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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陆澄录

专一,“一”是天理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译文】

陆澄问:“专注于一的功夫,是否就像是读书一心一意在读书上,待客一心一意在待客上?这是否就是专一的功夫?”

先生说:“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贪财就一心一意在贪财上,也可以算作是专一吗?这不过是追逐物欲罢了。专一是一心专注于天理。”

【度阴山曰】

有人问牧师:我祈祷的时候可以抽烟吗?

牧师回答:不可以。

人再问:我抽烟的时候可以祈祷吗?

牧师回答:可以。

主一,就是敬,就是对天理的无条件崇敬。在这个故事中,祈祷就是天理,是我们专注的唯一。我们要绝对地敬重它,要分清主次,分清灵魂是什么。专注天理时,任何事都可做;不专注天理时,所有事都做不得。

程颢和程颐是兄弟,但性格迥异,程颢洒脱,程颐严肃。性格决定了两人在学术上的不同,于是,二人后来分别成为理学和心学的开山鼻祖。

程颢除了在儒学上有大成就外,在所谓的小技,诸如琴棋书画上都有极深造诣;程颐则专心于儒学,心无旁骛。某次,兄弟二人去赴宴,主人给两人找了歌姬陪吃陪喝陪聊天。

程颐浑身不自在,更让他不自在的是,老哥程颢居然很玩得开,尺度相当大。

二人回家的路上,程颐指责程颢说:“老哥,您太不知体统,一点读书人的仪态都没有了。”

程颢问:“什么事?”

程颐就把刚才老哥与歌姬的事说了一遍。程颢大笑:“我出门就把歌姬的事忘了,你居然记了一路。”

程颐犯了个毛病:和歌姬一起时,心不在焉,离开歌姬后,又心有所系,这是典型的不专一。在什么情境下,就该做什么事,不能虚伪,要认真做,不能被从前的规矩束缚。

阳明心学所谓的专一,有两层意思。

第一,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要随俗。既然你在人家家里做客,主人请了歌姬,那就不要装君子,那地方不是装君子的地方。但如果有伤大雅,比如进了土匪窝,你就不能当土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第二,我们做的任何事,都有个主导此事的灵魂在,这个灵魂就是天理。琴棋书画,只是小技,但在锻炼这些小技时,心中要把它们当作修行的术,修行我们的意志力、专注力,最终让心静下来。它是通往道的术,而不是道本身。

程颢和歌姬玩大尺度,只是当时开明知识分子的一种消遣方式,这种消遣方式在当时是无伤大雅的,那就要尽兴、专一。离开这个场景后,马上就忘掉,而不能如程颐那样还惦记着。

遗憾的是,我们所谓的专一,都偏离了这层。正如王阳明所说,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把好色当成了道;贪财就一心在贪财上,把贪财当成了道。

这就不是专一,看似诚心诚意地在做事,其实是在被物牵着走。专一,是炼心。那些看上去不以天理为主的聚精会神,不但不是专一,还是专一最大的敌人!

立志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译文】

有人问如何立志。

先生说:“只要心心念念存养天理,就是立志。能够不忘记这一点,久而久之天理自然会在心中凝聚。就像是道家所说的修炼内丹一样。而心中时刻不忘存养天理,逐渐达到孟子所说的美、大、圣、神的境界,也只不过是从起初的念头不断存养、扩充出去的罢了。”

【度阴山曰】

从前,有两个生意人来到一片远离闹市的居民区。两人发现这里没有超市,于是几乎同时在居民区开起了便民超市。

甲的超市比乙的大,但一个月过后,生意惨淡,而乙的小超市却风风火火,几乎成了所有居民的不二之选。甲大惑不解,找到乙,询问诀窍。

乙也大惑不解,他认为甲的实力比他的强,生意应该比他好,但结果竟然相反。

甲就观察乙的超市,发现超市的货物和自己的也差不多。不过有个小细节,乙的货物似乎都很接地气,而且摆放得也特别用心。

他问乙:“你为什么要开超市?”

乙回答:“我看到这里一个超市都没有,居民们肯定不方便,开这个超市就是方便他们的。”

甲说:“我不这样想,我想的是,这是个市场空白,抢占市场空白,就抢占了利润。”

如果把甲和乙对为何开超市的答案看作是立志的话,虽然都是开超市,但甲乙二人的“志”却完全不同。

我们注意到,乙的“志”是方便当地居民,而甲的“志”是赚钱。

乙立下那样的志向后,如果他能不忘初心,就会为居民着想,就会用心,真正为居民提供便利。而居民认可他的真心后,就会把利润送给他。

甲的志向,看似很精确,其实犯了个大错:真正的志向,是一种情怀,而不是有具体的所指。

在王阳明看来,人如果有志向,并且坚定地走在通往志向的路上,那这个人肯定能成功。志向就是我们人生的指南针。

人之所以要有志向,还有个原因:每个人都会被身边的琐事缠绕,许多人总是抱怨当下,负能量特别多,这就是因为你没有志向。当你有个远大的志向,并特别坚定、特别专一地向志向奔走时,你哪里有时间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正所谓“将军赶夜路,不打野兔”。将军赶夜路肯定有大事,这大事就是志向,脚下的野兔就是我们平时遇到的琐碎小事,真正的将军,根本不会去打野兔来浪费时间和精力。

所以,立志可以让我们屏蔽掉身边鸡毛蒜皮的小事,让我们不抱怨,让我们轻装上阵。

王阳明能创建心学,和他的立志密切相关。在他十二岁时,就问老师,何谓第一等事,也就是人生志向是什么。

老师说:“读书中举做大官,光宗耀祖。”

王阳明摇着他的大头说:“不对,我认为人生第一等事,应该是做圣贤。”什么是圣贤,圣贤就是要立德立功立言,做到这一点,就能普度众生,也能度自己。

我们立志,不是立下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种志向,而是想做成什么样的事。

用王阳明的说法,立志,就是心心念念存养天理。

这天理就是发自真诚地服务他人,而且毫无保留地付诸实践,最后成就自己。俗一点的讲法就是,为人民服务、天下为公,心怀他人,而不是全怀自己。

比尔·盖茨曾立下志向:要让所有的家庭都拥有一台计算机。倘若他当初立下的志向是要卖计算机给所有家庭来赚钱,恐怕就不会有今天的比尔·盖茨。

每一件事,都存养着为人民服务、天下为公、心怀他人,而非全怀自己的天理,这就是念念存养天理,就是立志。天长日久,就会有圆满人生。

最后,我们要说的是,王阳明在创建心学后制定的《王门四规》中,第一条就是“立志”,而在这里,他所谓的“立志”其实就是做个好人。什么是好人?不作恶就是好人,就是在存养天理。所以,立志说难很难,说不难,也非常容易。

以毒攻毒,方能治毒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如果白天用功时,觉得受到干扰,那就静坐;如果懒得看书,那就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度阴山曰】

宋初,南唐派使者到北宋东京(开封)贡献礼物。按传统,北宋须派出一位接待使到两国边界迎接。这本是常事,随便派出一位官员即可。但满朝文武得知对方使节是徐铉后,这事就成了难事。徐铉是南唐名臣,以擅长长篇大论名扬天下。据说此人能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

北宋朝臣都知道这小子口才学识很厉害,所以犯了难,赵匡胤笑道:“这有何难,顺手指了一个禁卫军说,就他吧。”

众臣都跳了起来,按规定,禁卫军都是不识字的。

赵匡胤不管,拍板道:“就让他去接徐铉。”

那个大字不识的禁卫军和徐铉一见面,徐铉就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随行来的宋人惊愕万分,但那个禁卫军毫无表情,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徐铉说的每句话,到他这里都如同进了墓道。

徐铉开始时没有觉察,喋喋不休。在路上走了几天,徐铉一直没有得到该有的应答,也就没有兴趣滔滔不绝下去了。

徐铉后来见到赵匡胤,说话的兴趣全无,他到最后也没有搞明白,那个接待使到底几斤几两。

赵匡胤选使,用的招数叫“以毒攻毒”。以毒攻毒不是以硬碰硬,北宋人才济济,找到一个和徐铉水平差不多的不在话下。但没有必要,两强相争,尤其是动嘴皮子,即使赢了,输的人也是心上不服。那是不是要避开呢?也不行,遇事,必须积极面对,而不是逃避。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你用口才好的“毒”,我就用口才不好的“毒”,两“毒”相遇,肯定是后者胜。这就叫“无为而无不为”。

王阳明在这里谈到的问题,和赵匡胤选使神似:白天用功时,觉得外部环境特别嘈杂,你深深受到影响,最好的办法不是跑到密室静坐,而是就在这个嘈杂的环境中静坐,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必须勇于应事,直面困难。

这就是以毒攻毒。

不想看书,非要看书,这也是以毒攻毒。孔子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阳明却说,要立,因为你不立,就永远格不出面对危墙时的真理。如果你特别好色,那为了克掉这个人欲,就绝对不能见到美女就跑,而是要使自己适应美女,只是观赏而不亵玩。

办法就是以毒攻毒:先从看丑女开始,再看姿色一般的女子,拾梯而上,最后看美女,经过这番以毒攻毒后,你对色的敏感度降低,就格出了遇见美女时应该存的天理。

读过《西游记》的人都注意到,十万天兵天将不能捉住孙悟空,偏偏一个在人间的二郎神,捉住了孙悟空。这是因为,孙悟空是地上的神仙,二郎神也是,贼最了解贼,以贼攻贼,无往而不胜。

这就是以毒攻毒。

遇到事,很多人选择的是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再面对。这样一来,不仅浪费了时间,反而会给自己增添心理负担。倒不如在遇到事时直接、快速面对,节省躲避的时间,这就是以毒攻毒。

人世间,最大的捷径就是直线,以毒攻毒、勇敢地面对就是直线。

好朋友vs坏朋友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与朋友相处,务必相互谦让,这样才会得益,如果相互竞争比较,则会受损。”

【度阴山曰】

战国时,齐国宰相孟尝君乐善好施,求才若渴,手下门客几千人,好不热闹。孟尝君对门客说:我把你们当师长,当朋友,如果我有什么过错,你们一定要指出。

门客们哇呀乱喊,都赞颂孟尝君乃千古第一完人,若想在他身上找到缺点,简直如大海捞针。孟尝君就在这些门客的吹捧中飘飘然。

后来,孟尝君被贬为平民,散伙时,他希望门客们跟着他,帮他东山再起,但门客们卷起铺盖,立即走人,连个招呼都不打。

孟尝君不由得感叹说:“世态炎凉至此啊,朋友不过如此。”

再后来,孟尝君又恢复了荣誉和地位,那些门客又都跑回来,溜须拍马,好不恶心。

孟尝君很愤怒地道:“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当初走的时候多么干净利落。即使我今天有脸见你们,你们还有脸见我吗?”

门客们大笑道:“你敢有脸见我们,我们就有脸见你啊。”

孟尝君把门客当好朋友,但显然,门客们根本不是他的好朋友,而是坏朋友。

孔子说,好(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正直的、诚信的、知识广博的;坏(有害的)朋友有三种:谄媚逢迎的、表面奉承而背后诽谤人的、善于花言巧语的。

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好朋友还是坏朋友,孔子没有说。仅凭这些无法量化的正直、诚信、知识广博、谄媚逢迎、阳奉阴违、花言巧语的概念,我们无法知道谁是好朋友,谁是坏朋友。

王阳明给出一个方法:一定要在与朋友相处的过程中,看他是否诚信、正直,知识广博倒是其次的。谦让他而不是与他比高低,就能很快判断出他是坏朋友还是好朋友。

但说真的,朋友这玩意儿,有句话叫“臭味相投”,只要脾气对了,胃口对了,无论他对别人有多坏,对你都会很好。因为人都是有感情的,人性都是善的,大奸大恶之人,对他的家人和爱人,也会付出真情,无微不至。

什么是好朋友,什么是坏朋友,评价标准不是恒定的,更不是客观的。你的好朋友,只是你眼中的那人,而不是他本身。任何一个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交朋友,只要记住一条:相互谦让,别相互竞争。

这就足够了。

大树理论——自以为是者,知识越渊博,就越危险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

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

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译文】

孟源有自以为是、爱好虚名的毛病,先生曾多次批评他。有一天,先生刚刚批评过他,一位学友来谈自己修养的近况,请先生指正。孟源在旁边说:“你才刚刚达到我以前修行的水平。”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发了。”孟源脸色通红,想要为自己辩解。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发了。”先生借此教导孟源,“这是你人生中最致命的病根!就像方圆一丈的地里种了一棵大树,雨露滋润,土壤栽培,只是滋养这棵大树的根。如果在这棵大树周围种些好的庄稼,上面的阳光被树叶遮蔽,下面的土壤为树根缠绕,这些庄稼怎么长得成呢?只有砍去这棵大树,将树根拔得一干二净,才可以种植这些好庄稼。如若不然,任凭你如何努力耕耘栽培,也不过是滋养这个树根罢了。”

【度阴山曰】

汉末的杨修,他名扬中国历史,靠的不是功绩,而是诸多小聪明。

关于他的小聪明,史不绝书,仅举几例。某次,曹操让人建造一座花园,建成之日,他去观看时,什么都没说,只取笔在门上写了一“活”字。

许多人都不明白。杨修跳出来道破天机:“门内添活字,乃阔字也。曹先生嫌门太阔了。”

工匠们急忙把门改窄,曹操再来看,很高兴地问:“谁告诉你们的?”

有人说:“是杨修。”

曹操觉得杨修很聪明。

不久,有人给曹操送来酥饼一盒。曹操随手在盒上写了“一合酥”三个字,就放到了案头上。

杨修进来看见,就把酥和大家分吃了。

曹操问他什么意思。

杨修回答:“丞相您盒上写着‘一人一口酥’嘛,我们岂敢违背您的命令呢?”

曹操觉得杨修真的很聪明。

身为乱世丞相,曹操总是担心别人暗杀他,于是就吩咐侍卫说:“我这人精神不好,即使睡觉,也会突然对近我身的人下杀手,你们千万不要在我睡梦中近身。”

侍卫们都遵令而行。但有一次,曹操“睡梦”中把被子蹬掉了,有个侍卫过来给他盖被,曹操抽出宝剑,宰了侍卫,然后继续睡觉。

醒来后,众人对他说了事情经过,曹操大哭,厚葬了那个侍卫。

事后,众人都认为曹操能梦中杀人。

只有杨修说:“不是丞相在梦中,而是我们在梦中。”

曹操觉得杨修聪明过了头,但他决定再给杨修一次机会,可惜杨修没有珍惜。

大耳贼刘备亲率大军打汉中,曹操率大军迎战。

两军在汉水一带对峙。

曹操屯兵日久,进退两难。于是就对着厨师端来的鸡汤发呆,他看到碗底有鸡肋,有感于怀,正沉吟间。有将军入帐禀请夜间号令,曹操随口说:“鸡肋!鸡肋!”人们便把这个号令传下去。

杨修听了,就开始在军营上蹿下跳,说丞相要撤兵,因为鸡肋这玩意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曹操知道后,暴跳如雷,怒斥杨修造谣惑众,扰乱军心,于是将其斩首。

一代聪明人杨修,就这样没了。

杨修的确聪明,思维敏捷,很多别人制造的迷雾问题,他都洞若观火。王阳明的弟子孟源也具备这种才能,这位安徽滁州人,在王阳明身边多日,听了那么多心学课,却仍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惹得王阳明把他训斥得体无完肤。

杨修和孟源都有个共同点:炫耀时不知道这是小聪明,他们还以为自己良知很明。

孟源和杨修为什么被称为自以为是,而不是高度自信?原因如下:

第一,他们固然能发现问题的关键,但全部说了出来。

第二,他们发现的那些问题,其实都是小问题,人对于发现小问题的沾沾自喜,往往是难成大事的直观呈现。

第三,在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上自以为是,是表演给别人看;高度自信,是表演给自己看。

第四,表面看上去他们知识很渊博,无所不知,其实只是读书读偏了,真正的读书人,是壮大自己,而不是炫耀自己比别人聪明。

人一旦自以为是后,就如王阳明所说,你学得越多,掌握的知识越渊博,其实就越给你带来伤害。因为自以为是是大树,遮蔽了你认知的一切,你唯一留下的只有那棵自以为是的大树,什么种子都不会发芽。

杨修如果不是饱读诗书,他不会有那么多才能,没有那么多才能,就不会猜中曹操的问题,不会猜中,就说不出来,这样他可能就会躲过一劫。

这就是“大树理论”——自以为是者,越是知识渊博,就越危险。

真理是简单的,不然,大家早就知道了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译文】

陆澄问:“后世的著述汗牛充栋,恐怕也会扰乱儒家的正宗吧?”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本就浑然一体,圣贤将之写进书里,就像给人画像一般,只不过是给人看一个基本的轮廓,使得人们能够据此探求真正的心体;至于所画之人的精神相貌、言谈举止,本来就不太能表现出来。后世的许多著述,是将圣人所画的像再描摹誊写,又在里面加入许多妄自尊大的理解,试图展示自己的才能,这样就离真正的圣学越来越远了。”

【度阴山曰】

如果有人问你,“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是谁,你大概答不上来。但如果有人问你,慈禧是谁,你一定知道,就是那个祸国殃民的清朝老太婆。很多人总是把简单的东西搞复杂,就如慈禧太后这个谥号。同样,真理也是如此。

顾城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但我知道,它一定是简单的,要不人早知道它了。

顾城说的是真理。

中国古人常讲,大道至简。意思是,真正的人生大道理,生存真理都是特别简单,妇孺能知的。孔子说,仁者爱人,这就很简单,要注意的是,孔子所谓的“人”可不是所有苍生,而只是当时的贵族阶级。墨子则说,要兼爱天下人。只要是个人,我们就都要爱。

如此简单的真理,被后人解释得神乎其神,复杂艰涩。“仁者爱人”四个字,就能写出一本书。

哪里有那么复杂?

只要发自真心地去爱别人就是了,搞那么多理论,把一个人人都能明白的真理解释得“山路十八弯”,最后连自己都蒙了。

王阳明说,真理这玩意儿就像一幅简单勾勒出的肖像画,大家一看,原来是这样。但自作聪明的人觉得圣人画的这画肯定没这么简单,于是左一笔右一笔地涂抹,最后,这幅画就成了一幅复杂的油画。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两种恶果。

第一,真理这幅肖像画升级为油画,它就成了艺术。艺术不是人人都懂的,所以很多人就放弃了追求真理,放弃了遵循人生大道理。他们一致认为,真理这玩意儿是圣人玩的,咱们普通人怎么玩,咱们只能玩玩人欲。

第二,一旦对朴素的真理添油加醋,人就只会在理论上付出精力,而少了许多行动。最后导致的就是知行不一。

中国传统哲学,是以儒学为根基的。事实上,儒释道三家,道家哲学最深奥,其次佛家,最简单的才是儒家。中国人选择了最简单的儒家,而不是道、佛,已足以说明,真理就是最简单的,若想让所有人能知能行,只有最简易的哲学才可以。

孔孟之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阳明心学,一以贯之,这个“一”就是心,就是良知。为人处世凭良知,这就是阳明学的真理,非要把阳明学搞得高深莫测,不但是画蛇添足,而且是贻害众生,是人类的最大敌人。

我们常常为真理涂脂抹粉,掩盖了它的本来面目,我们要认清它,必须为它卸妆。这卸妆的工作是最难的,但最难的事,有人却做得不亦乐乎,做得很成功。

而对最简单的事情,我们却丧失了认清和处理它的能力。你对父母孝顺吗?你对工作忠诚吗?你对身边的人友好吗?这些简单的事,认识和做起来,在今天非常费劲。所以,顾城才说,真理一定很简单,否则,大家就都懂了。

不给真理涂脂抹粉,不把真理搞得复杂的唯一途径,就是遵循经典,回归本心。因为所有的真理、经典,说的都是一件事:真心!

阳明学大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译文】

陆澄问:“圣人能够随机应变以至于无穷,难道不是因为预先都研究过吗?”

先生说:“怎么可能预先研究那么多事呢?圣人的心就如同一面明亮的镜子。正是因为镜子明亮,一旦有东西出现在镜子前面就能有所感应,没有东西能够不被照到。镜子过去所照的东西不会滞留在镜子里,未曾照过的东西也不可能事先就存留在镜子里,这是后世儒者的说法,与圣人的学问相悖甚远。周公制礼作乐、教化世人,这是任何一个圣人都能够做到的事,尧和舜为何不如此做,却非要等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流传万世,也是圣人都能做的,周公为何不先做,非要等孔子来做?这是因为圣人只是在特定的时机,才会应对特定的事情。因此,做学问的人只要担心镜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虑事物出现在镜子前面时能否照见。探究时事的变化,也就像是拿镜子来照。然而,为学之人必须先下功夫,使得自己的心如明镜。为学之人只要担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必担心时事之变化无法穷尽。”

陆澄说:“那么程颐先生说‘天地浑然未分时,万事万物的理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这句话怎么样呢?”

先生说:“这句话本身没错,只是后人并未好好地加以领会,也就有所偏颇了。”

【度阴山曰】

刘恒(汉文帝)某次遇到一侍卫,感觉很奇怪。因为这侍卫已经是胡子花白的老头,而担任侍卫的大都是年轻人。

于是,他和这老侍卫聊了起来。

老侍卫叫冯唐,是因美好的品德而被推荐上来的。刘恒很赞赏他的品德,但冯唐说:“我不但有品德,而且还有超凡脱俗的能力;我熟读兵书,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刘恒不禁叹息说:“若是在高祖(刘邦)时代,和匈奴开战,你一定会封侯拜相。”

冯唐说:“高祖在时,和匈奴打了败仗,后来再不敢提战争,我从那时就蹉跎岁月直到今天,怀才不遇,让人心死。”

刘恒很不高兴地说:“上有圣明天子,下有礼仪之民,你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

冯唐反问:“既然如此,为何我只能做个侍卫,而不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刘启(汉景帝)时代,冯唐仍然是个政府中的低级官职,刘彻(汉武帝)即位后要和匈奴开战,准备重用冯唐。但冯唐已老得不能走路,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后人因此总结出个成语,曰“冯唐易老”。意思是,世界上有很多人,身怀绝技,却没有碰上好平台和机会,最终碌碌一生。

但事实真是这样吗?

王昌龄,盛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因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而名垂青史。

他说的飞将指的是汉代的李广。李广在刘彻反击匈奴的战争中,杀敌无数,功勋卓著,但却始终未被封侯,所以他和冯唐联袂主演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著名悲剧。

王昌龄的时代,大唐强大到宇宙第一。王虽然是诗人,但总想建点功业,可惜没有机会,只好把李广拎出来,诉说衷肠。

李广无法被封侯,有各种原因,当时将星璀璨,李广绝对不是最好的那位,只是因为司马迁的情感倾向,后人添油加醋,把李广塑造成了悲剧英雄。

而王昌龄感觉自己怀才不遇,其实是无病呻吟。那个强大的时代,没有战争,一心想要在战争中建功立业的人是违背历史潮流的。

天下太多所谓怀才不遇的人,都是在没有龙的时代,学了一手屠龙之技,这种高超的技巧,有,等于没有。

有人问王阳明,圣人做事前是不是有所准备,有所预料。

王阳明的回答是,圣人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预知未来的事,他们只是心如明镜,物来则照。不担心能否创建事功,只担心镜子是否明澈。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圣人遇其时才有其事,时不来,不会去刻意争取,时来了,良知光明,自然就能水到渠成。

周公制礼作乐,尧舜也能。为何尧舜不为?因为那个时代,还不是制礼作乐的时候。周公也能创建儒学,为何要等到孔子来创建?原因就是周公那个时代还不需要儒学。

人要成事,被万众瞩目,必须具备三大要素:才、气、势。

拥有改天换地的才能,无往而不利的气场,历史大势。心如明镜,除了自身才能外,必须有观察大势的能力。

在什么样的时间就该做什么样的事。确切地说,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这就是知行合一。对的时间,你的能力有了,事情其实也就成了。

李鸿章曾说,一代人只能做一代的事。这话乍一看像是废话,因为人不可能活两次。他其实想说的是,不要思考那么多身后的荣辱,专心做好时势所要求的当下的事情,无论成败,以后自然会有人给你接盘。

人之所以纠结,就是因为想得太多,在正确的时间没有做正确的事。有人之所以终生碌碌,也不过是因为在无数对的时间没有做对的事。

世界上有无数个冯唐、王昌龄,不值得替他们遗憾,逆流而上者,是可恨的,所以也就不可怜。

善恶没有止境,只能止于人心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译文】

先生说:“义理没有固定的处所,没有穷尽的可能。我与你讲学,不能因为稍有所得,便觉得满足。即便与你再讲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一天,先生又说:“圣人做到像尧和舜一样就足够了,但在尧舜之上,善也还未穷尽;恶人做到像桀和纣那样就十分可恶了,但在桀和纣之下,恶也并未穷尽。假如桀和纣不死,恶难道到他们那儿就终止了吗?假如善有尽头,周文王为何会‘看到大道,却还像没有见到一样’呢?”

【度阴山曰】

传说中,尧、舜是天底下一等大善人。尧就像太阳,无时无刻不照料着天地万物,直到死去;舜更不用说,即使他的老爹和弟弟三番两次谋杀他,但他仍然秉承孝悌之道。两人的善,被后来的儒家门徒奉为善的最高级,无人可以超越。

至于恶的代表人物,非桀、纣莫属。纣好像是桀的转世,两人恶的形式都那么相似:都毫无底线地奢侈,喜欢美女,诛杀忠臣,与人民为敌。人民一听到他们的名字,就魂不附体,如果不是商汤和周武王横空出世,干掉了他们,不知道天下苍生要受多少苦。

王阳明说,义理没有固定的处所,也没有穷尽的可能。所谓义理,就是善,善没有穷尽的可能,我们终生追求善、行善,就算活上一万年,也见不到它的止境。

善的对立面——恶,同样如此。为善为恶,都没有止境。

如此一来,你就明白了,为何有些人为善,却不得善终;有些人为恶,却寿终正寝。原因就在于,他们的为善和为恶都没有抵达最高峰,所以,善恶终有报,却未必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那么,既然为善为恶,都没有止境,我们为什么要为善而不能为恶呢?

因为,无论为善还是为恶,关键点在心安。你若做件坏事,是心安的,那你就做;你若做件好事,是心不安的,那你就不要做。

问题恰好相反,我们做好事时是心安的,做坏事时是心不安的。所以,相对于我们的心而言,为善是天理,为恶是人欲。

为善为恶,看似没有止境,但其实止境就是我们的心。

桀、纣的心始终停留在恶那里,于是一直为恶;周文王的心始终停留在善那里,所以一直为善,而且风雨不改,雷打不动。

阳明心法:事上磨炼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译文】

陆澄问:“静守时感觉不错,但遇到事情就感觉不同。为何会如此?”

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道在静守中存养,却不去努力下克制私欲的功夫。这样一来,遇到事情就会动摇。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自己,这样才能站得稳,达到‘无论静守还是做事,都能够保持内心的安定’的境界。”

【度阴山曰】

有部叫《双旗镇刀客》的电影,主人公是个小孩,武器是双刀。后来他干掉了号称一刀仙(大概是杀人只用一刀)的第一大坏蛋。

但和一刀仙决斗前,他心惊胆战,毫无信心,还请了位吹牛皮的高手。因为那位吹牛皮的高手不敢来,所以小孩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这部影片如果从心灵鸡汤的角度来讲,它告诉我们,千万别小看了自己。从阳明心学的角度来讲就是,你不去事上练,就永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厉害。

南宋中期,有位叫郭倪的官员,认定一条真理:世上没有读书人不会的事。他认为,文人带兵,就如老猫捕鼠,手到擒来。所以,他向来认定自己是“大宋诸葛亮”。

为了和诸葛亮有贴心的感觉,郭倪在自己的扇子上面郑重地题下“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在屋舍中的墙壁上写满了“伯仲之间见尹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这类赞颂诸葛亮的诗句。

郭倪的种种行为艺术传到了权臣韩侂胄耳里,韩侂胄大喜过望,任命他为北伐军总司令,征伐金国。

接受重任的郭倪扬扬得意,在地图上排兵布阵,指挥若定,口若悬河。众人都认为他真的是在世诸葛亮。

可惜,他指挥的大军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被金军打得屁滚尿流,这位“大宋诸葛亮”更是带头落荒而逃。

经过这么一仗,大家也都看清了郭倪“纸上谈兵”的草包本质,对其鄙视之余,干脆给他起了个新的外号:带汁诸葛亮。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去事上练,你永远不知自己的良知有多小。

“克己”是克制私欲、存天理、去人欲的意思。王阳明说,人必须去事上磨炼,其实就是要克己。但怎样克己呢?

整日端坐,想尽各种方式抵御诱惑,这算克己吗?

根本不算,因为没有现实的诱惑在,你把自己想得多么伟大都可以。

人必须去经历诱惑的事,只有在事情上抵御住诱惑,才算是克己了。

为什么要去事上磨炼呢?

因为你的心在腔子里是心,到事物上才是理。若没有理,也就等于你没有心,因为心即理。

去事上磨炼,得到的种种道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在磨炼你的心。

有人号称是有良知的人,必是他做了很多有良知的事,否则,众人怎么可能知道他是有良知的人呢?

良知必须体现到现实中来,才是真良知,你也才能知道你的良知到底多光明,多黑暗,多大!

只顾眼前利益,才是大赢家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如何通达天道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的儒者教导人,才涉及精深细微之处,就说这是‘上达’的学问,现在还不到学习的时候,然后就去讲‘下学’的功夫。这是将‘下学’与‘上达’分开了。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嘴上能表达、心里能想到的学问,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上说不出、心里没法想的学问,都是‘上达’。就好比是种树,栽培、灌溉即是‘下学’;树木日夜生长、枝叶繁茂,即是‘上达’。人又怎能强制干预呢?所以,那些可以用功、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的功夫,而‘上达’就包含在‘下学’里。但凡圣人所说的道理,即便再精深、微妙,也都是‘下学’的功夫。为学之人只要在‘下学’上用功,自然能够‘上达’,不必去别处寻找‘上达’的功夫。”

【度阴山曰】

刘秀(汉光武帝)年轻时在一次酒局上喝多了,于是他爬上桌子,用筷子敲打着饭碗,吼叫着:“诸位诸位,如今的政治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将来天下必将大乱。男儿志在四方,大家都说说自己的凌云壮志。”

众人纷纷诉说自己的雄心,轮到刘秀,他摇摇晃晃地在桌子上说:“我的壮志就是,娶妻当娶阴丽华(当时美女),做官当做金吾卫(皇家卫队首领)。”

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讥笑他:“刘秀,你也算是皇族中人,这是什么狗屁雄心,太不符合你的身份了。”

刘秀说:“没有雄心,就是最大的雄心,咱们走着瞧。”

几年后,绿林赤眉大起义,中原鼎沸,五花八门的英雄豪杰都走向战场,决心用枪杆子发家致富。刘秀自然也在其中。

刘秀因为有皇族的旗子,所以很快就招揽了一批人为他效力,但他的魄力或者说是雄心低于其他人,所以发展缓慢。

天下所有的豪杰们都在努力争夺龙椅时,刘秀一直默默无闻。他和哥哥后来投奔了北方最大的实力派刘玄,刘玄对刘秀的哥哥说:“你弟弟呀,将来会比你强。”

刘秀的哥哥问:“为什么?”

刘玄阴冷地一笑说:“他无大欲无大求。”

刘秀的哥哥哑然失笑道:“你错了,人非要有雄心壮志,才可成大事。我弟弟没有雄心,很难成大事。”

后来,刘玄把拥有雄心壮志的刘秀的哥哥宰了,刘秀忍住悲痛,在刘玄面前强颜欢笑。刘玄最终放了刘秀一马,并让他去河北开拓市场。

刘秀一到河北,听过他大名的人都跑来跟随。很快,他就组建了一支足以和任何军阀抗衡的兵团。后来,他建立东汉政权,统一中国。

元朝末年,朱元璋在寺庙里当和尚。当时天下大乱,无人烧香拜佛,所以寺庙里的日子尤其清苦。朱元璋吃了上顿无下顿,只好离开寺庙,到处要饭(佛家称为化缘)。

在乞讨过程中,朱元璋注意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也遇见些农民起义军,对他们的印象极为深刻。而这深刻印象就是,他们常常喝酒吃肉。

朱元璋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过上这种好日子。

后来,他参加了起义军,因作战勇敢,智慧百出而在军中站稳脚跟。再后来,他当上了最大起义兵团的司令,然后先后灭掉了两个实力派起义兵团。1368年,他在江苏南京称帝,建立明王朝。

称帝后的某一天,朱元璋心烦意乱地找刘伯温聊天。

他对刘伯温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传出去。早些年做和尚时,我的雄心壮志就是吃饱饭。后来参加了农民军,有点改变,只是想打家劫舍,想不到弄假成真,做了皇帝。我这个心啊,现在总是忽上忽下的,不安定。”

刘伯温说:“这就对了,您的雄心壮志跟您所处的当下有关,一个成功的人,看似没有雄心壮志,其实他是在认真地走好当下的每一步,这就是最大的雄心。没有雄心,就是最大的雄心。”

大部分历史伟人回顾或者是别人撰写他们的人生履历时,我们都会发现,他们从小就树立了远大的理想,或者说是雄心壮志。我们不必对此当真,因为为了渲染他们的超级能力,历史学家使用了“事后追溯”的手法,以引导我们相信,伟大人物从小就不平凡。

其实人性化地讲,你忍心让一个人在10岁的时候就决定自己未来一辈子要做什么吗?你又怎么可能在10岁或者15岁又或者20岁时就故步自封地为自己树立个壮志,无论客观环境如何改变,都矢志不渝?

有人问王阳明:如何通达天道?其实也就是问,如何树立和实现远大理想。

王阳明说,种下一棵树,别管它到底长多大,只要尽心尽力灌溉培育就是了。

上达在下学里,下学就是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做好眼前的事,上达就在其中。

看似只顾眼前,没有雄心,其实这才是最大的雄心。

什么是工匠精神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译文】

陆澄问:“如何做‘精研’和‘专一’的功夫?”

先生说:“‘专一’是‘精研’所要达到的目的,‘精研’是‘专一’的实现手段。不是在‘精研’之外另有‘专一’。‘精’字是米字旁,姑且就用米来做比喻:要使得大米纯净洁白,便是‘专一’的意思,但是如果不对米进行舂簸筛拣精选,那么大米便不能纯净洁白。舂簸筛拣便是‘精研’的功夫,其目的也只不过是使大米纯净洁白罢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通过‘精研’来达到‘专一’的目的。其他诸如‘博文’是‘约礼’的手段,‘格物致知’是‘诚意’的手段,‘道问学’是‘尊德性’的手段,‘明善’是‘诚身’的手段,其中的道理都是一致的。”

【度阴山曰】

很久以前,有个厨子叫庖丁,此人最擅长的就是杀牛。他给魏王现场表演宰牛,手所接触的地方,肩膀所依靠的地方,脚所踩的地方,膝盖所顶的地方,都哗哗作响,进刀时音律和谐,看他宰牛,哪里是看宰牛,简直是在欣赏一场艺术。

魏王看到最后,眼睛都直了,问他:“你宰牛的技术怎么高超到这种程度?”

庖丁平静地回答道:“要依照牛体本来的构造去宰去解,刀刃要始终像刚磨过一样锋利。每当碰到筋骨交错、很难下刀的地方,便要格外小心,提高注意力,动作缓慢,把视力集中到一点……”

这就是庖丁解牛。它给我们熬了一碗这样的鸡汤:做任何事只有做到手到、眼到、神到、心到,才能创造奇迹。

最终的一点就是要心到,以阳明心学的语境而言,就是用心。用今天的话语来讲,就是工匠精神。

工匠精神,说得假大空一点则是,不要把工作当成谋生的工具,要树立一种对工作执着,对所做事情、所制产品精益求精、精雕细琢的精神。

说得朴实一些就是,把最简单的事、最简单的动作,不停地用心重复,做到极致,到最后,你就是大师。

归根结底,就是用心。

北宋初期,皇帝赵匡胤要把封禅寺扩张为开宝寺,该工程的带头人是当时最牛的建筑师喻浩。喻浩接到任务后,整日在工地东量西测,三过家门而不入。他事无巨细,全部躬行,甚至是挑选搬运工人,都要亲自面试。

几个月后,开宝寺建成,政府派人来检查。开宝寺从里到外,处处体现着喻浩的匠心独运,但就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有人突然发现,开宝寺塔身不正,很明显地向西北方倾斜,也就是说,大名鼎鼎的建筑师喻浩把这个工程搞砸了。

为什么塔是歪斜的呢?

喻浩揭开谜底,他说,京城(开封)这个地方平坦无山,总刮西北风,所以我把塔建成向西北方倾斜的样子,一百年后,风就会把它吹正。

普通人的认识中,一个建筑师,只要把建筑本身打造完美就万事大吉了,但喻浩却还在建筑本身之外充分考虑了气候因素。这就是用心!

没有这种用心的精神,喻浩只能是个伟大的工匠,而有了这种用心的精神,喻浩就成了大师。

精研、专一,说的就是这种用心精神。王阳明以米为喻:我们若想吃到纯净洁白的米,必须聚精会神地用心精研,把米舂簸筛拣精选,做到这一点,就会抵达专一境界。

心即理,人的心是无穷的,因为我们心上有个良知,肯用心就是肯致良知,良知无所不能,肯致良知,就能解决人生中的一切问题。肯用心,就有无限可能,就能达到无限阔达的人生境界。

致良知的过程,就是用心的过程,就是工匠精神的展现。

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中,总能见到那些把工作和生活打理得特别好的人,做同样一份工作,他就是做得比你好。就如同样建造一座塔,喻浩就比你想得多。大家的智商层面都差不多,之所以造成这种结果,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家用心的程度。

工匠精神,就是用心!

人生最遗憾的,就是做了很多半途而废的事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圣人的学问只有一个功夫,知与行不可分作两件事。”

【度阴山曰】

东汉时,河南郡有位奇女子,没有留下姓名,只知道她老公叫乐羊子,于是后人称她为乐羊子妻。

乐羊子后来出去寻师求学,一年后归来。

乐羊子妻问他:“你学成了?”

乐羊子摇头说:“出门时间太长,想家了。”

乐羊子妻突然就操起一把刀走到织布机前:“这机上织的绢帛产自蚕茧,成于织机。一条丝一条丝地积累起来,才有一寸长,一寸寸地积累下去,才有一丈乃至一匹。但我现在将它割断,就会前功尽弃,从前的时间和精力等于浪费了。”

这碗鸡汤令乐羊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乐羊子妻继续阐释她的纺织观点:“读书也是这样,你积累学问,应该每天获得新的知识,从而使自己的品行日益完美。如果半途而归,和割断织丝有什么两样呢?”

如你所知,乐羊子被老婆这段话感动,跑出去七年都没有回家,后来终于学业有成。

《中庸》说:“君子遵道而行,半涂(即“途”)而废,吾弗能已矣。”这就是“半途而废”的典故。

大家可能看过这样一幅漫画,一个挖井人,挖了很多坑,有的坑下面就是水源,但他没有挖下去,而是潇洒地扛着铁锹离开了。

人生在世往往做事半途而废,为什么会如此,原因只有一个:没有搞明白知和行的关系。

王阳明认为,最完美的人生体验,就是知是开始,行是结束,如同一条直线的两头,离了哪一头,都不是直线,也不是完美。

半途而废,就是我们只有直线的开头,却没有这条直线的结尾。

知,是良知,只有我们依凭良知判定的行动,才是好的开头,也才能有好的结尾。那些半途而废的人,往往都是没有依凭良知的判断去行动,所以虎头蛇尾。

如果我们的视听言动都是发自良知,那当我们遇到困难时就会回溯起始点。当我们知道起始点是正确的,我们就会一往无前,绝不会被困难阻挠。最终,就能达到知行合一。

圣人的学问,只是一件:知行是一回事,绝不会分成两件事。

没有行动到底,就没有开花结果,没有开花结果的行动,就不是真的知,直白而言,就不是良知,而只是简单的知道。

真正的宁静,就是去事上练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译文】

陆澄问:“在宁静之中存心养性,这算不算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呢?”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心养性,只是使气不动。当他平静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气得到平静,不能认为是‘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出来便是中道,这不也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有摒弃私欲、存养天理,才能算是功夫。在平静时心心念念要摒弃私欲、存养天理,在行动中也要心心念念摒弃私欲、存养天理,无论外在是否平静都要如此。如果只一味依靠外在的平静,不但会逐渐养成喜静厌动的弊病,还会有许多其他的毛病,只是潜伏着,终究不能根除,一遇到事情便会滋长。只要内心时刻依循天理,又怎会不平静呢?然而仅仅追求平静,却未必能够依循天理。”

【度阴山曰】

隋朝末年,群雄并起,争夺天下,其中李渊、李世民父子兵团最出类拔萃。当李氏兵团进入河南少林寺后,少林寺认定李世民是真龙转世,想帮助李世民快速统一中国。

于是,少林寺一些老僧人组织起来,有文有武。文的负责给李世民念经祈祷,武的负责上战场,凭借少林寺绝学建立功业。

遗憾的是,武僧们一上战场,就被敌人打得鬼哭狼嚎,表现乏善可陈。

少林和尚,常常“嘿哈”地练武,但他们也有专业功课,那就是静坐。和尚的居所,大都在深山老林的幽静之处,这就是试图靠外在的平静使内心平静。

不过正如王阳明所说,人长期处于外在宁静的状态中,就会养成喜静厌动的毛病,这些毛病在平时不会发作,一遇事马上就会显露出弊端来。

朱由检(崇祯)末年,半吊子心学大师刘宗周在朝中担任要职,朱由检面对风起云涌的反抗军和满洲人的不断侵袭,手足无措。

他问刘宗周:天下如何能宁静?

刘宗周回答:心静则天下静。

如你所知,刘宗周是个半吊子心学家,他根本不懂心学的真谛。

朱由检问,如何才能快速有效地解决盗贼问题。刘宗周回答,以仁义治国。

这是儒家最蹩脚处,正如一房屋失火,儒家不教人如何灭火,反而就在火堆旁大谈如何防火。乍一看,感觉他们好像什么都不懂,其实正是他们的主张——静——在支配着他们。

王阳明认为,人常常喜欢安静,并且在安静中修炼,这等于是自掘坟墓。人生中有很多问题,都不是能靠宁静解决的,必须跳出宁静,去事上磨炼,才能在遇到问题时,快速有效地解决。遇到问题,大谈仁义道德,这是智障做的事。

人类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人,正如心学家李贽所讽刺的那样:这些人无事时只知“打躬作揖”“同于泥塑”(指朱子教人习静坐和闭目反思的训练),而当国家“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以至于“临时无人可用”。

宁静不是不可以,但在宁静中要有存养天理的意识,这存养天理的意识必须成为经验,而经验必须去事上磨炼。

所以,纯粹的宁静,只是枯木死灰,于事无补,相反,还会给当事人带来更大的灾难。

真正的宁静,是“鹰立若睡,虎行似病”。老鹰在山巅休息时,像是睡着了,但它时刻在监控着猎物,老虎行走时半死不活,可一旦发现猎物,立即就能发出雷霆一击。

能有这样的效果,全在于它们平时的训练——小鹰和小老虎就没有这样的本事——所谓宁静,其实是在休养生息,当转化成动时,就会天地失色。

何谓正确:对的时间、对的空间做对的事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译文】

陆澄问:“孔门的弟子各谈志向,子路、冉有想从政,公西赤想从事礼乐教化,多少有点实际用处。等到曾皙来说,却跟玩耍似的,但圣人却偏偏赞许他,这是何意?”

先生说:“其他三人的志向多少都有些主观和绝对,而有了这两种心态的影响就会偏执于一个方面,能做这件事就未必能做那件事。曾皙的志向却没有主观和绝对的意思,这就是‘在其位而谋其政,不做超出自己分限的事,身处荒蛮之地便做身处荒蛮之地该做的事,身处患难之时便做身处患难时该做的事,无论何种情况都能恰当自处’。其他三人是孔子所说的具有某种才能的人,而曾点便有点不拘泥于某种特定才能的意思。不过其余三人的才能也各有过人之处,并非当今许多只会空谈却无实干才能的人,所以孔子也都认可他们。”

【度阴山曰】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讲出这句话的人是五代时期的冯道,这个效忠于四朝十个皇帝的自封“长乐老”的人,常常被宋代的士大夫们攻击,欧阳修甚至说他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妓。

如果我们仔细梳理冯道的仕途,则会发现,他所建立的功勋,要比欧阳修强十倍,比那些道貌岸然,整日对他人进行道德攻击的人强百倍。

冯道年轻时,家境贫寒,他在劳作之余读书写文,在艰难困苦中锻炼自己。后来因为学识广博,被日后的皇帝李存勖重用。在军中,冯道艰苦朴素,睡的是茅草席,吃的是粗茶淡饭,别人都以为他很苦,他却乐在其中。

在他后来为另外几个皇帝效力时,冯道总是提出各种建议,要他们关注民生,关注天下太平。李嗣源(后唐明宗)曾问他:“天下战乱何时能休?”冯道回答他:“只要等一位真英雄出世,而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力行好事,等这位大英雄的出现。”

后晋末年,耶律德光进攻中原,取得天下,准备杀光中原人。

冯道劝阻说:“天下如此大乱,百姓如此凄惨,只有佛才能解救他们,而您就是佛。”

这一句话,就让耶律德光改变了主意,冯道因此而拯救了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

欧阳修批评冯道,说他毫无羞耻心,侍奉完这个皇帝就侍奉另外一个皇帝,真正有廉耻的人应该是不事二主,不嫁二夫。

欧阳修是糨糊脑袋,根本不懂什么是大义。冯道能在危险的情境下,解救很多人的性命,这就是大义,这就是最大的羞耻心。

五代时期,乱哄哄一片,冯道适应了十几个皇帝的作风,在虎狼丛中立身,明明德,亲民。这就是在对的时间、对的空间里做对的事。

孔子赞赏曾皙,因为曾皙心上没有主观和绝对,没有把自己限死在一个所谓的人生规则中,所以他一定是个能在任何时间和空间,做正确事情的人。

何谓正确?无非就是适应所有的空间,在各种空间里做符合天理的事——身处荒蛮之地便做身处荒蛮之地该做的事,身处患难之时便做身处患难之时该做的事,无论何种情况都能恰当自处。

这个“恰当自处”,就是适应各种情景做正确的事。

你在屠宰场,就不能念佛、假慈悲;你在寺庙,就不能谈屠宰猪羊的事,空间变了,你也要随着改变,而不是胶柱鼓瑟,刻舟求剑。

人处清净时,谈仁义道德,谈心性大义,易如反掌。只有在身处逆境、困境时,还有仁义道德、心性大义在骨子里,并且将其呈现出来,才是真的不易,才是真的伟大!

远大理想和谋生目标不同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译文】

陆澄问:“知识没有长进,该怎么办?”

先生说:“为学必须有个本原,从本原上下功夫,循序渐进。道家用婴儿做比喻,也十分精辟。婴儿在母亲腹中,只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一开始能哭,继而能笑,再然后可以认得父母兄弟,再然后可以站立行走,能拿东西能负重,最后世上各种事情都能做。这都是因为婴儿的精气日益充足,筋骨力量日益增强,耳目的聪明日益增长。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可以推究到这个地步。因此才需要有个本原。圣人达到‘天地各安其位、万物生长繁育’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培养出来。后世的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学问,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想在初学时就达到这样的境界。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先生又说:“立志下功夫,就像种树一样。刚有根芽的时候,还没有树干;等到有树干了,还没有树枝;有了树枝之后,才会发叶;发叶之后才会开花、结果。起初种下根芽的时候,只需要栽培灌溉,不必想到往后的枝、叶、花、实。空想这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栽培灌溉的功夫,何必担心没有枝、叶、花、实?”

【度阴山曰】

有个寓言说,有两个猎人去打猎,他们看到天上飞过一只鸟,于是将箭上弦。正要拉满弓,其中一人说:“咱们烤了吃。”另外一人不赞同,说要红烧。两人吵起来,吵了许久,鸟已经飞走了,二人连根鸟毛都没有得到。

很多人都树立过远大理想,于是就像鸭子一样伸出脖子,盯着那个理想,忘记了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人树立大理想,没有问题,这就譬如爬山,大理想是山顶,可我们千万别忘了小理想,这个小理想就是脚下的每一个台阶。

站在第一级台阶,最现实的理想就是如何爬上第二级台阶,而不是山顶。

远大理想这玩意儿,千万别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也千万别当真。远大理想是成功后才能说的,而且说得越烂漫,就越吸引人。

那些成功的人,往往都是埋头苦干。正如王阳明所谓的种树一样,种下根芽后,只需要栽培灌溉,不必想到往后的枝、叶、花、实。空想这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栽培灌溉的功夫,何必担心没有枝、叶、花、实?

要获取我们需要的成功,至少要注意以下几点。

第一,我们所树立的理想必须是以良知为灵魂的。确切地说,是发自我们本心的,有益于大多数人的理想。

第二,一旦树立这种理想后,就不要总时常挂念它,只是一门心思地去做些符合道义的事,尽一切可能无限地接近它。关注当下,把当下的每一步走好。

第三,远大理想和谋生目标截然不同。开个商店,只是为了糊口,但开个跨界超市,就是为了满足大多数人的需求,是为远大理想。

人生的成功就是每一个正知正念主导下的细节的链接,这是一条悠长的链条,缺少哪一环都不成。因此,现在就立下伟大志向,然后暂时忘记它,走好每一步。

怎样读书最有效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译文】

陆澄问:“看书却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该怎么办?”

先生说:“这是因为仅仅在文字意思上探求,所以才不能明白。要是这样,还不如专做朱子的学问。朱子的学问看得多了,意思自然能理解得明白。只是朱子的学问虽然讲得十分明白,但对于自己却终其一生而了无所获。所以必须在自己的心体上用功,凡是不明白、行不通的地方,需要返回自己的心中去体会,这样自然会想得通。四书、五经也不过是说这个心体。这个心体便是道,心体明白,即是大道彰明,两者是一致的。这即是为学的宗旨。”

【度阴山曰】

北宋开国宰相赵普,足智多谋,总能在最复杂的情况下做出最精准的判断,从而解决别人无法解决的困难。

皇帝赵匡胤曾问他:“你是天纵英才,还是后天修炼所得?”

赵普回答:“世上有几个圣人?我当然是后天修炼所得。”

赵匡胤又问:“怎么个修炼法?”

赵普回答:“读书啊。”

“你读过多少书?”

“数不过来,万卷是破了。”

赵匡胤不禁称赞起来,对身边的老弟赵光义说:“瞧见没有,还是要多读书。”

后来,赵光义继承帝位,继续任用赵普,赵普又兢兢业业辅佐赵老二。再后来,赵普老了,临死前,他让人把一个箱子交给赵光义,说:“告诉皇上,我毕生所读,尽在其中。”

赵光义接到箱子,听了传话人的话,大惑不解,箱子太小,实在装不了万卷书。

他打开箱子,只见里面躺着本破破烂烂的《论语》,拿起来一看,居然还是半部。

这就是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典故。

显然,赵普犯了欺君之罪。他为什么要欺君,据野史猜测说,如果他对赵匡胤坦白自己只读了半部论语,那赵匡胤肯定打死都不信,因为在人们刻板的印象中,人只有读书越多,才会越聪明。赵匡胤不相信,就不会信任他,他的宰相之位恐怕就不保了。

但是,赵普的读书方法其实有些不靠谱。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创建心学后,有弟子问他:“该如何读书?”

王阳明回答:“读经典(儒家经典)。”

弟子再问:“经典就那么几本,读了真有效吗?”

王阳明回答:“当然有效。所谓经典,全是古人呕心沥血以良知创作而成,它说的全是人性的事,如果你对人性了如指掌,世上还有什么事不能了解,不能做到?”

众弟子不禁赞叹起来,王老师能创建一门学说,并立下赫赫战功,德行高超,全是因为只读那几本经典的缘故啊。

这群弟子全是笨蛋,或者故意装作笨蛋。他们难道不知道,王阳明在创建心学之前,可谓无书不读,正是因为有这些阅读积累,他才能从量变到质变,创建心学。

这也就是说,王阳明给弟子们的读书建议值得商榷,他因为读了太多书,知道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的,可他的弟子们没有他的经历。没有经历,就没有体悟,没有体悟,却照搬别人的鸡汤,非中毒不可。

王阳明在给家人的信中,提出了最有效的读书方法。第一步,泛读,有书就读;第二步,精读,挑选你认为最好的书,持续不断反复地读;第三步,是最重要也是最要命的,那就是自得于心。

什么是自得于心?那就是形成自己的思想。不形成自己的思想,就算你读书破百万卷,也是个有脚书橱、别人的传声筒。

但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点。我们常常能听到某些人讲话,开口就是“某某著名人物说”。注意这种掉书袋的人,他们和蠢货的差距几乎就是没有差距。

形成自己的思想之所以最要命,就是因为它特别有难度。

越是智商高的人,就越有难度。因为他接收别人的思想速度快,能轻而易举读懂别人的思想,或者说,别人的思想会快速地进入他脑里被他铭记,各种各样的思想全部进入他的脑袋,塞得满满的,他自己的思想就没有了立锥之地。

于是,我们看到很多自诩学富五车的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就是别人思想的行尸走肉。

你若想最有效地读书,非得建立自己的思想不可。其实在王阳明看来,你的思想本就有,是与生俱来的,你所做的就是把它激活。而激活的手段就是读别人的书,别人的书是一把钥匙,只要你肯用心,就能打开本有的宝藏。

我们应该把别人的书当作是资料和工具书,绝对不能把它当成思想本身。

实际上,怎样读书最有效,不在书,而在人。即是说,你读书的目的是什么?

有人说,读书可以改变自己,这是客套话。如果一个人能轻易地被一本书改变,那实际上是件可怕的事。你能被《论语》改变,自然也能被《金瓶梅》改变。

还有人说,读书使人增长智慧,这是虚无。读书不可能使人增长智慧,通过读书形成自己的思想才能。

又有人说,读书可以发家致富,那是从前的事。现在这个社会,只要你读完大学,熟练运用互联网,你就有机会发家致富,真要想发财,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至于有人说读书可以附庸风雅,那就更扯了。书本身就是个商品,如果商品能附庸风雅,何必用书?

真正最有效的读书方式,其实就是顺其自然地读书,没有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正如食色一样,它是我们的本能。

如果你有意识地去读书,那就不是最有效的读书方式,正如你有意识地去食色一样,都失了心的本体。

所以你喜欢读什么样的书,就去读,小人书可以,故事大王也可以,千万别随大流。别被什么四大名著、世界名著套住,以为是名著,就非要去读。

有些名著,其实就是文字垃圾,捏着鼻子都读不完一页。读书本是快乐的事,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或许有人说:哎哟,名著那可是经过时间的判定流传下来的,肯定是好东西,若读书,非读名著不可。

这话没有错,但问题是,我们每个人的心性是不同的。你的心里有某某名著,你读它会有喜悦感,因为你的心和它发生了感应;但如果你的心里没有它,你读起来比自我阉割还难受,就感应不了。感应不了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强逼自己?

所以,最后要说的是,读书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读你爱读的,不读你不爱读的。

另外,生活的乐趣有无数种,不一定非要读书。

心外什么都没有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译文】

“‘让心体空灵而不为外物所迷,各种事物的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则会自然呈现。’离开了心,便没有什么道理;离开了心,也不存在事物。”

有人问:“朱子说:‘人之所以要学习,不过是学习心和天理罢了。’这句话对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天理。将‘与’字放在‘心’与‘理’之间,难免是将心和理分作两边了。这一点是为学之人需要善加观察体会的。”

【度阴山曰】

几万万年前,有颗类似鸡蛋的椭圆体在暗黑的宇宙中飘浮着,四周死一般沉寂,就像今天的宇宙飞船在太空中一样。在鸡蛋里,住着一位叫盘古的神仙。

他睡了不知多久,突然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在一个类似鸡蛋的东西里,沉闷抑郁。他摸到了身边的斧头,用尽全身的力量劈了出去。

但“鸡蛋”只裂了一道痕,盘古气冲斗牛,一念咒语,斧子成双,自己站在中央,伸直两条拿着斧子的胳膊,以自己的身体为轴,两条胳膊逆时针光速般旋转起来。

鸡蛋裂开,上面的部分慢慢上升,成了天;下面的部分逐渐下移,成了地。

盘古累得心肺震荡,坐下歇过后,一站起来,脑袋就碰到了白云,仍然感到压抑。

盘古再怒,脚踩着地,手举着天,身体急剧变大,大叫一声:“我开!”

天于是被他撑得奇高,地于是被他踩得奇低。做完这件事后,盘古累得五脏俱裂,这位顶天立地的汉子倒在了地上。

将要死去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一颗扔到天上,由于扔得很远,所以成了月亮;一颗扔得很近,于是成了太阳。

盘古在呼出最后一口气后死去了。

但他的尸体却创造了万物。

他嘴里呼出的气变成了春风和天空中的云雾,声音变成了天空中的雷霆,千万缕头发变成满天星斗,鲜血变成江河湖海,肌肉变成千里沃野,骨骼变成树木花草,筋脉变成道路,牙齿变成石头和金属,精髓变成明亮的珍珠。

盘古倒下时,他的头化作了东岳泰山(在山东),他的脚化作了西岳华山(在陕西),他的左臂化作南岳衡山(在湖南),他的右臂化作北岳恒山(在山西),他的腹部化作了中岳嵩山(在河南)。

盘古牺牲自己,创造了天地,成为我们中国人铭记在心的伟大人物之一。

没有盘古那份要开天辟地的心,就不可能有开天辟地这回事,所以,心外无事;没有盘古开天辟地这份心,就更不可能有开天辟地这个天理,所以,心外无理。

心外无理,由此可知,所有天理都在我心中;心外无事,由此可知,所有事情都从心出。天下万事,皆不在我们心外,只在我们心内。

每个人心中都有天理。我们在西方影视剧中经常能看到法庭审案的场面,在法官的右侧,有两排人坐在那里,他们就是陪审团。其主要任务就是,倾听原告被告以及他们的律师在法庭上诉说案情。最后,他们这些人会私下开个会,举手表决,决定被告是有罪还是无罪。

让人莫名其妙的是,判一个人有罪属于法律问题,必须得是法律专业的人才有资格作出判决,而陪审团成员几乎都对具体的法律条款一无所知,他们为何有权力判定被告的生死呢?

其理论基础就在我们中国人的阳明心学:所有的天理、道理和真理都在我们心中,既然是真理和天理,那它就符合善,即是说,我们每个人,不需要专业知识,就能判定谁对谁错。因为我们心中有个能判定是非的良知,所以,人人心中都有天理,人人都能判定是非善恶,人人也就是平等的。

当我们离开了心,不用心去判定是非对错时,那就没有是非对错,没有理了;正如我们不用心去做事,事情就不能成一样,是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心即理,可做如下理解:以人对事物而言,则在人为心,在物为理。

以盘古开天辟地这件事而言,在盘古这里是心,在开天辟地上就是理,这也正重新诠释了王阳明那句“心在物为理”的话。所以,心和理是一回事,只是内外的叫法不同而已。

心外什么都没有,不动心,就是让自己成为鸡蛋里的盘古,永远混沌,但一旦发作,必将天翻地覆。

恶人,到底是什么人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译文】

有人问:“既然每个人都有这颗心,这心就是天理,那为何会有善与不善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已然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

【度阴山曰】

1510年,王阳明在江西庐陵做县令,公安部门捉到一个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王阳明在取得无数证据后,迅速做出秋后问斩的判决。

有弟子问王阳明:“人皆有良知,知善知恶,那为何会有坏人?”

王阳明回答:“坏人也是有良知的。”

众弟子不信,王阳明就把那个江洋大盗带进一密闭房间,当时正是盛夏,酷热难耐。

囚犯汗流浃背,王阳明说:“如果你感觉很热,就把囚衣脱了吧。”

江洋大盗说:“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脱衣服吗?”

于是他脱掉外衣,只剩下内裤。

过了一会儿,仍然很热,王阳明又说:“你把内裤也脱了吧。”

江洋大盗犹豫起来,王阳明就打开门,和在外面观赏的弟子们说:“你看,他虽然十恶不赦,但仍是有良知的,他知道什么是羞耻。”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待查验,不过它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件事:坏人也有良知,坏人的人性也是善的。他之所以做出坏事,不是良知和人性变异,而是七情六欲出了问题。

坏人对七情六欲的掌控没有好人那么自律,所以总是被七情六欲驱使,做一些不被良知认可的坏事,天长日久,他们就成了人们眼中的坏人。

如果对利益产生欲望,坏人就会向奶粉里加三聚氰胺;如果对情爱的欲望过于强烈,坏人就会做出欺负女性的事。但你不能说,坏人没有人性,因为无论多么坏的人,他对自己的爱人都会付出真心。坏人仍有良知,他知道做坏事是错的,所以绝不敢光明正大地去做。

儒家胸怀博大,包容天地万物,尤其是我们人类。所以无论是多么恶的人,儒家都认为他们仍然具有人性,仍然有良知在身,只是为情欲所左右,最终才成为坏人。

我们要如何对付坏人呢?

多年以前,孟子千里迢迢去见魏国国王,兜售他的仁政。

魏王问:“你有什么绝活?”

孟子昂首挺胸道:“仁者无敌。”

魏王不明白。

孟子说:“人性本善,任何坏人都可被教化成好人。您如果多一点仁心、多一点耐心,就能把全天下的坏人都教化成好人,好人不会与您为敌,所以整个天下都是您的朋友,那天下岂不就是您的了吗?”

魏王撇嘴:“我的监狱里关了一批十恶不赦的人,你让我感化他们?”

孟子说:“仁者之所以无敌,是因为把敌人感化成了朋友,当然就无敌啦。”

魏王说:“老头,吃完饭,哪儿来的回哪儿!”

若干年后,荀子路过魏国。魏王请他吃饭,问他:“多年前,有个老头让我的祖先教化恶人,您怎么看?”

荀子问:“恶人有多恶?”

魏王说:“屡教不改。”

荀子说:“如果所有的恶人都能被教化,那要军队和监狱干什么?对屡教不改的恶人,教化成本太高,不如火化。”

魏王不是完全赞同,说:“孟子太迂腐,你太狠毒,你二人若中和一下就好了。”

如你所知,中国人后来走的是孟子的那条路,主张人性本善,人人都可自我管理,尤其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于是,没有了制度约束,独裁体制建立,延续了两千多年。

孟子的徒子徒孙们主张的最美好政治是圣君贤相,却没有建立制度来保证这一美好愿景的发生。所以当“君不圣相不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瞪眼。

感化思想,是罪魁祸首。

程颢有一天仰观天俯视地,突然说道:万物一体。

由此开创了中国哲学家们的一个世界观:万物一体。所谓万物一体,简单得很,就是把天地万物都当作自己身体、心灵的一部分,爱护它们,敬爱它们。你对自己的身体有多爱护,就应该以此心去爱护别人和万物。

王阳明也谈“万物一体”。在他看来,我们之所以“万物一体”,是因为我们心中有良知。看到小孩要掉井里了,我们就会紧张,心就会不安。但小孩并非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为何我们会对此紧张呢?因为我们心中有良知,我们的良知有恻隐的成分,于是,就把我们和小孩联通到了一起。

按王阳明之前的思想家之见,当有人饥饿时,我们纵然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食物给对方,因为万物一体。如此,就更显得我们高风亮节,良知光明。

爱天地万物,爱他人,看似理应如此。但问题是,对方值得爱吗?

有些人十恶不赦,你也非要用你的仁义之心去感化他吗?

1527年,王阳明道广西平定思田二州的叛乱。大功告成后,有人对他说,这地方有两股土匪,真是无恶不作,搞得民不聊生。

王阳明翻阅卷宗,认定这些人的确是十恶不赦之徒。从前,他喜欢招抚,而现在,直接动用武力,全部剿杀。

有弟子说:“土匪里面恐怕也有好人。”

王阳明说:“大多数都是坏透了的人,其中那些好人当然可以被感化,但成本太高!”

所以,王阳明的“万物一体”,是包含了感化和火化两种手段。良知判定你可以被感化,那我就感化你;良知判定你无法被感化,那我浪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什么?

直接火化!

俗话说,给脸不要脸,说的就是很多无法被我们感化的人。你越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越是觉得天理站在他那一边,越是对你的慈悲嗤之以鼻。

对付这种人,你必须提高你的行动力,那就是火化他。

每个人都不可能被别人感化,看似他听了你的谆谆教导后,懊悔得痛哭流涕,其实只是他的良知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你只不过点亮了他的心灯而已,但你的谆谆教导不是心灯本身。

所以当你试图感化他人时,主动权不在你这里,而在对方身上;但当你用火化的手段时,主动权就在你这里,而不在对方身上。

争取主动权,就是知行合一。我们必须有主动权,才能做到心想事成。

西方厚黑学始祖曾说,不仅仅是领导者,任何人若欲心想事成,就必须让人惧怕你,而不是让人爱你。

让人怕你,主动权在你手里;让人爱你,主动权则在对方手中。

火化这一手段,它是我们从良知的判断力出发(而不是道德感),得出的最简捷、最有效率的解决问题的路径。遵循这一路径,不废话,不絮叨,斩钉截铁,就能让对方瞬间知道你的严正立场,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我们为什么很难拒绝别人?不是我们的判断力不够精准,而是我们叽叽歪歪不想遵循判断力的指示。我们还是希望有些事情可以通过漫长的、深刻的沟通得到皆大欢喜的结果。

这就是我们本性里的仁义希望我们去感化别人,但这仁义有时候是假仁假义,有些人,值得我们用仁义,而有些人却未必。

省察存养,本是一回事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反省体察是在有事时的存心养性,存心养性是在无事时对天理的反省体察。”

【度阴山曰】

曾国藩是省察存养方面的高手,也是凭借着省察存养,智商不高的他成为中国历史上两个半圣人中的那半个。

所谓省察,就是检讨自己的思想行为,用阳明心学的说法,就是认真检查念头发动时的一刹那;所谓存养,就是保持赤子之心,修养善良之性。在阳明心学这里,善良之性本具足,不需要外来的补足和修养,所以存养,就是光明良知。

当然,这只是理论,我们还必须有方法。曾国藩和大多数儒家知识分子的方法是写日记,记下每天的言行举止,然后在错误的言行举止上,省察存养,第二天不要再犯。

比如曾国藩某篇日记中曾有这样的记述:今天,在同僚家中遇到其妻,真是倾国倾城,不禁多看了几眼,搞得同僚一直咳嗽。这个好色的毛病很不好,要改正!

再比如,今天看同僚下棋,下得臭得要命,我居然不由自主地蹿上去下了两盘,这是错的,要改正!

曾国藩还有自己的省察存养特色:功过格。做了件好事就记在功格里,做了件坏事就记在过格里,时刻提醒自己,要存天理、去人欲。

有事时反省体察不得力,多因无事时失于存心养性所致;无事时反省存心养性不得力,多因有事时不能反省体察。

无论是反省体察还是存心养性,其实都是持续不间断的“存天理、去人欲”。

如果能将反省体察和存心养性合二为一,那就是圣人。

譬如你要走远路,存心养性就是粮食,省察则是指南针。指南针要提前准备,粮食也要提前准备,指南针在路上可用,粮食同样如此。所以省察存养,本是一回事,就如知行是一回事一样。

人的一生就四个字:人情事变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译文】

陆澄曾经向先生请教陆九渊在人情世变上下功夫的学说。

先生说:“除却人情世变,就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都体现在人情里,关键是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而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关键在于独处时要恪守本己。”

【度阴山曰】

东晋末期,权臣刘裕已有了做皇帝的实力,于是让人给当时的皇帝司马德文送去禅位诏书,意思是,让出位子。

司马德文的皇帝位是刘裕帮他撑着,从他做皇帝那天起,一直就是个傀儡。曾有人偷偷劝他从刘裕手中拿回权力,他只是笑笑说:“俺信佛,相信缘分。”

很快,他和龙椅的缘分到了头。刘裕送来禅位诏书让他画押时,他的老婆和亲信都号啕大哭,司马德文却一脸宁静地说:“不做皇帝也好,刘裕应该比我做得好。”然后司马德文对刘裕的使者说:“我禅位给你家主子,非是被逼,而是心甘情愿,所以我没有什么怨恨的。”

龙椅完成交接后,新皇帝刘裕就封司马德文为零陵王,迁居秣陵县城,让人带兵监管。

在秣陵县,司马德文生活得有滋有味,许多人都认为他没心没肺——被人赶下台,即使不自杀,也应该整日愁眉苦脸才对。

司马德文却说,不做皇帝的生活也不错啊。

刘裕不相信司马德文如此豁达,就让人干掉了他新出生的儿子。这回,司马德文不乐观了,而是痛哭了两天,但两天过后,他仍然是从前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

刘裕不知道司马德文到底搞什么鬼,一个皇帝被废掉,居然还能保持如此心态,他下令让司马德文自杀。

司马德文看着刘裕的人端来的毒酒,心平气和地说:“我信佛,佛教不允许人自杀,自杀者都无法转投人胎。”

于是刘裕的人就一拥而上,把他活活勒死。

作为皇帝,司马德文是失败的,但作为普通人,司马德文在人情事变上的态度值得所有人学习。

所谓“人情事变”,王阳明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的情绪(喜怒哀乐)是人情,从这点而言,人情,就是我们的七情六欲;而事变,就是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也就是我们人生里的各种常态和变态的经历。

简单而言,人情事变就是说,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人情”去应对“事变”。司马德文做皇帝时,刘裕把持朝政,他知道自己无法和刘裕抗衡,那就安心地做他的傀儡皇帝,这就是以自知之明的人情去应对刘裕把持朝政的事变。当他被废掉后,他又以平淡的心、毫无怨恨的人情去对待龙椅被别人撤走的事变。纵然面对儿子死亡的事变,他的“人情”也没有变态,依然号啕大哭。

这就是以正确的人情对待事变:遇到该喜怒哀乐的事变,我们就喜怒哀乐。在“事变”中保持正确的“人情”,也是应对事变的高明之法。

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王阳明说,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而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关键在于独处时要恪守本己。独处时,我们就要保持正知正念,不要有各种欲望的念头。你是否有坏念头,良知知道。它一知,你就立即改正。调整好自己的“人情”,才能解决以后的“事变”。

人只有一物:心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不是由发现于外的感情而得名的?”

先生说:“是的。”

又一天,陆澄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感情,是性的别名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性的别名。性只有一个。就其具有形体而言,称之为天;就其主宰万物而言,称之为帝;就其流动于天地而言,称之为命;就其赋予人而言,称之为性;就其主宰人之身体而言,称之为心。心则有其作用,表现在事亲上便称之为孝,表现在事君上便称之为忠,以此类推,各种名称没有穷尽,其实只是一个性而已。好比同一个人,对父亲而言称之为子,对儿子而言称之为父,以此类推,也没有穷尽,但只是一个人而已。所以,为学只要在性上下功夫,只要能够把握这个性字,那么一切道理都能明白了。”

【度阴山曰】

南宋大将岳飞,对子女慈爱,对手下的将士爱如子女,与妻子恩爱有加,对皇上忠心耿耿,看上去,岳飞是个具备了仁义礼智的大好人。但他对敌人,却是残酷无情,从不宽恕。从这点看,岳飞又是个残忍的禽兽。

如果“仁义礼智”是我们的人性本身,那岳飞应该有万物一体之仁的心,对任何人都会付出爱。如果“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也是我们的人性本身,那我们对所有人都会采用同一种包容、慈悲的态度。

可事实不是这样。

仁义礼智固然是人性,但它只是人性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人性呈现出来的表象,而不是人性本身。人性中有正的,比如仁义礼智;也有恶的,比如残忍、冷酷。

王阳明认为人性是善,但这不是绝对概念,而是相对的。对亲人仁是善,对敌人的残忍,看似恶,其实也是善。

真正的人,会针对不同的人,发挥人性中正的或者是恶的部分。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恩怨分明和是非分明上,而不是老好人般地和稀泥。

一个人总发挥人性中的正的部分,对任何人都宽容,对任何事都不计较,恰好证明了他不是个好人。对他人他事宽容的人,对自己也会宽容。对任何人和事都保持一致的平和,只能说明他不太在乎这些事,冷漠!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会纵容恶,会让本该杜绝恶念的人将恶火点燃。

其实我们人只有一个东西,就是人性,而人性归根结底就是我们的心。我们的心会不断变化,在不同的情境里,针对不同的人,作出正确的判断,然后依此判断去行动。

仁义礼智、残忍冷酷,就是这人性指导我们做出的行动,所以王阳明才说,这些看上去特别正能量的人性,其实只是人性的表象。人应该对境应感,对父母是这样,对敌人就要那样。

每个人最终表现出来的,都是人性,区别在于,圣人表现得特别精准到位,庸人则表现得乱糟糟,坏人则故意逆人性而动。

这就是圣人、庸人和坏人的区别。

如何修习阳明学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译文】

一天,大家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能偏执于一边。人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容易心猿意马,不能集中心思,而且所考虑的更多是私欲方面的东西。故而要先教他静坐,使其停止思虑。久而久之,待得心思稍能安定。但如果只悬空静坐,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一般,也没有作用。这时需要教他内省体察、克制私欲的功夫。省察克制的功夫在任何时候都要持守,就像铲除盗匪,必须有彻底扫除的决心。闲来无事的时候,要将好色、贪财、求名的私欲逐一省察,务必要拔去病根,使它永不复起,才算是痛快。就好比猫捉老鼠,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用耳朵听着,私心妄念一起,就要克制它。态度必须坚决,不能姑息纵容、给它方便,不能窝藏它,不能放它生路,这才算是真真切切地下苦功,才能够将私欲扫除干净。等到没有任何私欲可以克制的时候,自然可以安安心心地坐着。虽然说‘何思何虑’,但这不是初学时的功夫,初学的时候必须去思考。内省体察、克制私欲就是使念头诚敬,只要心念所思均是天理,等到心中纯然都是天理,就是‘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度阴山曰】

1508年王阳明创建心学后,提出了著名的王门四规,即:立志、勤学、改过、责善。所谓立志,就是以做好人为志向;勤学,就是勤奋学习经典;改过,就是要不停地行动,只有不停地行动才能产生过错,然后快速改之;责善,就是交往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与朋友的交流中,提升自己,以朋友的智识磨炼自己。

王门四规是学习阳明心学的门槛,而本段落所提到的方法,则是学习阳明心学的不二法门。

人生在世,未接触阳明心学前,总是劳心劳力,整日都在忙碌。这种忙碌不仅局限在身体上,更在精神上,我们的心永远都无法安静下来,所以王阳明指出,第一步就是,静坐。通过静坐,把心上所有的繁杂全部去除。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心安静下来后,还要“内省体察、克制私欲”,所谓“内省体察、克制私欲”,就是要去事上有意识地磨炼自己的心,最终让心不被动,让心控制万事万物,而不是被万事万物控制心。

王阳明举的例子就是猫捕捉老鼠,猫在老鼠洞前等待时,是聚精会神的: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用耳朵听着,一动不动,除了捉老鼠的念头外,全无他念。人也应该如此,私念一起,立即克除,绝不能给它生存一息的机会。

如果按照这种方式做了,那最终就能抵达“何思何虑”的境界。

总结而言,修习王阳明心学步骤如下:

第一,遵守王门四规——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第二,静坐(禅宗式),将自己的心放空。

第三,省察克己,去事上磨炼心,达到“此心不动,随机而动”的境界,此心不动,就是不要被动。

第四,静坐(儒家式),如猫捕捉老鼠一样,捕捉自己心里的私念。

鬼,是由良知制造的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译文】

陆澄问:“有的人晚上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只是因为平时不能积德行善,心中有所愧疚,才会怕鬼。如果平日里做事都能合乎神明的意志,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子莘说:“正直的鬼不需要怕,怕的是恶鬼,不管好人坏人都要加害,所以才会害怕。”

先生说:“哪里有恶鬼可以迷惑正直的人的?仅仅有这个怕的感情在,心就已经不正了!所以有被鬼迷的人,不是真正被鬼所迷惑,而是被自己内心迷惑。比如喜欢美色的人就被色鬼所迷;贪财的人就被贪财鬼所迷;易怒的人就被怒鬼所迷;胆小的人就被胆小鬼所迷。”

【度阴山曰】

山东人蒲松龄多次落榜,认清自己的智商后,决定不再高考,发奋写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打发余生。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中,有一部分故事就是鬼故事。我说的不是那些青面獠牙的大丑鬼,而是风姿绰约、柔情似水的女鬼。

这些女鬼,任何一个都是男人追思的对象,但这些女鬼有个择偶标准,她们要迷惑的人,必须是人文知识分子。

具体而言,就是那些正准备科举考试,绝对没有做官的读书人。这些人其实就是蒲松龄内心深处的自己,他大概多次落榜后,心理有些不正常:既然得不到官,又得不到现实妙龄女郎,那得到几个女鬼总可以吧。

所以,《聊斋志异》中的所有读书人都是蒲松龄本人,所有的女鬼都是他意淫出的小老婆。大略看下这些女鬼就会发现,她们和那些青面獠牙、凶巴巴的鬼不一样,她们对男主人公特别好,全身心付出。这才是最要命的,那些青面獠牙的鬼只攻击人的身体,可女鬼们不但攻击人的身体,还攻击人的心灵。

当她们和男主人公欢乐多时,让男主人公对她们念念不忘后就突然离开,男主人公茶饭不思,最后则半死不活。

蒲松龄制造出来的这些女鬼德艺双馨,和日本人制造出来的“贞子”类的女鬼截然不同。这是因为蒲松龄的心性与日本人不同。我们每个人都和蒲松龄一样,都在制造着各种鬼,至于是什么样的鬼,和我们的心性有直接关系。

东方的鬼和西方的鬼大大不同。西方的鬼无论是吸血鬼还是狼人,给人的感觉固然恐怖,但那种恐怖不是深层的,过眼既忘。吸血鬼和狼人很多时候攻击的是人类的肉体,在血肉横飞中给人感官刺激,所以我们看这些影片时,现场很恐怖,但出了电影院,恐怖就烟消云散。

这是因为西方文化中有高度信仰,人人都是罪人,所以人人心中都有鬼,而要消除这个鬼,必须借助外力——上帝的力量,而且只有这个力量才能让人消除鬼。这是一种外力依凭,如同一种靠山,什么事都可以找上帝这个靠山。

这种巨大外力的存在,导致了西方人不会在心上用功,只要有鬼怪,就找上帝,所以,鬼的形象没那么复杂。

东方就截然不同。

受儒家心性学派影响,东方人没有外在的信仰,认为靠自己在心上用功就能成功,所以他们在心理上琢磨的功力无比巨大。日本人在这方面异常突出,比如贞子,在现场时你恐惧,离开现场后,你还是要恐惧多时。

这是因为它设计的鬼的形象全来自我们的心,人心复杂,鬼自然也就复杂。

一个是攻身,一个是攻心,效果高下立判。

有弟子问王阳明:“人晚上怕鬼,怎么办?”

王阳明回答:“只因为平时不能积德行善,心中有所愧疚,才会怕鬼。如果平日里做事都能合乎神明的意志,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某影片中,主人公总坐地铁上班,由于旅途乏味,他总是向窗外张望,希望能看到有趣的事。有一天,他看到外面一废弃的房子窗户上有个人影,再定睛一看,居然是他前女友。

这让他毛骨悚然,因为他前女友早就因堕胎而去世了!

主人公以为看花了眼,但接下来的几天内,他的前女友始终站在窗前,冷冷地看着他。这让他最终鼓起勇气,去那个废弃的房子一探究竟。

但他到后,发现那扇窗户的房间里尘埃遍地,看上去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了,房间里只有一个木偶,那木偶看上去根本不像他的女友。

这件事让他心神不宁,他千方百计寻找线索,希望能得到那座废弃房屋的一些信息。某日,他又来到废弃的房屋,忽然发现里面有很多人,这些人都神情紧张,众人互相介绍后发现,大家有个共同点,都在这个废弃的房间里看见过人。

主人公大为惊骇,难道自己的前女友真的活着吗?

但之后众人的说法更让他惊异万分,每个人看到的人都不一样,只不过,所有人看到的人,都是不想再看到的。

主人公坦白说,我前女友本来想要那个孩子,可我不同意,在堕胎时发生了意外,她死了,这件事让我大为愧疚,直到现在。

其他人也说,我们所见到的人,也是我们心里最不想见到的,因为我们都做了有愧于他们的事。

这部电影,很好地印证了王阳明上面这段话:你怕鬼,是因为你心里先有了鬼,所以才怕;如果心中没有鬼,鬼不可能客观存在,也就不会怕了。

我们内心有愧时,其实就是我们的良知制造了一个鬼在我们心里,它不停地使我们紧张乃至恐惧。消除它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做坏事,做了坏事后立即改正,除此,别无他法。

或许有人问,良知应该是保护我们的,为何它会制造鬼恐吓我们?恐吓我们,就是在提醒我们,归根结底还是保护我们。良知不是永远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它会随着你的行动而改变模样,要么和蔼可亲,要么青面獠牙。

但接下来,又有弟子问王阳明:“正直的鬼不需要怕,可怕的是恶鬼,不管好人坏人都要加害,所以才会害怕。”

王阳明回答:“哪里有恶鬼可以迷惑正直的人?仅仅有这个怕的心理在,心就已经不正了!所以那些被鬼迷的人,不是真正被鬼迷惑,而是被自己内心迷惑。比如喜欢美色的人就为色鬼所迷;贪财的人就为贪财鬼所迷;易怒的人就为怒鬼所迷;胆小的人就为胆小鬼所迷。”

这段话,乍一看,王阳明似乎答非所问,其实恰好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关键。

我们每个人,对欲望过度追求时,良知就会提醒我们。提醒的方式之一,就是制造一个鬼。你对美色的欲望过高,它就会制造个色鬼给你;你对财富的欲望过高,它就会制造个贪财鬼给你;你胆小怕事,良知就会制造个胆小鬼给你;你无所事事,它就会制造个空虚鬼给你。

这些鬼被良知制造出来,反过来又干扰你的良知,使你内心不宁,心理压力增大,最后就会发现自己是具行尸走肉。

人人都在制造各种各样的鬼,要清除它,唯一的途径就是借助良知的力量,看清楚自己为何会空虚,为何会贪财,为何会好色,为何小肚鸡肠。

总结出这些问题后,首先去做正义的事、自己喜欢做的事,然后关注当下,认真做好每件事。少去胡思乱想,因为就在胡思乱想中,藏着多如牛毛的鬼,你不召唤它,它不会出来,你一召唤它,它绝对俯首听命。

物来顺应,就是圣人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心的本然状态即是安定平和,也就是天理。心之所以有动有静,都是在不同的境遇下的表现不同罢了。”

【度阴山曰】

天理是亘万古而不灭的,是永恒的,是定的。一个人若有天理之心,就如静水深流,你根本看不出他有多大本事,只有他把天理幻化成以下两种状态时,我们才知道他是圣人。

天理的两种状态,一是动,二是静。比如一件事特别危急,那就要动若脱兔,动若脱兔救人于危难,就符合天理;再比如等待检查结果,那就要静,不要焦急,不要絮叨,静候消息,就符合天理。

良知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该静,什么时候该动,其主旨就是,物来顺应。

曾国藩说:“当读书,则读书,心无着于见客也;当见客,则见客,心无着于读书也。一有着,则私也。灵明无著,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过不恋。”这就是对物来顺应的最好解释。

直白而言,这段话告诉我们的就是,关注当下,勿瞻前顾后,该静时就静,该动时就动,这就是物来顺应。

《大学》和《中庸》的关系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译文】

陆澄问《大学》与《中庸》两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概括《大学》的主旨作为《中庸》的首章。”

【度阴山曰】

《中庸》首章主要讲了以下内容(都是古汉语,建议略过):

(1)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2)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3)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4)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5)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王阳明说,《中庸》首章是《大学》的中心思想,可谓一针见血。

《大学》所谓的明德、亲民、至善,就是《中庸》的天命、率性、修道。《大学》所谓的诚意、正心、修身,就是《中庸》的不睹、不闻、慎独。《大学》所谓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中庸》里的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所以说,《大学》的全书要义,《中庸》首章都概括了。

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庸》,千万别把它当成永恒的经典看,它只不过是一群儒生呕心沥血琢磨出的一段大战略,这大战略能否付诸行动,关键还是看每个人,而不是看《大学》《中庸》本身。

《大学》首章就是一幅圣人恢宏的大战略图景,《中庸》首章把这战略图景又细化了一下,这两本书号称千年经典,其实说来说去,就说了一件事:大家要知行合一,才能大有可为,否则就是穷嚼咀。

感情流露太多就是欲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译文】

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居住,突然收到家书,说儿子病危,陆澄十分担心、郁闷,难以纾解。

先生说:“此时正是修养的好时机,如若放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讨论又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刻多加磨炼。父亲爱儿子,是十分真切的感情,不过天理告诉我们应当适度,超过合适的度就是人欲。许多人在这种时候往往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有所忧虑,于是就一味地忧愁痛苦,却不知道如此已经是‘过度忧患,心绪已然不正了’。大致而言,人有七种感情,感情流露得太多即是过度,流露得太少则是不够。才超过一点就已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所以必须通过调节,使得心绪中正平和才可以。以子女哀悼父母的丧事为例,作为父母的孝子,难道不想一下哭死才能纾解悲痛之心?然而圣人却说‘哀伤不能害了性命’,这不是圣人要强人所难,只是天理的本来状态规定了一定的限度,因此不能超过。人只要能够认识心的本来状态,自然一丝一毫都不会有所增减。”

【度阴山曰】

按王阳明心学的观点,人的七情六欲如果能保持适中状态就是符合天理的,这也是他和朱熹理学的本质区别所在,朱熹认为七情六欲不符合天理,所以要彻底去除。

那么七情六欲如何保持适中状态,也就是和的状态,可以举例说明。比如陆澄这个例子,儿子生病,父亲理应担心,满脸愁容。但绝不能担心得死去活来,因为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生命乃父母所赐,伤害自己,就等于伤害父母,这是不孝。

陆澄更不能不担心,只有畜生才没有感情。但担心得过了头,走到哪里都拉着一张苦瓜脸,这就有点做作,似乎是做给别人看的。

饿了吃饭,找个干净的饭馆就是,这符合天理,但你非要在点菜和吃饭的过程中,显示你有钱,这就是过度的七情六欲。孝顺父母,这符合天理,但你非要搞得尽人皆知,这就是过度的七情六欲。

人心的本来状态,其实就是中和状态。中和状态,就是点到为止,不能过度。这甚至是一种本能,不知不觉,你就处在这种状态中了。

古人说,万恶淫为首,这个“淫”不是卖淫,而是过度。我们在感情上常常淫,哀伤到要死,狂喜至闭气,这都是毁情灭性的事。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最后就死在了多愁善感上,这多愁善感就是淫,和这种人在一起,他总是愁眉苦脸,毫无情趣,你也跟着难受。《水浒传》中的李逵,最后是活生生乐死的,这也是淫。

我们为什么要保持情绪、情感的中和状态?原因不是中和状态会给我们带来利润,而是因为人心本就如此,一旦过度,就是在逆心而行。

明白了心教导我们的对情感的态度,就明白了过度悲喜都是错误,适度悲喜才符合天道。

什么样的心,决定了什么样的行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译文】

“不能说常人都能保持‘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因为‘本体与作用同源’,有怎样的本体就有怎样的作用。有‘未发之中’的本体,自然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的作用。现在的人没有做到‘发而皆中节之和’,可见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实现‘未发之中’。”

【度阴山曰】

清朝末年,西方崛起,多次击败中国。痛定思痛之下,一大批本土思想家、军事家和从西方返回的思想家提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他们深信,只要将这主张付诸实践,必能重新让中华帝国回归世界中心的地位。

但后来的事,众所周知,甲午海战、八国联军进京让中国颜面扫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战略成为千古笑柄。

用王阳明心学来解释,这种战略就是胡扯,因为本体和作用是同源的,有怎样的本体就有怎样的作用。这就像你种了棵竹子,只能结出竹子,不可能长出土豆。

两种思想文化的合作,还要分出主次,这就是猫指挥老虎去捉耗子,非但多此一举,而且绝对泡汤。世界上有一种橘子,在南方就是甜美的橘子,移植到北方,就成了苦涩的枳子。这个“体”就是南方的土质,“用”就是橘子。只有南方的土质才能长出橘子,只有“未发之中”的本体,才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的作用。

想要在北方的土质里长出橘子,绝不可能;正如想要在南方的土质里长出枳子,也是妄想。

其实,“体用一源”真正告诉我们的是,我们的视听言动,就是“用”,这种“用”若要符合天理,必须是“体”里有良知。我们的每一个言谈举止,每一个人生决定,若想正确,就必须发自本心。否则,必然大错特错。

如果我们的心不够强大,我们的良知不够光明,整日私欲丛生,又不肯努力恢复良知,那我们做什么事都不会成功,因为如果“体”本身就是错的,那“用”就不可能正确。

用王阳明的说法就是,现在的人没有做到‘发而皆中节之和’,可见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实现‘未发之中’。”

世界上就没有跨界这一说

澄问“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译文】

陆澄问先生关于《孟子》“操存舍亡”那一章。

先生说:“‘心的出入并没有规律,也不知道它的方向。’这虽然是针对常人的心而言,为学之人应当明白心的本体也是如此,操持与存守时才不会出问题。不能随随便便认为出就是失去,入就是保有。就心的本然状态而言,原本并无出和入。就出和入而言,则人的思虑运用就是出。然而人心明明就在里面,怎么能叫出呢?既然没有所谓出,那又何来的入呢?程颐先生所说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每天应酬,也不外乎天理,那么心体就在胸腔里。如若超出天理,便是放纵心体,放纵心体就是失去了心体了。”

先生又说:“心的出入也只是动和静,动和静并无端倪,怎么会有方向呢?”

【度阴山曰】

提到达·芬奇,很多人只知道他是个画家,其实,达·芬奇跨的界太多,而且都是某一领域的天骄,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厉害的简历。达·芬奇不但是位画家,而且还是寓言家、雕塑家、发明家、哲学家、音乐家、医学家、生物学家、地理学家、建筑工程师和军事工程师。

在天文领域,他提出月亮并不能发光,只是在反射太阳的光辉;在物理领域,达·芬奇重新发现了液体压力的概念,提出了连通器原理;在医学上,达·芬奇掌握了人体解剖知识,成为近代生理解剖学的开山鼻祖;在建筑上,达·芬奇除了设计了无数桥梁、教堂、城市街道和城市建筑外,还在城市街道的设计中,将车马道和人行道分开。

在军事上,达·芬奇发明了簧轮枪、子母弹、三管大炮、坦克车、浮动雪鞋、潜水服及潜水艇、双层船壳战舰、滑翔机、扑翼飞机和直升机、旋转浮桥等。

同时,他在水利、地质、机器人上也有重大研究和突破,成为这些领域中无法绕开的权威。

他是个超级发明狂,乐器、闹钟、自行车、照相机、温度计、烤肉机、纺织机、起重机、挖掘机……都通过他的脑袋,呈现于世。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想说的是下面的话:

一般而言,人在世上,会面临两个世界,一个是物质世界,即我们可以触摸的世界;另外一个则是精神世界,就是我们无法触摸,却无限广大的内心世界。

所谓“心的出入”,其实就是从精神世界到物质世界再返回精神世界的跨界。古典儒家哲学认为,心的出入是确实存在的,当我们不去物质世界时,我们的心在精神世界,而当我们的心一动,去了物质世界,就等于是把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做了连接。

精神世界是我们的家,我们出门,就是进了物质世界,这就是心的出入。儒家认为,心的出入是没有规律的,更不可能有方向。

也就是说,每个人在世界上,出门后所能做的事,非常有限,能把出门后做的事做好,更是有限。王阳明则说,只要内心纯粹,出门和入门本就是一回事,或者说,当我们的精神世界无比强大后,与物质世界的所有事物都能连接,我们的心不是没有规律和方向,而是会寻觅出各种规律与方向。

就如达·芬奇一样,只要精神世界强大,那他和物质世界的勾连就轻而易举,可以在物质世界称王称霸。当达·芬奇安静地待在家里时,他的心也不是真的在家里,而是在和物质世界建立各种各样的联系。

这其实仍然是王阳明心学的“心即理”。心,必须到事物上去呈现,理才能称为理,所以心和理是一回事,只不过呈现的场景不一样。心在内,理在外,但没有内就没有外,之所以有外,是因为有内。

世人常将跨界一词挂在嘴边,但其实根本没有跨界这一说,只不过是用心后的不同呈现出来的理罢了。

海纳百川,才是正途

王嘉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译文】

王嘉秀问道:“佛家用超脱生死轮回来引诱人信佛,道家以长生不老来引诱人修道,他们的本心也并非要人去作恶。究其根本,他们两家也都能看到圣人之教的‘上达’功夫,但不是入道的正途。好比如今为官的人,有的通过科考、有的通过举荐、有的通过继承,同样做到了大官,但如果不是为官的正途,君子是不会去做的。道家与佛家到达极致,与儒家有相同之处。然而有了‘上达’的功夫,却失去了‘下学’的功夫,终究不像圣人的学问全体兼备。然而佛与道在‘上达’方面与儒家的相同,这点不能随便否认。后世的儒者又都只得到了圣人之学‘下达’的功夫,分割了圣学,使之失去本真,沦落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的学问,最终也难免沦为异端邪说。从事这四种学问的人,一生劳苦,却于自家的身心没有丁点益处,相比佛家、道家那些清心寡欲、超脱于世俗牵累之外的人,反而有所不及。如今的学者,不必起先就排斥佛、道,而应当笃志于圣人之学。圣人之学发扬光大了,佛道的学说自然就会消亡。如若不然,对于儒者所学的东西,佛、道两家恐怕不屑一顾,还想使佛、道两家拜服儒学,可能吗?这是我的浅见,先生认为如何?”

先生说:“你的看法大体上正确。但你区分了‘上达’和‘下学’,也只是一般人的见识罢了。如若讲到圣人大中至正的道,则是通天彻地,一贯而下,哪里有上与下的区分呢?‘一阴一阳之谓道’,然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与大道日日相处却视若无睹,故而君子所遵循的大道很少有人能够明白’,仁爱与睿智不也是道吗?但理解得片面,就会有弊病。”

【度阴山曰】

王嘉秀大致说了以下几点人生大道理。

第一,人类历史上,无论是哪种宗教、哲学,归根结底都是指向人心、让人向善的。道、佛虽然有各种不同于儒家的奇思妙想,但教人向善的主旨相同。如果一种宗教和哲学没有这样的主旨,那它就不是好的宗教、哲学。

第二,王嘉秀指出,人在世上,通往的目标可能一样,但路径不一样。有人通过学佛学道做大官,有人通过科举考试做大官,有人靠祖宗的白骨做大官,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圣贤大道。圣贤大道只有一条:不在乎心外的这些功名利禄,只在乎内心的强大与否。

第三,击败对手的唯一方法,只能是强大自己。儒家如果强大了,就会吸引那些参加道佛的人弃暗投明。所以,我们不是喋喋不休地攻击对方有多坏,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做得有多好。我们如果是坨狗屎,只能吸引来屎壳郎,纵然我们把鲜花骂得体无完肤,也不能让蜜蜂来咱们这里。如果我们是鲜花,那何愁蜜蜂不来?

第四,王嘉秀说,道家和佛家理论深奥,是上达,是道,但没有实践,所以就没有下学,没有实践和术,而儒家很实际,恰好与道佛相反,只有术没有道。

王阳明只总结了一点,他说,别说谁有下学、谁有上达,但凡你用心去学任何一种好的思想,就能学到,学到了就是上达和下学兼而有之;反之,如果总是在那里胡扯下学、上达,而不去做,那再好的思想,也和你无缘。

这是一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因为心外无学,凡是不用心学的思想,根本学不到,凡是用心学的思想,你管它叫什么名号,为我所用,即是天理。

内容为王,工具永远只是工具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

【译文】

“用蓍草占卜是《易经》,用龟甲占卜也是《易经》。”

【度阴山曰】

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前,找他的幕僚们来商议。有占卜师用蓍草占卜了一卦,卦意是,可以行动。但这场行动意义太重大,李世民又让占卜师用龟甲占卜,结果卦意显示是,不能行动。

按占卜师们的说法,龟甲比蓍草高级,更能还原《易经》的真实意图。李世民蒙了。

此时,老军人尉迟敬德跳了出来,吼道:“大丈夫做事只靠自己,为何要寄托于一本破书和几块龟甲?你们若说信任《易经》,为何要占卜两次?这是典型的不信任。蓍草占卜就是正确的,咱们干吧。”

两天后,李世民在玄武门发动政变,干掉了太子李建成。不久,李世民逼迫老爹李渊退位,成为唐帝国皇帝,开创了贞观盛世。

很多时候,我们会发现这种情况:同样是卖烤鸭,有的烤鸭店生意兴隆,有的就门可罗雀,而即便门可罗雀的店家用尽各种营销手段,也不能挽回败局。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卖烤鸭,这本身就是内容,而各种营销只是工具,它不是决定因素。正如我们学拳王打拳,有人苦练拳击技术,而有人认为拳王的厉害是在他戴的手套上,于是到处去买最好的手套。

《易经》就是内容,无论用什么样的工具,只要遵循内容来占卜,就能得到正确启示。倘若《易经》的内容很差,即使用黄金来占卜,也是徒劳。

无论什么时代,花里胡哨的形式只能赢在一时,唯有好的内容,才能赢得一世。如果你有了好的内容,什么样的形式都是锦上添花;如果你没有好的内容,那就算用尽世界上所有的形式,也只是穷折腾,留下笑柄。

阳明心学就是内容,无论你学习的形式怎样,都能有所收获。

遇到事,我们是立即行动还是静观其变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译文】

陆澄问:“孔子说周武王还没有达到至善,恐怕是孔子对武王伐纣的行为有所不满吧?”

先生说:“作为周武王来说,自然应当如此做。”

陆澄接着问:“假如周文王没有死,那会如何?”

先生说:“文王在世时,三分之二的诸侯已归顺了周。如果武王伐纣时文王还在,或许不需要兴兵,另外三分之一也会归顺。文王只是善于与纣王相处,使他不能肆意为恶罢了。”

【度阴山曰】

姬昌(周文王)在位时,通过政治、经济、文化等手段,已经征服了当时三分之二的领土,商王朝只剩下三分之一。

姬昌死后,姬发(周武王)运筹数年,才向商王朝发动致命一击,最终取代商王朝,建立西周王朝。

孔子后来说,关于武王的歌舞很美,但还不是最善,理由就是,周武王发动了战争,虽然是正义的,可还是血流漂杵。如果按姬昌的战略,商王朝那剩下的三分之一,或许也会在悄无声息中归西周所有。

这是儒家极端狂热的知识分子都认可的,似乎王阳明也不例外。

二战后期,美国向日本宣战,在太平洋战争即将结束、日本即将崩盘时,美国情报部门和战略部门做出了如下判断:如果进攻日本本土,至少会有十万士兵死亡。但也有战略家指出,如果不进攻日本本土,凭日本现在的衰落状况,他们也会被困死,最后投降。

按儒家的分析,日本就相当于从前的商王朝,美国本可以当周文王,等着它灭亡,但美国最后还是做了周武王,把两颗原子弹投向日本,快速地结束了战争。

其实,王阳明和弟子们的这段谈话,是关于行动的。

西汉初年,藩国势力越来越强,大臣晁错决定削藩,结果七十多岁的吴王刘濞领导其他六国叛乱,险些把西汉王朝推翻。事后有人分析说,晁错太心急,只要他能等,等到刘濞一死,就不可能有七国之乱。

我们遇到事,是原地不动,靠时间的力量击败它,还是主动出击,用主观能动性消灭它,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但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人,想凭以静制动来解决问题。

以静制动不是不行,只是太过于被动,给了事情趋向复杂的时间。古训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所以遇到任何事,第一步就应该快速解决它,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阳明心学就是因时制宜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孟子所说的“执中无权犹执一”的意思。

先生说:“中道便是天理,便是权变。随时而变,又如何可以执着?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设定一个标准。后世的儒者要把各种道理阐述得没有纰漏,确立一个固定的格式,这正是执着于一。”

【度阴山曰】

隋朝人徐文远,德才兼备,远近闻名。隋末大乱,各地武装风起云涌,徐文远隐居起来。但很不巧,他被农民武装之一的李密兵团抓获。李密曾经做过他的学生,一见到徐老师,就毕恭毕敬,嘘寒问暖,但徐文远好似没有看到李密一样。

李密摆酒设宴,请他出山,徐文远说了一通大道理,最后却拒绝了李密,说:“我可不陪你玩。”

李密没有生气,依旧对徐老师恭恭敬敬。自此,徐老师“清高孤傲”的名声传开了。后来,李密和王世充打仗,李密失败后,徐文远被王世充抓了去。王世充也做过徐文远的弟子,看见老师来,非常高兴,好吃好喝供着他。

和对待李密不同的是,徐文远每次见到王世充,都恭敬下拜,从不像在李密跟前时那般随便。

有人好奇地问徐文远:“您一向对这些草头王都是傲慢的,比如李密,现在却对王世充如此恭敬,是什么原因啊?”

徐文远神秘兮兮地说:“李密是君子,我在他面前摆谱,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王世充可不同,他是小人,惹恼了他,谁都敢杀。不同的人就得不同对待,这是古人的教诲啊!”

徐文远告诉我们的正是王阳明告诉我们的:随时而变,不可执着。

预先设定一个标准,是人类的通病。每个学问家都有个标准,按他们的说法,依此标准,就能一劳永逸,无往而不利。

功利主义认为,人就应该功利。这就是个标准,但你不能什么时候都功利,以此标准去为人处世,注定是胶柱鼓瑟,非碰钉子不可。

无私主义认为,人就应该无私。这就是个标准,但你不能什么时候都无私,以此标准去为人处世,会碰上更大的钉子。掩耳盗铃、不顾现实地去坚持一种人生观,这就是为自己确立了一个固定的格式,就是执一。

中国儒家非常推崇“中庸”。“扣其两端而执其中”,说得简单,这个中,你真能精确到是两点的中点?中庸本身就是执,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中庸。

去厨房宰杀鸡鸭,就不要念佛;去佛堂祈祷,就不要拎着菜刀,这就是因时因地制宜。

我们所确立的格式应该不是人生观,而应该是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就是知行合一:依凭良知的判定去行动。良知不会欺骗你,它能在任何情境下,做出保护你的所有的正确判定。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时刻存守善念,时刻想着为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得到存守之时,便是天理。这个念头本身就是善,还要去想什么善?这个念头本身就不是恶,还要去什么恶?这个念头好比树木的根芽,立志之人只要时刻确立这个善念便足够了。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立志达到纯熟的境界而已。”

【度阴山曰】

《聊斋志异》中有个故事叫《考城隍》,大致内容是说,有个活人提前被通知去当考官,考试的人如果通过,就是某地的城隍。此人安排好家事后,就死透了来到阴间,开始主考。

考题是,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考生们似乎对这两句话理解不透,所以答得都不怎么好。

作者蒲松龄在文末回答: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按王阳明的意思,做件好事就是天理,但你做件好事非要让人知道,这就是人欲。也就是说,我们做好事本身就是目的,而不能为了某种目的去做好事。

念头、动机特别重要,很多人总是成不了圣人,就是因为想法太多,每一个动作中都包含着千百万个目的,这样一来,虽然你做了很多好事,但最终反倒成了坏事。

为什么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因为良知发动是刹那之间的事,是无心之事。见到孩子要掉井中,听凭良知快速去救,这就是无心为善。如果是有心为善,那就是看到孩子要掉井中时,思考了一下:我救这个孩子能得来什么好处呢?

由此可知,有心为善的有心,其实是有脑,我们经过思考后做出的善事,就不是善事。

至于“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同样如此,注重的也是动机。比如好心办了坏事,这种情况下,因为有错误在先,还是要罚,只是要罚得轻一些。

好心办坏事,恐怕是因为当事人的良知只拥有道德感(哪些事是我应该做的),而没有判断力(哪些事是我有能力做到的),最后,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我们所能掌控的,只是我们的心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语言、行动,大多以收敛为主,发散于外是特定情况下不得已而为。天、地、人乃至万物都是如此。”

【度阴山曰】

北宋名相富弼年轻时就以胸怀宽大著称。

曾有人向他告密:“某某骂你。”

富弼回答:“恐怕是骂别人吧!”

人解释说:“叫着你的名字骂的,怎么是骂别人呢?”

富弼说:“恐怕是骂与我同名字的人吧。”

那位骂他的人听说此事后,惭愧不已。

王阳明说,精神、道德、语言、行动,大多以收敛为主。这个“收敛”其实是管理和掌控,我们人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伟大,我们所能管理和掌控的其实只有我们自己的精神、道德、语言和行动。

唯有能管理和掌控我们的精神、道德、语言和行动,宁静于内,我们才能在发散时做到无敌于外,不会受外界干扰而乱了方寸。

其实,我们唯一能掌控的只是我们的心、我们的精神世界,我们只有掌控了自己的心,才能在不得已的时刻与客观世界建立对接,创造一个最能保护自己的全新世界。

富弼之所以能成为北宋名相,并在和辽国的谈判中大获全胜,全因他平时能管理和掌控自己的精神、道德、语言和行动。

真正的真相,是没有真相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

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译文】

陆澄问:“王通是怎样的人?”

先生说:“王通几乎已具备圣人的才智,只是在某些方面还略有欠缺,可惜死得太早了。”

陆澄问:“那他为何会做出仿作经典这种错事呢?”

先生说:“仿作经典也并不全错。”

陆澄接着问。

先生过了好一会儿,说:“通过王通这件事,我更能体会到‘良工心独苦’这句诗的含义了。”

【度阴山曰】

隋人王通被后世儒者批判得极为严厉,其中一条大罪状就是他伪造经书。但这些儒者似乎忘了,他们的老祖宗孔丘是“伪造经书”的鼻祖。

王阳明认为,王通伪造经书是出于一片良苦用心。真正的经书已经不存在了,或者是被人描述得离经叛道。王通只能用自己的才智,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还原经典。

由此可知,世间一切,都没有真相,没有真相,才是真相。

1068年,山东登州地界有个叫阿云的少女,父母早亡,在她守孝期间,她的禽兽叔叔为了点钱,就把她强嫁给当地的超级丑男韦大。

阿云虽然年纪小,但知道幸福应该自己掌控,所以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摸到韦大的家中,砍了韦大十几刀。由于她只是柔弱女子,没有力量,最后的结果是,韦大只掉了一根手指。

韦大第二天就报了案,当地的县长捉来阿云,未经审讯,阿云就招供了。

该县长认定,阿云犯了谋杀亲夫罪,按《宋刑统》,应判处死刑。

依司法程序,该县长的判决不是最终的,他必须将案子和判决书交到上一级——登州州长。

当时的登州州长叫许遵,许遵看了案宗,觉得该县长判得不对。他觉得阿云在守孝期间被她叔叔定下的婚事是违背伦理的,所以,阿云和韦大就不是夫妻。既然不是夫妻,那就只是一件杀人未遂案,和杀夫扯不上关系。于是,他判了阿云有期徒刑。

当然,他自己也做不了主,还要把案件交到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员们看待这件案子和那个县长不同,和许遵也不同。他们认为,阿云即使和韦大不是夫妻,但既然是故意杀人,虽未得逞,也应判死刑。

许遵大怒道:“阿云属于自首,在此之前,皇上发过‘敕令’(皇帝本人的话),说自首者不能判处死刑,只能判有期徒刑。”

为此大理寺展开激烈争论,惊动了皇上。皇上让当时最聪明的两个人参加讨论。这二人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

王安石认为,既然有皇帝的敕令,那就该按皇帝的敕令办,所以阿云不该判死刑。

司马光认为,皇上的敕令不能大过法律,因为法律明文规定,杀人未遂,也是死刑。

双方展开言语大战,王安石一派要阿云生,司马光一派要阿云死。

最后,皇上出面说:“老子说的话难道是放屁吗?就按王安石的意思办。”

于是,阿云被判流放。但几年后就碰上大赦,又获得了自由。

这个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其实在后面:

若干年后,司马光成为宰相,掌握了实权,他重新翻出阿云案,将阿云判了死刑。

一个人能坚持到如此境界,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多人都在阿云案的判决上动脑筋,想思考出到底哪个法官的判决是公正的,或者说,在这些人眼中,阿云伤韦大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那个县长眼中的真相就是,阿云是韦大的老婆,妻子杀丈夫,纵然未遂,也是死罪,因为法律有明文规定,有明文规定,就按明文规定办,省事又合法。

许遵眼中的真相就是,阿云在守孝期间的婚事是违法的,所以阿云伤韦大,不是妻子伤丈夫。

县长与许遵如果有是否致良知的区别,那司马光和王安石的不同意见,就纯粹是立场的不同了。

当时,王安石正要进行变法,而支持他的只有皇帝,反对他的却多如牛毛,比如司马光。王安石必须表现出将皇帝的命令视为第一位的态度,如此才能将变法顺利推行下去。所以他觉得应该遵循皇帝的敕令。

而司马光也许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反对皇帝的“乱命”,或者就只是为了和王安石对着干,总之,他认为真相就是阿云伤了人,就该杀。

我们大为不解的是,阿云伤人是客观存在的,为什么在不同的人眼中,这个客观存在的真相会如此不同?

天地万物,固然客观存在,但赋予它们价值、善恶、是非的却是我们每个人。因为所有的真相,不过是我们的一个投射,而我们做出的投射的原理就是我们看待事物的视角。

视角不同,真相就不同,追寻真相的人,一直感觉自己的视角是正确的,当他真的追寻到所谓的真相时,其实那根本不是真相,而只是他的视角。

真正的真相,就是没有真相。因为一切真理、天理都在我们心中,不在事物上,所以,我们用心追寻到的真相,不可能是事物本身,而只是我们良知和无良知的体现。

正因为没有真相,所以才需要我们诚心实意地致良知,以我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作为视角,去审视万事万物。

一念天堂,一念泡汤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译文】

“许鲁斋认为儒者以谋生为第一要务的说法,实在是误人子弟。”

【度阴山曰】

许鲁斋就是许衡,元初大学问家,是当时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主张儒生最重要的不是读多少书,而是应该先让自己活下来,也就是要学到谋生手段。

这种主张被王阳明评议为“误人子弟”,归根结底,这还是念头的问题。

战国后期,秦国蚕食东方六国,尤以魏、韩两国受祸最大。公元前261年,在秦国的重压下,韩国力屈,割让上党郡给秦国,以苟延残喘。

上党郡地处韩、赵、魏三国交界,居高临下,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当时韩国内部分成两派,一派全力支持韩王的决定,一派死都不给。上党郡司令官属于后者,于是韩王迅速派大将冯异去上党郡,要他完成和秦国的交接。

冯异一到上党,立即和赵国取得联系,声称要把上党赠送给赵国。

赵国群臣欢天喜地,决定接收上党。

只有大将廉颇极力反对,他说:“上党是个烫手的山芋,咱们躲还来不及,为何要承接?”

群臣们纷纷鄙视廉颇说:“你老了,胆小如鼠。”

后来的历史,已如你所知,赵国接收上党,秦国进攻上党,先是廉颇闭门据守,然后秦国派间谍到赵国四处宣扬“只有赵括才能击败秦人”的鬼话,偏偏赵王听信了,最后,长平之战,赵国主力全军覆没,再也没有一丝能力和秦国抗衡。

接受上党,赵国为这一念付出了惨重代价。在赵国君臣眼中,上党郡是块肥肉,但在廉颇眼中,上党郡则是颗炸弹。

为何会有如此天差地别的判断,原因就在念头上。

赵国君臣和廉颇看到的都不是上党郡,前者看到利,后者看到害。

一念天堂,一念泡汤。

倘若我们每事都以利为先念,那追逐的目标和方式就会特别功利,为此,我们将无所不为。倘若我们每事都以义为先念,那就会在前进途中有所为有所不为。

人心本就如此,只是个念头而已。

名有千万种,实只有一个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究竟是什么。

先生说:“这三者只是同一个事物,流动的时候就是气,凝聚起来就是精,发挥奇妙的作用就是神。”

【度阴山曰】

元气、元神、元精,这是道家仙人的三宝,但其实这只是个名,道家喜欢云遮雾罩,故弄玄虚。王阳明就说,这三个名称只是一回事:流动的时候被称为气,凝聚起来被称为精,发挥奇妙的作用时就被称为神。

以名乱实,是人类的陈规陋习。在名称上,故意搞复杂,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比如我和你说“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但如果我和你说,他就是明神宗,就是万历皇帝,你也许就会知道他是朱翊钧。

对一个事物,就算有千万种称谓,但都能归为一,这就是它的本源。在五彩缤纷的世界中,我们很容易迷失自己,但这不能全怪我们。故意把简单的世界弄得复杂,此乃人类通病。

今日世界,各种创新的概念层出不穷,仔细思索之下,其实都是新瓶装旧酒。无论是多么崭新、出奇制胜的瓶子,酒都是一样的。

王阳明想说的其实是,无论是元气、元神、元精,都只是一个良知。

欲让人知,就是私欲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译文】

先生说:“喜怒哀乐的感情,其本然面貌便是中正平和的,只要加入一点自己的意思,便会过度或不及,便是私欲。”

【度阴山曰】

唐人卢藏用才华横溢,有人劝他去做官,他嗤之以鼻。有人劝他去投靠名门望族做门客,卢藏用立即掀了桌子,捂起耳朵大喊:“快走,快走,我不听这种俗话。”

世人都认为卢藏用淡泊名利,只想做个普通百姓。

卢藏用也知行合一,跑进首都长安附近的终南山隐居起来。

开始,很多人都找不到他,就连对终南山最熟悉的砍柴工也不例外。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连去终南山旅游的游客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卢藏用名声大噪,很快就传入禁宫。

皇帝得知后,要宰相去请他出来做官,卢藏用推辞了很多次,但最终,他还是无法推辞,出山做了官。

这就是成语“终南捷径”的由来,意思是,用直线(科考)无法做官时,可以曲线(隐居混得名气后)做官。

卢藏用的故事,恰好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切中王阳明这段话的七寸。

喜怒哀乐,本是人心具有,属于天理。我们遇到突如其来的好事,就会惊喜;遇到让人焦虑的事,会立刻显出哀伤;看到不平事,会发自本能地呈现愤怒。这些感情的自然流露,就是中正平和。

但是,加入一点自己的意思,就是私欲,就不符合天理了。

比如,我们遇到好事大欢喜是中和,可非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大欢喜,这就是私欲;我们遇到让人焦虑的事,会哀伤,可非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哀伤地死去活来,这就是私欲。

“加入一点自己的意思”,就是我们在展现感情时,故意想让人知道,这就是别有用心,就不是中和了。正如卢藏用,隐居就是隐居,非要让别人知道他隐居,其用心是做官,这就是私欲。

见到老鼠,对于一般人而言,肯定会紧张,这紧张就是中和,但你非要夸张地绕柱还走,这就是人欲。

直接而言,就是不端不装。遇事时全凭我们自然情感的推动,不掺杂一点故意让人知道自己情感的心,这就是中和。

对职业有敬畏心

问“哭则不歌”。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的“哭过便不再唱歌”的含义。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而然就是如此。”

【度阴山曰】

在孔子之前,儒生有一项工作很另类,就是主持别人家的丧事。不仅仅要做主持,还要演戏,有一出戏就是扮演丧者的家人,在死者坟前号啕大哭。

孔子说“哭则不歌”——在一天时间里,哭过了就不要再唱歌。这是想告诉我们,对职业应该有敬畏心,刚从工作岗位下来,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和自己在工作岗位时泾渭分明,这是不对的。

好比你刚在人家坟头哭过,一转身就哈哈大笑,这不但侮辱自己的职业,对客户也是极大的不尊重。

特别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更要保持对职业的敬畏,不能台上一套,刚一下台就男盗女娼。

哭则不歌,其实讲的还是知行合一。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发自真诚,如果是发自真诚地哭,那就很难在同一天内笑;如果不是发自真诚地哭,那哭完就能笑。

只是用心和不用心的差别。

私欲一起,效率降低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译文】

“克制自己的私欲必须彻底扫除干净,一丝一毫都不能存留。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私欲尚存,众多的恶念便会接踵而至。”

【度阴山曰】

《中庸》曰:率性之谓道。什么是率性?就是顺着我们人的人性,听命于人性。我们每个人的人性都是善的,只要顺着它,视听言动就皆符合天理。

但是,一旦有私欲进来,也就是我们一旦思考,那众恶就全都出现了。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就是,我们一旦思考,所思考的必然是“利害毁誉”,譬如我见到孩子在井边玩耍,率性而为,就应该立即跑去井边,把孩子从井口抱过来。如果我们在去抱孩子之前,掺入思考:我解救了孩子,会得到什么报酬;我解救了孩子,万一孩子有什么损伤,孩子的父母找我麻烦该如何?

这就是私欲,不是我们人性的自然流露,一旦有了这种私欲,我们做的事就会变质,甚至压根就不会做这件事。

人生在世,有很多事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比如见义勇为,为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但这些符合人性、遵循天理的事情,要么只是一念起就灭,要么半途而废。其原因就在于,我们有私欲掺杂进来。

当官的就应该为民请命,私欲则是,我会不会得罪领导,顶戴花翎不保?做企业的就应该做良心产品,私欲则是,我会不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后,得不偿失?见到不仁不义之事,就应该拔刀而起,私欲则是,我会不会因此犯罪或者是受到伤害?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私欲尚存,众多的恶念便会接踵而至。想得太多,效率就无法提高,事情就无法成就,没有效率的人生,就是恶的人生。

有心就有理,无心就无理

问《律吕新书》。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律吕新书》。

先生说:“学者以确立礼乐的根本为当务之急,否则将乐律算得再熟也未必有用,心中必须有礼乐的根本才行。就像《律吕新书》中所说,一般用律管来查看阴阳二气的变化,但是到冬至那一刻,律管中的芦苇灰飞扬或许有先后,顷刻之间,怎么能确定是哪根律管中芦苇灰的飞扬表示了冬至的到来呢?必须心中事先知道冬至的时刻才行。所以这是说不通的。学者必须从礼乐的根本上下功夫。”

【度阴山曰】

北宋时期,法律规定,御史如果在百日内没有提案,就要被免职。有个叫王平的御史,眼看就要到百日,却仍没有提案拿出。

有人认为,王御史必定是在憋大招,所提议案必将改变王朝命运乃至人类命运。

王平在第九十九天上了一道提案,内容是,最近看皇上鬓角有白发,恐怕是日夜辛苦,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朝堂哄堂大笑,王平凛然而立,认为此提案实乃千百年来最佳提案。

《律吕新书》是一部关于礼乐技术的书,书中详细记载了哪个节日应该举行哪样的礼乐。王阳明的意思是,如果你心中真有礼乐,何必去死记硬背这本书,到了那天,看别人怎么做礼仪,只要发自真诚,自然就会做了。如果你心中没有礼乐的概念,即使把此书倒背如流,做出来的礼仪也是假大空。

御史提案,要知道规矩,比如百日内必须有提案,可如果心中没有为民请命、为天下苍生谋福的心,提案就是走了个过场,贻笑大方。

很多王朝的御史在要求提案之前,都绞尽脑汁地想提案,这本身就是心中没有提案。所谓提案,出发点必须是为国为民,有了这份心,你必能看到现实中的种种不公,这就是提案的源泉。

有心,就有天理;无心,必无天理,只有笑话。

人心如明镜,看你怎么擦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译文】

徐爱说:“人心好比镜子,圣人之心好比明亮的镜子,而常人之心好比昏暗的镜子。朱熹的格物学说,好比拿镜子去照物,只在照的行为上下功夫,却不知道镜子本身是昏暗的,又怎么能够照物呢?先生的格物之说,好比是打磨镜子,使它明亮,在打磨镜子上下功夫,镜子明亮了自然能够照物。”

【度阴山曰】

禅宗五祖老了,准备把衣钵传给弟子。在其弟子中,有两位最优秀,一是神秀,二是慧能。五祖让两位交份修行感悟,神秀的修行感悟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五祖说:“你呀,还没有入门。”

慧能的修行感悟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说:“你呀,只不过刚入门。”

后来,慧能离开寺庙,行走人间,终于证道,成为禅宗六祖。

今天来看,神秀属于理学,必须刻苦修行,得到天下真理;慧能属于心学,我心中即有天理,不必向外求学。

而阳明心学和传统心学不同,他说,人心是明镜,只要擦拭明镜即可。

但拿什么擦?

慧能才入门时,认为只要拿自己的念头擦就是了,而王阳明则认为,拿念头擦,不是如枯木死灰地在那里坐着,认为天理在我心中,就万事大吉,你必须去事上验证这个天理。

确切地说,这是一种科学精神,要不停地做实验。做实验的真正目的不是创造新事物,而是验证已经存在的事物的正确性。经过验证后,若发现从前的天理不对,那就要立即纠正。这纠正的过程就会产生新事物。

做实验,就是如慧能一样去人间,体悟各种人情事变。

镜子本身如果昏暗,就是良知不明,这样一来,你越是涉猎外物,就越是迷惑,越不能获取到真正的知识,因为你的镜子是昏暗的。若要良知光明,就必须擦镜子。

擦的过程就是去事上磨炼的过程,磨炼的过程,其实就是验证我们心中与生俱来的真理的过程。

真理非常简单,人所共知,所以人人都能验证真理,只要肯擦镜子,镜子就没有不明的。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与粗的问题。

先生说:“道无所谓精粗,是人对道的体会认识有精粗之分。好比这一间房子,人刚进来时,只看到个大概。待得久了,才将梁柱、墙壁一一看清楚。再待一段时间,柱子上的花纹都能看清楚了。然而,从头至尾也只是同一间房而已。”

【度阴山曰】

有个鸡汤故事:两个人同时在监狱牢房里向外看,甲看到的是窗上的铁栏杆,乙看到的是窗外的满天星斗。

这道鸡汤想告诉我们,同样一件事物,你审视的角度不同,看到的结果就不同。

西汉末年,儒家学派从古典儒家转到经学派,所谓经学,简单而言就是死抠经典。作为中华古典文化的群经之首《周易》,被抠的次数最多,抠得也最深。

有人认为《周易》是西周灭商之前的国史,有人则认为它是宇宙之道,还有人认为它就是一部占卜之书,更有人认为,它是人类的救赎之书,只要读懂它,就能读懂地球、月球、太阳,乃至整个宇宙。

就像同样是读《红楼梦》,有人看到儿女情长,有人看到传统文化的精华,甚至有人看到阶级斗争。

《周易》《红楼梦》是客观存在的,如果它们是道,那每个人对道的体会就有精粗之分。

王阳明的比喻很精准:好比这一间房子,人刚进来时,只看到个大概。待得久了,才将梁柱、墙壁一一看清楚。再待一段时间,柱子上的花纹都能看清楚了。然而,这从头至尾也只是同一间房而已。

既然从头到尾只是同一间房,那看得精和看得粗,就没有了分别。我只要看到我想看的,且能为我所用,道就是真正的道。

厨子读《庖丁解牛》会读到精湛的技艺,那么,他就会去琢磨如何能获取到这种技艺;管理者读《庖丁解牛》会读到抓主要矛盾,那么,他就会去琢磨如何获取到这种方法;工匠读《庖丁解牛》会读到工匠精神,那么,他就会去琢磨怎样才能拥有这种精神。

我们对一个事物,不必面面俱到,抓住适合你、能给你带来好处的一点,就足矣,这就是道。

天下大道,并非客观存在,因为道是被人弘(琢磨)出来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你们近来疑问少了,这是为何?人不用功,就会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认为只要按过去的方法做就可以了。殊不知私欲日益增长,好比地上的灰尘,一日不扫便会多一层。如果在实处下功夫,便会发现大道无穷无尽,愈探究便愈精深,只有做到精确明白,没有一丝一毫不彻底之处方可。”

【度阴山曰】

人的脑子是个特别奇怪的器官,它能让你快速学到东西。你本以为学到脑子里的东西会永远待在脑子里,但遗憾的是,它除了能学到东西外,还能快速忘记东西。

深奥的东西,遗忘的速度快;浅显的东西,遗忘的速度慢。但无论是深奥还是浅显,如果不反复复习,终究会忘。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进,由于水在流动,你其实就是在退。

如何做到不退?必须前进。这前进就是对从前知识的复习以及接受新知识。王阳明的解释很耐人寻味:不用功的人,不会知道自己在退步,天长日久,你就真的退到愚昧之境了。

如果你肯用功,就会发现你所知道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进步。你如何才能知道自己不知道?只能是去学习,唯有学习,才能获取新东西,才能知道自己不知道。

我们如何才能不遗忘从前学到的东西?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反复温习。反复温习,就会把深奥的东西变得浅显,浅显的东西,比如我们用筷子吃饭,是绝对不会被遗忘的。

所以,这个公式就是,深奥化为浅显,浅显化为本能。

如何看清天理和人欲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陆澄问:“致知的功夫实现了才可以谈诚意的,如今天理和人欲还没弄明白,如何去做克制私欲的功夫呢?”

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自己切实不断地下功夫,那么对于心中天理的体会认识必然日益精微,而对私欲的认识也日益精微。如若不去做克制私欲的功夫,整天只是嘴上说说,终究看不清天理和私欲。好比人学习走路,走过一段路才认识这段路;走到分岔路口时,有疑问便问;问了再走,才能慢慢到达目的地。现如今有些人,对于已经体会到的天理不愿存养,对于已经认识到的人欲不肯除去,自顾自地去担心是否能够全部弄明白,只顾空谈,又有什么作用?等到克己的功夫下到无私欲可克的地步,再去担心不能全部弄明白,也还不算迟。”

【度阴山曰】

古代杞国有个人总担心天塌地陷,所以寝食难安,瘦得只剩下骨头。他的一位哲学家朋友生了恻隐之心,就安慰他:天是气,塌不下来;地广阔深厚,也陷不了。

杞人立即从忧虑中解脱出来,如同经历了三灾八难,比从前还快活数倍。

哥白尼之前,西方世界都主张“地心说”,但哥白尼觉得不对,他开始认真做实验琢磨这个地心说。有人跑来和他说:“地心说是对的,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哥白尼问:“为什么是对的?如果我找不到这个理由,那它就是错的。”

这和那个杞国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有人告诉他不可能天塌地陷,他就点头称是,而不再担心。而哥白尼却保持着这种怀疑的态度在这种怀疑下,提出了日心说。

回到王阳明的语录中来,有人问他:“天理和人欲如何区分?”

王阳明回答:“如果你不切实不断地下功夫,那就没有办法区分天理和人欲,因为外在的天理和人欲的规定看上去都是不言自明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凡是普世的东西真的就是真理?未必,所以,你必须去探究。

哥白尼如果没有探究精神,就不可能推翻地心说,提出日心说,这样人类的科学就没有办法进步。

怀疑的精神包括两方面:敢于怀疑,然后拿出行动来证明你的怀疑有道理。敢于怀疑是知,拿出行动是行,这其实就是“知行合一”。

王阳明举的例子是,譬如你走路,从前常常走的一条路,好久不走了,今天你去走,发现岔路口多了,你该怎么办?

王阳明的办法是,遇到岔路口就问,不要以为你曾经走过,就认为自己掌握了路径,人需要不停地怀疑和追问,才能得到天理。这天理是与时俱进的,不是大家耳熟能详、不言自明的从前的真理。

你站在岔路口,一门心思琢磨这条路该怎么走,可就是寸步不移,这对于走这条路毫无帮助,必须即走即问,即问即走。

若想搞清楚一些事,就必须去行动,就如走路,先走起来再说,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自然要问,这就是知行合一。

心外无道

问:“道一而已,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译文】

陆澄问:“道只有一个,古人所谈论的大道却往往有所不同,求道也有要领吗?”

先生说:“道没有具体的形体,无法把捉,所以不能执着,若拘泥于文字意思上探求大道,实则差得远了。好比现如今的人们谈论天,他们又何曾真正见到过天?将日、月、风、雷等天象视作天,不对;认为人、物、草、木就不是天,却也未必如此。道就是天。如果体会到这层意思,那还有什么不能认为是道的呢?人们只是各自依据自己的偏见,就认为道只不过如此,因而所见才会有所不同。如若不断向内探求,体认到自己的心体,道便会周流于任何时间与地点,从古至今,自始至终,哪有什么不同呢?心即是道,道即是天,体认心体即是体认道、体认天。”

先生又说:“诸位要想真正体认大道,必须从自己的心上去体认,不能向外去探求,这样才能有所发现。”

【度阴山曰】

孔子当初站在水边,说:“逝者如斯夫。”意思是,时间像流水一样,一去不还了。

老子看着滚滚大河,由衷地说:“上善若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意思是,最伟大的东西莫过于水,江海所以能成王,是因为它肯谦卑地下流。

中国古代鸡汤大师们教导人们:“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同样是水,孔子、老子、鸡汤大师看待它的角度不同,解析出来的道自然就不同。

但正如王阳明所说,大家总谈论天,可谁见过真正的天?将日、月、风、雷等天象视作天,这不对;认为人、物、草、木就不是天,却也未必如此。

大家总谈论水,可谁见过真正的水?有谁把水最本质的特性说了出来?

无论孔子,还是老子,或者是鸡汤大师,他们说的水,其实都是我们感官能得到的水的特点,任何人都没有说出水的本质:它为什么不停地流?它为什么总会向下流?

如果用今天的科学来解释,是因为地心引力,所以水才会永远不停地向下流。

这就是水背后的道——地心引力。而这个道,根本不会轻易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你必须用心去琢磨、实验才可得到。

孔子、老子、鸡汤大师说的水,只是依据自己的偏见,得出的一种现象而已,它并不是本质。只有透过现象,用心用脑,才能发现本质,才能发现道。

王阳明说,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这个知心,即是用心。

我们常常会被一些外表华丽的东西蒙骗,原因就在于,我们从来没有用心去了解华丽外表的本质。正如我们从来不想去了解生活的本质,却把生活中的诸多外在的装饰(房子、车子、容貌)当作本质。其实,生活的本质只有一个,那就是心安。

住大房、开豪车、左拥右抱的人心未必安,倘若能安,房子、车子、女人这些表象才有真正的意义。

否则,就不是道,就不是天,就不是心。

心外无道,一切道都在心里。

不局限自己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译文】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与度量,是否需要预先讲究?”

先生说:“人只要能存养自己的心体,具体的作用便自然在心体之中了。如果存养心体能够达到‘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状态,自然会有‘发而中节之和’的作用,自然无所不到、无事不可。如果没有确立心体,即便预先探求许多事物的知识,与自己的心体也毫无关系,只是装点门面的功夫,遇到事情没有任何作用。当然,也并非全然不讲究事物的知识,只是‘要知道何者为先、何者为后,就接近道了’。”

先生又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去成就事业,才能有所作为。如同夔之于音乐、稷之于农事一样,是他们的天性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才能如此。要有所成就,就是要让心体纯粹都是天理,心的运动作用,都是从天理上发现出来,方能称之为才。等到心里纯粹都是天理,甚至可以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让夔和稷互换工作,他们也能够做好。”

先生又说:“像《中庸》所说,‘身处富贵则做富贵时该做的事;身处患难则做患难时该做的事’,都是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而这只有心体达到中正的人才能够做到。”

【度阴山曰】

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是清末最耀眼的三颗政治明星,一般排序,都是“曾李左”,但左宗棠一生都不服气这种排名,因为他是三人里面智商最高的。

如果三人同时答一份试卷,三人都能得一百分,但是在左宗棠看来,曾国藩、李鸿章答一百分,是因为他们就这水平,而他答一百分,是因为试卷只有一百分,如果是一千分,那他仍然是满分,但曾、李二人就未必了。

同样一个难题,让曾国藩处理,你会看到他抓耳挠腮,但左宗棠处理起来云淡风轻。哲学家都主张人人平等,然而这不可能,至少智商方面,人与人之间就是不平等的。

每个人都有天赋,遗憾的是,很少有人刻意去寻找,只是随波逐流,看到别人在某方面成就很大,就钦羡起来,然后去学人家。拿自己的努力和别人的天赋去拼,只能累到吐血。

所以王阳明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去成就事业,才能有所作为。夔的天赋是音乐,稷的天赋是农事,因为他们的天性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才能做得特别好。所谓天性,就是天赋。

有人问王阳明:“名物度数,是否要预先讲究一下?”

意思是,咱们要不要先设定一个规则,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从前古圣先贤做事的套路,我要不要预先学习讲究一下呢?

王阳明说:“不必这样,人只要能存养自己的心体就可以了。”

意思是,人只要在心上用功,不必局限自己。遇到什么事就用心来做这件事,这才是真正的讲究。

就如同你去买手套,买之前,不必量手,到了那里,用手试一下就知道买哪种了。

这个手就是心。

如何在心上用功,王阳明没有说透彻。他最后一句话大概就隐藏着答案:“像《中庸》所说,‘身处富贵则做富贵时该做的事,身处患难则做患难时该做的事’,都是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

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就是不要把自己所谓的优势当成真理,必要时,要放弃自己的优势。你说你是个超级美食家,这就是优势,但闹饥荒时,根本没有美食,你只能吃些草根树皮,如果这个时候,连草根树皮都不吃,你就会被饿死。

所以,不能执,万不可先给自己设定人生规则,一旦时间和空间发生转变,你所坚持的规则和你所拥有的优势,就成了扼杀你的毒药。

阳明心学主张心外无理,一切天理都在心内,所以根本不必去准备讲究,只要心光明,遇其事,就有其理。

人但能如此,就是圣人。

要做有源之水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旁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与其挖一个数顷之大而无源头的水塘,不如挖数尺深而有源头的井,井水会源源不断。”

那时先生正坐在池塘边,旁边有一口井,因而先生以此来比喻做学问。

【度阴山曰】

朱熹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意思是,渠水之所以清澈永恒流动,是因为有源头,而源头是源源不断的。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就是渠水,良知就是源头。

“挖一个数顷之大而无源头的水塘,不如挖数尺深而有源头的井。”这句话正是王阳明龙场悟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最佳注解。

它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口深而有源头的井,但是很多人不在这口井上用功,非要到处去挖各种各样无源头的水塘。水塘固然能暂时解决问题,但它并不长久。

很多人有了烦心事,不在心上用功,从解决这个烦心事,而是去借酒浇愁,或者颓废地生活一段时间,这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学问是什么?学问的第一法门,就是要认定,成败皆在我身,和其他无关,就是要认定自己是个能量源,能解决人生中所遇到的所有问题,通过调节自己的情欲和遵循人性,无往而不利。

而情欲和人性都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不需要靠外物来加持,唯有如此认识,学问才有所增长,而不是毫无根基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们要做有源之水,这有源之水就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千万别做无源之水,这无源之水就是那些能暂时缓解我们痛苦,使我们推迟解决问题的特别坏的外物。

保持清明平和的心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译文】

陆澄问:“如今世风日下,上古时代的景象如何才能再见到呢?”

先生说:“一天便是一个循环。人早晨起来,还未与物接触,心中清明平和,就好像悠游于伏羲之世一般。”

【度阴山曰】

所谓伏羲之世、尧舜之世,只不过是儒家学派一厢情愿的传说而已。如果真有这种光明之世,那它也已经消失,一去不返。

王阳明的学生觉得如今世风日下,上古时代的光明景象再也不能见,该如何是好。

王阳明告诉他,这种神话太过遥远,人能关注的只能是当下,最多也不过能关注一天,这一天就是一个修行的轮回。如果能把每一天过好,那就等于是在伏羲之世、尧舜之世。

人刚睁开眼,大脑还未正常运转,心没有与外物接触,还处在无善无恶的境界,这个时候我们每个人的心,是清明平和的,如同神仙、圣人一样。

但当我们的大脑开始运转,心与外物开始接触,很多人的烦恼就来了。

倘若我们在与外物接触时,仍能保持清明平和的心态,这一天的时间中我们就永远处于伏羲之世、尧舜之世。

人醒来,保持清明平和的心容易,但一和外物接触,若还想保持就难了。而这种难,正是我们修心的帮手。

心要逐物,该怎么办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译文】

陆澄问:“心要去追逐外物,该怎么办?”

先生说:“君主庄严肃穆,垂拱而坐,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心统摄五官,也要如此。如果眼睛要看时,心便在追逐颜色上;耳朵要听时,心便在追逐声音上。就好比君主要选任官员时,便去吏部;要调用军队时,又去兵部。如果这样,不但君主失去了君主的体统,六卿也无法各司其职。”

【度阴山曰】

要铭记一点,阳明心学主张心外无物。

所谓心外无物,有两种解释。

第一,物者,事也。心外无物,就是心外无事。凡是不用心做的事,都不能称其为事;凡是用心做的事,才叫事,只是个用心或不用心的分别。

第二,心外没有任何物,这个物,可当万物讲。我们每天都能见到很多物,但真正能记得的却少之又少,这是因为我们对那些物只是走马观花,所以我们不会记得它。真若想记得一物,就必须用心,譬如你会记得早就去世的亲人,这个亲人已经消逝了,为何你还会记得,就是因为你用心了,它不在你的心外,只在你的心内。

心要逐物,就如一个君主要去做六部的职位,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心中没有个定性。

心不逐物,就是要如君主一样,端坐中央,指挥若定,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天下万物千千万,我们只找自己最应该视听言动的那些,除此而外,一切物都不在我们心内。

心外无物的提出,目的有二:

一、要我们专注于天理,做正确的事,把事情做正确。

二、人的一生精力有限,在你喜欢擅长的物上竭尽全力,这就是成功之道。

意志征服世界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先生所说:“善念萌发时要认识它、扩充它;恶念萌发时,要认识它、遏制它。认知、扩充、遏制,都是意志的作用,都是天所赋予的聪明才智。圣人也只是有这个意志,学者应当时刻存养这个意志。”

【度阴山曰】

人一出生,就带着良知而来。良知能分是非善恶,可解决天地间一切人情事变。依此而言,我们在人间遇到的所有事,根本轮不到你拼超能力,仅凭我们的诚意之心,就能解决掉所有的人生问题。

但为什么还是有很多人做了无数半途而废的事,最终一事无成呢?原因就在王阳明所说的意志力。西方心理学认为,所谓意志力,就是指人自觉地确定目的,根据目的来支配、调节自己的行动,克服各种困难,从而实现目的的一种品质,乃至一种人格。

尽管我们常常用判断力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但最终能否解决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意志,而不是才智。

王阳明所谓的意志力,是这样的:善念萌发,就坚持把它扩充;恶念萌发,就不择手段地将其遏制。不管遇到任何困难,坚持这两点,那就是合格的意志力了。

一旦有这种意志力,那就能征服世界,天下无敌。

我们在善念和恶念上的态度,决定了我们将来的人生。善念萌发,不去扩充,等于没有善;恶念萌动,不去遏制,就真的成了恶。

归根结底,王阳明还是要你去行动,在行动上见真章,而不是满口的理论大道。

不要小看了对待善念恶念的态度,倘若你连善念恶念都不能坚持扩充与遏制,那其他事,根本就不必谈。

意志力,最基本的表现就是对善恶的分辨与行动,最灵魂的表现也是如此。知道了善恶,并以行动确定,你就是个圣人了。

闲思杂念也是私欲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译文】

陆澄说:“好色、贪财、求名等心固然是私欲,而那些闲思杂念,为何也叫私欲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闲思杂念也是从好色、贪财、求名这些根上生发出来的,找到其根源你就能明白了。比如你心中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去做抢劫、盗窃之事。为什么?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念头。如果你贪财、好色、追求名利等念头,一切都像不做抢劫、盗窃之事的念头一般消灭殆尽,恢复到心体的本然状态,那还有什么闲思杂念?这便是心体寂静不动,便是一切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平和,便是心胸广阔、公正。这样的心体自然能够感遇外物而无所不通,心体的发用也自然能够符合中正节制,有事物呈现于心体也自然能够顺应了。”

【度阴山曰】

只要不是抑郁症患者,每个人在闲极无聊时都会畅想未来,而且这个未来绝对是美好的,画面恐怕是:在万众瞩目之下,所有的人都对你俯首称臣;家里金山银山,妻妾成群;拯救了人类,成为救世主;纵横天下,无人可敌。

除了这些美好画面外,还会有各种丑陋的画面,它们是我们人类某种负面情绪的呈现,比如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心不在焉,等等。

无论是美好的画面还是丑陋的画面,都是王阳明所谓的闲思杂念。

陆澄问的问题很好:“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可除此之外的那些无关的闲思杂虑,怎么也称为私欲?”

王阳明的回答直指本心:“闲思杂念,到底是从好色、贪财、慕名这些病根上滋生的,你自己去寻求本源定会发现。例如,你自信绝对没有做贼之想,什么原因?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思,如果你对色、财、名、利等想法,似不做贼的心一样都铲除了,完完全全只是心之本体,还哪里有闲思杂念?这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自然可以‘发而中节’,自然可以‘物来顺应’。”

也就是说,我们平时的“闲思杂虑”并非是闲的、杂的,而是有所指的。人在胡思乱想时可能会想好的,也可能会想坏的。人人都会想自己发财,人人也会想自己可能会碰上倒霉事。这些胡思乱想的背后,其实都是我们对名利的奢望和对失去的担忧,它们都属于非分之想。如果你真看淡名利,如果你真看透生死,就不可能在平时胡思乱想。

当然,王阳明之所以说闲思杂念也属于私欲,还因为闲思杂虑只存在于我们脑海中,还没有被实现。因此我们思虑的善恶、是非,并非如白昼和黑夜那样容易分辨。我们以为自己正在憧憬未来,实际上却是贪欲;我们以为自己是在立志当一个伟大的人,实际上却是好名的私欲。在这些真假难辨的闲思杂虑中,很容易会让良知无法判断,最终会遮蔽良知。

所以王阳明说,一定要根除闲思杂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些影响闲思杂虑的私欲给克掉。而这些私欲,就是名利之心。

少点名利之心,心上就会很清淡,闲思杂虑就少。心如果清淡干净,没有杂念,就能专注于任何事,并取得成效。这叫釜底抽薪,是解决闲思杂虑的根本之道。

接地气和不接地气,都是知行合一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圣人之道,必然谦逊而朴素;贤人的言说,则自我抬高。’这话如何?”

先生说:“不对,如果这样就是作假了。圣人像天一般。没有什么不是天:日月星辰之下是天;九泉之下也是天。天何尝需要自己降低自己、让自己显得谦卑呢?这是孟子所谓‘大而化之’的含义。贤人则像高山,固守其高处而已。然而百仞的高山不能抬高自己到千仞,千仞的高山不能抬高自己到万仞。所以贤人也并未抬高自己,若是这样便是作假了。”

【度阴山曰】

李适(唐德宗)在位初期,常常打亲民牌——到首都长安郊区和最底层的老百姓聊天。某次,李适带着许多史官到一农民家中,嘘寒问暖,说些真情实意的废话。农民感动得要命。

李适一走,有人就跑来和农民说,这个皇帝不咋地。皇帝是天,何尝见过天和地打成一片的?

正如此臭嘴所说,李适做皇帝是不咋地,执政后期,帝国发生泾原兵变,李适被叛军赶出长安,后来虽然平定叛乱,回到长安,但他开始了昏聩时代,大唐帝国从此一蹶不振。

中国历史上有几位打亲民牌的皇帝,把国家治理得都不怎样,而那些看上去傲慢、永远不接地气的皇帝,反而把国家治理得很好。李世民、忽必烈是典型代表。

有弟子问王阳明:“《大学》讲亲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做大官的乃至皇帝,都要到基层和群众打成一片?”

王阳明回答:“天何尝与地打成一片,天只要做天该做的事,不必下移,就是真天。如圣人一样,做圣人该做的事,纵然高高在上,也能普度众生。”

圣人之道,并非像隔壁笑呵呵的老王一样,谦虚而朴素。真圣人,肯定和众生不同,看上去端着装着,其实他就是在做圣人该做的事。如果让一个圣人,天天和民众打成一片,不分彼此,让自己显得谦卑,那神秘感就会消失,庄严感荡然无存,圣人就玩不转了。况且,圣人何必如此?

在什么位置就把这个位置的事做好,这就是真圣人。

有些人接地气,是知行合一;有些人不接地气,也是知行合一。

至于贤人,就要按能力来做事为人,绝对不能把自己抬到高不可攀的地步,贤人接地气,就是致良知。

一旦想脱离自己的位置,就是伪。为何要脱离?恐怕不是公心,必是私意。

圣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不接地气;贤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接地气,这样世界就和谐了。

中正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不该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追求中正之道’,李侗先生却教导学者要体会情感未发之前的境界,他们的说法对吗?”

先生说:“都对。程颐先生唯恐人们在感情未发之前追求中正,把中正看作一件事物,就如同我曾经说的把气的安定当作中正平和一般,所以才让学者只在涵养省察上下功夫。延平先生害怕人们一开始找不到下手之处,所以要人时刻观察体会感情未发前的境界,使人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看这个未发前的境界。这就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这都是古人不得已,引导别人做学问的话头罢了。”

【度阴山曰】

程颐让人在涵养省察上下功夫,目的是保持正确的念头,也就是“未发之前”时的正念。要注意的是,这种所谓正念,不能有丝毫目的性,比如你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就想着追求中正之道,那就大错特错。

如果这样,那中正就成了一种目的,而不是手段。中正,必须是手段,以这种手段去行动,所行所为就符合中正。

所谓涵养省察即是这个意思。

李侗和程颐略有不同,他让人体会情感未发之前的境界,因为他担心有些人没有这种境界,一旦发出,就成了恶。

但李侗的方法值得商榷,他是用“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戒惧,就是通过外在的力量让人体察本心。

阳明心学不须如此,只是顺其自然。以心管心,不靠外力,这就是慎独。

无论是程颐还是李侗,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我们一定要在情感“未发之前”谨慎审视,以中正为手段,唯有如此,才能在情感发出去之后符合天理,符合良知。

天理就是中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等感情中正平和的状态,要全体皆备,常人固然很难做到。比如遇到一件应当高兴或愤怒的小事,平时没有喜怒之心,等遇到事情也能使感情符合中正的标准,这是否也能算是中正平和呢?”

先生说:“于一时一事上可以说达到了中正平和,然而并未真正实现中道的根本、平和的大道境界。人性都是善的,中和也是人人俱有的,怎么能说没有呢?不过常人的心有所蒙蔽,心之本体虽然时不时地显现,终究断断续续,并非心之全备之体、广大之用。时时刻刻都是中正,就是‘大本’,时时刻刻都是平和,即是‘达道’。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确立中道的根本。”

陆澄说:“我对‘中’字的含义还不甚明白。”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体上体会出来,不是言语所能说清楚的。‘中’其实就是天理。”

陆澄问:“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摒弃私欲,便能体认天理。”

陆澄说:“天理为什么被称为‘中’呢?”

先生说:“因为天理不偏不倚。”

陆澄说:“没有偏倚是怎样的呢?”

先生说:“就好比是明镜,通体晶莹剔透,无纤尘沾染。”

陆澄说:“偏倚就是有所沾染,如沾染上好色、好名、好利等事,便是有所偏倚;如果感情并未萌发,美色、名利等都未显现,如何知道它是否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平日里好色、好名、好利的念头并非没有。既然并非没有,那就是有这些念头。既然有这些念头,便不能没有偏倚。比如患疟疾的人,虽然有时病未发作,但病根却没有根除,那么也不能认为他是没有病的人。必须把平日里好色、好利、好名等事一一扫除干净,丝毫不留,而心里纯然都是天理,才可以称之为喜怒哀乐‘未发出来时的中正’,这才是天地间中道的根本。”

【度阴山曰】

这段大论,阐述的问题有三点。

第一,天理的概念。什么是天理?王阳明说,去掉人欲就知道了什么是天理。显然,他把天理和人欲合二为一,不是天理就是人欲,不是人欲就是天理。所以由此可以推论出什么是人欲,失了天理就是人欲。

第二,天理是中,也就是不偏不倚。什么是不偏不倚的状态呢?王阳明给出的答案是——如明镜,通体晶莹剔透,无纤尘沾染。而偏倚就是有所沾染,如沾染上好色、好名、好利等事,便是有所偏倚。一面光明的镜子,应该是这样的:它自己不动,物来则照,毕现万物本来面貌,从不作假。来一头驴,它就照出驴;来一头猪,它就照出猪。倘若它把一头驴照成一头猪,或者照不出驴来,就说明它沾染了尘埃,有所偏倚了。

第三,如何知道天理有所偏倚呢?很多时候,对那些不遇事的正人君子,因为他们善于伪装,所以我们不知他们的真正面目。但只要你抛出一点点利益,他们就会蜂拥而上,以利试人心,无往而不利。正如狗不见骨头,都是好狗,但不见骨头的好狗并不能证明真的是好狗,只要用骨头一试,就知道到底是不是好狗了。即是说,若想知一个人,必须以利示之,一切结果都应该在行为上做出判断。为什么会有坏狗,并非是因为那根骨头,而是它心中本来就有骨头,所以一遇骨头,顿现无耻原形。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总结如下:

天理=去掉人欲=中=不偏不倚;

人欲=去掉天理=不中=偏倚。

我们人心中,要么全是天理,要么全是人欲。

圣人就是博文约礼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译文】

陆澄问:“先生您曾说‘颜渊死后孔子之学便衰亡了’,对此我有疑问。”

先生说:“能够全部领会孔子圣学的,只有颜回一人,这从颜渊‘喟然一叹’便可以看出。他说‘孔子善于循序渐进引导学生,以文教扩充我的学识,以礼仪约束我的行为’,这是他全部领会孔子之学后才能说的话。‘博文’‘约礼’怎么能够善于教导人呢?为学之人必须认真思考。对于道的全体,即便是圣人也很难告诉人,必须是为学之人自己去修行、去体悟。颜回‘想要再向前迈进一步,却又不知怎样着手’,也就是文王‘见到大道却如同没有见到一样渴求’的意思。见到大道而如同未见到一般渴求,才是真正的见到。颜回死后,孔子的学说正宗便无法尽数流传下来。”

【度阴山曰】

孔子弟子多如牛毛,可惜只有一个叫颜回的领悟到孔子所谓的圣人之道。这个圣人之道是,以文教扩充人的学识,以礼仪约束人的行为。简单而言,即是儒家系统里被说烂了的“博文约礼”。

王阳明认为,此句话的确是孔子作为圣人的标准。就好比说,孔子为何是圣人,因为他博文约礼。听起来很简单,但为何只有颜回一人悟到了?

因为颜回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精神:探索、实验,亲身去修行、去体悟。

探索,就是拥有好奇心以及怀疑的精神;实验,则是验证,用自己的身心去验证。拥有了这些基本特质,离圣人就不远了。

另一个人就是周文王,这人在儒家系统里太过于经典,因为他“见到大道却如同没有见到一样渴求”。不是他瞎了,而是觉得大道这种物品不是一劳永逸,而是永无止境的。

不停地渴求才会去追求,追求得越深入,就越明白,真正的大道就是要不停地渴求、追求。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渴求,追求,见道,感觉没有见道,渴求、追求,见道,感觉没有见道……

而很多人没有这种博大心态,略摸索出点小技,就以为见到了道,然后手舞足蹈,傲视天下,不思进取,最后,道就从他手中滑掉了。

孔子弟子那么多,只有颜回一人如此,可见,真正的见道没那么容易。虽然中国人说,大道至简,但其实说的是,真大道是简单的,正因为简单所以才容易被人忽略滑落。如果能保证不滑落,那就是真的见道了。

保证不滑落,很难,迄今为止,只有一个方法论:博文约礼,永不停息。

按心学做事的套路——身、心、意、知、物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译文】

陆澄问:“身体的主宰是心,而心的灵动明亮就是知,知的生发作用就是意,意所指向的对象就是物,是这么理解吗?”

先生说:“可以这么说。”

【度阴山曰】

人在做任何事情时,绝对不只是简单地动手动脑动心,而是整个身体全部开动。譬如你吃饭,大多数情况下,你是身体饿了,才要去吃。但你身体并不知道自己饿了,而是你心内的良知告诉你饿了。所以,其实是你心上的良知在指使着你:要去吃饭。这个指使你行为的就是意,是念头。念头着眼在饭上,吃饭就是一物。

身、心、意、知、物全部到齐,吃饭这一行为才能发生。缺少了哪一样,都不成。

一个人身体死亡,人就不存在了,后面的“心意知物”全是虚无。若只有身体,而没有“知”,你就无法判别是非善恶,该吃饭不吃,不该吃饭玩命吃。一旦“知”跑偏,你就是个行尸走肉。

所以,良知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离了它,就等于自我灭亡。但空有良知,而不去真诚地执行良知的命令,也没有用。

良知告诉你,饿了吃饭,这个念头是对的。但你就是不吃,不把念头着眼于吃饭这件事上,吃饭这个“物”也不会发生,这就是把知和行分离了。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心外无物,你不用心将正念付诸行动,这件事(物)就不会发生。

身心意知物,全部到齐,整个流程不能缺少任何一环,事情才可成。

人做事,会成事也会坏事。成事,就是身心意知物全部到齐。坏事,要么在“意”上出了差错,比如坏念头;要么就是没有把“意”发射出去,无法让“物”呈现。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做事就有了套路,按照套路来,任何事都可成。身心意知物,就是套路。

关注当下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译文】

“只要时刻存养本心就是学习。过去与将来的事,想它又有何益处?只会迷失本心罢了。”

【度阴山曰】

人受情绪和现实的影响,总会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对过去的事,耿耿不忘;对将来的事,疑神疑鬼。

王阳明说,你想那些过去未来的事,有何益处?非但没有益处,而且全是坏处。

每个人都在空间和时间中不停转变,特别是在时间上,由于它的流逝,所以会形成“从前的我”“当下的我”“未来的我”。你想过去事,就是用“从前的我”顶替“当下的我”思考问题;你想未来事,就是用“未来的我”顶替“当下的我”思考问题。

这是一种典型的神经错乱,你没有办法掌控从前的你和未来的你,你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当下的你。

唯一能掌控的却不掌控,无法掌控的却千方百计去掌控。其实,你只有关注好当下、掌控好当下,才能掌控好未来。反之,就是缘木求鱼,注定镜花水月。

如何关注当下,这需要你学习。学习的方式就是时刻存养本心,存养本心就是听凭良知。当下所能掌控的任何事,都以良知为指导,能致良知,这就是圣人了。

因为圣人的基本要素之一,就是能关注和掌控当下。

话语是心的外化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说话颠来倒去,也足以说明心没有得到存养。”

【度阴山曰】

中国古人始终相信:人情不同,其辞各异。比如心中有忤逆之意,言辞就会有惭愧意味,心中疑惑不定,言辞就枝蔓。顺利的人言辞很果断,焦躁不安的人言辞就啰唆,没有操守的人说的话就很不坚定。

说话颠三倒四,既说明其心中疑惑不定,又说明其焦躁不安。对任何事没有判断力就会疑惑,疑惑后就会焦躁。焦躁又导致其内心不静,没有判断力。这是个恶性循环。

如何打破这恶性循环?或者说,如何使自己讲话时不要颠三倒四?这只能在心上下功夫。

存养心,就是要让内心强大,高度自信,时刻训练能使自己在社会上生存下来的技能,内心宁静而不受外部欲望的吸引。人有技能在身,就会高度自信,内心平静,就能快速冷静地观察出事物的本质,找到这一本质,则能迅速解决问题。

“不动心”的两种境界

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译文】

薛侃问孟子所说的“不动心”与告子所说的“不动心”有何差别。

先生说:“告子的不动心是强行把捉住心,使心不动。孟子的不动心则是通过不断修养德行使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的本体原本是不动的。心的本体便是性,性便是理。性原本不动,理也原本不动。不断修养德行,即是复归心的本体。”

【度阴山曰】

王阳明年轻时曾两次落榜,落榜后他无动于衷。有个落榜考生号啕大哭,看到他不哭,就说他不知羞耻。王阳明给出一句经典回答:你以落第为耻,我以落第动心为耻。

直白而言就是,王阳明对落榜这件事不动心。如果能做到对任何事不动心,那就能宁静于内,无敌于外。

但是,不动心有两种境界,一种是告子所谓的“不动心”,一种是王阳明赞同的孟子所谓的“不动心”。

告子的“不动心”,是强行把捉住心,让心不动。我们见到美色,心动了,想干点不符合道德的事,但转念一想,绝对不能这样,心不能动。

乍一看,这种不动心也很好,至少我们有意识地把持住心,没有做坏事。但仔细一想,这种不动心,不是长久之计。你不停地在强行控制自己,虽然没有行动,但心却始终在动,心动了,又没有出口,长期下去,你就会被憋成变态。

孟子和王阳明的不动心就是另外一种神秘境界了,二人觉得,不动心是通过各种修养德行,让心自然不动。

修养德行,只是个理论,方法是什么?

我们如何才能通过修养德行的方法,让此心自然不动呢?

王阳明又说了一套理论:心的本体原本是不动的。心的本体便是性,性便是理。性原本不动,理也原本不动。不断修养德行,即是复归心的本体。

由此可知,此心自然不动,本是天理使然。人心的本体就是自然不动的,我们恢复了心的本体,就大功告成。

王阳明心学讲究心外什么都没有,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在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做到这一点很难。所以,想达到心自然不动的境界很难。

正因为难,我们才需要去修养德行,以良知作为行为坐标,一切都听良知的,尽力做到,凡事不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心外无物就是心外无事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译文】

“心之外没有事物。如果我的心中产生一个孝顺父母的念头,那么孝顺父母便是一件事物。”

【度阴山曰】

作为王阳明心学的重要概念之一,“心外无物”在《传习录》中出现的频率极高。之前有过对心外无物的解释,后面还有个“岩中花树”的例子,但最简易明晰的解释就是这个:倘若我的心中产生一个孝顺父母的念头,那么,孝顺父母便是一件事物。

反之,如果我心中没有产生孝顺父母的念头,那就没有孝顺父母这件事物。

所以,心外无物,物者,事也,心外无物就是心外无事。你心动了,产生个念头去做某件事,这件事才存在。你没有心动,就没有产生要去做某事的念头,那件事就不可能凭空出现。

心外无物的直接解释就是,心外什么都没有。它给了我们一个积极和一个消极的天启。

积极的天启:做任何事,发心,也就是你的念头,非常重要。念头要绝对正,唯有这样,你所做的事才具备伟大意义。对于伟大之事,人人都会用心去做,一旦用心,天下万事皆可成。反之,不用心或者念头不正,这件事就是无聊的,甚至是恶事,尽量不要做。你若用心,“物”就出现,你若不用心,“物”就不可能出现,这就是心外无物。

消极的天启:心外什么都没有,是一种提醒甚至是警告。人类之所以迷惑痛苦,就是因为把很多不属于你心内的事情拿进了心内,导致了心外什么都有。

你看到别人起高楼、买豪车、睡美女,你就羡慕嫉妒恨,发出“大丈夫当如斯”的感叹,在这种心态下,你会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只为能快速致富。

大千世界,在我们心外的确什么都有,但倘若你心外有物,那你会被活活累死。心外之物永远是别人的,只有你肯用心的东西,才是你的,那才是你的心内之物。

我们对他人的羡慕嫉妒恨,让我们内心波澜四起,无法心安,这就不是我们的心内之物。

王阳明说心外无物,其实是告诉我们,关注那些让你心安的物,而不是让你心生不悦的物。

心外无事,凡是和我的心安相抵触的事,都要把它从心内驱赶出去。

格物的公式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工夫。”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译文】

先生说:“现在许多学习我的格物之学的人,大多停留在口耳之间,何况那些喜欢空谈学问的人,怎能不如此呢?天理和人欲的分辨,在精微之处必须时刻下功夫,反省体察,时时克制,才能逐渐有所得。就我们现在说话的这点时间,虽然讲的只是天理,却不知心里一瞬间又夹杂了多少的私欲。对于那些偷偷地发生而无法察觉的私欲,虽然下苦功去体察,也不容易发觉,何况仅仅口头上说说,又如何能够全部发现呢?如今空讲天理,却放着它不去遵循,空讲人欲,却放着它不去摒弃,这怎么是格物之学呢?后世的学问,即便做到极致,也不过是个‘不通过积累便想获得成就’的功夫。”

陆澄向先生请教格物。

先生说:“格就是纠正的意思。格物就是使那些不正的念头复归于正。”

陆澄问:“‘知止’是否就是明白至善只在自己心中,并不在外面,然后志向就能够确定了?”

先生说:“是的。”

陆澄问:“格物是否是在动的时候下功夫?”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静,静处时也有事物。孟子说‘必有事焉’,意思是在动和静的时候都要与事物相处。”

【度阴山曰】

阳明心学所说的格物,格是正,物是事,格物就是在事情上正念头。

向外延伸就是,格物=存天理去人欲=为善去恶=行动=在每一件事上都正念头。不是说,你只在一件事上正了念头,做了一件好事,就是格物了。

格物不分场合、不分动静,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格物。

中国传统哲学的动静,并非是我们认为的客观性的动静——动就是行动,静就是安静。中国传统哲学的动静犹如一只雄鹰:翱翔时是动,但它翱翔时,翅膀不动,这也是静;它静立悬崖时,一动不动,但浑身上下都在盯着猎物,一旦条件成熟,它就会快如闪电般扑出去。

动和静是自动自发产生的,不动就是静,不静就是动,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当你说一件事物是动的时候,它肯定静过,否则,你就不可能称它为动;当你说一件事物是静的时候,它肯定动过,否则,你也不能称它为静。

为什么王阳明说,格物只需要在事情上正念头就可以了呢?

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心是具足的,这也是他龙场悟道得出的“吾性自足,不假外求”。何为吾性自足?第一,我们的人心是圆满的,无论是人性还是七情六欲都符合天理,所以,我们在心中就能通过对人性的把握和对情欲的调和,使自己达到圣人境界;第二,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个良知,它能判定是非善恶,只要依良知而行,何必向心外求取?

王阳明龙场悟道得出的“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应该是“吾心自足,不假外求”。心分两部分,性和情,王阳明说心即理,即是性和情都符合天理,所以不仅仅是“吾性自足”,吾情也自足。

诚意:真诚无欺地对待自己的念头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译文】

“做功夫的困难之处,全都在格物致知上。这就是如何‘诚意’的问题了。意念如果真诚,那么心也差不多能够摆得正,修身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正心’和‘修身’的功夫也各自有着力点,‘修身’是就已经发出来的情感而言,‘正心’是就还未发出来的情感而言。心摆得端正,那么未发的情感就能够中正;身得以修养,那么已发情感就可以平和。”

【度阴山曰】

格物致知的关键点就是诚意。所谓诚意,就是真诚无欺地对待自己的念头,做到这一点,后面的正心、修身就没有问题了。做不到诚意,后面的一切都玩完。

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明诚意。譬如你要去西天,意就是念头,诚意就是把去西天这个念头坚定下来,无论遇到多大挫折,都要有必须到达的信念。但这还不够。你要去西天,但你知道路吗?去哪里乘车、去哪里坐船、带多少粮食、携多少水,这都需要你准备。

你如何准备呢?

就是要用心,全盘考虑,制订周密的计划,然后才能上路。否则,只凭有个坚定抵达西天的意志,就奋不顾身地上路了,最后的结果肯定不会圆满。

所以,“诚意”是既要树立信念,又要为这信念做充足的准备,缺了哪一样,都不是诚意。

阳明心学是行动哲学,没有了行动,一切都是虚无。所以无论是格物、诚意,还是正心,最终都要把事情呈现出来。凡是不呈现出来的,就是佛老,凡能呈现出来的才是阳明心学。

明明德和亲民,才是知行合一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译文】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明明德’的具体展开而已。虽然说‘亲民’,其实也是‘明明德’的分内事。‘明德’就是内在的德行,就是仁。有仁德的人将天地万物视作为一个整体,只要有一物不得其所,便是仁德还不完备。”

“只谈‘明明德’而不谈‘亲民’,就和佛、道两家的思想接近了。”

【度阴山曰】

阳明心学的“明德”就是良知,“明明德”就是致良知,之前的“格物”到“平天下”都只是致良知的具体展开。

但只谈致良知,不谈亲民,只有美德,却不能把美德呈现到事物上去,那就不是明明德。

朱熹虽然也把明明德和亲民并提,认为它们同样重要,但还是看作两件事,而王阳明将明明德和亲民合二为一,亲民是明明德的实效。没有了明明德的亲民,就不是亲民,只是一种形式,没有了亲民的明明德就是佛老。

阳明心学,把所有看似没有关系,甚至是水火不容的两样事物全部合一,心理合一、知行合一、天理人欲合一、明明德亲民合一。他只是告诉人们,一切问题,破开复杂形式和缠绕于上面的各种迷雾,都只是一个问题,那就是心的问题,就是知行合一的问题。

心搞明白了,真心实意地致良知,就解决了一切问题。

如何做到精准地格物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译文】

“至善是天性使然。天性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所以才叫至善。止于至善,就是复归于本来的天性而已。”

陆澄问:“明白至善是人的本性,而本性就包含在人的心中。人的本心即是至善的所在,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去外面探求至善,这样意志才能确定。意志确定之后就可以不受干扰、内心平静,内心平静就不会心念妄动、就会感到心安,心安就能够一心一意只关注至善。思来想去,都是要探求这个至善,这样便是‘能虑而得’了。这样理解可以吗?”

先生说:“大体上不错。”

【度阴山曰】

王阳明心学的“格物”,是在事情上正念头。但为什么很多人都做不到呢?有时候明明念头是对的,却不肯去按这念头行动;有时候念头根本就正不过来,反而成了坏念头。

确切地说,我们如何才能做到精准地“格物”呢?

要做到精准地“格物”,就要明白格物前的四字诀:止、定、静、安。

这四字诀来自《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所谓知止,即是知道人生所追求的一切,都止于我们内心。也就是说,我们心中有个良知,听心上良知的命令,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不需要去外求。

知道了止后,你心中就有定见:不需要去外求,只关注自己的心,听本心的,而且要明白,本心无所不能。如此一来,你就有了高度自信,志向和意志全部确立了。这就是定。

志向和意志确立了,又有了高度自信,你就会不受外界干扰,内心平静。这就是静。

静之后,就会感到心安。心安之后,你会发现心安的原因是我们在关注内心的良知,你更会发现,一切按照良知来,就能在考虑和做任何事情时都心想事成,就是能虑能得了。

止、定、静、安、虑、得。

而“虑”和“得”就是格物的方法和结果,能虑必能得,格物必精准。

1508年,王阳明在龙场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其实悟到的就是格物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心内求。但如何能做到精准地格物?就是需要我们明白(知止):良知乃吾师,听凭良知就是立志,就是高度自信(定),感悟到这一点,你就不会胡思乱想,能静下来(静),听良知的声音,听良知后,你的心就会安(安),然后你再格物(虑),就必能得。

王门四规的“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归根结底,就是要你止、定、静、安,为精准地格物做充足的准备。

博爱,不靠谱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译文】

陆澄问:“程颢先生说:‘有仁德的人将天地万物视为一个整体。’为何墨子的兼爱之说,反而不能认为是仁德呢?”

先生说:“这很难说清楚,诸位必须自己体会才能明白。仁德是造化万物、生生不息的天理,虽然弥散流动在天地之间、无所不在,然而它的流动变化、作用发生,也都是逐渐发生的过程,因此才能够生生不息。好比冬至的时候,阳气刚刚生发出来,阳气慢慢积聚才会旺盛,如果没有一开始阳气的发生,哪里来后面旺盛的阳气呢?阴气的变化也是同样的道理。正因为仁德的作用是一个过程,所以才会有一个发端之处;正因其有个发端之处,所以才能生出万物;正因其能生出万物,所以才能不停不歇。例如树木,一开始发芽,就是树木生生之意的发端之处;发芽后长出树干,继而长出树枝、树叶,才得以生生不息。如果没有发芽,何来的树枝、树叶?而树木之所以能够发芽,是因为下面有一个树根。有树根才能够生,没有树根就会枯死。没有树根如何发芽呢?父子、兄弟之间的感情,便是人心中生生之意的发端之处。就像树木发芽一样,从孝悌之情开始,渐渐能发展成仁民和爱物的感情,就好比是树木长出树干、树枝和树叶。墨子的兼爱之说提倡没有差别的感情,将自己的父亲兄弟视作与路人相同,这就没有了发端之处。无法发芽,就知道墨子的兼爱是没有根的感情,便无法生生不息,这样怎能称其为仁德呢?孝悌之情是仁德的根本,而仁德正是从孝悌之情中生发出来。”

【度阴山曰】

有一个特别无聊却极能引人深思的问题:当你老婆和你老妈同时落水,你先解救谁?

有人的答案是,救最近的那个。

为什么?因为情境来得太快,你根本无暇考虑,只能凭借良知的判定做出那个正确的举动。

但是,当你老妈和一个陌生人同时落水,你先救谁?

如果有人的答案还是救最近的那个,无论最近的那个是不是你老妈,那只能证明,此人要么在起哄,要么就是白痴。

中国古代,有个“赵氏孤儿”的故事,说的是,有人为了解救他人的儿子而牺牲了自己的儿子。这个故事被传诵至今,很多别有用心的人都在称赞牺牲自己儿子的那个人是义士。

王阳明说,仁是爱人,但有个发端处,也就是说,爱别人也是分等级的,我们最先爱的应该是自己和亲人,而不是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和亲人都不爱,你怎么敢指望他爱其他人?

墨子说,要无差别地爱所有人。这就是没有根的爱,它无法生息,因为不符合人性。仁是从孝悌之情中生发出来的,不是从众生中生发出来的。

要想博爱,第一要务就是爱自己和身边的亲人,从此慢慢铺展出去,渐渐去爱别人。倘若有人大言不惭地说,他能爱一切人,那一定要小心他。

这种人,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博爱不靠谱,圣人虽把天地万物当成一体,但在这一体中也有个轻重。当你在手指和脑袋中只能选择留下一样时,没有人会选择留手指而砍脑袋,这就是轻重。

搞不清轻重缓急,就不是良知,更不是博爱,只能是傻或者别有用心。

佛家是否有私心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是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译文】

陆澄问:“延平先生说:‘合乎天理而没有私心。’合乎天理与没有私心如何区别?”

先生说:“心就是天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乎天理,不合乎天理就是有私心。如果将心和理分开来说,恐怕不太好。”

陆澄接着问:“佛家对于世间一切情欲私心都不沾染,似乎没有私心。但将一切外在的人伦关系全都抛弃,却也不合乎天理。”

先生说:“佛家和世人都是一回事,都只是要成就自己的一己私心而已。”

【度阴山曰】

在中国古代的四川,有一个传说,有一种蛊,作用就是让情侣永生永世不得见面。下蛊后,男的白天是人,晚上就成了蝙蝠;女的白天是石像,晚上是人。

这对情侣就是天理和私心,二者永不可能相见。要么是天理,要么就是私心。

按朱熹的解释,天理在天地未开时就已存在。但朱熹一系,乃至中国古代哲学家们都无法解释——你凭什么知道天理在天地未开时就存在?确切地说,这种说法没有一个终极解释,即使有,也是似是而非。

其实,朱熹这样解释天理,很可疑。生命可贵,不能乱伤人,这就是天理。但你问,凭什么说生命是可贵的?有什么终极依据和解释吗?

对方肯定回答不出来,因为它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然后又把它当成天经地义的天理,让人类遵守的。

这类似于画地为牢和作茧自缚。

天理是什么?王阳明认为,它就是我们人类为人处世时所依凭的一个心安的坐标系。为人处世,心安就是天理,心不安就不是天理。

所以他一直强调:心即理。就是说,所有的天理和道理都在我们每个人类的心里,而不在心外,因为所有天理、道理都是我们人类自己用心创造的,而不是外星人和神仙提前创造好的。

失了天理就是私心,就是人欲。其表现特征就是心的安与不安。你追逐私欲太频太多,就会感到心不安。

那么你不追逐,比如出家当和尚,是不是天理呢?

王阳明的回答:不是。和尚把人之为人的对家庭、社会的责任都抛弃,只为了自己成佛,这是最大的私心,丧尽天理。

人生在世,必须有个坐标系,这个坐标系就是社会,你在这个坐标系上必须有位置,也就是承担各种社会责任。逃避,没有担当,跑进深山古寺一心想成佛,看似是信仰,其实是懦弱无能的胆小鬼,私心最重的,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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