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些被深埋在记忆里的名字一样,【弗洛达尔】的都城,【罗塔尔】是我的故乡。那是世界的最南端,也是月亮沉落的地方。自儿时起,白云连接山脉,黑夜浩瀚星海,漫天荧火虫鸣,园中鲜花烂漫就成了我最初的记忆。
只是我太久没有回来了,经那一别,我走去世间其他的地方,见到了【艾尔修斯】的花也会枯萎,极北的雪刺骨而锋利,闪耀千年的水晶也会熄灭与凋亡。细细算来,日月已经轮转了六百多次。但当我再来到这里,似乎深处的记忆又被唤醒了,这些记忆看来是再永恒的时间也带不走了。
再没有一丝光芒能挣脱云层,照亮我脚下这片土地,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虽然叶子七零八落,却曾繁而美丽的皇庭花园,从我卧室的窗子望下来,玫瑰花总是开的娇艳美丽。我的哥哥从前常带着我在这里散步,记得每年这个时候粉红的玫瑰花瓣都会带着浓密的花香沁满每一个角落。而哥哥总会在这时抱起我,把我举的很高很高,我会开心的笑,会伸手去抓住随风飞舞的花瓣。
可后来,我长大了,但我从未想到过,多年后的我竟是以这种方法与他重逢。
又是这个时节,预料之中的大雨一刻不停的下着,打在地上满是泥泞,雨水浸透的玫瑰花瓣混杂着这些泥土,以及从未出现过在这里的血腥味道。我眼中所见,再也不是以四季如春的秀美风景而闻名于世的【罗塔尔】了。本就阴暗的天空上传来一阵阵雷声的轰鸣和恶龙的咆哮;地上流淌的血液似乎在低洼出借着雨水能形成一股小的河流;战马野兽的铁蹄把大地践踏的开裂,只剩下皇宫前的士兵们还在苦苦支撑着最后的王权。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但我已经没了选择。
雨水顺着头发滑落,流到肩膀,袖子,再在我指尖划过,似乎连上天都想帮我清醒。
可我,依旧心乱如麻。
似乎是无助在驱使着我一步一步木纳的走向皇宫,因为我想要哥哥再来帮帮我,给我一个可以停下来的理由。
那一刻我望着曾穿着这样铠甲守护在我身边的人,如今苦苦挣扎,我甚至连脚步的距离都难以抉择,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这宫殿残破零落,一时间我竟忘记了曾经的样子.....但我仍旧的拖着那些记忆,走向了王座,走向了我的哥哥。
他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灰尘和血渍,汗水,雨水,血水,泪水已经分不清楚。
终于,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后,一切都结束了。他的武器被解除了,那把自父亲死后常佩戴在哥哥腰间的,雕刻着恢弘圣树图腾的剑断成了两半。
另一把长刀直直抵在了他的喉咙前。
那就是我。那把刀叫做尘封。
我听得到他平复着喘息的声音,似乎没有在害怕,兴许他认得这把刀,更知道是他的弟弟来了。
应该很累了吧。
我看见他的眼睛顺着刀身望了过来,望到了我那双曾无数次被他紧握住的手,望到了我的眼睛,我急忙躲避,我好像在害怕。可我有整个【艾澜林格】最精锐的部队;有六大王国也无法比拟的财产;更有被人类遗忘了千万年的巨龙相助;以及签下“灵魂契约”的天启骑士。
我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我的眼神无处安放,可他,笑了,竟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对我说:“神泽,你回来了啊。”
那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脏都颤抖了起来。
竟没握紧手中的刀,掉落到了地上。
我呆呆的站立在了那里,强忍着泪水,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哽咽的说着:“哥哥,我...我想你了。”
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他在微笑,轻轻开口对我说:“这些年,一定很苦吧。”
这话语,像刀子一般割开我的心,眼泪一瞬间迸发了出来,难道我真的是一个如此懦弱的人吗?
他说着又走上前,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试图躲闪。而他只是把手上的血抹在衣服上,然后轻轻的帮我擦拭着泪痕。
那种感觉让我慢慢平静,我甚至可以听到我的心跳开始慢慢放缓了。
“那么大孩子了,不要哭了。是哥哥不好,是哥哥骗了你。”
他望着我,眼里的温柔和许多年前一样让人安心。
其实,至于那些谎言我早已不放在了心上,因为仔细想想当初他只是为了我好罢了。
我咽下几次口水,喉咙不再那么紧绷,这才说出话来,“哥...哥哥,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那个时候我多想得到一个答案,让我就此离开,或是回到这里。
可他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没有办法了呀。”
他说着,推开了我,后退几步,从腰间掏出了匕首,轻轻闭上了眼睛....
“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呀,或许你可以开创一个更好的世界的,哥哥我走了。”
他说着,匕首渐渐靠近心脏。
我想要去阻止他,就在那一刻,恍惚间发觉有许多的东西都被我自己遗忘了。
这些应该都是很久之前事情了吧,大概有二十多年了。
温婉的雨下了一夜,虽然按照惯例今天是国王外出巡视的日子,但这一次老国王去了太久太久,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他的儿子神祉在皇宫门口焦急等待着他。
雨滴顺着尖顶一串串滑落,屋檐下的石子被他无趣的踢了又踢,手上的表盘看了又看。在无数次的抬头里,他终于,在朦胧的水晶灯光里,望见了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神祉踩着水花迎了过来,老国王令手下关上铁门后,却对跑来的他比了一个手势,让他安静一些。
神祉的嘴撇了下去,脚步钝住了。老国王清楚他的想法,掂了下怀中的抱着的东西。神祉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猜想着他怀里的可能是还没成年的猫猫狗狗一类的东西。
两人快步走进了室内,借着灯光,老国王放低了身子。神祉探头,想看看父亲这次又装什么神秘。
老国王慈祥的笑着,黑白相间的胡须微微颤动,他怀里的竟是一个的婴儿,神祉立马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小婴儿的脸上沾着尘土和水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睡的正香。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笑容立马展现在神祉的脸上,他轻轻用手指戳了一下婴儿的面颊,心中既激动又紧张。
似乎这样的微小的动作也把他吵醒了,小婴儿打了个哈气,露出长在下面的两颗刚刚出头的门牙。
“父亲,他好可爱,是谁家的孩子,男孩女孩呀?”王子开始觉得这会是父亲的某个朋友临时把婴儿寄养在了他家,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虽说上一次是一只小狗。但回过头来又做琢磨,如果是朋友家他的脸上必不会那么脏的。
国王解释道:“这是个小男孩儿,是我在南边的森林里发现的,他不停的哭,我带着士兵就朝着声音找过去了,发现他时,裹着身子的衣物里除了一块怀表了,再无其他了。”
国王边说边从怀里找了一块干净得布擦着他的脸颊“看看,也不知道谁那么狠心,当时在树底下冻的哭声都打颤,你呀,命好被我捡回来了。”
他正絮叨着,突然一个不注意,手里的布竟婴儿一把就抢了过来。
老国王一愣神,胡子都耷拉了下来。“嘿,你个小东西劲还挺大,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送走。”
话音刚落,婴儿就像听懂了似的大哭起来。张牙舞爪地挥舞着胳膊,踢腾着腿,手帕也掉了地上。
一旁的神祉连忙捡了起来,这手帕可是母亲生前织给父亲的,如今上面绣着的红色小花都褪了颜色,平常除了给自己擦拭胡子外,他可不记得父亲舍得给别人用。
手帕纤细又熟悉的手感在他的指尖摩擦着,他回想起了母亲在怀着弟弟的时候亲手绣的那些小巧的衣物,就是这般柔嫩,可弟弟还未出生就和母亲一同离开了人世。
“我们把他留下好吗?”神祉紧紧攥着手帕,眼圈微微微微泛红,看着眼前的婴儿就许是造物主垂怜一般。
老国王本想把他交给孤儿院,但当他看到了自己儿子的眼神后,他就明白了。
没有过多的迟疑便答应了下来,他抚摸着婴儿的头发,轻声说道:“以后你也是我们的家人了,小坏蛋。”
神祉开心的点着头,头发上的雨水被摇晃了一地,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可他高兴的笑声和夸张的动作,似乎吓到了怀里的婴儿,婴儿一下子哭了出来。
他有些慌了,笑脸一下变得紧张了起来,来到他跟前做着鬼脸。
可是于事无补,小婴儿仍旧嚎啕大哭,他更不知道怎么办了,心想别人家的小孩子这样的话都会被逗笑的....
老国王见状用粗壮的手臂像摇篮一样开始轻晃,猜测道:“他可能是饿了吧,先让他住在你母亲生前的屋子里吧,找个侍女先照顾他。”
神祉点了点头,跟着父亲回到了房间。
第二天,小婴儿有了名字,叫神泽,寓意是上天的恩泽。
那是一个美妙的清晨,远方教堂的钟声如约响起,叫醒了城市里沉睡的人们。神泽的那块怀表压在他枕头下,也伴随着时间不缓不慢的转动。十四岁的小王子踩着钟声就来到了他的房间。
侍女们连夜为神泽洗了澡,然后换上了那些几年前就准备好的衣服,脸上没有了泥渍的他更加可爱,匀称的呼吸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神祉就在婴儿床边静静地看,一点也舍不得吵醒他。
过了一会儿,母亲生前的侍女卿瑶带着一杯奶水和小小的勺子走了进来。
神祉连忙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告诉她婴儿还没有醒来,她轻轻把杯子放在一旁,在王子耳边悄悄说他的父亲让他去陈列走廊一趟。
此刻,北方的大雪不停的下着,但这偏偏却是【罗塔尔】最好的时节。昨夜的雨晨时已经停下了,清洗了燥热,清风微拂,阳光明媚,王子从寝殿里跑了出来,皇庭花园里弥漫着湿润的青草泥土味儿与玫瑰花香,园丁们打扫着门前的这颗参天大树的落叶。
他踏着轻快的脚步顺着石板路小跑着,仿佛世界也变轻了一样。
地上的雨还没有干,湿润的石板反射着阳光。走过喷泉,越过亭子,穿过花丛,路过雕像,一路青葱而美好。踏上前厅的台阶,终于来到陈列走廊里,红色的地毯上布满了潮湿的脚印。
神祉每次去皇宫都会路过这里,但他很少仔细的看过陈设的这些东西。
铠甲、武器、项链、书籍等等,记录着【弗洛达尔】过去的那些年里重大的人和事,他依旧走马观花。
在走廊的尽头国王正站在那里,面朝着一副巨大的油画。这是描绘【弗洛达尔】皇室的油画,他的祖父,曾祖父的画像都在这里摆放过,如今同样完好的保留在仓库中。小王子又加紧了脚步来到父亲身旁,看着四名卫兵正蹬着梯子小心翼翼的把它取下来。
他从未觉得这幅画有那么大,四个人都显得吃力,当然,他也从未如此接近的看过这幅油画。油画上画着三个人,这显而易见。一个是他自己穿着最深红色的礼服,站在最前面,左后是父亲,那个时候还很年轻,胡子还是浓密的黑色,右后方是母亲,肚子中已经怀上了宝宝,其实这也算是一家四口了。
可为什么要摘下它呢?王子心想,要清理吗,毕竟还没取下来的油画摇摇晃晃的已经落下了许多灰尘,等等,难道....
神祉豁然开朗,开心的说道:“父亲父亲,是不是以后这幅画上就要有四个人了!”
他自顾自的说着,抬头看向父亲,父亲却一直盯着那副画里的那个女子。
关于母亲,小王子的记忆中有轻轻哼唱的童谣,有香喷喷的饭菜,以及一个个温暖的拥抱....可那是太久以前了,他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只记得那天的雨下的好大,白色的花瓣洒了一地,母亲嘴唇的颜色好浅好浅,颤抖着握着他的手说:“将来你要像爸爸一样出色...”
他的眼眶湿润了,如今的他已经明白了死亡意味着什么,他从来不敢去想,因为他愧疚的都没有和母亲好好告个别。
正伤感时,忽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画像后面掉了出来,砸在地面发出了金属的声响,惊醒了回忆中的两人。
神祉快步走上前,拾起了地上东西,一条金色与红色相间的项链和一把带着刀鞘的匕首,给人沉甸甸的感觉。
“这是什么?”他问道父亲。
国王苍老的额头促成了一团,黑色的眼睛微微抖动。
“这....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东西。”他的声音中满是怀念,“那天夜里她趴在我耳边说,这条项链是她特意给肚子里的宝宝打造的,等他一岁的时候要亲手挂在他脖子上。”
国王接过了他手中的项链,接着说道:“你看这是用纯金打造的,但上面刻的玫瑰花不是金色而是红色,那是因为刚刚从熔炉中取出来时,你母亲用自己的血液来给这条项链上了颜色。”
他放下项链,又拿过了匕首,拔开刀鞘,刀刃依然锋利,泛出青蓝色的寒光。
“这把刀则是母亲随身佩戴的防身用品,它从未见过血,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漂亮。”
神祉细细看着两个物件,接着问道:“那它们为什么会藏在画像后面?”
国王对于儿子的疑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四十五度仰着头,屋顶上那些精美的灯具亮的晃眼。
“这些东西本该和你母亲一起入土,可我自私的把她们留下来,不然我想你母亲的时候又该拿些什么东西才好。可我每每看到它们的时候又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所以才把它们藏在了这里。”
后来平淡的日子里,新的油画替换了上去,依旧是国王,皇后,神祉,只不过这回神祉的怀里多了个婴儿。在油画下面的桌子上每天也都会摆上一株新的白色的玫瑰,以此祭奠逝去的人。