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睿把多冲的一杯咖啡递给我的时候,我抬腕看了看表,四点整,跟富二代的约会时间到了,而我仍旧窝在街角书店的木质地板上看漫画。不紧不慢的喝完咖啡后,我谢过睿,然后抓起书包走进了对街的芭斯罗宾。
靠窗2号位子坐着的那个背影就我要见的人,深灰色阿玛尼西装,一丝不乱的头发,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但我估计他早已火冒三丈了。毕竟这种身家千万的富二代一般情况下应该习惯性放别人鸽子才对,而我却没理由的迟到了半个小时。我小邪恶地扬了扬嘴角,最后一次对着大厅的玻璃窗审视了一下自己,我放弃了叶琦极力劝阻我穿的连帽衫和牛仔裤,而是直接问墨池借了一件男式的驼色抓绒衣套在身上,下身配了条到处都是兜的迷彩裤,白色滑板鞋,斜跨着一个皱皱巴巴的巨大米奇书包,头发被我胡乱抓了个马尾顶在头上,就要这种效果!我暗笑着给自己打了一百分,然后吊儿郎当的走了过去。
“你好,我是叶茉,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了富二代的对面,貌似应该是抱歉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彻底变了味儿,语气之恶劣听起来倒像是他让我干等了半个小时一样。
“没关系,我也刚到不久。”对方很温和的回答让我大脑短路了一下,这可不是我事先预料好的情况!后面一大车原本打算针锋相对然后同归于尽的台词直接被噎了回去。我开始好奇的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人来。
“骆谦,85年生,单亲家庭,和父亲一起生活。水瓶二区人士,相貌中等,A型血,身高183cm,体重75KG,瑞士洛桑酒店管理学院毕业,精通英语和德语,现管理家族企业,家境极好,资产千万,希望找一温柔顺从知书达理善沟通的女孩。”这是我来之前从老妈那里对这个富二代的全部了解,而我现在正极力把书面文字立体化。
“我是骆谦,很高兴认识你。”他礼貌的伸出手,我则伸过去胡乱抓了一下就算了事。
“先点些东西吧,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激凌?”骆谦把菜单递给我。
“红豆的吧,那个,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啊。”我装出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离开,闪进了洗手间。
靠!这家伙脾气好又有教养,不太好对付嘛。我对着镜子挠了挠头,觉得在他面前我简直就是一个穿衣没品,脾气又差的非主流死小孩。“太跌份儿了!”我骂了自己一句。不过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我要的效果么,外形上估计他已经把我PK掉了,下面要从思想上打击敌人。再接再厉,他迟早会知难而退的,“茉茉加油!”我继续小邪恶的扬起了嘴角。
“不好意思啊,耽误这么久,我朋友刚问我借钱堕胎来着。”我重新坐了回去,这次我装出了一幅非常非常诚恳道歉的样子,顺便加重了堕胎两个字的声调。
“堕胎?”骆谦很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嗨,我骂他好多次了,让他干那事儿的时候记得带套儿,妈的就是不听我的,这次捅了漏子开始装可怜了。”我义愤填膺的说完然后狠狠挖了一大勺红豆冰激凌填进嘴里,心想这番话彻底让知书达理四个字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如果你朋友钱实在不够,我也许可以帮上一点忙。”骆谦又恢复了一开始不温不火的语气。
“啊???”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出了这种事情能打电话向你求救,看得出你应该挺够朋友的。”他饶有兴趣的望着我。
搞什么,我彻底败给了眼前这个人,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嘛!不过戏已经开演,我也只好继续硬着头皮演下去。
“哥们儿当然重要啦,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跟他们一起喝酒看球三国杀什么的。”我脑子里开始回忆起以前班里的大姐大,然后把她做过的事情统统套在了我的身上,继续拉大自己和温柔淑女的差距。
“还真是特别,你长的到不太像是会做那些事情的女生呢。”
“你第一眼看我长的挺乖是吧,我给你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这年头看相貌太不靠谱了,就凤姐那样儿的,单从外貌你能看的出来她自信心爆棚么?”
“这到也是。”骆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承认他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一条线的眼睛还是挺可爱的。
“所以说你挑媳妇的时候千万不能只看长相,还得看她的家庭背景啊,生活习惯啊,有无不良嗜好和精神病遗传史什么的,绝对不能马虎。”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不是来和我相亲的,倒像是来指导我相亲的。”
“跟你直说吧,我妈就是看你有钱才让我来的,你也看到了,我就这德行,和你那个什么低眉顺眼,温柔可人的幻想对象差太远了,我根本就不是你的菜。”
“所以?”
“所以谢谢你的冰激凌,我知道你这种人每一分钟都是钱,我也就不耽误你赚钱了,先走了啊。”
“把你家地址留给我吧?”
“不是吧,咱俩真的没可能,我不适合跟你这种家庭背景的人有什么暧昧关系,你需要的是一个三从四德的乖乖女,最好长的再旺夫一点儿,每天黏着你听你说什么是什么的那种,我很确定我不是。”
“呵呵!你还真是帮我定了一个合适的标准,那我们做朋友总可以吧,我想交一个够朋友的人。”
“随便你吧。”我觉得我努力让自己营造出的强大气场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从书包里掏出便签把地址写给他,一心只想赶快离开。
“那有机会再见。”
“到时候再说吧,拜拜。”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踏出芭斯罗宾的那一刻我几近虚脱,所谓相亲还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除了精心打扮以外还得斗智斗勇,只不过别人的斗智斗勇是为了让对方待见自己,而我的斗智斗勇是为了让对方再也不想看见自己。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找了墨池,把衣服还给他。然后从书包里拖出叶琦帮我准备的那件白色兔毛的斗篷式大衣换在身上。
“你妈要是看见你穿着我的衣服去相亲,非抽死你不可。”墨池给我的离经叛道下了一个好的结论。
“没办法啊,看着他们那张喜出望外的脸,我实在是拒绝不了嘛!”
“所以你就背地里搞这种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反正这回我胜利了,你都不知道迷彩裤跟阿玛尼配在一起有多不搭调,我猜要不是他教养还算不错,肯定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掉头走掉了,哈哈。”我得意地在马路边笑弯了腰。
“说真的,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啊?”
“不知道,除了知道他脾气好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兴趣爱好价值观啊我统统没问他,我的目的是让他搞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我可没兴趣。”
“现在多少女孩想傍富二代还傍不上呢,你到好,被金砖绊倒了都不知道捡起来,还一脚踢水沟里去了。”
“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骆谦一件衣服的钱估计都能是我半年生活费了。那种家境养出来的小孩基本上都是大爷,姐我伺候不起。”我仗着比墨池大了半岁,在他面前一向以姐自居,他抗议了好几次都没用。
“叶茉,你别这么理想主义行不行?毕业了你就会明白,钱这东西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强了。”
“我没那么清高,墨池,我不否认我爱钱,我相信我比骆谦更懂得钱对生活的重要性。但别人的钱跟我没有关系,他赚他的,我赚我的,我可压根儿就没打算靠相亲脱贫致富!”
“好吧,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不过你回去怎么跟你妈交代啊。”
“自然顺着她的意思喽,就说骆大公子怎么怎么好,我怎么怎么满意,反正富二代那边我有信心,他肯定不会抱着找媳妇儿的心态再跟我约会的。到时候我妈这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完全无辜。”我摊开手,耸耸肩。
“哈哈,你这家伙,责任推卸的还真是干净!对了,你快开学了吧?”
“嗯,下周二。”
“你报到那天我陪你去吧,都还没去过你学校呢。”
“行,到时候请你吃我们食堂超级无敌赞的石锅拌饭。”
“好,那我先走喽,该上岗了。”
“再见,带大檐帽的马路吸尘器。”
我看着墨池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我一向都是个随遇而安的家伙,总觉得那些生命里已经认识和还没有认识的人其实就躲在某个不远不近的个地方,契机对了,门一扇扇打开,与他们不期而遇,在一段掌控不了结局的故事里挣扎纠缠,最后无可奈何的错过。周而复始,不断的不期而遇与错过构成了虽然淡淡忧伤却又满载回忆的人生。可是这次,我没有错过墨池,他回来了。
开学一周后,我终于坐到了电脑前,打开了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院的网站,其实考研的初试成绩三周前就已经出来了,我却怎么也鼓不气勇气去查,直到叶琦不耐烦的说我要是再不去查她就把我相亲时搞的那点儿猫腻捅出去时,我才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分数查询那一栏输入了自己的准考证号。屏幕刷新后,不出所料,我挂了!
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从学校出来的了,只知道后来叶琦说我当时打电话给她的时候,语气支离破碎的让她以为我遇到了抢劫。
我蜷缩在房间里整整三天,锁上门,用柜子顶好,关掉手机,一直靠着墙角的半箱矿泉水撑着,才能在门被擂的震天响的时候有力气搭理一声。第四天的时候,老妈实在无计可施了,打电话叫来了墨池,而我发现自己终于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听到墨池喊我开门的声音后,我拖着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躯壳挪到门边,开门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冲进来围住我,老爸喊着让叶琦去叫救护车,老妈拼命地想把瘫在地上的我扶起来,只有墨池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当我狼狈的目光触到他的眼睛时,才发现让我最终精神崩溃的不是这四天的自虐,而是墨池眼中绝望的责备和无力感。
不管我要不要去,我都没有选择地被送进了医院输液,叶琦回她的蛋糕店上班了,爸妈让我这几天折腾的够呛,被墨池劝回家休息,留他在这里陪我。
“叶茉你发什么神经啊!你就不懂得要怎么照顾自己么?”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墨池生气地把背对着他的我扳了过来。
“墨池,我会好的,不会有下次了。”我躺在床上,微笑地道歉,眼睛盯着屋顶白色的天花板,始终不肯看他。
“你听清楚,不论下次发生多严重的事情,先打电话给我。”墨池没有理会我的微笑,继续很生气地说,但还是心痛地帮我掖了掖被角。
“好的。”我终于困了,合上双眼,只想好好睡一觉。他终于不再说什么,搬了把椅子,安静地坐在旁边守着我。
墨池仍旧是小时候的样子,我难过的时候从来不问原因,只是说下次谁惹我了就告诉他名字,他替我出头。我喜欢他这样简单的处理方式,什么都不过问。所以只有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才最放松。
可是墨池这次帮不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报考电影学院对于我的意义。从小到大,我一直无法让自己完全融入某场快乐或悲伤的气氛当中,总是莫名其妙的以一种不带情绪的心态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敏感地观察着别人的喜怒哀乐自己却不想参与其中。叶琦说我的身上没有大喜大悲,她看不清我。我暗想我都看不清自己,你又怎么可能。
所以我迷恋于镜头里那些120分钟的人生,变幻的光影纠结出一个个孤独而又疯狂的灵魂,我不厌其烦的从这些疯狂的灵魂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然后以一个看客的角度去分析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它可以帮我从自身的迷茫中跳脱出来,更清醒地去阅读这个世界。毕竟,旁观者的目光总是要比当局者来的锐利。
我知道简单的墨池永远不会理解我骨子里复杂,他就像个孩子一样的澄明和热情,很容易被情绪掌控,容易被别人的意见左右,受伤时表情会写在脸上。而我却不会,就算是我绝食四天后,开门那一刻他们看到我的样子除了憔悴外,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所以我和墨池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却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出院后,我开始忙着准备毕业论文,大四一整年,能逼死人的除了考研就剩下这个了。其实毕业论文说到底也不复杂,网上东拼西凑在加一点点个人见解,一个星期就能新鲜出炉。但我偏偏是一个对文字有洁癖的人,我不允许拿自己的文字跟别人的文字凑在一起整出一个混搭范儿,所以我只能每天泡在图书馆整摞地啃着各种大部头的学术专著,以便自己一万多字地毕业论文能顺利搞定。
当交上去的初稿第三次被打回来的时候,我的耐心到了极限。气呼呼地去了街角的书店找睿。没有遇到墨池之前,我情绪宣泄的唯一出口一直是睿,对于我来说,他既是亲密的人,也是陌生的人,亲密是因为他几乎知道我所有的秘密,陌生是因为他和我的生活圈完全绝缘。他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智者守着他一屋子的书,当一个患有间歇性自闭的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来找他,需要建议的时候,他总是会放下手头的事情,沉思片刻,然后淡淡的三言两语,就能让那个女孩醍醐灌顶。
“不就是因为我挑了一个有争议的同性恋作家研究么,他有必要这么整我么?”我皱着眉头在睿的面前抱怨。我实在对那个古板透了的论文指导老师大大的不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同性恋这么嗤之以鼻,每次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我的论文看时就像捏着一只恶心的苍蝇。
“不是每个人都会向你一样宽容的对待这些社会边缘的人,他们是灰色的,而灰色的另一个名字就是见不到阳光,没有人会喜欢见不到阳光的东西,因为那让他们没有安全感。”睿慢条斯理地拿着干净的布子,一本本擦着那些摆在架子上落到灰尘的书。
“但他们爱的没有错啊,就是因为太难得到,所以他们应该比我们更有资格拥有幸福。”我的语气控制不住地开始有些咄咄逼人,我想让睿赞同我的想法。
“叶茉,你为什么这么同情他们?”睿看我时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