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岛,好像永远屹立在天照大陆的最东方,它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没有人说清楚,就连一线岛人自己都不知道。
若是翻一翻一线岛的典籍,能找到最早的书籍记录也只是几百年前第一次建成远航商船的时候,更早记录的事情都在一场内乱斗争中被毁了干净。
大多数历史都已无迹可寻,除了少数经常出现在一线岛人生活中的东西被口口相传了下来。
比如中心府广场的日出经,比如誓言海滩的海仙子,比如猎户打猎前的习俗,……。
除了这些,一线岛人不知道一线小镇是如何诞生的,仿佛天地初生就有了这个小镇,有着极其完善的生活设施,还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
直到远航商船诞生之后,一线岛第一次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人们才发现外面有和自己一样的人,说一样的语言,有更繁华的修炼体系。
那么,一线岛的祖先们是从哪来的呢?总不能是这小岛凭空诞生的吧,还有日出经和护岛大阵,也出现在一线岛人知道的历史之前。
老一辈人猜有一种可能,便是一线岛的祖先也是从天照大陆来到一线岛定居,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们又是从哪而来?
这些都已被时间尘封,迷失在遥远岁月里,一线岛人们只是被眼前的大海迷了心神。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天的晚上,那片在一线岛人眼中永远神秘苍茫的大海上,一道身影凭空飞来,以一线岛人想都不敢想的方式极速靠近一线岛。
他的手中举着一块有虚影浮动的玉牌,在看见一线岛的那一刻,收起玉牌,收敛气势,轻飘飘的飞向一线岛。
那号称能挡住任何四重楼之下修为入侵的护岛大阵仿若虚设一般,被他轻而易举跨了进去,未有丝毫反应。
他戴着黑帽,漆黑的夜空掩盖了他的身形,他凭空浮在一线岛上空,向下扫视一眼,最终将目光定在某一栋平凡的小屋之上。
他的视力惊人,哪怕在夜晚高空也能一眼看见那小屋上的淡青色身影,与他记忆最深处的永远的灰色裙摆有着些许的不同。
淡青色身影显然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昂着头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他宛若一阵风,在空中一闪没了踪迹,下一刻却悄然的落在淡青色身影面前。
身上永远带着冷漠森严的气息,早已看遍世间繁华冷暖的他面对着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女子,单膝下跪,黑帽挡着他的脸。
“阁主……”
女子轻轻点头:“阿章,好久不见。”
这被称作阿章的人却不与她寒暄,他摘下绑在腰间的小袋,双手捧到女子的面前。
“阁主,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面。”
女子伸手接过符文密布的小袋,却又往他的手里放了另一只平平凡凡的小布袋。
“阿章,我有了一个女儿,叫树儿,跟我长得很像。”
阿章将小布袋捏紧。
“你说,她应该叫你阿章爷爷,还是阿章伯伯,按照年龄来看,应该是爷爷了,可要按着辈分来说,该是伯伯。”
“阁主……”
“我现在已经不是阁主了。”女子背着手,露出他从前从未见过的笑容打趣道:“怎么说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不开窍呢。”
晚风拂过山岗,暴风袭过心沿。
阿章有些不适应,依旧跪在地上,静静的消化那在他心中翻江倒海的笑容。
好像等了很久,他吐了很长的一口气。
“小姐……”
女子满意的点点头,并没有主动叫他站起来,好像这就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女子又问:“这些年,怎么样?”
“很好。”阿章的话很少,惜字如金,与他的外形一样冷漠,他看起来不是愿意跪在别人面前的人,可他就是这么心甘情愿的跪在女子面前。
“这些年,我很好。”女子压下飘散的头发,潇洒的转身离去。
阿章犹豫了一下,低着头,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老阁主托我问你,以你的能力,到底是什么阵法,需要用到这些东西?”
女子站定,背对着他挥挥手:“就他那点道行,说了他也不懂。”
阿章显然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没有丝毫的意外,仅是定定的望着女子的背影,和她乌黑的发梢。
背对着他的女子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忽然捂嘴笑了起来。
“阿章,以后若是有机会碰到一个叫叶吹的惹祸精,帮我踹他的屁股。”
阿章愣在原地,他呆呆望着那熟悉而又那么陌生的背影,呆呆的点点头。
“以后,我也不是小姐了。”
阿章显然没想到,女子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竟破天荒的没有离去,她背着手踩在木梯上,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小……”
阿章失了高手的姿态,猛的站了起来。
他脱下黑帽,没有丝毫犹豫的摘下戴了几十年的白面具,露出沧桑得不似高手的面容。
额头上,用很小的刀子刻出来的一个字——笑,以他的修为,只需要动一个念头就可以恢复这不值一提的伤疤,可他这辈子都没让自己的灵气路过自己的额头。
世人都说,他是藏在黑暗中的杀手之王,所以永远戴着白面具遮住自己的面容,更有人说,他奇丑无比,见过他面容的人,都被他杀死了。
可谁又知道,他只是怕刻着笑字的那个地方受伤而已。
阿章深吸一口气,最终将那小字换成另外一个音调,颤抖着,却无比清晰的叫了那个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敢,却做梦都想叫出的名字。
“笑粥……”
“嗯……”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提着裙摆缓缓走下了木梯。
没有说再见的告别,或许就真的很难再见了。
阿章突然无声的笑了起来,笑容僵硬无比,虽然额前有笑,可他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笑了,阿章将那小布袋牢牢的攥在手中,却又不敢用力捏,毕竟那只是一颗脱落的小乳牙,隔了许久,沙哑着声音低声喃喃。
“兔树儿……小小姐。”
“呜……呼……”
寒风又开始肆掠了,天台上的人随风飘散。
……
天照历两千年的最后一天,一线岛迎来了初雪。
这世上应该没有不喜欢雪的女孩子吧,就连顾小乔都陪着兔树儿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
第一个雪人堆的极丑,兔树儿找了根木棍插在雪人的背后,称它为“叶吹”。
叶吹也堆了一个,有心想要堆的好看些,奈何粗手粗脚,堆的比叫“叶吹”的雪人更丑,叶吹想叫它“树儿”,被女孩追着掐了一顿,于是叶吹就在它身上刻上了“兔敖”二字。
兔敖到不太在意这些,由着叶吹侮辱他,他只是冻了一坨冰,刻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顾小乔”。
叶吹又跑回自家小院,想要再堆两个大一点的雪人,意外看见柳青灵正蹲在院子里,望着雪花发呆。
自从洗澡事件之后,柳青灵再没理会过叶吹,叶吹也乐得清闲,毕竟没有人是天生喜欢吵架的。
叶吹在院子里同样堆了三个雪人,找出一把锅铲插到其中一个雪人身上,又在另外两个雪人背后插一根木棍。
“爹爹,娘亲,又下雪了。”
从前,有个女人喜欢雪,所以她会对儿子说:“吹儿,以后成了大侠,就带娘亲去能天天看到雪的地方好不好?”
……
叶吹堆着雪人,柳青灵假装没看到,眼睛移向他处,叶吹堆完雪人,起了使坏的心思,用雪捏了一坨屎的形状,插上一块小木板,写上“柳青灵”,然后放在自己堆的雪人身后。
柳青灵被他鬼鬼祟祟的动作吸引,待他走了之后,走过去一看,顿时七窍生烟,想把叶吹堆的雪人全部踢碎,却又觉得这两大一小的雪人有着特殊的含义,最后只能放过这三个雪人。
再想打人时,已经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
大雪覆盖大地,一线小镇一夜之间变成了雪白的样子,房子都变得可爱了些。
铁匠铺旁的桂花树被雪压弯了枝。
铁匠铺是个温暖的地方,雪花在这里都站不住脚,整个文鸟村只有这里能看到未下雪前的样子。
雪花融化的湿润。
周铁匠难得清闲,拿着一根木棒敲打桂花树上积载的厚雪,与他打铁时一锤一个铁印子不同,敲打在桂花树上的力道很温柔。
身后传来一阵踩雪声,以为是客人,周铁匠回头招呼,原来是厚脸皮的叶吹,周铁匠又撇过头去继续敲雪,装作没看到叶吹的样子。
叶吹冲他做一个鬼脸,自顾自的钻进他的铁匠铺里,找到放在角落的木箱,里面装着他的废铁块,叶吹抱着木箱,踢开厚帘子,气哼哼的离去。
周铁匠转过头来,欲言又止。
走了几步的叶吹掂了掂箱子,重量不对,打开一看,半个箱子的弓头。
叶吹转过头,望向那个假装镇定敲雪的黝黑汉子,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道:“你别乱想啊,我只是觉得你烦人才帮你的,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些胡话。”
叶吹不笑他,放下木箱,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
“走,咱们告白。”
“这……这么快?”
周铁匠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他不愿意走,叶吹怎么可能拉得动,叶吹使了老大的劲也拖不动这头黑牛,叶吹气的踹了他一脚。
在这种事上,叶吹和周铁匠的角色好像调过来了,就好像长辈气恼晚辈不争气一样。
“那什么,咱总得计划一下吧。”周铁匠涨红了脸道。
“你还计划什么?你送了十几年的东西都没送出个结果!”叶吹还是死命的拉,拉不动。
“还是算了吧,太唐突了。”
周铁匠一把甩脱叶吹,躲进了铁匠铺,叶吹追上去,却撞上迎面关来的门。
叶吹捂着鼻子,骂骂咧咧的走了,周铁匠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捂着头叹息起来。
恨自己不争气……
小时候,能跟在她身后当她的跟屁虫就很开心了,别人叫他张显桂的小黑狗,张显桂会举起拳头将他们胖揍一顿,但其实他很喜欢别人把他称作是她的东西。
十七岁的时候,师傅死了,他接下师傅的衣钵经营铁匠铺,连跟屁虫都当不成了,幸好隔她的家不远,每天都能看到她从门前路过,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发现,每当她路过铁匠铺的时候,铁匠铺的打铁声就会突然停止。
二十一岁的时候,她说她要去天照,问他要不要一起,他那时隔着二重楼丈八远,有心无力,于是连面都见不着了。
记得那天去港口送她的少年少女很多,他只是其中一个,可他能感觉到她多看了自己一眼,嘴巴做了一个口型,是她常说的口头禅:
“走着!”
然后他拼命的修炼,可直到远航商船再一次回来时,他还是一重楼。
但是他一点也不着急了,因为她回来了。
她还是那么的勇敢,勇敢的活着,勇敢的面对一切,哪怕她去时光芒万丈,回来时满身尘埃,他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诶!那小子干什么呢?”
门外,有过路老太太的声音响起,周铁匠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听到。
“别跑!”老太太又喝了一声,应该是年纪大了,中气不足,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过了片刻,铁匠铺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周铁匠惊醒,站起来打开门,见一老太太站在门口,满脸焦急。
“小周啊,我刚刚看见一个小子翻了你家的窗子,拿了东西走,快去追!”
周铁匠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望去,叶吹的身影刚好逃进文鸟村,回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手里,拿着一根翠绿色的笛子。
……
叶吹钻进文鸟村,找到张显桂的家,轻轻的推开门。
张显桂正在打扫院子里的积雪,看见叶吹,立马将扫帚提在手中,叶吹倚在门旁,一手叉着腰,一副流氓调戏良家妇女的姿态。
“笛子姑娘,可否为小爷我吹奏一首啊?”
张显桂破天荒的没有生气,仅是咬着嘴唇摇摇头,然后张开嘴,露出仅剩半截的舌头,伸手指了指,示意自己已经吹不了笛子了。
叶吹又道:“那我找个人吹给你听好不好啊?”
张显桂想了想,坐到旁边的石台上,捧着脸。
这个时候,周铁匠一股脑跑了进来,满脸通红的解释道:“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周铁匠说着说着,发现气氛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张显桂安静的坐着,看见笛子也没有生气。
叶吹疑惑的拉着他,走到一旁,小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因为……”
周铁匠支支吾吾说不出口,他以为笛子会揭开张显桂的伤疤,所以这些年总是小心翼翼。
叶吹又问:“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可怜她?”
“是喜欢。”周铁匠斩钉截铁道。
“那你为什么一直做出一副可怜她的样子,她很可怜吗?”
张显桂很可怜吗?叶吹从不这么觉得,叶吹反倒很嫉妒,嫉妒她有颗无所畏惧的心,也很羡慕,羡慕她曾一往无前。
这些年,文鸟村的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就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因为在他们眼里,张显桂一定吃过了寻常人难以接受的痛苦,唯有叶吹,该偷的偷,该借的借,像欺负其他人一样欺负他们眼中的可怜人,所以招来文鸟村男女老少的厌恶。
周铁匠突然陷入了沉思。
“来,给我们大美女吹一曲!”叶吹将笛子还到周铁匠的手里,然后走到张显桂那里,用屁股挤了挤她,挤出一个小空位,与她一起坐在小石台上,捧着脸。
“我……我不会啊。”周铁匠拿着笛子不知所措,又悄悄看了张显桂一眼,发现她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这一刻,周铁匠下定决心,拿起笛子,摘下笛子口的棉布,放到嘴边,用力一吹。
“呼……”一阵小童吹空竹筒的呼啦声,连带着一丝口水从笛子的另一头喷了出来,唯独没有一声属于笛子发出来的声音。
能让他吹出声音来就有鬼了,笛子是横着吹的呀。
这家伙以前显然是光顾着盯人去了。
“噗嗤。”张显桂突然捂嘴笑了起来,叶吹也不客气的哈哈大笑起来。
张显桂笑了,周铁匠呆了,呆呆的第一次有勇气正视她的脸。
和笛子姑娘相比,她好像要瘦些,头发也长了好多,甚至因为多了几丝白发而不能再叫青丝,更谈不上漂亮一词。
可她就是这么轻轻一笑,他就好开心。
好像回到了七岁的夏天,学堂刚刚敲响下课的钟声,他蹦蹦跳跳走出学堂。
只在门口等了她五分钟而已。
有的人,穷尽一生,诠释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