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被睿的问题瞬间拉回到了去年的平安夜。
那天晚上,我约了叶琦去城墙看烟火,因为自己一向磨磨叽叽丢三落四,等收拾好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快迟到了,便抄近路走了一条即是是白天人也很少的胡同,差不多走到一半,我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个长的很清秀的男孩子,拉拉扯扯地似乎在争执着什么。我不想像个闯入者一样踏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但胡同里实在狭窄,我又没有时间再掉头回去,只好硬着头皮一步步往前蹭。就在我暗幸马上可以跟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男孩突然很大声的吼了句,“你他妈的不要缠着我了行不行,我不爱你了!”然后甩开了另外一个男孩试图拉他的手,径直朝胡同尽头走去。
我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回过神后本能地去看留下的那个男孩子,他瘫靠在墙上,俊秀的面孔如大理石般冰冷,双手死死地抓着斜跨在胸前的那根长长的书包带子,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濒死前挣扎地抓住了岸边柳树垂下的一根救命枝条似的,那么用力,苍白的骨节上看不到一丝血色。
我没礼貌的直视冒犯到了他,他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还不快滚!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肆虐着的灼伤的痕迹。
匆忙逃出胡同后,我惊讶地发现那个高个子的男孩竟然没有离开,他正蹲在路边霓虹灿烂的圣诞树下,泣不成声地打电话:“我和他分手了,妈,你回家好不好,我求你回家好不好?”然后,满脸是泪的他挂掉电话,梦游一般地绕开街道上喧闹的人群,完全无视红绿灯的存在,打算横穿马路,一辆帕萨特躲闪不及,撞了上去……
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开始慢慢地爬上睿的眼角眉梢,这次他给我答案的时间是平时的两倍,但我还是耐心地等,我想知道这个一直不知不觉用他的智慧潜移默化我的男人,究竟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叶茉。”他终于开口了,“这是一种会彼此毁灭的爱,这份爱在旁人无法理解的目光下挣扎着求生,却因为背负了太多的不能承受之重,让它最终面临的审判不仅仅是背叛。你说的对,他们应该幸福,他们飞蛾扑火的爱情让他们有这个资格。”
“睿,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赞同我。”我很开心睿在这件事的态度上跟我一致,因为就像他说的,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心疼这些灰色的边缘人群,即使他们比谁都要单纯和善良。
“因为很多年前,我就是那个高个子的男孩,残忍而又决绝的说出了让我后悔一辈子的话,但最后死的那个人却是他,不是我。”睿突然捂住了脸,颤抖的呜咽冲破了他的喉咙,让我猝不及防。我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睿,他一直都那么平和,淡然,与世无争。那个鬓角已有些许白发的睿,那个告诉我他已过不惑之年的睿,此刻在我面前,却哭泣地像个无助的弃儿。
等睿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后,他黯然地在这个小小的书屋里,告诉了我一个埋藏在心底整整二十年的秘密。
睿是杭州人,二十年前,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体摄影师,凡经他手拍过的模特,出片子后身价往往能翻上好几倍。所以投怀送抱者不计其数,睿的工作室门口隔三岔五就会跑出来一个要为他寻死觅活的漂亮女人,可睿从来都懒得理会,有的女人闹得太厉害了,睿就掏出电话,拨下110,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调试自己的镜头,平静地对愣在镜头对面不知如何是好的模特说:“把你裹着的被单拿下来,我们开始了。”
同行们拿睿打趣时,都说他已经修炼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境界了,睿却总是耸耸肩装无辜地回答:“这不怪我,只能怨她们自己长得还没有漂亮到足以让我动心的程度。”众人哑然。
每天傍晚暮色四合的时候,睿就会用一大块白布盖住自己价值不菲的宝贝相机,然后关掉工作室的灯,锁好门,去附近找一家小馆子,随便吃点东西打发肚子。最后开车去离城区几公里外的一条背街小巷,因为那条巷子里,藏着一个地下的同性恋酒吧。
而在同类的圈子里喝着龙舌兰,是睿结束一天紧张工作后,最放松的时刻。
一天晚上,睿照例要了杯龙舌兰,坐在酒吧拐角的长沙发里想着第二天的拍摄主体,突然从门口走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孩引起了他的注意。男孩看起来很瘦弱,穿着蓝色的棉质衬衫和白色裤子,鼻梁挺直,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说不出的文雅。为了安全起见,在这种地方,新人一向都是由在场子里混熟了的老前辈们引见的,而这个男孩却是单枪匹马。所有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用警觉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闯入者,如果不是同类,那么他无疑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危险。
男孩怯生生地被包围在一群目光里,像只受惊的小猫,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装着像个熟客一般,直奔吧台要杯啤酒,还是马上掉头离开。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眼睛无意中触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睿,睿冲他微笑一下,招手让他过去,说要请他喝酒。
他叫尔岚,睿说,看到尔岚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尔岚像是从他身体里分离出去的另一个自己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而上天眷顾,让离开的另一个他,在分开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又回来了,回来与他合为一体。
从那天起,睿不再像个工作狂一样把自己整天关在摄影棚里。他把自己大半的时间都分给了尔岚,因为尔岚还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每天都要上课,睿就像个第一次恋爱的大男孩,坐在教学楼下花园的石凳上一直等,等尔岚下课了跟他去吃饭。
睿不止一次地问尔岚到底有多爱他,尔岚总是红了脸,低着头吭哧吭哧半天,才说“我就像你爱我一样地爱着你。”睿笑话他说的就像绕口令一样。
那个春天,睿背着相机,带着尔岚走遍了杭州的大街小巷,车库,包子铺,甚至是晚上烟雾缭绕的夜市,都可能是睿取景的地方,而模特自然是尔岚。尔岚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从来不带他去西湖拍照,睿捧着他的脸说,因为春天的西湖美得不真实,他不要尔岚置身于那份不真实的虚幻里,他怕有一天醒来后,看到照片时,发现所有的一切包括尔岚都只是他的臆想。尔岚望着睿,眼底流过了大片大片似懂非懂的迷离。
那时的睿,一心只求等他和尔岚都到了老掉牙的年纪时,他还能颤颤巍巍地站在镜头这边,霸道地指挥对面目光迷离的尔岚,告诉他头往哪偏,手往哪放,而尔岚则一脸皱纹地微笑,说,“我摆好姿势了,你拍吧。”
睿和尔岚的出双入对终于招来了流言蜚语,音乐学院的教导处主任单独找尔岚求证这件事,因为他是系里最有才气的学生,主任宁可相信这是小人对他的恶意中伤,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得意门生竟然是个怪物。但一向性格腼腆的尔岚这次居然毫无愧色地看着教导主任的眼睛,坦诚他的确不顾一切地爱着睿,教导主任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周后,尔岚被学校开除了。理由是违法校纪,有伤风化。
而睿这边,圈子里原来很好的合作伙伴们再看到他时,都像见到鬼一样地躲开,没有人肯来找他拍照,工作室也快撑不下去了。睿实在没有办法,转而向母亲求救,希望可以得到一些经济上的支持,毕竟父亲去世后留下的企业一直都被母亲打理得有声有色。
但睿的母亲拒绝了他,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的知道摄影是睿的生命,如果工作室垮了,对睿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所以她提出了一个条件,只要睿公开承认自己不是同性恋,哪怕睿以后终身不娶孤独一生她都不介意。只要睿这么做了,她就可以出一大笔钱帮睿把工作室重新振作起来。
睿想只是口头承认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只要他和尔岚彼此相爱就行,等工作室有了起色,他再想别的办法和尔岚在一起。于是第二天就把圈内的朋友都请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原本不大的地方愈发显得拥挤起来,睿站在桌子上,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对不是同性恋,坊间听到的那些都是谣传。因为他厌倦了继续拍人体,想创作一组反映社会现实的艺术作品,而尔岚身上散发出的文艺气质在遇到社会底层的肮脏环境时所产生的巨大的视觉冲击力,正好是他想要的状态。所以尔岚只是他的一个模特而已。由于他尔岚拓经常要讨论拍摄时怎样才能让效果达到最好,因此私底下接触的比较频繁,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睿在说完这番话后,工作室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哀嚎,是尔岚!一向文弱不堪的他,在那一刻,竟然狂躁地像头被困在陷阱里的狮子。他愤怒地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额角爬着的青筋像是一条蚯蚓鼓胀着,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而尔岚的身边,睿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
睿发疯般地跳下桌子,要向尔岚解释,但工作室里的人实在太多,等睿拼命挤出人群时,尔岚早已不见了踪影。
尔岚失踪了整整三天,第四天的清晨,他的尸首被船夫从西湖里打捞了上来,身上穿着他第一次见到睿时的衣服,蓝色的棉布衬衫和白色裤子。
睿搂着尔岚的尸体,在苏堤上坐了一个晚上。睿说,从小到大,遇到再难过的事情,他都没有哭过,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很奇怪,可无论怎样,就是哭不出来。
而那个晚上他懂了,他前二十年的眼泪是让尔岚带走了,如今尔岚回来了,把眼泪统统还给了他。夜里,睿撕心裂肺的哭嚎,让苏堤上的每片树叶都在颤抖。
睿安葬了尔岚以后,一把火点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然后拿着母亲给他的那笔钱,从此离开了杭州。
“你再没有回去过么?”
“没有。”睿悲恸地摇着头。
“你母亲呢,她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该如何去评价这个毁了自己儿子一生幸福的母亲,难道在自己孩子面前,多那么一点点的宽容,都如此困难么,如果她都不站在睿这边,那睿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没有再联系过她。”
睿的决绝在我看来并非不可理喻,没有谁会在亲人面前设防,而这份不设防,也就注定了伤自己最痛的那个人,往往是身边最亲的人。
“是因为你恨她那天带尔岚去了工作室?”
“我是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么那么自私,为了保住工作室背叛了尔岚。他以前说他爱我就像我爱他一样,我每每只要想起这句话,心就像是被匕首一刀刀地割开,痛的让我忘记了该怎么去呼吸。如果我爱他有他爱我的一半,当年我就绝对不会那么做!”
“睿,你别这么说,也许……”
“叶茉,你不用帮我找理由开脱,我曾经好几次都想过一死了之,可是我后来发现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人死了就什么痛苦都没了,这么做太便宜我自己。我要好好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一辈子在忏悔里为另一个世界的尔岚祈福,直到我咽气,我再去向他负荆请罪。”睿脸色苍白地别过身去,不肯再看我,我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睿的故事,让我第一次开始怀疑,也许孩子的幸福,在某些父母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又或者说,这个孩子,是不是他们心目中想要的那个孩子才最为重要。每个父母都会信誓旦旦地说,我是最无私的,我会为我的孩子牺牲一切,只要他幸福。但当发现自己孩子想要的幸福和别人不一样或是和自己所期待的不一样的时候,他们也许又会跳出来,倚老卖老地亲手毁掉这些幸福,只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旁人异样的目光,和自我价值观遭到质疑后的屈辱感。那么,究竟是孩子重要,还是旁人重要,抑或是自己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