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寻得一个等我的电话
“嗷嗷、嗷、嗷嗷嗷......”呕吐,是我一九九九年8月到达坡脚(镇名,又名鼎新乡)的第一个记忆,如此犹新于我,长达四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教会了我隐忍和隐忍——晕车。没错,就是晕车,现在想来,真的如此犹新于我,因为它变成了我离家后的第一个难题。期间好几次都已经吐到了喉咙口,硬是被我忍了回去。再加上拥挤的小班车内,总有那么三四个声音萦绕于耳畔,此起彼伏,嗷嗷直吐,正可谓是五味杂陈,熏人泪下。
下车,父亲将我拉到一旁,随后去了班车尾部,奋力挤进正在“抢夺”行李的人群。只见司机师傅一个人站在车顶货架上,一边解开绳子,一边将行李一件件往下扔。
“轻点,别扔,我里面有东西,经不起摔!”
“你慢点放,师傅。”
“慢点......”
“给,接着......”
我则安静站在一旁,慢慢环视这片新大陆。有山,和老家的大山差不多,镇子坐落于山脚,位于一个大偏坡上。由于我们下车的地方处于居高临下,很容易就看清了小镇的容貌。房子很多,人也很多,路是水泥地,再加上我们来的这天,刚好是五天一次赶场天(赶集),那叫一个热闹和嘈杂。
父亲拿过行李对我说道:“走!”
两个特大号的牛仔包,一个背在父亲身后,另一个提在手上,那时的父亲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拽住我,深怕我走丢了似的。
“等一下,爸!”没走几步,我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父亲问我。
“难受,这儿难受。”我指着自己的肚子说道。
“怎么会难受呢?来,我看看,是不是晕车,想吐?”
“嗯!”
“那吐出来吧,吐,吐出来就好了!”
“嗷、嗷、嗷.....吐不出来。”
“怎么会吐不出来呢?等等,我看看。”说完,父亲放下手中的行李包,半蹲下看着我说:“来,张开嘴,张大一点!弯低一点,闭眼....”
我应声张大了嘴,弯下了腰,就在闭眼的那一刻,只感觉一根手指伸进了我的喉咙,轻搅了几下。
然后,我就嗷嗷直吐了,直吐到颗粒不剩,肠胃当空。
“这就好了嘛!给,擦一擦嘴。”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纸巾,有气无力地擦了一回,随后,昏昏戳戳地跟着父亲的拖拽,向着嘈杂的街市走去。
老街粮米市场,我们要去的地方。穿过又臭又脏的猪市街(当地称猪屎坡坡),拐了个弯,下了个坡,便到了粮米市场,大姑妈家就在粮管所对面,很好找。大姑妈家在粮米市场有一个铺面,她呢?就临街做点小买卖。我与大姑妈见过多次,但那也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家还住在大山里面,一个名叫蘑坡的地方。我很喜欢去大姑妈家玩,特别是寒假。因为她们那里的山比我们老家的要高、要大,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冬天会下很厚的雪。我与大表哥家的两个同龄小孩最爱去山上滑雪,还有抓野兔、山鸡等等,总之,那里有我美好的童年回忆。最最最让我难忘的,要数大姑妈家的大鹅了,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因为大姑妈家的大鹅下的蛋又大、又好吃。
“小华友(父亲的小名)!你们来了,快,快进家里面来!”但见大姑妈用围裙擦干手,想去接过父亲手里的行李。
“不用,姐,我拿得动!”父亲一边婉拒大姑妈伸过来的手,另一手顺手将我拉倒大姑妈跟前,说:“来,叫人!”
我虽见过大姑妈,也认得她,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张如母亲般慈祥的脸,除了两鬓稍微发白。可是,我还是会害羞。
也不等我叫人,大姑妈直接将我拉进她的怀里,用她粗糙的手掌轻抚我的小脸,然后对我说道:“让我好好看看我家小吉(我的小名),看看,又长高了,哎哟,越长越生得好,太让人喜欢很。”边说,边将给我的拥抱,抱得更紧,紧到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形廓,以至于今夜起笔,多了些眼角的温润。
“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快,叫人啊!”父亲放下手中的行李,转向对我说道。
“大~伯!”
“哎!~乖,快,走,我们进屋!饿不饿啊?等一会儿就吃饭了......”
大伯,这是我对大姑妈的昵称,也是老家的风俗,虽是女性长辈,但其尊称也按照男性长辈来称呼。而大伯对我而言,她是我至今见过的几百万中国妇女中,最热情、最质朴、最让我挂怀的一个。
进家,大伯家里比外面街市上还要拥挤,外、中、内三间,只有内间人稍微少些,我们跟着大伯挤进了内间,放下行李,父亲知道我晕车难受,从大伯家水缸里舀了半瓢水递给了我,说:“给,喝点,簌簌口会好过点。”
“他怎么了?那里不舒服?”大伯问父亲。
“没什么事,姐,他就是有点晕车,歇一歇就好了!”
“哦,晕车啊,吐了没?”
“吐了!我刚才给他搅吐了的,一会就好!”父亲得意的回答道。
大伯摸着我的头说道:“嗯,吐了好,吐了一会就好,肯定肚里都吐空了,你等着,大伯这就给做饭吃”。
“没事,姐,让他歇一下,我做给他吃,你快去忙吧,门口摊子都没得人看,对了?我姐夫呢?”
“呐!那不是他是那个!”说完,顺手指给我和父亲看。
我在那之前,是没怎么见过大姑父的,因为我去他老家的时候,他在镇上工作,很少见着,所以,那天之前,我还不算认识大姑父的。
“大姐夫、大姐夫.....”父亲向着一位坐在人群中间的老者喊去。
“咦?你们来了!来多久了?”
“刚来!你忙.....”
父亲的话音刚落,只见另一边的大姑父拿起电话大声喊道:“喂!哪位?....找哪个?......哦,周家平啊!好,稍等、稍等.....”说完,大姑父又向人群中喊道:“快,快走外面喊一声周家平,他家儿打电话来了”。
“周家平!”
“周家平!”
“周家平,快来接电话!”
.......
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往外传了出去。
“来了,来了!”
......
后来的一小段日子,我才明白大姑父家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挤。原来,大姑父家做的生意,临街小百货摊和一个油炸洋芋摊由我大伯照看,里屋有一台电话和铺面由我大姑父照管。那时候,一到赶场天,屋里就会挤满等电话的人,大多是大姑父他们老家那边的人,他们老家,每个人家至少有一两个年轻力壮的人在外省打工,所有的嘘寒问暖、家人嘱托,都得等一通长途电话。大姑父更多的时间是用一个笔记本记录着电话远方的预约,比如,某某会在某天某个时候打电话过来找某人,然后他再根据笔记本上的记录,让来他家等电话的人相互转告通知,按照约定日期来他家接电话,而那个约定的日期往往都是五天一次,一次呢,大姑父可以收取一块钱的中介费,而且大多数的人家都会约定在赶场这一天。只有我不一样,因为我的等待往往是30天一次,只在月初或月末。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很想念大姑父的笔记本,每个月初或月末。我还想从他那记满密密麻麻的约定中,寻得一个等我的电话.....
嘟~嘟~嘟~
“喂!吉儿,最近过得怎样?在学校有没有同学欺负你?有没有好好听大伯的话?有没有......”
“妈妈.....”呜~呜~我的呜咽声,阻断了电话另一头母亲的问候。
“呜~呜~”电话另一头的抽涕嗯噎带着母亲的问候。
而我的问候也会通过电话,传到电话的另一头。
“妈妈,呜~呜~我想你了.....”
那一年,我离开了家,爸妈也去了外省打工,只有年迈的外婆在老家独自带着弟弟过活。一家人,天各一方,电话,便成了彼此仅有的问候和哭泣的理由。此刻的想起,我仿若又一次看到了母亲哭红的双眼和电话那头——弟弟的告白,还是那句嗯噎着哭声问候:“妈妈,呜~呜~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