你信佛?”
“其实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只是自己的取舍问题。”徐其风回头看了冯易水一眼,“我家在这里有一个牌位。逢年过节,我经常来,来的多了,和这里的僧人们都很熟悉。”
徐其风话一多,又有些喘,他慢下腿步,“但奇怪的是,我只是跟恒虚很谈得来。在我之前最困难的几个时间段,我都会过来青罗寺跟他聊聊,聊完之后,收获……非常……非常大。”
徐其风喘得厉害,他索性站住了:“不过以后来的时间可能少了……”
“为什么少了?”
休息了一会儿的徐其风又继续向前慢慢地挪,却丝毫没在意冯易水的问题,“本想介绍你和恒虚认识,这样,你以后烦闷的时候,你还能来青罗寺找大师聊聊,唉,没想到,大师却跟你没缘份,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也罢!”
冯易水本来还不错的心情,顿时有些郁闷,好像恒虚看了他一眼就走,都是他冯易水的错一样。同时,冯易水又有些不解,今天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一点儿逻辑性也没有,这样的疑惑,带给冯易水的感觉非常不好,他觉得事情的发展,就像充满气的气球,突然有了一道口子,却辨别不清方向地乱飞一样。
好不容易遇到了一段比较平坦的路,冯易水终于能赶上来,和徐其风并排走着。
“晋升的结果出来了。”徐其风说得极其镇静,“你没有通过。”
这几个字却像炸雷一样,让冯易水感到一股血气,瞬间涌上头部。冯易水张大嘴巴,“为啥?”
这两个带着质问语气的字,从冯易水嘴里说出来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但血气在他头部悸动所带来的烦恼,让他顾不上去为自己的语气道歉。
“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原因。”
冯易水想再争辩,却组织不起一句自己满意的话。脚步一慢,落后了徐其风半个身位。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晋升没有通过,肯定是有阴谋?”
“阴谋谈不上,但肯定有原因。”
“其实那天你晋升述职完,你就应该知道原因。你肯定知道评委想听的答案,但你没有说出来。我并不意外,我只是遗憾。”
冯易水默然。述职时的那一幕又闪现在眼前。
“评委觉得,对于辉扬企业文化、价值观的捍卫者的HRBP,应该在团队里毫无保留地践行文化、价值观,用文化、价值观影响他人,在这一点上,你做得不够;另外,国际化的战略,你只是简单地理解为招聘的国际化。招聘国际化人才,只是国际化战略的一个点,但你并没有以点带面,形成自己的理解和方法论;而且招聘这件事情本身,效果如何,还缺少时间的检验,因此,不推荐通过晋升。”
冯易水依旧默然,这些话非常有辉扬的语言特色,他甚至能想像得到,当他晋升述职讲完,离开房间之后,评委们讨论他的表现时所说的话,是用的怎么样的语气。
后山的路,几乎看不到什么阳光,空气却清新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每过几十米,两人的步行就会惊动山里的飞鸟,呼啦啦带起一串连续的声音来。过了许久,冯易水才又抬起头,有些沙哑地问:“茉莉过了?”
徐其风哼了一下:“你啊,我以为你早就过了‘关心他人’这一关了呢。”
这个关乎人性的问题,冯易水和徐其风在上次辉扬年度薪酬分配的时候讨论过。他们觉得中国人是最‘关心他人’的群体了。本来拿年终奖时的兴高采烈,并不会持续多久,特别是当他们听说自己的同事,拿到的年终奖金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更多的时候,那种“不公平”感、那种愤懑,就全完完全全压倒刚刚拿到年终奖前的喜悦和兴奋。在他们看来,公平只有一种:自己拿得更多,最好是非常多。
冯易水脸上有些火辣,心里却并不服气,就像这个“关人他人”的理论,只应该适用于抨击他人,不适用于抨击他自己一样。
“茉莉过了。”徐其风说得同样平淡。
冯易水发现自己不仅是脸上有些火辣了,整个心里,都是火辣辣的感觉。“茉莉怎么能过了呢”和“我怎以会有嫉妒茉莉的想法”这两个念头,在冯易水的心里萌芽,狠狠地纠缠在一起,一直向上、向上,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斗得你死我活,根本不顾打斗的场地,已是狼藉满地,一片浆糊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比茉莉强很多?”
若是以前,冯易水心里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出肯定的答案,但在这个晋升的结果面前,他的内心,倒真的有些犹豫、怀疑了。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在我看来,你们各有所长。易水,你叫我一声师兄,那我就以师兄的身份多说几句。”徐其风的短袖T恤,背后星星点点的,是汗水打湿的痕迹,然而平坦的山路,却让他的表述更为连贯,“茉莉虽然平时风风火火的,但她的价值观,是非常正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方面她是随着辉扬成长起来的员工、HR,她的骨子里,都是对辉扬的认同。”
这一点,冯易水打心底认同,他对此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一时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