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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睡前故事

舒浣很快就准备搬入徐家。因为只是暂住(对她来说简直是度假),搬家并不需要兴师动众,常用的东西带过去就好。电脑画板,工作需要的手工材料,一些成品,剩下的就都是衣帽鞋包,但还是满满装了三大箱子。

这回徐玮敬亲自来接她,他对她这“弟媳”的印象值总算有所上升了。看见摇下的车窗内露出的脸,舒浣就一阵雀跃,不由自主便笑容满面。

“早啊。”

徐玮敬像是有些意外于她的热情,顿了一下才道:“早。”

司机将箱子放上车,徐玮敬看了一眼,问她:“你这箱子里头是?”

舒浣有些尴尬,“衣服……”

平时还没什么,要跟徐玮敬朝夕相处,她就很怕自己衣服不够穿,或者穿得不好看。

被他一问,就好像自己那点悄悄的心思也会被看出来似的。

幸而徐玮敬不以为意,只说:“这些你没必要带的。”

“……”那难道要她裸奔?

车子进了大门,舒浣才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到徐玮泽的家。

徐玮泽简直把她家当成自己半个避难所,一有麻烦就往她家里钻,没什么事也三不五时地爬上来串个门(她那小公寓可没电梯),蹭吃蹭喝,临走还要顺手拿一个苹果。

而她从来没来徐玮泽家里做过客,甚至没去想过他家是什么样子的。这么一想,舒浣便不由好奇心起,把注意力从徐玮敬身上移开,趴到车窗上,想看一看能见到什么类型的公寓。

舒浣觉得她好像看到了湖,凉亭,两旁开满鲜花的小径,开阔的长方泳池,有着花园和秋千架的庭院。

“你们住的是别墅?”

对于她的讶异,徐玮敬也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呃,我没问过……”

下了车,管家在别墅门口迎接他们,行李也有人接了先送上楼去。舒浣忙连连道谢,全身不自在。

她只知道徐玮泽经济情况不错,打理的是自家生意,自称比她要宽裕一些,但不知道“一些”是这么大。

如果早知道徐家是这样全然陌生世界的阵仗,她根本就不会拎着行李过来。

仔细想起来,她和徐玮泽之间的了解是单方面的,徐玮泽早就对她了如指掌,她有什么都会事无巨细地老实跟他分享,只差银行卡密码了。而关于徐玮泽自己的,他几乎什么也不告诉她。

当然,他们住豪华别墅还是休闲公寓,对她来说并没有分别。

就算家境不是小康而是大富,徐玮泽也照样会从她锅里抢东西吃,超不客气地大翻她的冰箱,厚颜无耻地吃掉她最后半个香瓜。

只是突然有了轻微的郁闷。如果徐玮泽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掐住他脖子逼他把吃下去的香瓜连籽都给吐出来。不把她当朋友的人,连瓜皮也不给他吃。

别墅内部是古典的欧式风格,典雅沉着,但对她来说还是太富丽堂皇了,舒浣也无心多欣赏,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徐玮敬,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自己哪里出了差池。

沿着雕花铸铁扶栏的楼梯上到二楼,徐玮敬带着她,推开一扇房门,“你觉得如何?”

一眼只看见大到奢侈的房间,豪华四角大床,繁复艳丽的地毯,窗帘厚重地束起,半映出几分湖色,不等舒浣做出反应,他又说:“不喜欢的话,你可以看这间,可能更适合。”

这回是浅色的卧室,床依旧是宽大,颜色颇甜美的天鹅绒被褥,和窗帘墙纸的色调保持一致。卧室还带了一弯半封闭的露台,吊上一盏半月形的鸟巢灯,底下有简洁的乳白色单人沙发和配套玻璃方桌。

“或者你再看……”

舒浣忙说:“这间就好了!”再看下去她要受惊吓了,她还是吃不消这种任君选择的排场。

徐玮敬点一点头,“那我让人把你的行李送上来。”

“谢谢……”

“对了,如果你需要的话,”徐玮敬带她走进去,而后推开壁上的两扇门,“这里是放衣服的地方。”

舒浣已经做好了看见一个步入式衣帽间的心理准备,结果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基本上就是另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而几组衣柜已经挂满了各种洋装。

舒浣目瞪口呆,“这、这是谁的衣服……”

徐玮敬看看她,“当然不是我们穿的。”

“……”她也没怀疑过他们有易装癖,就算有,也塞不进去呀。

“你知道的,我弟弟有过不少女朋友,经常要送她们礼物。那几个店里有了新款都会先送过来,当然,”见了舒浣的神色,他又补充道,“这些都是新的,你的尺码应该差不多,有喜欢的你都可以拿去。”

“……”

“这边两排是我们母亲的衣服,不过我想你也不会选错。她一年回来一两次,以后你可能也有机会见到她。”

“……”

徐玮敬又拉开大梳妆台下面的抽屉,“这些首饰,需要的话你可以用,不过我就不能做主送你了,因为所有权是我母亲的,得经过她同意才好。不过你只要有喜欢的,她都会随你选,她也只是觉得好看就挑回来,不是留着自己戴。”

“……”

“香水你就自便了,不需要客气。”

“……”

“你先整理一下行李,休息一下,有什么事你可以叫王管家。”

舒浣总算挤出一个字:“好……”

从衣帽间出来,行李已经送来了,徐玮敬告辞后出去,将房门掩上,她这才虚脱一般地瘫坐到床上。

她总算明白了徐玮敬说“这些你没必要带”的意思了,她带来的那些东西的确显得多余。

徐家的家境如何,她虽然已经晕头转向,也大概明白了三分。这远远超过她原先那种理所当然的想象。她很惊讶,但并不觉得丝毫的喜悦。

舒浣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才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行李,工作用品最先搬出来放到桌上、架上。然后是那些衣服,带来的自然都是自己最喜欢的,而跟她刚才看到的那些一比,就顿时黯然失色。

舒浣硬着头皮把衣服带去衣帽间逐一挂起,属于她的这些衣裙,在那几架子名品的照映之下,显得无比寒酸。

舒浣慢吞吞地拨弄了一下那些漂亮的衣服,从Chanel端正甜美的短裙套装,到Ferragamo绫罗缎带的小礼服,从Burberry装饰了铆钉皮带的轻量级军装风衣,到Versace大地色系的慵懒裤装,还有不少的璀璨绸缎礼服,系了珠饰的轻薄外套,薄纱雪纺高腰小礼服,露肩小洋装……

舒浣完全没有要试穿的兴奋,都不好意思把自己那些小配件小首饰放进抽屉里了。她垂头丧气出了衣帽间,就把门关上。

从露台上看见后院的花圃,舒浣拿了本书,对着那景色,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而还是紧张且沮丧。

她很害怕这种差距,她和徐玮敬的距离,就像衣柜里那两种衣服的差距一样大。舒浣哀叹一声,绝望地把脸埋进书页里。

下去吃饭的时候,大概是她脸上的失落没收拾干净,徐玮敬看了她一眼,“心情不好?”

舒浣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没有啊。”

“房间不够好?”

“怎么会?”

就是因为太好了,好过头了。好到令她整个人格格不入。

“那就好,”徐玮敬又道,“家里随我们的口味,大多时候是吃中餐,西式的也会有。你有什么喜好,要什么样的点心,都可以去跟厨房说。”

“谢谢。”家里就能享受到餐厅服务,这一度是她的梦想,但如今实现了,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徐玮敬就不能跟她一样的平民呢?

舒浣在这样的哀痛里食不知味地吃过晚餐,而后蹒跚上楼工作。

对着电脑画到眼发花的时候,冷不防房间的电话响起,把她吓了一跳,舒浣在该不该接之间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去接起。

徐家和她想象的差距令她现在束手束脚,唯恐做错事,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

电话响了一阵便停了,又过一刻,听得有人敲门,舒浣忙说:“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今天在门前迎接他们的管家,管家笑眯眯地道:“舒小姐,打到你房间的电话就是找你的。是二少爷的电话,麻烦你等会儿接一下。”

舒浣不小心就红了脸,“好,谢谢你……”

电话再响的时候她就接了,边唾弃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孬种,第一次见到有钱人,吓得连电话都没胆接,边无力道:“喂……”

“浣熊……”

“徐玮泽你这王八蛋。”

徐玮泽在那头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你不要生气嘛……”

“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吧。”

“怎么会呢?”徐玮泽讨好兮兮的,“我只是忘记跟你提了。我家里怎么样,这根本不重要,对吧?再说了,你也知道嘛,我这个人好低调的……”

“你还敢讲,你所有的那些女朋友全都知道啊!”

“你跟她们又不一样。”

这倒也是。

“你这见色忘友的混蛋,”舒浣更气了,“我跟你这么多年交情了,知道的还没你那些一个月一换的女朋友多。你带她们来家里,送她们衣服香水,我呢?你只会偷吃我的瓜!”

对方的声音变得哭笑不得:“我没有带她们来家里啊,衣帽间原本是我妈的,我后来也就是顺便订一些衣服,挑一些送人。你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随便嘛。再说,我也说过很多次要送你东西,是你自己不要的。”

“……”

那倒也是,她除了吃大排档会让徐玮泽掏钱之外,没接受过任何他的“恩惠。”

不对,她气的重点根本就不是这个。

她气的是徐玮泽的隐瞒让她完全错估了自己和徐玮敬之间的距离。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徐玮敬是个高不可攀的大少爷,那她就不会允许自己有那种暗恋之心。

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舒浣苦不能言,只有悲愤地道:“反正你就是很不够朋友。”

徐玮泽自知理亏,还在哄她:“不要气嘛。那些衣服其实都是你的尺寸啊,有喜欢的你可以全部穿上,我也想看你穿的样子。好啦,等我回去你可以无限制地拧我英俊潇洒的耳朵,这个可是你才有的特权啊。”

“好吧……”

其实这也不能怪徐玮泽。而且不管怎么说,徐玮泽作为朋友,对她有着非常好的耐心和宽容。她身上有许多坏毛病,徐玮泽在外也绝对不是好惹的,而他们在一起这些年,连一次架也没吵过。这份友情本身就难能可贵。

“好啦,我要工作了,你赶紧去跟你邂逅的异国美女尽情欢乐吧。”

对方声音哀怨道:“我哪有邂逅异国美女啊。”

“咦,你失去魅力了?”

“才不是,”对方又不正经了,“我要为你守节嘛。”

“你别守了,这样我压力好大。”

徐玮泽咦了一声:“听你这样说,难道你是要打算出轨吗?有出轨对象吗?”

被说中了。不过……

“走开,又不是真在交往,出什么轨。”

“喂,你不要那么狠心啊,我在千里之外还为你守贞,每天辛苦工作,都不去PUB了,唯一的娱乐就是跟你通电话,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这家伙最近苦情戏演上瘾了,沉迷于悲情男主的角色不能自拔。

结果舒浣还是陪他聊到午夜一点多,而他那边才刚要去吃晚餐。

不过以她昼夜颠倒的作息,跟现在有了时差的徐玮泽倒也算同步。照例熬到快天亮才关了电脑。舒浣洗漱过后,亡羊补牢地敷了面膜,爬上床倒头便睡。

但不知是换了新住所新床铺,导致一时无法入眠,或者是想到能和徐玮敬睡在同一栋房子里,过于兴奋;又或者是累过头了,大脑无法休眠。总之舒浣躺了半天,还是睁着眼。

数了许多绵羊,也把自我放松的法子都试了一遍,渐渐眼看天色已然大亮,透过窗帘缝隙能感觉到日光,舒浣知道自己睡不着了,腹中又饥饿,只得坐起身来。

楼下果然有做好的早餐在等着,能吃到久违了的热米粥小配菜,舒浣简直感激涕零,“有家真好啊。”然后又狠吞了两个包子。

她的好胃口虽然很不上流很不名媛,但由衷地赞美“这个好好吃哦”的津津有味的食客总是能让厨师高兴的,于是她又得到了好几个煎得刚刚好,一戳破就能有蛋黄流出来的荷包蛋。

吃饱喝足之后,饱暖就要思淫欲了,舒浣也不好意思太直接,只道:“请问,徐玮敬呢?我有点事想找他。”

“哦,大少爷在边厅喝茶,你从这边过去,就能看到了。”

徐玮敬果然正在靠窗的位置看报纸,他穿着白色的手工绢制衬衫,米色长裤,很简单干净,手指指节有力,腿异常的修长,面前一套青瓷茶具。

感觉品茶是很温柔的事,由他这样严厉的人来做,就别有一番动人意味。当然,就算他是在蹲茅坑,舒浣也一样会觉得很动人就对了。

徐玮敬在专心致志看他的报纸,而舒浣则鬼鬼祟祟地躲在盆栽后面,少女怀春地偷看坐在那里读报的徐玮敬。

徐玮敬取茶杯的动作,翻折报纸的动作,轻微一抿嘴唇,略略皱起眉头,看在她眼里都魅力十足,直看得整个人都要掉进去了。

徐玮敬翻页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她,便放下报纸,道:“舒小姐。请坐。”

舒浣整个人的心情都是阳光明媚,愉悦又有些忐忑地在他对面坐下。

徐玮敬伸手提起茶壶,给她倒了半杯,“这茶不错,你也试试。”

舒浣忙接了,“谢谢。”

“请自便。”

“好……”

两人没有更多对话,就这样坐着,他看报,舒浣假装看杂志,实际在看他。这样的一个早上就美得冒泡泡。

“对了……”

“嗯?”

“你之前说,我离你们的标准还差得很远,”舒浣左思右想,还是老实说出来了,“那我对你们来讲,是不是太穷了?”

徐玮敬微微一愣,而后有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道:“是的。”

舒浣不免泄了气。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标准也是人定的,你不用太在意,”徐玮敬做个手势,“请喝茶吧。”

咦?

这话听起来,难道是在安慰?

没等舒浣回过味来,徐玮敬已经继续在看他的报纸了,依旧没什么表情,脸上带一点严苛。

从那并不温柔的男人嘴里能得到这样的回答,比徐玮泽求饶的时候吹捧她一百句都来得令人喜悦。舒浣强作镇定,脸颊却已经发热,一颗心在胸腔里简直像跳舞一般雀跃起来。

回到房间之后,本该试着趴回床上补眠,但方才那一雀跃,脑子里已经过于亢奋和清醒了,虽然疲惫,却是睡意全无。

舒浣打开电脑,继续那未完的一系列设计稿。

想着徐玮敬,她就愈发觉得自己要努力工作。不加油是不行的,她和徐玮敬之间的距离,她不眠不休也不知道能不能追得上。

舒浣一直画到吃饭的时间,才停下来给自己的胃塞了点东西,而后回房继续埋头干活。她也知道长时间作息混乱的生活很不好,但“好不好”,跟“要不要”,往往是两码事。

她大学时代所修的专业,是挤破头才能上得了录取线的“好”专业,和玩具设计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是因为加入学校的漫画社团,布展的时候帮着做了一批手工娃娃,才发现自己原来对做公仔有这样大的热情。而后她就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画图和做公仔上,以至于后来还放弃了毕业后考上的公务员职位,全心全意去进修相关技能,最后做了一个SOHO族。

虽然她设计的东西很受欢迎,足以养活自己,但在父母、亲戚和同学眼里,这终究是不稳定,没出息,大家都觉得她中途改行是错的,惋惜不已。

以她学生时代在那所名校里也能名列前茅的成绩,她如今的成就,和成了金融新贵、业内精英的同期同学们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但她自己并不后悔,她从中得到无上的快乐。世上的选择,没有绝对的“好”与“不好”,“对”与“不对”,只有“喜欢”与“不喜欢”。

工作到下午,脑袋隐隐作痛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但舒浣也不以为意,熬夜一族时常会这样,这边抽痛那边酸痛的,等睡饱了自然百病全消。

终于完成图样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天的晚上了。

连续三四十个小时没有睡眠,舒浣开始觉得头疼得有点吃不消,只得关了电脑,找出两片止疼药吃下去,而后躺到床上等着入睡。

然而止疼药也没起多大作用,这回的头痛实在太厉害了,按摩太阳穴也没有帮助。她生理上已经困乏到极点,但大脑还在持续兴奋。犹如使用过度的机器,开关已经失灵,关不上一样。

房间里的冷气似乎开得太低了,床的柔软也变得令人不舒服,舒浣卷在被子里,痛得翻来覆去,丝毫无法入眠,一直煎熬到天亮。

窗外渐渐有了鸟叫声,之前觉得美妙无比的细细鸣叫,现在一点点也能扯动她大脑里抽痛的那根筋。舒浣只觉得那痛感是跟着心脏的跳动节奏一起的,一小时过去,就扯痛了她几百次。

这是在别人家里,她觉得自己应该克制,不能失态,不能给人添麻烦。但最后实在是无法忍耐了,她痛得简直想哭,只能抱着头,胡乱去扯了铃。

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疼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什么也管不了了,蜷在床上疼得直抽噎,说不出话来。

“舒小姐,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我去叫大少爷来!”

一阵嘈杂之后,她听到有人叫她:“舒浣?舒浣!”

徐玮敬这时候已经没再客气地叫她“舒小姐”了,舒浣在疼痛里居然为了这个而有些高兴。

而后徐玮敬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实在疼得没有力气,满脸眼泪,脑子里像有锥子在钻一般,背上都汗湿了。

而脸垂在徐玮敬胸口,隔着衣服感觉到他的体温,听见里面的心跳声,这又像是她在无边疼痛里唯一的清凉。

舒浣痛得一片茫然,到了医院,也只记得自己被按着检查,然后打了针。再往后,她终于得到了一次很沉很暗很安稳的睡眠。

醒来的时候,舒浣一时没能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迷糊地觉得该在自家小公寓的床上,但隐隐又觉得床的触感、眼前光线,都不太对。

于是她睁开眼,涣散地扫视之后,对上一双严厉的漂亮眼睛。

舒浣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瞬间都醒透了。

“血管神经性头痛。”

“呃……”

“你的生活习惯太差了。”

“呃……”

“你睡着的时候给你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年纪轻轻的,身体状况比老年人还糟。”

“呃……”

舒浣脑子复又昏沉了。

唉,任凭是谁,一醒来就要面对这种炮弹三连发,脑袋估计也不会比她清醒。

“我不能接受身体这样虚弱的人当玮泽的妻子。”

“咦?!”

等下!不是情势刚有好转吗?怎么刚一眨眼她就又出局了?徐家规矩可真多!

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徐玮泽回来之后对她充满控诉的哀怨眼神了。

“我给你制定了时间安排表。”

“咦?”

一张字迹清俊,上面条条框框横平竖直的时间表被递到她面前。

“……”

从小学五年级起,她就再没用过这东西了。现在还真有成年人给自己的业余时间订计划表的?

而徐玮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明天开始,你就照着这个做事。”

“咦!”

当着徐玮敬的面,在他那样的气场之下,舒浣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不过她心中也想,规矩定下来不就是来给人破坏的吗?学校定的学生纪律规范,大大小小数十条,有一半大家都没照着做,还不是一样没事。

政府机构的空子都能钻,何况徐玮敬的呢?

带着这样的轻松,舒浣出院回了“家”。

当晚她也乖乖配合着,没有太晚睡觉,毕竟头痛严重发作的感觉回想起来心有余悸,还是要收敛一点。

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想起昨晚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是徐玮敬把她抱起来的。

吓,他应该不会觉得她太重吧?会不会觉得她痛哭流涕的脸太丑了?

舒浣焦虑地翻了个身。唉,小说里的女主角,在病痛之时,总能以动人的弱柳扶风之姿赢得男主角的怜爱。人家伤得再重,吐血也是吐得楚楚动人,美不胜收。

为什么轮到她了,就是痛得披头散发、面孔扭曲、鬼哭狼嚎?

不过,徐玮敬的胳膊还是很温暖的,抱起她的时候,她在他宽阔的胸怀里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舒浣边自我唾弃边面红耳热,把自己带来的一人多高的大熊玩偶搂着,头埋在它怀里。

她回想着徐玮敬身上的味道,一点茶香,混些薄荷味道,还有很多很多的男人味,而后就甜甜美美地睡过去了。

把她从满是粉红色泡泡的美梦里惊醒的,是闹钟铃声。舒浣在迷糊之中乱七八糟地爬起来,茫着眼睛四处张望。

闹钟?她什么时候定的闹钟?

好不容易发现地上有个带了两个轮子的闹钟,正边往前滚动,边吵闹不休。舒浣连滚带爬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扑住,结结实实抓在手里,一把按掉。

她正指着它恨恨地说:“小间谍,你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敲门声又响了。

到了这分上,不要再想睡懒觉了。舒浣泄气地把闹钟放下,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王管家,只不过他今天的样子看起来有点……貌似穿了运动服?

“王管家早上好,有什么事吗?”

一贯和蔼的管家笑眯眯的,“舒小姐早,少爷安排我来陪您运动的。”

“……”

“早上湖边的空气很好哦,跑个两圈对身体有好处的。”

“……”

出于尊老的精神,舒浣不好意思直接跟王管家说“不”,只得找借口道:“哇,太好了。可我没有运动鞋耶,不然,干脆我们改天……”

王管家像变魔术一般地从身后变出一套衣裤鞋袜,双手奉上,笑眯眯地慈祥道:“这是大少爷准备的,舒小姐可以试试看合不合身。”

舒浣欲哭无泪。

扎高头发,换好衣服下了楼,舒浣还在想,徐玮敬真是没人性!竟然让个老人家陪她跑步,万一把人家老先生给累坏了那怎么办?

数分钟之后……

舒浣扶着膝盖大喘气,王管家远远的在前边,还回头鼓励她:“舒小姐,再坚持一下,加油啊!”

她,她这还有做人的尊严吗?

最后死活硬撑到了所谓终点,舒浣简直快要手脚并用了。

徐玮敬那个没人性的封建家长下了严厉的命令,她不跑到底,陪跑的就得扣当月奖金。舒浣不好意思连累无辜的老人家,只好硬着头皮,就算用爬的也得爬完全程。

一歇下来,舒浣立刻就近扑了棵树,气喘吁吁的,抱在那不肯再动了。

管家还是笑眯眯的,“年轻人,这样可是不行的哟!”

“……”

“连我都跟不上,怎么跟大少爷跑呢?”

舒浣又一个激灵,“徐玮敬也跑步?”

“是啊,大少爷的体力你肯定跟不上的,所以才让我陪着。他早已经跑完回去了,不过这种天气,更多的时候他会游泳……”

剩下的舒浣已经听不清了,被徐玮敬在泳池里的想象弄得心猿意马,浮想联翩,桃心朵朵。

回到屋里的时候,正巧徐玮敬从楼上下来,他应该是刚跑完步,冲过澡,穿着家居袍子,头发还湿漉漉的,垂了几缕在额前,衬得那冷漠的眼睛更加深邃。

见了舒浣,他便一点头,“早。”

“早……”

舒浣早已累得口干舌燥,见他这样,更是脸上都冒烟,忙倒了半杯柠檬水,从冰桶里夹了好几块冰块丢进去。

徐玮敬看看她,“刚跑完别喝冰的,喝点温水。”

“……”有必要连这也要管吗?

不过他的话舒浣不敢不听,还是乖乖放下杯子,又重新去倒了一杯。

“我今天在家里办公,不需要去公司。”

“嗯?”舒浣还有些不明所以。

“所以你老老实实的,”徐玮敬看她一眼,“到时间就要离开电脑去放松,知道了吗?”

不是吧,真的这么严格?

舒浣从中学毕业以后,就没这么乖过,还真的过段时间就得到露台上去,做些简单的肢体拉伸放松动作,活像复健中的中老年人一样,然后再默默地回房间。

她不喜欢受人摆布,但被徐玮敬管得心甘情愿。

虽然这一天她被迫起得比任何时候都早,但一早上居然精神还不错,并未觉得昏昏沉沉。

吃过午饭,舒浣正高兴地想去打一会儿游戏,刚一起身,徐玮敬就像看穿了她的内心一般,道:“午间要小睡半个钟头。”

舒浣再次欲哭无泪,“不是真的吧……”

她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这段时间小憩,对精神好。该睡觉的时候就得去睡觉。”

舒浣不由为难,“可是这个时间……”

“不然下次你再生病,我就不管你了。”

舒浣立刻服软,示弱道:“呃……可我现在还睡不着啊。”

睡觉难道也能照计划,强制执行的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躺着自然就能睡着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于是舒浣只得乖乖回到房间,直挺挺地躺平在床上。

为免她阳奉阴违,这场午睡还得由徐玮敬亲自监督。

舒浣躺了一会儿,压根睡不着。徐玮敬就坐在她身边,她心跳加速都来不及了,如何能心平气和地睡着?

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心跳声连徐玮敬也能听得见了,舒浣只得尴尬地睁开一只眼睛,小心道:“我睡不着……”

徐玮敬看看她,“好吧。”

舒浣看他起身走开,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本书。这……莫非是要给她讲睡前故事?

徐玮敬还真的一本正经地读起来了。

“淡水豚游过树间。它们扭着弯曲的身躯滑过树枝,并像蛇一样蜷曲在有沟槽的树干周围。绿如青蛙的鱼一冲进叶子里,如泡泡糖般粉红的淡水豚便用长满尖齿的长嘴一口咬住。”

等等,这血腥的画面是什么?

读国家地理杂志这种东西,能帮助睡眠吗?

“这并不是马奎斯小说中令人眼花缭乱的梦境,而是亚马逊河上游在湿季时的情景,也就是秘鲁的伊基多斯的下游。河水淹没了雨林……”

他的声音仍然没有感情,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催眠力量,舒浣不知不觉间也忽略了亚河豚进食的场面。她仿佛在亚马逊稠密的雨林之中,莽莽苍苍,一片绿色浩瀚如海,色彩鲜艳的鸟类从头顶拍翅飞过,巨大的蝴蝶令人眼花目眩。葛藤,兰花,顺着高大树干攀附而上,绮丽的热带鱼在水里缓缓游过,犰狳地从林中迟疑地露出它那坚甲护身的怪模样。

远远的有虫鸣细细,流水汩汩。

舒浣在这缤纷而神秘的画面里全身放松,睡了过去。她从未在这个时段有过如此清新愉悦的睡眠。

心满意足地醒来的时候,舒浣原本以为已经睡了很久,但睁眼才发觉窗外的日光依旧,手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被自己紧紧抓着。因为感觉太好的缘故,一时也没放开,过了几秒,才突然意识到她握着的是徐玮敬的手。

舒浣瞬间连脖子都红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这赤裸裸的色狼行为。反倒是徐玮敬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睡得好吗?”

“很好。呃,那个,不好意思啊,对你……”

“没事,”徐玮敬顿了一顿,又道,“我有责任考虑到你的健康。”

“谢谢。”

她也知道他对她的好,是因为他认为她很可能会是他将来的“弟媳。”作为徐玮泽的哥哥,他有对她亲切的义务。

他和这里其他对她友善的人一样,都只是爱屋及乌,但她还是很高兴。

舒浣在徐家住了一小阵子,以往拿来充饥果腹的杯面、夹心饼干、巧克力派,都被严厉杜绝了,也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过着吃一顿饿两顿的混乱生活。

每日三餐一点都不能少。早起先乖乖喝下一大杯纯水,而后阿胶熬的膏方先吃一汤匙,晚上睡觉前再一汤匙。

只是很简单日常的调理,而成效是明显的,她的气色是真的好起来了。舒浣感觉得到自己无端困倦的时候变少了很多,白天纵然缺乏灵感,头脑也是清晰的。

闲时对着镜子看,舒浣发现自己脸上居然开始有了血色,不用上腮红,也有淡淡的从皮肤里透出来的粉色。

不过她也说不清这两抹浅粉到底是恢复健康作息的缘故呢,还是纯粹花痴的结果。

能和徐玮敬朝夕相对,她成天都处于心荡神驰的状态,简直是美得都冒泡。为了讨好徐玮敬,她自觉遵守所有徐玮敬定下来的规矩,每天早上都乖乖去跑步。一开始被王管家甩下一大截,到现在已经能轻松跟上了。

当然……经过努力,总算能达到一个老人家的水准……这好像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这天清早,徐玮敬从楼上下来,准备出门慢跑,却看见舒浣已经在门口站着了。

舒浣一见他,就脸颊发红,大声说:“今天我要跟你去跑步。”

徐玮敬略微诧异地看她一眼,而后轻轻皱眉,上下一打量,摇头道:“你还不行。”

“我可以的。”

徐玮敬又看看她,“你跑不动,我也不会停下来等你。”

“好啊。”

“也没有车会去接你,你只能自己慢慢走回来。”

“我知道啦。”

徐玮敬不像她和王管家一样,在别墅区内意思意思地跑两圈,而是跑环山公路。速度不算太快,但路程很长,舒浣是为了接近他才夸下海口,至于能不能真的坚持到底,自己心里也没数。

看徐玮敬轻松沉稳地跑在前面,姿势专业得很漂亮。她是很想能有并肩晨跑的美妙场景,不过看这实力差距,还是算了,免得一开始就把力气用光,最后爬都爬不回来。只敢以跟在他身后十米之内为目标,希望自己尽量别落得太远就好。

才跑到回折点,只能算一半路程,舒浣就已经累得慌,脚底直发虚。而回程同样漫长的距离,她居然也硬撑着跟上了。

徐玮敬在前方不远处的背影,还是很能刺激她,这效果跟在驴子面前吊一个胡萝卜是一样的。就算让她去参加奥运比赛,如果前面有个徐玮敬,说不定她也能突破生理极限,跑出个冠军来。

等终于跑完全程,歇息下来,徐玮敬只是略微气喘,呼吸还是平稳,但舒浣就跟拉风箱一样,弯腰扶着膝盖气喘如牛。

徐玮敬又看了她一眼,这回的眼神像是带着赞许。

“你进步很快。”

“谢,呼……谢谢……呼……”

“你底子还可以,虽然个子不高,但腿够长,体力也能跟上,只不过节奏你其实还能把握得更好。”

好、好像被夸奖了?

“还能走回去吗?”

舒浣挣扎着抬起头,“能!”

从这角度望着徐玮敬,那身影愈发高大,俊美如神祇,舒浣气喘吁吁地想,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这样之后,舒浣早上就能享受到和徐玮敬一同晨跑的那段独处时间。她拼了老命,勉强能和徐玮敬肩并肩了,放手一搏的话,还能开口和他聊天。

虽然总是喘到一句话要分三次才能说得完,但徐玮敬都耐心听了,然后回答她,这对她来说已经超值了。

除了短时间之内进化为跑步选手之外,舒浣也开始重拾被她荒废多年的游泳。游泳的底子她是有的,只不过她的基础也停留在小学时代的水准——狗刨式。

她当然不能想象以狗刨式和徐玮敬在泳池里邂逅的情景,只能自己偷偷摸摸地练,试图学会些优美的姿势。

这天晚上舒浣趁着夜深人静,在泳池里独自刨了半天,累得要死,却依旧不得要领。

正一通乱忙,突然听见有人跳入水中的声响。还未等舒浣从水中挣出头来看这位同样有兴致夜游的人是谁,对方已然游近到她身边,而后伸手用力抓住她。

舒浣不由吃了一惊,“咦?”

她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水,看清来人的脸,却是徐玮敬。他还是休闲穿着,只是入水便已湿透,虽然并不显狼狈,但也绝不悠闲。

“怎么啦?”

徐玮敬和她对视,顿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过了一阵才说:“我还以为你溺水了。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

“……囧。”

她的姿势有这么难看吗?

舒浣已经自暴自弃了,“其实,我是在练习游泳……”

徐玮敬神色有些复杂,像是要笑,又勉强忍耐,终于咳了一声:“为什么白天不游,要等到这时候?”

舒浣垂头丧气道:“我不太会游,所以想练一下。”

徐玮敬看了看她,“你在练的是哪种姿势?”

“蝶泳……吧。”据说好看,会像美人鱼。

虽然她的效果是溺水鬼。

徐玮敬又咳了一声,而后才说:“这个,我是可以教你的。”

“你要以腰为中心,发力点在这里,”徐玮敬托着她的腰,手放在她腰腹上,一手扶住她赤裸光滑的腿,“然后大腿带动小腿……”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而她身材娇小,感觉像是单手就把她的腰抓住了。

晚上没什么人,她才果敢地穿着自己去海滩度假晒太阳才会穿的比基尼,布料之少,遮蔽无几。而徐玮敬虽然全身湿透,倒也还是正常衣着,除了脖子领口,哪都不露。

这样的反差让她有种微妙的弱势和低姿态,以至于耳朵都红了。

示范的时候,徐玮敬的手指无意中碰到她饱满的胸部,立刻便缩回来,“很抱歉。”

舒浣满脸通红,“没、没关系。”

是真的没关系。

她一直很谨慎于和异性的接触,能免则免,这是一种保守的自爱。而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她一贯羞怯的灵魂都变得格外大胆,甚至于放荡了,这种意识连她自己也觉得羞愧。

徐玮敬还是很镇定,也专业,手也沉着有力地,轻易地在水中托起她,“臂部的动作也要配合,像这样,你双臂划水到大腿,然后……”

只因为皮肤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就全身战栗,舒浣不由抓紧他的手掌,脸都红透了。

如果这世上只剩下她和徐玮敬,还有这一方池水,那她什么都敢做。

舒浣心脏咚咚跳,看着他的眼睛。徐玮敬也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刻就像着了魔一般,他嘴唇优美的形状,带一点茶香的,令人着迷的气息。

一只夜鸟从两人的上空飞过,呱的一声,吓了舒浣一跳。

回过神来的时候,徐玮敬已经掉转眼光,绅士得近乎疏远地道:“动作再做一次吧。”

舒浣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脸热心跳收拾好,又听得徐玮敬突然说:“玮泽教过你游泳吗?”

“没有……”

“其实他技术也很好。”

“嗯……”

舒浣也知道他的意思,弟弟的“女朋友”,他不小心碰到她任何私密的地方都算太超过,而她对他有任何暧昧的态度都是水性杨花。

舒浣心里眼泪狂流地大呼冤枉,却有口难言。

从水里出来,舒浣拿起放在池沿的浴巾,胡乱一裹,徐玮敬则脱了上衣,将水拧干。

“真是麻烦你了。”

徐玮敬将拧过的衬衫又穿上,“应该的。”

两人站在池边,舒浣看着他,他却不再看她。过了一阵,舒浣说:“那……晚安了。”

徐玮敬也略微一点头,“晚安。”

舒浣垂头丧气地看着他冷漠的背影,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徐玮泽谈一谈了。现在她这样的处境好尴尬,徐玮敬不喜欢她还不要紧,但被当成是荡妇淫娃,那就太惨了,好歹还她一个清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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